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GP分部大楼。
临近年底,整个写字楼的人似乎都比平常忙碌好几分。而相比以往,今年GP的人似乎是更紧张了。过去每年这个时候总监温行之都会飞往伦敦了,可今年却一直留在T市。大老板还在,谁敢松懈。
身为温行之的特助,赖以宁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最忙的人,比温行之还要忙。前一秒刚挂断某个客户的电话,下一秒又有电话进来。听着电话里标准的伦敦腔,赖以宁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电话递给了站在窗边的人。
看着温行之,赖特助心里不禁叹一口气。恐怕此时此刻整个GP最闲的就是这个大老板了,自从接了B市家里打来的一个电话,人就一直站在窗前,此刻也是她唤了好几声才回神的。
温行之接过了总部打来的电话,沉默的听了几分钟话,挂断后又拨了另一个人的电话。嘟声响了几秒,电话被接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传了过来:“温总监,我还在上课。”
“我有事要跟你谈。”
那人问:“什么事?”
“理事会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
“怎么回事?不是说资金已经到账?”
“我知道。”温行之以手撑额,低声说着,“其实资金很早就到账了,按照合同规定我们最多可负担10%,不过我查过了,到账的资金还不到5%。”
“难道是有人挪用了这笔资金?”
“如果是那样倒也不至于这么麻烦。”温行之看着窗外冬日正好的阳光,微微蹙了蹙眉头,“这笔钱有问题,来路不明,有洗黑钱的嫌疑。境内投资项目被政府盯住了,他们害怕便想毁合同,并且慷慨地开出了大笔违约补偿金。”说到这里他不禁讥讽地笑了笑,“如果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那事情也好办。关键问题是在发现这个问题之前那5%已经投入市场了,现在撤回来,有些难度。”
“刘副部跟你谈的这个合同,他给你设套?”
“暂且还不清楚。”
“多长时间了?”
“一周之前。”
电话那头的人深感意外,“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所以说现在麻烦来了。”
虽然说是麻烦,可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似没有一丝烦恼的样子,电话那头的男人笑着问:“你早就想好怎么做了?”
温行之不置可否:“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能干这种勾当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灯。”
“好的,我知道了。”
眼见温行之挂断电话,赖以宁适时地走上前。听到脚步声,他回头问:“查出来了?”
赖以宁递给他一份文件:“查清楚了,理事会境外投资部的刘副部应该是不知情的,真正参与洗黑钱的是他的上司。先生您住宅区外的人也应该是他派去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们监视您有一段日子了,所以应该是认得温远的。”
温行之听罢,沉默了好久,才说:“知道了,安排车回B市罢。”
赖以宁领命而去,温行之依旧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望向窗外的眼睛深邃了几分。
温远在医院住了四天才回家,出院的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温远因车祸耽误了将近一周,所以考试成绩并不理想。放假之前,温远同学再次被方老师请到了办公室。
温远对她依旧是有所忌惮的,眼见着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人,不禁把心提到嗓子眼里。老方一边整理刚刚写就的成绩分析一边问她:“温远,你这次考得可不怎么样。”
温远小声说:“下次我会努力的。”
“往前站站,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老方好笑地看着她,“你家长给我来电话了,说是前段时间你出了车祸,脑袋受到了一些撞击,可能一时半会还不能好太利索。”
温远倏地抬起头,揣揣地问:“我家长,我哪位家长?”
“当然是你妈妈了。”老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同时又想起了这位学生的另外一位家长,说道,“说起来,你小叔已经很长时间没过问过你的情况了,我看他也挺忙,以后有什么事,我就直接联系你的妈妈了。”
老方最近交了男朋友,对温行之的热度退减不少。而温远却又感受了一次心从嗓子眼落回的感觉,有些失落,却又是意料之中。
告别了老方,她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回到了温宅。大院门口的哨兵正在换岗,两人并肩走着正步,看上去很有气势。一直自诩品位高雅的温祁认为这种步伐很符合他的美学标准,它承袭自纳粹时期的德国,刚强威严霸气同在。成奶奶正在门口弄她的花,这两天的雪下得太突然,一夜醒来便是遍地的皑皑白雪,成奶奶甚至都来不及将花搬进屋里,此刻也只能皱着眉心疼地看着被雪打蔫了的花。一转眼,看见温远,倒是笑了。
“人家都说人比花娇,怎么你是人比花蔫呢?”
温远打起精神:“成奶奶,今天有没有做好吃的?”
“小馋猫!”成奶奶刮刮她的鼻子,“年纪轻轻的姑娘,笑了才好看。你小叔今天回来了,你爷爷心情不错,别让他看见你这副表情又不高兴。”
温远闷闷地嗯了一声,忽然脑子里闪过一道光,她抬起头,抓住成奶奶的衣袖:“小叔回来?!”
