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直到离开前何筱都没敢再看程勉一眼。
临走时匆忙上了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兀自低着头,没多久,却听见有人在敲窗户。何筱侧头看去,一下又撞进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车外,一米八几的身高,微仰着头,用口形示意她打开窗户。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拉开了车窗。
一个白色食品袋被递了过来。
“给你准备了些吃的,你中午吃得太少,等会儿路上吃点,免得晕车。”
何筱愣了一下,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边有些许笑意,温暖而干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都记得。
慌忙接了过来,何筱哑声道了谢。
程勉看着她,叮嘱道:“到家了给我发短信。”
“……嗯。”
“这段时间比较忙,而且过几天元旦要进入战备,不过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
“嗯。”
“要记得接。”
“……”
看来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还真不少,何筱不吭声了,偏过了头。程勉笑了笑,替她关上了窗户。
车慢慢地开出了农场,夕阳西坠,薄薄的暮色在天边慢慢洇开。不经意地一转身,何筱仍能看到那个伫立在农场大门口的身影,见她望去,还向她挥了挥手。这一次何筱没有躲,一直注视着他,直到车子拐了弯,才收回视线。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些怅然。
坐在一旁的褚恬轻轻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实,还都记得的吧?”
何筱没说话,额头抵着窗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避免再回想过去那段时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这几天来,她睡得不太好。因为时常做梦,夜夜梦到的,都是她十几年没再回去过的老大院。她曾妄图忘记的一切,也因为这梦,而变得更加清晰。
部队大院,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听母亲讲,她是不满百天就抱着她坐上了去部队的车。那时的大院在一个小县城,加之当时老何尚未提干,生活条件实在算不上好。
老何当兵的时候,母亲是甚少抱怨这些的,倒是转业回了家,偶尔提一提。对于这些,她并不太有印象了,那时还小,时不时地随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农场小住,只零星记得农场那几个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后来父亲提了干,调回了导弹旅,母亲也因之随了军,虽然回过农场几次,但要说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导弹旅那古旧却让她难以忘怀的老大院。时至今日,她仍觉得那是她曾待过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问过许多人老大院始建于何时,但很多人都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是部队,每年一茬一茬地来人走人,调进调出,几十年来换了几十拨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里的喜欢。
院里的规划与其他的部队大院并无二致,球场、电影院、礼堂、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训练场、子弟学校,还有夏天里她最爱躺在上面看星星的大操场。院外的风景更美了,到处是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和铺满小石头的浅溪,还有那矮矮的山头和春日里开得漫山遍野无边烂漫的花。
也许是这喜欢太过全身心,她才在部队换防的时候那样难过。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叫作部队需要、国家利益,只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了,而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带走。她觉得难以接受,所以离开那天拼命哭闹,急得老何几乎要下手打她。再后来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坐上了军卡,一路颠簸,跋涉了一千公里,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那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日光毒辣得她睁不开眼。迷蒙着只看见一个戴着两杠两星肩章的人站在门口向他们致意,身旁还站了一个相当于他半个多人高的男孩儿,他用新奇却善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嘴边有着淡淡的微笑。看到他们的车停了下来,也兴许是看到了她,他迈开步子向他们的军卡走来,打开车门,正要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她却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后一低头,哇地吐了出来。
晕车的感觉终于好了一点点,却吓坏了周围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进了卫生队,迷迷糊糊中听得父亲老何说起那个男孩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后来,何筱时常想,当时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总是一秒钟玩一个花样,如果这一刻注定是这样,那么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遥远的时光,那些记忆中承载她年少时所有喜与悲的人,她没忘,也永远不会忘。
元旦过后,扑扑簌簌下了几场雪,气温骤然又降了几度。
而远在市郊的T师的训练场上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侦察连正在进行四百米越障的训练,要求两分钟之内跑下十几个障碍,士兵们都是铆足了劲,两趟下来背上就挂了汗。
程勉穿着一身齐整的野战服站在铁丝网的一侧,单手掐着表,目光专注地盯着行进中的士兵,时不时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结束训练之后,程勉看着成绩记录,眉头微微蹙起。
“宋晓伟留下,其余解散。”
被点到名字的宋晓伟心里一咯噔,等人走光了,才硬着头皮上前。程勉头也不抬,只盯着成绩记录不客气地问:“怎么回事?”
黝黑的脸庞透出一丝局促,宋晓伟挠挠头,说:“可能是这两天不在状态,连长放心,我一定尽快调整过来。”
“不在状态?”程勉听见这个理由,倒是笑了,“那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儿能让你的成绩跟之前比差这么多?”
宋晓伟低着头,没说话。
程勉于是也就点到为止:“对你我不多说。你是个老兵,该怎么做心里肯定清楚。年后的比武没忘吧?”
“报告连长,没忘!”
“没忘就打起精神来。”
程勉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晓伟一个没防备,踉跄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手原本是想捂着肩膀的,可意识到之后却又很快撤了回来。程勉察觉出不对,用手捏了下他的肩膀,看着他陡然苍白的脸色,立刻明白过来:“撞到肩膀了?”
宋晓伟擦擦额头的汗,抬起头,对着程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长,你也知道我年后要参加军区的比武,四百米越障又是我的短板,不加紧练不行。再说了,咱们师这么多人,就挑出我们几个,不带回来几个第一哪有脸向兄弟们交代。”
程勉严肃地看着他,声音也冷了几度:“得第一也不是让你拿着自己的肩膀上。刚才我看你的动作跟之前的习惯不太一样,你老实交代,这是跟谁学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宋晓伟也不敢瞒了。
“连长英明,我是跟咱们师去年那个在集团军拿了四百米越障第一的班长学的,不过我能力不够,不仅没学好,还把自己整废了。”说着他笑了笑,神情认真,又夹杂着些许迷茫,“连长,今年是我二期最后一年,再拿不出点儿成绩就不好意思留部队了。”
听他这么说,斥责他的话程勉反倒说不出来了,只能嘱咐他:“赶紧养好伤,离比武没多少时间了。”
宋晓伟咧嘴一笑:“是!”
