回宫时,郑武公低头看向姬足,嘴皮动了动:“玩开心了?”
“尚好。”
郑武公意味深长看了姬足一眼,转身乘车离去,没带姬足同行,以示不悦。
姬足伸了个懒腰,又才对风扬笑道:“走,看看我们的人去。”
风扬噗嗤笑了:“世子当真料事如神,这般气了郑武公,顺利得到出宫的机会。顺便连子都也收拾了。”
姬足只笑,负着手,迈着小短腿往司市走。等和暗卫接上了头,风扬才知道,他家小世子刚刚挤兑子都,根本不算收拾,还有更狠的……
暗卫潜伏在郐都,都用了寻常身份,并不惹眼。每日出现在司市,只有一人,头插雁翎,和羽的装扮如出一撤。世人皆爱美,用不起青铜和玉冠,头饰羽毛者,街上能抓出一大把来。区别,还在雁翎的长短和造型上,除非自己人,是看不出究竟的。这一切,都是羽的安排。
姬足和风扬的二人组合,在街上十分惹眼。姬足看似在街上闲逛,实则是在找寻素未谋面的暗卫。一个卖木料的摊位上,头插雁翎的暗卫,正徘徊在那里。
姬足随手捞起摊位上的一截木料,敲了敲,说:“叔扬,这根柘木不错。颜色赤黑,声音清扬。木质一定坚韧,木理条顺。又是难得的直材,做成强弓,必定射得够深。”
摊主见来人衣着富贵,立即忽视了一旁佯装看货的暗卫,奉承道:“公子好眼力!这就是上等的柘木啊。做弓者,采取干材七等。柘木为上等,檀木次一等,其后,依次为桑、橘、木瓜、荆木和竹。冬季,正是剖析干材的好时候,是做弓的第一步。以公子的身份,自然要选最最上等的,这柘木,绝对衬您的身份!”
风扬道:“公子,咱们又不缺,何必在市井添置。您想要,让冬官儿做就是。”
姬足叹:“可本公子喜欢的,丢在管县了。”
“那公子想如何?”
“谁拿了本公子的东西,定要将他丢出城去!谁帮着那贼人,本公子一定一个个扒出来!”
风扬挑眉,带着姬足符节的人,不就是子都么?他家世子,分明又在布局了。
见姬足杀气腾腾的,摊主缩了头,不敢再推销。姬足丢下木料,好似对摊位上的东西没了兴致,又随处去几个摊位上逛了逛,径直回宫。暗卫在一旁听得明白,对姬足的吩咐,了然于心。没等姬足入宫门,送信的鸽子已经往管县飞去了,竟比子都还先到达管县。
子都一路脸色都不好看,紧赶慢赶到了管县,因为路途颠簸,脸色就更沉了。在路上,他已经仔细琢磨过,要想查清细作,就如姬足所说,得先从城门的出入记录上入手。要他去找一个掌节小官,他是不愿的,索性直接找管氏问话。
说到管氏,也有一段历史。
管叔鲜与蔡叔度、霍叔处不满周公旦摄政,于是挟持纣王之子“武庚”发动叛乱,史称三监之乱。不久,周公旦平定叛乱,诛杀管叔鲜,“管”这一地名却留了下来。后来,周穆王将一个庶子分封于管。现在的封人管氏,就是这个庶子的后人。
管氏和子都,早有所交集。姬足刚到郑国,要进宫时,就是子都撺掇管氏去阻拦。最后阻拦未成,管氏老头反被安姬塞了沾满山葵的破麻布……再后来,子都被绑上驴车,嘴里塞的,还是同一根。怎么说,两人也是同“吃”一条麻布,同了涕泪横流的交情。
管氏年纪大了,是个固守礼数的人,脑筋死板,却谨小慎微。上一次,管氏差事没办成,怕子都降罪。于是第二天,进宫去向郑武公禀明了情况,赶紧灰溜溜回了管县。没想到事过半月,还是绕不过这茬。管氏以为,这位“第一美男”,竟追到这穷乡僻壤问罪来了。
天色已暗,室内燃了豆灯。昏暗闪烁的灯光中,子都的面孔美得不似人形,好似千年老妖化人,显得有点狰狞。
管氏战战兢兢站在馆舍中告罪,子都伸手就要城门的出入记录。落魄的公族不如鸡,管氏封人,比不过手握大权的上卿公子吕,更不敢得罪公子吕的儿子,只好依照吩咐行事。“谁谁几时领节,几时归还”的闲言碎语,足足拉了整整一车……这,还只是最近一月的。
子都一向对容貌爱惜有佳,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尽早查清细作,不得不忍。匆匆用膳后,便钻进了书房。等到夜半,公子吕也赶了来,子都才知道,原来都是姬足出的主意,他只是个跑腿的!
子都又被姬足气到了,他并不知道,这趟悲惨旅途才刚开始……
比起子都的熬更守夜,姬足就轻松多了。
窝在书房里,煮茶六博,闻香论史,好不轻松。
又过一局棋,风扬看到自己已无路可走,小卒被吃得干干净净,无语道:“世子最近棋艺大涨,比以往还更胜一筹,我以后不能再自取其辱了。”说罢,干干脆脆将棋子从棋盘上挪下,摆明了认输不再继续。
姬足往小几上一歪,无奈道:“明日还是增加训练量好了,这样下去,迟早闲出病来。”
风扬问:“世子可有后悔来郑国?”
“我不来,大军早都踏平了祭邑,尸横遍野了。只是,来都来了,有些事就再由不得我,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风扬安慰道:“世子操之过急了。”
“焉能不急啊。”姬足皱眉,“我劝说郑公将注意力放在东面和北面,实则,不只是出主意,也是一种试探。”
风扬疑惑:“世子试探出什么来?”
“诸侯国之间的关系,比我想的,远要复杂。先君祭公易去得早,有些天朝的隐秘和关系,没来得及传给君父知晓。君父又去得蹊跷,叔父就更是不知了。我原本想,就算祭国如今实力弱小,我慢慢筹划,总还有一线生机。而今看来,未必如是,就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姬足眯眼看着棋局,忍不住伸手描绘着上面的渠道。
风扬没出声,默默添了茶水。刚刚的问题,姬足并没回答,他还等着听下文。只是他没想到,看似捉拿细作的举动,姬足已从中窥见了天下局势。这般眼界和谋略,他自问不及。
姬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叹道:“只要诸侯强势一日,天朝局势就一日不稳。细作见缝插针,除之不尽。郑公明明清楚,却肯答应我的建议,将公子吕调往东面和北面,对邻国的忌惮更甚天王的猜忌。放眼周遭,能让郑公如此忌惮的,只有卫、宋、陈三国。”
姬足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就在棋盘上勾勒起地形来。一边画,一边解释道:“这三国,卫宋两国,与我祭国更近。祭国夹在中间,要想扩展疆土,只有往东。南燕早已起了虎狼之心,吞并胙国之后,实力早非我祭国所能敌。就算祭国能胜之,南燕之侧的宋国,又岂会坐视不理?”
姬足喘了口粗气,有些沮丧:“若渡河北上,凡、共向来是卫国附庸,祭国更不能敌之。当真是绝路,想背水一战,都没有机会。如此,就只剩下依附郑国,这一条路可走。”姬足缓缓看向风扬,“要我就此臣服于郑,我又不甘心。争霸之路,焉能为人而不为己呢?我就算不主动找上门去,他们也未必会放过祭国,君父大仇还未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