“怎么啦?”成奶奶奇怪地看她一眼,好笑地敲敲她的脑袋,“这是你小叔的家,他就不能回来了?”
温远只觉得心口一紧。
既然温行之回家,那么今天晚上这顿晚饭自然是不能怠慢。原本在家里帮忙的张阿姨正在厨房忙碌的准备着,切好了菜等待着成奶奶露一手。而爷爷温恪也坐在沙发上,眉间舒展,看样子心情不错。而坐在他对面的人,依旧是那副淡定沉稳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时久未归而稍稍露出些喜悦之情。
温远进了大厅,视线扫过温恪和乔雨芬,最终落在温行之的身上。他看她的眼神跟之前没多大区别,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正想说些什么,乔雨芬抢了先:“还不向你小叔问好?”
温行之笑得很清雅:“大嫂客气了,行之也不是外人,不拘这些礼节。”说着看了眼温远,眸光中带着点未隐去的笑意,看上去像是丝毫不知情。
而她,竟还有所期待。温远顿时觉得自己傻透了。
乔雨芬没注意到温远的情绪有些低落,她听了温行之的话,笑了一笑,把温远拉到她面前来,“考试单领了?该放假了吧?对了,你小叔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去看看。”
乔雨芬把她往前推了推,温远毫无准备地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她手忙脚乱地站稳,随即就看见温行之取过桌子上一个锦盒:“前两天去了趟西北,在那里挑了一块玉石,专门让人按样磨的。”
乔雨芬看了一眼,惊喜不已:“是只兔子,远远可不就是属兔的么?”
温行之将特制的玉坠取了出来;“已经开过光了,戴上了以保平安。”
温远呆呆地接过这份礼物,温润透泽的玉色,小巧剔透的兔身,看上去很是精致。
温老爷子似是很满意,他喝了口茶,指着温行之说:“你是难得对家里的孩子有份心意。”
乔雨芬也笑:“还不谢谢你小叔。”
在三人的注视下,温远握紧了手中的玉兔。看着这只又呆又小的兔子,她竟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温行之看着她低着头一动不动,便知有些不对,他笑着对乔雨芬说:“大嫂客气了。”
话一说完,就见温远的眼泪掉了下来。在没见到人之前温远觉得自己可以忍,可一看见他,那种委屈就又全回来了,不受控制,就想发泄出来,这些毫无征兆的眼泪让乔雨芬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忽然哭了?”
温远自然不敢说出实话,她擦了擦眼泪,小声咕哝:“我期末考试没考好,老师说要给您打电话。”
这个理由让乔雨芬哭笑不得,更让温老爷子大笑不已。老爷子平日不苟言笑惯了,很少像这样笑,乔雨芬看了他一眼,也放下心了。
“你这孩子!”乔雨芬轻轻拍了她屁股一下。
温远抽噎着瞄了瞄温行之,发现他的唇边好似勾起了一抹笑,似是无奈?
因为情绪不佳,温远晚上没吃多少饭,饭后直接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房间没有开灯,但是被雪反射过的路灯光束悄悄地打了进来,在这片暗橙色的明亮中,温远打开了被她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的锦盒。
在夜光下看,这个玉兔更加漂亮了。她就着光举高,竟在玉兔的背后发现了一行小字。就着窗外的光仔细辨认,她看清了那两个字。
温远。
是她的名字。很小,却很清晰。
看清这两个的那一刻温远发现自己心软了。
就这么被哄了?她不太心甘情愿,可翘起的嘴角却泄露了她的好心情。所以说,她也不能怪他把她当个孩子看不是?因为她本来就是。
这一夜温远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了个早与成奶奶一起赶早市。成奶奶平时没什么爱好,除了养花弄草就是赶早市淘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温远闭着眼睛去眯着眼睛回,一看见站在大厅门前台阶上的那个人,就完全清醒了过来。
是温行之,一身清闲的打扮,正弯腰看成奶奶养的花,见两人走了进来,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温远看着他,止不住地有些惊讶,她昨晚在床上趴着趴着就睡着了,一直没有下楼,没想到温行之昨晚竟然留宿在家里。
成奶奶笑着与温行之打过招呼就去厨房做早饭了,温远站在原地,有些躲闪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人的视线正从花上一开,掠过她脑袋时,眼眸中闪过一丝好笑。温远不自觉地就去摸头顶那个帽子。是早上走得急随手戴上的,还是前几年成奶奶给织的,毛茸茸的,带着一对兔子耳朵。
温行之摆弄了一下她帽子上的那对耳朵:“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喜、喜欢。”
“那又怎么会哭成那个样子?”