今天是周日,难得下午不用开会,侦察连两大领导齐聚活动室,打羽毛球。不少战士在旁围观,两人打了几局,就被夺权了。程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想起什么,转身回了宿舍。
中午吃完饭的时候他给何筱发了个短信,之后手机就一直在桌子上放着,现在翻开一看,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午饭早已吃过,刚刚睡了个午觉。
看完这条短信,上午因为宋晓伟的事而变得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转了。
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程连长正犹豫着是否要给她打个电话的时候,宿舍的门突然开了,徐沂徐指导员搭着毛巾拿着茶杯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本是来倒水,一看见盯着手机看的程勉,忍不住问:“情况如何?”
程勉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怎么样。”
“怎么会?”徐沂笑得分外阴险,“快别藏着掖着。”
一听这话,程勉差点儿被刚喝进嘴里的那口水呛着:“还藏着掖着?打从农场回来我就没休过假。”
联谊回来就是元旦战备,之后又在忙新兵连和侦察连的训练,再往后就要过年了,又有得忙,想请假都不容易。一想到这些,程勉就觉得自己得长好几根白头发,全是愁出来的。
徐沂笑了笑:“咱们当兵的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就尽量克服困难吧。而且要我说,光像你这样追女孩还不行,得讲究策略。”
程勉微挑眉头:“有何高见?”
徐沂清清嗓子:“首先,你得搞清楚,这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她对你的看法,她是不是喜欢别人。”
程勉觉得好笑:“我要是直接这么问,她恐怕会更躲着我。”
“当然不能直接问。”徐沂放下茶杯,示意他上前,“我问你,我们是干什么的?”
“废话,侦察兵。”
“那我再问你,什么是侦察?”
“……”
“察也、谍也、探也、伺也、间也。”徐沂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到军师的角色当中了,“发挥你优秀的侦察兵素质,搞这点儿情报出来应该不难吧?”
那倒是。
程连长想了想:“那要是她喜欢别人呢?”
“四个字:伺机离间。”
“我怎么这么缺德?”
“不仅得缺德,还需脸皮厚。”徐沂微微一笑,又问,“照理说你应该认识何筱的父母,这样一看也可以从后方下手。”
“打住!”
程勉叫停,他现在连何筱是怎么想的都不确定,还要从后方下手?弄不好,就是腹背受敌的结果。
徐沂也是一点就透:“那就按我之前说的,好好体会体会。”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潇洒地走了。
程勉不禁失笑。
他偏过头,对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愣了会儿神,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那天临走时,何筱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良久,突然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决定了,先集中火力猛攻一方。而且——必须拿下!
何筱这段时间很忙。
一月份,是所有参保单位新一年度的费用缴纳和档案送报的时间。从月初开始,她跟征缴科的同事们连续无休地加了两周的班才堪堪忙完所有的工作,中心张主任宣布放假三天的那一刻,她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筱飞快地下楼去服务台找褚恬,两人换好衣服,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单位大门。门口有一老大爷在卖烤地瓜,香甜松软,两人一人挑了一个,一边啃着一边慢悠悠地向地铁站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她们身旁驶过,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探出半颗脑袋,叫住何筱。
何筱一看清是谁,顿觉头大。车里的人是她所在的征缴科的科长,也是她们中心张主任的外甥,据不可靠消息,这位将近三十五岁、离过一次婚的男人,对她似乎颇有好感。何筱对他是没什么兴趣,可也不能视而不见。
匆匆擦了擦嘴角的残渣,何筱缓步上前:“你好,刘科长。”
刘科长自以为很有魅力地对她笑了笑:“要回家啊小何?上车吧,我送你。”
何筱摆摆手,婉然拒绝:“不麻烦您,往前走几步就是地铁站,很方便的。”
“没事。下班时间,地铁人多,你不怕挤?”说着,躲在眼镜后的那对精明的眼睛将她的小身板上下打量了一番。
何筱顿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可又不能发火,只能耐着性子说:“习惯了就不觉得挤了,不耽误刘科长您的时间了,我跟褚恬还准备去逛街,先走一步。”
说着,挽着褚恬的胳膊急急往前走。过了差不多五分钟,等到刘科长的那辆黑色轿车驶离了视线,她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就听见褚恬噗嗤一声笑,何筱故作恼怒地扭头掐了她一把:“不许笑!”
褚恬清清嗓子:“都说你们刘科长对你有意思,感觉如何?”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褚恬哼一声:“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属,等待你的无非就是相亲。到时候你就会意识到,像刘科长这样庸俗的男人还有很多很多。”
何筱没说话,街边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下来,衬着她整张脸蛋有种朦胧的美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笑一笑,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准备怎么打发三天假?”良久,她开口岔开了话题,声音干脆清冷。
褚恬心知,以何筱的性子,多说无益。于是叹一口气,回答道:“先睡一天,后天去帮表姐搬家。”
“表姐?”
“我小姨的女儿,涂晓。”
何筱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就是之前帮我看过腿的那位?”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褚恬有些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笑了笑,何筱轻声说,“反正也是没事做。”
“好啊。”褚恬欣然应道,“不过我提前告诉你一声,我表姐他们是往部队的干休所搬,你确定要去?”
何筱短暂地沉默了一分钟,忍不住问道:“干休所有的是人,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褚恬嫣然一笑:“去看兵哥哥。”
何筱:“……”
褚恬的表姐涂晓也是一名军人,确切地说是一名军医。
大学之前,涂晓一直跟父母生活在S市,后来毕业分配到B市的军区总院。独自一人在这里工作两年有余,父亲涂瑞民调到了B军区。一家人就此团圆,涂晓住进了军区大院。现在涂瑞民从B军区装备部退了下来,交了大院的房子,一家搬进了干休所。
周六上午,何筱早早地跟褚恬一起去了B军区大院。却不料涂晓一家的房子已然空了,警卫员告知一大早就来了两辆军卡将涂晓一家的东西拉走了,于是两人又只好匆匆地赶到了位于郊区的干休所。干休所大门照例有哨兵在站岗值班,不能随便进去,褚恬只好打电话让涂晓来大门口认领。
两人裹着厚重的大衣在值班室等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着格子外套,一头利落短发的高个子女人,双手插兜,迈着松快的步子向她们走来。褚恬兴高采烈地向她挥了挥手,拉着何筱一块儿走上前。
“等久了吧,冷不冷?”涂军医问道。
褚恬摇了摇头,向她介绍:“这是我同学,何筱。表姐你还记得吧?”
