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炭火,郑武公和姬足一人坐一边。姬足伸出手去,在炭火上翻来覆去的暖手,一直不说话,好似他就是来找郑武公一起烤火的。
半响,
郑武公顺手拿起玉如意,轻敲了姬足的手背,失笑道:“你倒是坐得住,话头挑起了,就不管了?”
姬足坦然:“祭足身居深宫内院,身边又无几个可用之人,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还请君上细说经过,祭足才好下定论。”
“寡人下令,细查各城来往和符节记录,果真发现形迹可疑之人。这些人,几乎在每个城市都有分布。若不是你在管县被追杀,寡人还不知道国内藏了这么多歹人。那些人小心得很,平素看起来安分守己,但实则,最关注朝中消息。试问,一介庶民,温饱尚不足解决,关心当地封人尚情有可原,频频打探朝堂政要,必是心怀叵测。”
姬足小手一拱,赞同道:“郑公所言极是。”
郑武公搓着手,又说:“郐都和京城中,尚还好判断,离得越远,细作隐藏越深。一人传递,其他人等都只是传话筒,寻常百姓被利用者也数不胜数,根本无法筛查出来。”
果然如姬足所料,没有线索,要追查细作十分困难。公子吕得命外出,查到的,都是下面的小鱼小虾,没抓住一条大鱼,事情止步不前,又有太多顾忌,陷入一条死路。这种情况,和祭国十分相似,若非他当初撞破了傅母夜会黑衣人的场景,此时,也还在国内一筹莫展。
姬足抬起头来,目光集中在郑武公的衣襟上,并未直视。
“这些人,郑公打算如何处置?”
“子封办事稳妥,没找到根源,不敢轻举妄动。寡人也还没定下主意。”
那就是没有想到办法了,姬足了然,又问:“那他现下何处?”
“在京城。”
京城?地图上,荥阳和祭伯城一西一东,和南面的郐都正好形成一个倒三角形。京城,正好位于荥阳和郐都的中间点。西边靠近成周,东边靠近陈、宋,郑武公如此安排,想来是忌惮成周多一些,毕竟,周平王刚收了虎牢。
姬足失笑:“不不,地方错了。”
郑武公一愣,总觉得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诧异道:“寡人许你畅所欲言。”
“当初君上定都于京,是基于京城离成周近,好与天王亲近。如今已迁都至郐,京城虽还残留有宗族,却已失了它的用处。若细作要想探听消息,必定在郐都附近,才更能一探究竟。”
姬足收回烤得发烫的手,插到袖中,姿势老成,就像位列六卿已久的朝堂忠臣。这种动作,用科学的社交行为来分析,就是在隐藏心绪。
郑武公深谙此道,眉头一跳,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郐都确实盘查出许多人。”
姬足半垂着眼皮答:“恕足直言,纠结在这种消息渠道,实在舍本逐末了。论消息的传递,平素游走各国间的殷人,跟随大夫奔波的使徒,甚至行夫等庶士的亲朋,都有可能是其帮凶。更勿论司市早中晚,庶民、商贾、小贩,何其多?今日铲除,明日细作又收拢几个。人心贪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实则防不胜防。”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细作无法根除,又如何保证国内太平,恐社稷不稳。若衣食住行都被人窥了去,实在令人心惊。”
全天下的哺乳动物都有地盘意识,被人入侵了,自然不爽,更何况一方诸侯。姬足突然想起环人羽说过,能偷司马夫人内衣的话来,嘴角有意无意勾起笑意来。看在郑武公眼中,就成了自信。
姬足斟酌道:“哪怕未有其事,旁人听得半点风吹草动,也能勾勒出一副画面来,轻信者有之。诸侯公卿,宗族贵胄,是这世间少之又少的一部分人,庶民敬仰好奇,是乃常事。有些事,越是想掩盖,旁人越是揣测。不如听之任之,旁人的说法只要不太过分,大可不用管束。消息真假难辨,郑公亦可高枕无忧。郑公需要做的,只严守宫中消息出口,以逸待劳即可。”
“说得不错,庶民小卒寡人不管了。”郑武公心中顿有拨云见月之感,又问,“但潜伏着有功夫的歹人却不能不管。这些歹人潜伏在郑国,也融入百姓,又该如何查起?”
“足认为,此事还得从地理位置着手。成周之事,诸侯各有各的渠道,不必费心在荥阳和京城安插。在荥阳至京城一线上布置,都是鸡肋。从郐都去祭国,根本不用路过京城,中间还隔着个距离更近的管县。”
郑武公听明白了,思索道:“但管县,有管氏封人处理,再派子封过去,显得有些浪费了。”
“既然如此,那东有清田、南有长葛,郑公为何不派人去?或是郑公觉得,去这两处没必要呢?”
“那两处,也有人镇守,离郐都也近,所以没有特别安排。”
姬足分析了半响,终于肯点破郑武公心中所想:“由此可知,君上觉得,危险在西面和北面,对其它地方,倒还放心得很。”
“祭国在北面,以你为饵,细作自然……”
郑武公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已经了悟。
姬足轻笑,起身告辞,缓缓退出殿外,功成身退。
泄驾听得姬足离去,从屏风后探了头出来,正好撞见郑武公看他。泄驾走到火盆边坐下,轻松一笑:“恭喜君上,又得一良臣。”
“不,他还不是寡人的臣。”
泄驾摇头:“他才八岁,未来变故太多。今天不是,总有一天也会是的。”就算没有变故,为了驯服姬足,郑武公也会让世事生出变故,泄驾的话没有明说。
郑武公哈哈大笑,扯回如今抓细作的正事上:“这只小狐狸,在变相提醒寡人,不要忘了身边的威胁。”
泄驾问:“君上是说陈、宋、卫三国?”
“不错,先考厉王尚在世时,纷争就是宋、卫两国挑起的。”
泄驾大惊:“这事,臣都不知详情,祭足一个八岁娃娃又如何得知?”
“他是祭国未来的储君,自然能知些秘辛。”
既然是秘辛,便最好不要听。听了,就要出主意。出不了主意,便不是个有用的人。这就是君臣之道,少看、少说、多听、多想……
泄驾觉悟很高,只敷衍道:“君上英明。”
“你不问寡人?”
泄驾嘿嘿一笑:“君上愿意说时,自会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