“不是说了么。”温远小小声,“我考试没考好。”
“哦?”温行之眉峰微弹,“我怎不知你对学习这么上心了?”
温远大着胆子瞪他一眼,下一秒就看见母亲乔雨芬正向这边走来:“温远,横眉竖眼的,怎么跟你小叔说话呢?”
温远吓得一下子咬住了舌头,疼得呲牙咧嘴。
“无妨,大嫂。”温行之看了她一眼,淡笑着对乔雨芬说,“是我在跟她说着玩。”
乔雨芬尴尬地笑笑:“远远都让我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
“我看她倒是挺乖的。”
乔雨芬笑着点了点温远的额头,“还夸她,昨天不知是哪个因为没考好险些哭成个泪人。”
“妈妈。”温远懊恼地嘟囔一声。
乔雨芬不理她,只问温行之:“行之,温远学习成绩一直都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你看你认识的有没有专门是做考试辅导的,我想给她找一个老师,假期给她补补课。”
温远听了顿时苦了一张脸。温行之略沉吟,“有倒是有,不过这快过年了,再去麻烦人家怕是也不太好。”
“这倒是。”乔雨芬为难起来。
看着温远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温行之忽然又说道:“若是大嫂放心,我倒是可以帮温远补补课。”
乔雨芬当然求之不得。按照温行之的学历,这高三的课程根本小儿科。可他一向与家里的孩子不亲近,别说补课了,就是关心一下孩子们的功课都是少有的事。她有些踟蹰地说,“这行吗,你银行那边那么忙,耽误你工作——”
温远瞪大眼睛看着他,意思是不要,毕竟补课是一件极其折磨精神的事。而温行之却淡淡一笑,回望温远说道:“没事,正好这周有些时间。可以,慢慢教”
后三个字说的极为缓慢,温远觉得自己的快乐日子瞬间到头了。
有时候温远会想,温行之是不是有些恶趣味,尤其是在教育她这件事上。总是以折磨她为乐。
可不管她愿不愿意,第二日一大早乔雨芬就准时让司机开车把她送到了B市东郊一个比较隐蔽的高档小区。司机把温远直接送到了一个单元楼底下,温行之恰好也刚回来,他把车停进了车库,一出来,便看见温远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这好像不是之前那套房子。”
温行之打量了她一下,一件大红色的短羽绒服,包裹地像个福娃,滑稽却也有趣。“之前那套房子处理掉了,现在我住这边。”他看着她背的书包鼓鼓的,特意用手指从她肩上卸了下来,掂了掂,果然很重,“这里面都装了什么?”
原来他把那套房子给卖掉了,那东西都还在吗?她送的衣服不会一起被处理了吧。温远脑子飞快地转着,对于他的问题只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书和衣服。”
温行之眯了眯眼:“拿衣服干什么?”
“我妈说临近年底了,这几天家里少不了要招待许多客人,你这里安静,所以让我在你这住几天,好好补习功课。”语气间颇有些不情愿。
温行之忍不住有些好笑:“你妈妈倒是会给我找麻烦。”他眉间舒展,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跟我上楼。”
这套房子要比之前的那套豪华很多,怕是可以跟他在T市的那套豪宅相提并论。温远小心翼翼地换鞋进了门,环顾下这色调冷硬的客厅,想到自己要在这里住一周,她一时有些恍惚。
“愣着做什么?先放你的东西。”
温远哦一声,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我住哪个房间?”
“向阳的那间。”
虽然这里用的是地暖,但长期没人住,头两日的晚上肯定是比较冷的。温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之后,出去找温行之。那人正在厨房煮咖啡,一身居家的打扮,跟这套房子的风格很是相称。
温远把着门边,问他:“小叔,我能用自己的床单吗?”见温行之向她看来,温远立马展开手中的床单,“是新的,还没用过呢。”
准备的倒挺齐全。
温行之看了眼她手中拿的少女风格的床单:“我这里的东西你不喜欢?”
温远小声说:“是妈妈怕我把您的东西弄脏。”
“想用就用吧。”温行之说,“在这住的几天,那房间的使用权归你,随便你怎么折腾。”
“真的?”温远眼睛一亮,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于是温行之就觉得他还不是不要太宽容地好:“不准超出我的可接受范围。”
温远欣然接受。她就知道他定会有个“不准”,可好歹革命也胜利了一半不是?