涂晓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盯着何筱看了十余秒,忽然笑了:“当然。在我们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呢,现在好些了吧?”
何筱微微点头:“不怎么犯了,疼的时候吃些药也就忍过去了。”
“那就好,现在天气冷,还是要多注意。”说着,用手扶住两位姑娘的肩膀,“去家里坐会儿吧,东西都运过来了,就是有些乱,别嫌弃。”
涂晓的父亲涂瑞民住的是B军区司令部第二干休所,建成差不多三十多年了。何筱一走进来,就对这里面那些红砖砌成的小楼房充满了好感,因为它们与她在导弹旅老大院住的房子是那样像,古旧,透着时间和历史的厚重感。
涂瑞民住的是单独的小二层楼,院子的大门敞着,何筱驻足在门口,一抬头,首先入目的就是二楼向阳的那个房间阳台上摆的一盆盆蟹爪兰,一朵朵玫红色的花朵在这冬日里艳得极其夺目。
何筱正饶有兴致地耐心看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嘹亮的喊声:“来来来,错错身,让我们进去先。”
何筱回过头,看见一个军衬外面套着墨蓝色毛衣的男人正满头大汗地往院子里搬一个大柜子,她侧过身子给他们让路,下意识地要搭把手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往上抬了抬,及时地托住了柜子的底。
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何筱一抬头,看见一张分外熟悉的脸。那人也看到了她,一双幽黑锐利的眼眸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
“过来了?”
脸上沾了不少的灰,军装的第一颗扣子也松着,高大的身姿因为搬东西而微微弯着,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个招呼,让何筱恍悟,原来他知道她今天会过来。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
何筱忍了又忍,故作淡定地嗯了一声:“恬恬的姨夫要搬家,我来帮忙。”
程勉笑了,难得有些孩子气:“那正好了,我老首长的未来岳父也要搬家,我也是来帮忙的。”
话音一落,走在前头的男人抬头冲他吼了一声:“什么未来岳父,老子已经领证了!领证了!哎哟,媳妇你打我干什么?”
涂晓含笑打量了眼站在门口的两人,回头对眼前的男人又横起眉来:“沈孟川你能不能嗓门小点儿?再喊领证了我也能休了你!”
沈孟川丝毫不在意,厚着脸皮亲了涂晓一口。
看着两人间这不加掩饰的甜蜜,何筱略微有些尴尬。程勉看在眼里,眉峰微动,清清嗓子,提醒沈某人:“首长,这任务还没完成,怎么表彰大会就开起来了?”
涂晓红着脸挥开了沈孟川,往屋里走了。程勉被老首长瞪了一眼之后,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对何筱说:“进去吧。”
何筱没有拒绝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抬头,就是他那被阳光包裹住的高大轮廓。
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余一些散件,正在往楼上的储物间搬。
号称来帮忙的褚恬此刻正挽着小姨涂夫人的胳膊撒娇,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褚恬在小姨家住了三年多,跟小姨的感情很是亲厚。见何筱进来,又笑眯眯地向她介绍了涂晓一家人。
来得晚了,没能帮上忙,何筱有些过意不去。看着忙进忙出,累得满头大汗的战士们,她决定出去买些矿泉水回来,等他们干完活好解解渴。
不顾褚恬的阻拦,何筱一个人出了院门。只是还没走多远,身后就响起了一道脚步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何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人也不着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外人看来,不知道有多怪异。
沉吟片刻,何筱回头,盯着程勉问道:“你干吗跟着我?”
程勉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我听褚恬说你要去买水,那么多人怕你拎不回来,所以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拎得动。”
她尽量让两人之前的关系看起来像个朋友,所以说话的语气很是客气。而程勉虽被拒绝,却也并没有太受挫,只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拎得动,只是你是头次来干休所,服务社在哪儿你还不知道吧?”
“……”
何筱一言不发,转过身继续走。程连长挑挑眉,愈发斗志昂扬地跟了上去。这种情绪,从他昨天晚上接到褚恬的电话起,已经开始酝酿了。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临近节日,部队进入战备,是根本出不了师部大门的。于是昨晚一接到褚恬电话,程连长立刻找到徐指导员告知他明天要请假外出,让他留下看家。徐沂听了他详述的缘由,直叹缘分不浅,老天爷要想让你追上一个人,就算离得再远,也能拐上十八九道弯儿替你扯上线。
程勉深以为然。深知上次见面自己把事情搞砸,所以程勉决定不能再瞻前顾后,有所顾忌了。正如克劳塞维茨在鼎鼎有名的《战争论》中所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主动出击,才是最佳选择!
程勉默默地跟在何筱身后,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提示她左拐,不一会儿就到了服务社。部队里的服务社也是安置军属的一个好去处,在这里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军嫂,见了穿军装的,态度都很亲切。
何筱很快就把东西买好了,全部装了袋,正要付钱的时候,已经有人抢了先。抬头看了看程勉的侧脸,听他微微笑着跟售货员说结账,付完钱,又顺手把东西全部提走。
何筱愣了下:“我来帮你。”
程勉看着她,微抬下巴,笑得很一本正经:“这里面全是当过兵的,要是看见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你一个女人提东西,说不定恨不得扒了我这身军装。”
什么破理由。
何筱看了眼他第一颗纽扣没系的军装上衣,倒也没拒绝。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着。许是见何筱的态度不是很冷淡,程勉开口道:“听涂军医说,你曾在军区总院看过病?”
“老毛病了,关节炎。现在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膝关节滑膜炎?程勉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何筱直视前方,轻声说,“高一那年冬天,回到家没多久。”
程勉怔了下,却突然笑了下。
何筱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们真有缘分。”
何筱:“……”
程勉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苍老却有力度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两人同时向后看去,只见一对白发老人正相互搀扶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看见来人,程勉的眼睛蓦地一亮,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跑上前去。何筱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留在原地没动,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他们叙旧。
大概是程勉爷爷的老战友,何筱心里默默地想。在她还在导弹旅大院住的时候,就听说他有个肩上扛麦的爷爷,只是她从未问过,他也从没提过。恐怕他现在依旧是这样,因为在骨子里,程勉终究是个傲气的人。
想着想着何筱就忆起他年少时的样子,微微有些出神之际,程勉已经回来了:“我爷爷的一个老战友,一年多没见面了。”
何筱下意识地回看了一眼,见两位老人仍在原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见她转过头,还冲她笑了笑,像是特意在注视着她。何筱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视线与程勉相遇时,低声问道:“他们怎么一直在看着我?”
程勉没说话,眼睛愈发明亮地盯着她,看得何筱快要发毛了才开口:“大概——是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何筱微窘:“开什么玩笑?”
程勉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何筱。而何筱被他看得一头雾水,也站立在了原地。
“笑笑。”他唤她的名字,“这七年我一直在后悔,有句话没能早些告诉你。”
何筱突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双眸怔怔地看着程勉。
程勉也直视着她:“我喜欢你。七年,或者比七年更久。”
何筱眼皮猛跳了下,一瞬的惊讶过后,她低头沉默着,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程勉等待着,耐心却又紧张。
良久,他听见何筱低声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为什么?程勉看着她,嘴角的微笑泛起苦涩的弧度:“因为,我怕再来一个叶红旗。”
叶红旗。
听到这个名字,何筱心里像是被谁抓了一下,有些难过,又有些出离的愤怒。她猛地抬起头看着程勉,泛红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何筱一把抓起买来的矿泉水,狠狠地砸到他的脚上。
程勉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砸蒙了,何筱转身跑了老远,才想起来去追。
只是才动了动脚,就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紧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堪堪站稳。
疼得好像骨头折了一般,程勉最终还是没忍住,龇牙咧嘴地坐到了地上。静静地缓了一会儿,满头都是汗,他只好摘下帽子搁到一旁。
望着那个逐渐消失在阳光中的身影,程勉出了会儿神,而后低下头,自嘲一笑。
下手,还真狠。
何筱是一口气走回去的。
到了小区门口,才感觉到小腿的酸痛。停下来缓了缓,擦了把额头的汗,却摸到了脸颊上的泪水。愣了愣,何筱使劲抹了抹脸,直到看不出任何异样。
镇定下来之后,何筱有些后悔下那么重的手。可一想到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又觉得即便是过去七年,他某些方面还是笨得让人牙根痒痒。
包落在了干休所,何筱按了门铃。母亲田瑛给她开的门,看见是她,禁不住问道:“帮人搬完家了?”
何筱点点头,正要往卧室里走,被田女士一把拉住:“先别走,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说完,急急忙忙地进了书房。
何筱一脸茫然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老何。察觉到女儿的注视,老何抻了抻手里的报纸,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假装不经意地说:“今儿上午人民公园又举办了什么相亲会,你妈替你去凑了个热闹。”
何筱精准地领悟到了这话中的含义,向老何拱了拱手,转身欲走,被刚好从书房出来的田女士截了胡。
“干什么去?”田女士瞪了老何一眼,拦住何筱不让她走。
何筱有些哭笑不得:“妈,我还年轻,又不是嫁不出去!”
“就是趁着年轻才能找到好对象,等你年纪大上去了还由得你挑?”田女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何筱摁到了沙发上,“笑笑,你听妈妈说,这次我可替你相了一些不错的,这儿有照片,你看,一个一个多精神!”
老何也笑眯眯地开导她:“你就看看,你妈可替你忙活了一上午。”
何筱无奈,只好接过照片。
好在之前她应付这种事很多次,已经成功积累了很多经验。好不容易打发了田女士,何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阳光正好,何筱关上了房门,默默站立在隔绝了一切的寂静中。良久,才动了动身子,来到书桌前,弯下腰,打开了最下面的那层抽屉。
因为长时间没有碰过,所以在拉动的时候费了些力。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何筱耐心十足地翻着,终于在见底的时候找到了一张照片。因为裱了层塑胶封套,所以照片保存得还算完好。
何筱轻轻地拍掉了照片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那是一张她在换防后的新大院照的相片。新的大院并不像老大院那样古树丛立,绿荫遮天,明晃晃的日光打下来,照得她睁不开眼,只好微眯着。站在她身边的男孩儿表情比她自然多了,看着镜头,笑得很阳光。在这个男孩儿身边另一边站着的是程勉,同样也是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摄像师就将这个瞬间捕捉了下来,她因为觉得难看,从来都是把它压箱底。现如今,终于再翻了出来。
何筱眼底微潮,凝视着照片中的程勉好一会儿,声音沙哑地低喃:“程勉,你可真是个混蛋。”
作为程勉的御用军师,徐沂在第一时间得知他出师不利的消息。
那天,看着程连长“负伤”回到了连里,徐沂暗自笑了半天。原本还想再给他出谋划策支几招,只是师里突然安排下来了工作任务,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连说废话的工夫都没有。
先是军里来了一拨领导莅临检查,好容易应付完,师党委又开会决议要分批次在全师开展野外拉练,地点是东北某地。命令一级一级传达下去,到程勉这里的时候,几乎全师的人都知道了。
野战部队出外拉练是常事,程勉早就习惯了。只是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两星期,时间未免太长了些。
开完会,看了眼刚下发的文件里的具体安排,徐沂就忍不住笑了:“还有一个月就到农历新年了,还上东北搞拉练?太迂回了。”
程勉站在会议室的窗户边,看着窗外。今天阳光大好,他抬头,眯眼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庆幸吧,我们是第一梯队,最早出发。再往后,说不定就要在东北山头围着篝火过年了。”
“我可没听出你有多高兴。”
“个人问题解决不了,高兴不起来。”
徐沂悠悠一叹,又给程连长参谋上课了,“有时候,你愿意向领导汇报思想,还得看人愿不愿意听,否则一切白搭。人常说谋定而后动。诚然,谋势而动是很重要,但你还得顺势而为。”
程勉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一只手的手肘抵着窗框,另一只手捋捋板寸头,自嘲一笑:“有没有可能,她一直不愿意接受我?”
“这个时候就需要拿出你的男人气魄了。”徐沂正色,点了点桌子,说,“就如同发射单兵导弹,现在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锁定何筱这个靶机,只要不出射程范围,可以允许人家有一定的反应和接受时间嘛。正所谓,没有打不落的靶机,只有发不出的导弹!”
“什么破比喻?”程勉微哂。
单兵导弹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击落靶机的!再说了,导弹发射不出去的话不就要弃弹么?这么一分析下来,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没一个好结果!
程勉决定不能光听徐沂瞎指挥,辗转反侧两天之后,他决定还是要给何筱打一个电话。
然而电话通了却没人接,一道冰冷的女声提示他稍后再拨。程勉等了一分钟,又打了过去,这一次嘟声响了不足三十秒就被摁断了。
盯着手机屏幕,程勉使劲地捋了捋板寸,百折不挠地又拨了一遍,不出意外又被挂断了,好的是有一条短信进来。
何筱:程勉,你烦不烦?
程勉:我有事想跟你说。
一分钟后,何筱回复:不想听。
程勉看着这条短信,迟疑了下,打出一行字:那天的事,对不起。
将这条短信发出去之后,程勉握着手机忐忑地等着回复,然而手机就像是哑了一样,一直没有动静。等了有将近十分钟,程勉再一次拨通了何筱的电话,结果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程勉睁大眼睛瞪着手机,半晌,泄气地扔在了一旁。
正当程连长一筹莫展的时候,徐沂上门了,说是有一个重量级消息要告诉他。程勉正发愁,哪有工夫听他卖关子。
“捞干货!”他颇为不耐烦地说。
徐沂轻咳了两声,说,“我听褚恬说,何筱这周末要去相亲。”
相亲?
程勉愣了愣,反应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起帽子扣到头上往外走。徐沂好热闹不怕事儿大地冲着他的背影喊:“提醒你一句,这周末可是该我请假了!”
程勉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相亲。
听到这个词儿时,何筱着实也愣了一下。
田女士一边往豆浆里泡油条一边强调:“你没听错。时间地点已经定好了。到时候你好好打扮一番,别像在家一样随便,见了面也好好表现,听见没?”
何筱简直太佩服田女士这速度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就要相亲了?”
“怎么没准备,前几天不是让你看过照片了?”
何筱语塞,她当时的注意力是完全不在那上面的,连照片里的人长得什么样现下也想不起来了。缓了缓,还是找出了拒绝的理由:“看是看了,可我也没答应要跟人相亲吧?”
“又不是让你现在就嫁出去,只是见个面,觉得好了可以长期相处看看嘛。”田女士瞪她一眼,想起给何筱安排的相亲对象,又喜上眉梢,“这回这个我觉得挺不错的,自己创业开了家公司,年轻有为。就是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迟迟没结婚,他妈着急了才安排的相亲,不然哪里轮得到你。”
“可没您这么说自个儿闺女的。”
何筱不满,可话说到这份儿上,她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田女士让她相亲的决心了。何筱向坐她对面的老何求助,可人一看形势不对早低头吃早点避开了。
来到中心,褚恬一听说她要相亲的消息止不住就乐了:“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你要早答应程连长,哪还用得着相亲?”
何筱瞥她一眼,没吭声,闷头继续换衣服。
褚恬像是来了劲,继续说:“其实我有点儿不明白你妈妈是怎么想的,你又没到嫁不出去的地步,干吗这么着急啊?说起来我还比你大一岁呢,怎么没见我爸妈催我?”
“你这样的,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不孝。”
褚恬撇撇嘴:“谁知道我等的兵哥哥还在哪儿站岗放哨呢?”
何筱笑了笑,过后心里却仍是掩不住地烦闷。褚恬见状说:“别郁闷了,你妈说得对,又不是让你现在嫁给他,见一面,就当交个朋友。”
何筱并没有宽慰多少,只是幽幽叹息一声:“你不懂。”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安排她相亲了,之前她要么推掉,实在不行见一面应付了事,根本谈不上所谓的感情。这两个字已经被她忽视得太久了,直到有人再次出现让她再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让她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相亲安排在了周六。
何筱向来守时,虽然极不愿意,可还是提前十分钟到了事先约好的咖啡厅。出乎她的意料,相亲对象比她来得还要早,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低头摆弄手机。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她,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何筱,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态度大方,动作流畅,压根看不出来是第一次见面。见何筱向他走来,他即刻站起身,拉开椅子请何筱坐下。
“谢谢。”何筱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然。
“不客气。”那人随着她落座,“喝点儿什么?”
“随便,我不挑的。”
于是那人招来侍应,点了两杯红茶。待侍应走后,他微笑着对何筱说:“想必伯母已经介绍过我的情况了,我叫陈成杰,现年三十一岁,手底下有个小公司。”
何筱理了理头发,也简短地介绍了下自己。陈成杰安静地听着,明亮锐利的眼眸有一丝波动:“何小姐还这样年轻,怎么也会来——”
似乎是对这种方式不太赞同,陈成杰避讳着没有说出“相亲”二字。
何筱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反应了几秒,才说:“怎么?”
陈成杰接过红茶,转而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何小姐怎么看待相亲这种方式?在我看来,这显得过于刻意了,目的性过强,反倒有些欲速则不达。”
何筱听罢,隐隐觉得好笑,陈成杰不愧是在商场混迹已久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爱把自己放在先发制人的位置。可惜她既不是他的合作对手,也压根没打算跟他有什么长远发展,所以实在不必太过客气。
何筱想了想,说:“实话说吧,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次来,纯粹是迫于无奈。”所以就算先生你再不情愿,也不要将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听出了何筱的潜台词,陈成杰意外地挑挑眉,缓缓一笑:“原来是同病相怜。”
何筱露出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
陈成杰有些尴尬,整个人却忽然轻松了下来,也坦诚了许多:“不瞒你说,最近两年是我的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我很难分出多余的精力将家庭和事业兼顾,所以不是不想结婚,是分身乏术。”
何筱的压力没他那么大,于是便好心地帮他出主意:“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伯母。”
“没有用,我们家老太太很固执。”陈成杰摇摇头,又说,“而且我也极不喜欢这种方式,何小姐,在我看来,这种一见面只问对方家境收入如何的方式是很难帮你找到理想的另一半的。”
何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撇开相亲对象这个身份之后,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中途陈成杰去了次洗手间,何筱有空独处,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几乎是有点儿庆幸陈成杰态度这么坚决地“看不上她”,否则回去还真不好找理由应付田女士。
何筱端起杯子,喝了几口茶,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是渴了。眼睛四处张望着,今天天气大好,外面有不少人,何筱正寻思着结束之后要不要叫褚恬出来逛街,一辆吉普车就向她这个方向开了出来。
何筱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褚恬的车,是她考上公务员之后远在四川的父母特地买来送她的,只是平时B市交通太拥堵,她很少开出来。
何筱禁不住就笑了,只是等车门打开,看清下来的人之后,她笑不出来了。她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军装的人,呼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眼睁得老大。程勉?!他,他怎么过来了?
何筱下意识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走,然而此刻陈成杰也埋了单,看见她,便说:“何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何筱看了眼陈成杰,“不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那边程勉已经推门而入了。他似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进门就拉住何筱的胳膊往外走,对陈成杰那是看也不看。
何筱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被他拉出了大门外,她努力挣脱程勉的手,可凭她那点儿力气怎么能抵得过当了八年兵的人。于是何筱怒了:“程勉,你放开我!”
陈成杰见状也赶了上来,正要出手帮忙,就见程勉松开了何筱的手,英俊的脸面无表情,语气分外平和地对何筱说:“笑笑,你不能这样。”
何筱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我怎么你了我?”
程勉看了眼陈成杰,又转过头看着何筱:“不是跟你说了吗?结婚报告很快就能批下来了,你还闹什么别扭?”
什么结婚报告?
何筱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程勉你少胡说,什么结婚报告,谁跟你闹别扭!”
程勉却不理她了,转而笑着对陈成杰说:“让你见笑了,何筱是我女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因为结婚报告还没批下来她有些着急,所以——”
陈成杰一听还有这么一出,不由得看了何筱一眼,后者连忙摇头否认,正要解释,却见程勉十分诚恳地跟她说:“你放心,师政治部主任已经向我保证,周一一上班就立马审批我的结婚报告。”
“有意思吗?程勉!”何筱怒瞪着他。
程勉只是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陈成杰看这阵势,也明白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拍了拍何筱的肩膀,先走了。
何筱一直隐忍着,等到陈成杰启动车子走了,一把甩开程勉的手,大步走远。程勉原还松了一口气,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何筱!”
按照以往的经验,何筱此刻绝不会理他。然而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她陡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什么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口,只一味地怒视着他。
程勉有些心虚,可仍旧要做出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听褚恬说你今天要相亲,而你不想来,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帮你了。”
没错。徐沂就是从褚恬那里听来的消息,而后“无意”透露给程勉的。
何筱现在已经稍微冷静了一点:“这么说,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程勉低头看着她,黝黑的眼底蕴着一层温润的笑意:“那就太客气了。”
“客气你个头!”何筱彻底爆发了,“我都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他对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好不好?”
程勉收起了笑,略略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我得到的情报有误。不过我军一向是目的达成即可,不管采用什么方式。”停了停,又说,“即便是起到点威慑警告作用也是好的。”
何筱简直是欲哭无泪,她放弃跟他沟通了,转身就走。程勉在背后叫她:“何筱,我没开玩笑。”
程勉站在原地,只犹豫了几秒,一个箭步挡住了何筱的去路:“我错了!”
何筱抬眼看他,那张经历过八年军旅生活历练的脸已不像记忆中那么白皙了,少了稚嫩,多了磅礴和朝气,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起来。何筱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看得程勉有些不好意思。
他松开何筱的胳膊,不大自然地看向别处:“其实,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突然地转换方向,让何筱有些不适应。她抿了抿唇,不带什么情绪地问:“帮什么忙?”
“啊,其实是小事。”程勉摘下帽子,捋了把头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此刻有些心虚。眼神打了个弯,最终才落到何筱身上,“还记得那次在干休所见到的那两位老前辈吗?”
何筱想了想,想起来之后看着程勉的眼神明显就警惕了几分:“怎么了?”
“是这样。”程勉清了清嗓子,说,“那是我爷爷的老战友,两人时常联系,无意间就说了咱俩的事。我爷爷就打电话问我妈,赵老师也不太清楚,于是就来问我,所以——”说到最后,他看向何筱的眼神明显带着讨好,“我妈那人你也清楚,她听说你在B市之后,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去家里吃顿饭。”
何筱觉得奇怪:“咱俩的事?咱俩能有什么事?”
“不是跟你说过了?两位老前辈以为你是我女朋友。”程勉说着,厚脸皮一笑,“当时我没否认。”
何筱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她想这人怎么能无赖到这种地步,明明是他自说自话,到头来搂不住了还得她去帮他圆场?
“你自己胡说八道,关我什么事?”她说着就要走。
程勉连忙又拦住她:“那不是胡说八道,是真心话。”
何筱冷冷地瞪他一眼,一点余地也不留地举步离开。
程勉怔了下,看着她的背影,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浑身也不像来时那样充满了力量,左右张望一番,也顾不上军容了,扣上帽子就坐在了一酒店外面的台阶上。
看着阳光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程勉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叫你丫嘴欠!
当晚,何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眠了,却接连做了好几个梦,从梦中惊醒过来,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月光,连连喘着气,额头已有一层薄汗。
好不容易平复过来,何筱拿过手机一看,还不到凌晨两点半。手机提示她还有一条未读短信,点开一看,是程勉发来的:笑笑,真的不愿意来吗?
黑夜里,何筱看着手机的眼神有些茫然。她忽然觉得浑身疲累极了,放下手机躺了回去,却睡意全无。
她刚刚,梦到小时候了,在梦里她第一次见到程勉,还因为晕车吐了他一身。少年程勉脸色刷地变白,重重地推开了她。梦里的她被那个冰冷嫌恶的眼神惊到了,仿佛不理解也不愿意相信他会这样对她,于是就追着他跑,像是非要问个明白。两人就绕着院里的操场跑来跑去,直到有人从后头给了她一棒,她就此惊醒。
意识到那是梦之后,何筱有种说不上来的庆幸,而真正与程勉第一次见面时的一幕幕,也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脑后,反反复复。
那时,部队要千里迢迢换防到另外一个城市,她起了个大早,又是滴水未进,到了新大院之后,早已经撑不住了。军卡驾驶室的大门一打开,她迷迷糊糊地抓住一个人的胳膊,吐得昏天暗地。
后来她被送进了卫生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陪伴她的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就是一个陌生的男孩。他正趴在床边睡着,被她的动作惊醒,盯着她愣了一会儿,忽而露出灿烂的笑容:“你醒了?”
那时她看着他,又打量了下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这是在哪儿?我爸我妈呢?”
“叔叔阿姨在忙着收拾新家,这是卫生队,你晕车了,还记得吗?”程勉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懵懂的模样,笑了笑,“真忘了?那吐我那一身不是白吐了?”
她被他说得脸红了,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程勉就坐在一旁削苹果,等她喝完水,苹果也削好了,直接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握着大苹果,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然后看着程勉,说了句:“不甜。”
程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抓抓后脑勺:“那什么,这是我从卫生队炊事班给你拿的,可能不好吃。等你好了,我请你上我家去,我家的苹果甜。”
看着他紧张的神色,不知怎么,她就笑了出来。两眼弯弯的,煞是好看。程勉看她开心,也跟着笑了。
后来她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跟他聊天:“我不喜欢这个大院,你喜欢吗?”
“我也不喜欢,搬来这儿之前,我跟我妈一起住在首都,比这儿可漂亮多了,而且,我在那儿还有一堆小伙伴呢。”
程勉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远在首都的军区大院,她时不时被他那搞怪的表情和语气逗得大笑,两人就这样玩了一下午,直到老何来卫生队带她回家。临分别时,竟有些依依不舍。
程勉揉揉她的脑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喜欢上咱们这个大院。”
“什么办法?”她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找个好朋友!”程勉大声说,白净的脸上竟有些激动,“有了朋友,你就不愁没人陪着你玩了,也就不会不开心了。”
何筱记得,自己当时听完他这句话就脸红了。如今深夜想起,才意识到当时是多么的年少轻狂。一时间有淡淡怅然,微微酸涩。
她其实,也没什么资格怪程勉。他说了要做她朋友,那就一直是好朋友,至于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都不能被当作是证据。想来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他的横眉冷对,其实不过都是她自己矫情。
微叹一口气,何筱给程勉回了个短信:“什么时候,几点?”
第二天一早起来,赵素蕴就察觉到程勉的不对劲,确切地说是兴奋,跟昨晚回来时的神情完全不一样了。
往他碗里放了个水煮蛋,她说:“看样子,昨晚睡得挺好?”
何止是好。程勉挑挑眉,一口咬下半根油条,含混不清道:“妈你赶紧吃,吃完了去买菜,别误了中午吃饭。”
“早饭还没咽下去就惦记午饭!”赵素蕴瞪儿子一眼,忽然又觉得不对,“怎么,何筱——她今天要过来?”
此时此刻的何筱,正站梳妆台前梳头。昨晚没睡好,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白几分。
她是凌晨五点收到程勉的回复的,由于他出来一趟不容易,所以就把见面时间定在了今天上午。时间如此之紧,何筱连恢复的时间都没有。对着镜子,犹豫了下,最终只是稍稍化了个淡妆。
镜子里的她妆容浅淡,皮肤白皙,眉目生动,长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看上去干净清爽。何筱满意地起身,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周末的B市是惯常的堵,何筱没让程勉来接,自己按照程勉发来的地址,乘车前往基地大院。在正式上班前她和褚恬一起在市局培训了半个月,每次乘公交都会路过一个部队家属院。像这样的院子是不会标明自己的单位名称的,所以每次经过的时候何筱只能看见那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牌子以及门口站岗的哨兵。
何筱下了公交,就见一个人站在路边向她招手。除了程勉,还会有谁?她不让他接,他便就在这门口等着。在这零下几度的天气里,他上套一件深色毛衣,下穿一件松枝绿军裤,双手插兜腰背挺直,来回走动,仿佛是个流动哨。
看着他,何筱莫名有些想笑。
程勉从何筱下公交时就看见她了,看着她款款向自己走来,克制了再克制,才压抑住跑向她的冲动。直到她走近,他才微微一挑眉,眉眼间落满了暖意:“来了。”
相比之下,何筱就显得不那么自然。她紧了紧围巾,低头“嗯”了一声,越过他往大院里头走。程勉侧头看她的背影,扒了扒头发,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程勉只恨自己家怎么没住大院最靠里的位置,这一路能多与何筱相处一会儿,不像现在,走几步就看见他家的大门,赵素韫赵老师,就等在里头。
这就是何筱会答应来这里的原因,因为她在院里子弟学校上初中的时候,赵素韫当了她三年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则当了赵老师三年的语文课代表。感情,自然相当深厚。
何筱跟着程勉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程勉往厨房探探头,正要叫赵老师出来,就听见赵素韫在里面喊他:“帅帅,赶紧帮我从柜子里拿瓶酱油出来,我这腾不开手,快点!”
程勉特尴尬地看了何筱一眼,闪身进了厨房,一片炒菜声中只听见他抱怨了一句:“不是跟您说了,别老叫我小名。”
“叫了二十七年,改不了口了。”
程勉有些无奈,决定先把这问题放一边:“妈,何筱来了。”
“什么?”厨房各种声音混杂,赵老师一时没听清。
程勉索性拿一锅盖把排骨焖上,扳过赵素韫的肩膀,把她推出了厨房。赵素韫正要训斥他,就看见客厅里站着的人。
何筱也正一人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听见厨房的动静,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从厨房出来的赵素韫。四目相对,她很快调整状态,扯动嘴角,露出温柔大方的笑容:“赵老师。”
赵老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在她心目中,何筱一直都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竟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她有些不太相信地回头低声问儿子:“这是,笑笑啊?”
程勉失笑地看着母亲。
赵素韫也笑,她走过去,拉住何筱的手,打量了片刻,说:“可不是不敢认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阿姨心里记得的,还是你上高中时的样子呢。”
何筱反握住她的手,低下了头。
“来来来,快进来坐。”赵老师拉着何筱进了客厅,“外面下雪了吧,瞧你这手凉的,冷不冷?”
何筱看了程勉一眼,只见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淡笑着向她扬了扬下巴。何筱立马转过头,在沙发上坐下,笑着回答赵老师:“还好,不算太冷。”
赵素韫看着她,是越看越喜欢。还想再聊几句,突然闻到一股糊味,赵老师一抚额头:“坏了!我的排骨!”
为了迎接何筱,赵老师做了一大桌子菜,程勉帮着端菜,忍不住提醒她适可而止啊,也不怕她儿子吃醋。赵老师才懒得理他,吃过饭就打发他洗碗收拾厨房,自己带着何筱上了二楼,在她和程建明卧室外面的那个小客厅坐了下来。
“程勉这小子,见不着人了我是想,一回来了净惹人烦。让他在楼下待着,咱们在这儿说会儿话,清净。”说着倒给何筱一杯茶。
何筱接过茶杯,没有说话。
赵素韫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乖巧地低头喝茶,慢慢地说道:“从老何转业那年,我就没再见过你了。别的军转干部多多少少还能知道一点消息,就你爸,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要是部队安置还好吧,偏你爸是自主择业,都没地找。”
“我爸那人就是那样,习惯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叫踏实,你爸就是那么老实一个人。”
何筱笑了笑:“我妈也常这么说他,说他老实人做生意,赚不了大钱。”
赵老师忍俊不禁,又拉着她说了不少以前在部队大院的事儿。身处在这个环境,听着那些往事,何筱几乎有种错觉,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军歌嘹亮的小时候。
“笑笑,你跟程勉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电话里听程勉爷爷说了半天,老人家说不清楚,问程勉吧,多说几句他就烦。所以,阿姨只能问你。”
何筱回神,一时间有些尴尬。
“您是说——女朋友那事吧?”何筱清清嗓子,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是程勉开的玩笑,老人家当真了。”
赵素韫笑了:“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快。”
何筱“嗯”了一声,低下了头。
“不过,以我对程勉的了解,他是从来不开这种玩笑的。”赵老师握住何筱的手,眉眼温暖,“他这么说,就是喜欢你。”
“赵老师——”何筱惊得想缩回手来。
“你放心,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赵素韫安抚她,“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她说,“那年你爸转业转得太突然,一说走,两天就联系好了车,还把东西装了箱。走的那天还下了雪,我心想等雪化了走也不晚,结果你们当天就走了。我记得,是你爸押车,你跟你妈坐火车?”
何筱点点头:“因为下雪,我妈一路都在担心我爸。”
“所以我说你们走太急了。”赵老师轻轻感叹,“你们走了没多久,程勉就回来了。半年没回家了,可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敲你家门,知道你们走了,发了狂一样跑去了火车站,我跟他爸都拦不住。”
何筱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说:“我没,我没看到他。”
“你当然看不着。”赵素韫苦笑,“他跑得浑身没劲也没追上你,自个儿在雪地里躺了半天才回来的,之后就发了好几天的烧。”
——还险些感染肺炎。
后面这半句,赵老师犹豫了下,还是没说出口。
何筱的脸色变得刷白,她脑袋懵懵地看着赵素韫,周身有些发冷。她不知道,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吃过午饭不多时,雪就慢慢下大了。
程勉晚饭前要回部队销假,再加上怕天黑了何筱路上不好走,赵素韫早早地让程勉送她回了家。
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何筱跟在了程勉后面,走得很慢。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她提起从大院回家不久后得了关节炎,他没头没脑地接上“有缘”两个字。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在她疼得走不了路的时候,他也并不太好过。
何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难受,慌忙用手擦了擦,一抬头,看见程勉正站在前方,静静地等着她。于是她快走了几步,跟上了他。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了公交站。程勉陪着她等了会儿公交,忽然扭过头,对她说:“笑笑,下星期我们就去东北拉练了,年前可能回不来。”
东北?何筱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多带些衣服吧。”
程勉一怔,笑了,很是灿烂:“没事,当兵的怕什么冷。”他看着她,犹豫了下,伸手拍掉了落在她肩头的雪花,“我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免得困在东北山头,没有信号联系不成。”
何筱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动动嘴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只是她等的公交已经快要到站了,她看了程勉一眼,说了“新年快乐”四个字,迅速地上了车。余光瞥见程勉跟着她向前走了走,但终究是没有上车,脚步一顿,退回原地,隔着玻璃窗向她挥了挥手。
笑容明亮,眼神清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