煮完咖啡,温行之去了书房。
虽然这段时间他人在B市,但GP那边的事情还是不能完全搁下,算好时差跟伦敦的同事视讯,漫长的两人会议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温行之低头看了下腕表,差一刻便要晚上六点。他推开门走出去,静悄悄地客厅让他错觉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微一蹙眉,他推开温远房间的门,发现原本说要温书的温远此刻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微叹口气,他走到了温远的书桌前。只见她侧脸压在胳膊上,这个姿势定是不舒服,因为她的眉头也是微蹙着。整张鹅蛋小脸略显憔悴,尤其是眼下覆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怕是这段日子劳累的结果。
其实温远睡得并不沉,时刻怕被温行之发现,所以脑子里还是绷着一根弦的。尤其是温行之气场这么强大的人,温远迷糊中就感觉到不对劲,动一动胳膊,她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见了站在她桌子前正翻开她作业本的人。
温远一下子醒了,立马从椅子上起身:“小、小叔。”
温行之看了她一眼,盯着她那一脸慌张的模样瞧了将近一分钟,才伸手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擦你嘴角流的口水。”
温远连忙红着脸接了过来,一边擦一边偷瞄温行之,顺便没底气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昨晚没睡好。”
温行之闻言向她看去,她那副认错的姿态他是最熟悉不过了。不敢抬头看你,永远都是拿头顶对着人,一副认认真真反省的模样。他不禁想,这姑娘拿这幅样子躲过多少次训。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将作业本放回原位:“好了,换好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不训她吗?温远暗自庆幸。
出了门,温行之直接将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大超市。
临近节日,超市里总是人满为患。以往每年温远都参加成奶奶的春节大采购,从一群人中挤出一条路来总是让她很有成就感。这一次温远也是做好了准备,虽然温行之带她来的这家超市人并不如成奶奶常带她去的那家多。
温行之从下车起就看见温远的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这姑娘在想什么。在超市入口推了一个购物车,他带着她向里面走去。因为人多,走过一段,等他再回头看得时候,已经不见温远的踪影了。蹙眉张望了一番,发现她正围在特价商品前转悠。温行之叹口气,走到她身边,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把她拽了出来。
温远抗议:“那才是物美价廉的东西。”
“先把要买的东西买完了再说。”
温行之来超市,每次都很有目的性,直接拿了东西走人,自然不能体会温远的那点乐趣。于是,等他选完时蔬之后,再一扭头她又不见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温行之再好的性子也被磨掉了。更何况,此时此刻他耐性也不怎么好。
沉吟片刻,温行之对温远招了招手,“你过来。”
“干吗?”温远看着他有些严肃的表情,不禁有些发憷。
温行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面前的购物车,“坐上来。”
“为什么?”温远睁大眼。
“你先坐上来。”
温远半信半疑地挪了过去,刚跨了半条腿上去,车子一动,她的另一条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跨了上去,温远同学整个人一下子就坐在了购物车里。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温行之就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小叔你干吗?”温远脸腾地红了,“我要下去!”
“未免人多走散了还得去找你。”温行之说着,塞给她一盒餐巾纸。
温远抱着餐巾纸愤愤不平道:“可这是三岁以下的宝宝才坐的!”说着不顾车子还在动就要下来,一不小心碰到了身旁一位孕妇。
温行之沉声叫住温远:“不许乱动。”
温远也被那个孕妇身旁的男人瞪了一眼,瑟瑟地缩回到了购物车里。虽然安分了下来,但温远内心还是十分不满,所有的怨气只得趁温行之不注意的时候,用眼神表示出来。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温远指了指一旁的牛奶:“给我拿一打香蕉口味的!”
温行之不紧不慢地瞅了她一眼,伸手从货架上取了一打下来。温远把牛奶抱在怀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了一道低低的扑哧笑声。温远往一旁看了看,只见一个被母亲牵着小手的小朋友正对着坐在购物车上的她眨眼一笑,吐了吐舌头,用一根手指刮了刮脸,似是在说羞羞。
温远简直要羞愧至死,她哀求地看着温行之:“让我下来好不好?我都快被人嘲笑死了。”
温行之看了看那小朋友,不为所动地说:“等你什么时候跟他一样乖再说罢。”
温远:“……”
采购完回到家,温行之换了衣服便进了厨房。
温远站在门边,看着挽起袖子的温行之,有些好奇地问:“小叔,你会煮饭?”温行之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会?”
温远有些得意:“当然,我完全可以给你打下手。”
“打下手?”温行之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添乱还差不多。”
“试试不就知道了?”温远捋起袖子,大有一副要给他添乱的架势。
正好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温行之只好将刚取出的蔬菜递给了她:“先把菜洗了,剩下的我来处理。”跨出厨房门,他又不忘回头嘱咐一句,“不许碰刀。”
听着他的三令五申,温远吐吐舌。他不让她碰,她偷偷的还不行吗?
电话是美国读书时的同学打来的,每到年底他们都要聚会,虽然因为忙温行之并不常去,但到底是相处了很久的老同学,电话来往总是不断的。
电话那头的是读书时与他关系不错的一个人,毕业之后直接去了华尔街,前年因为金融危机被裁了下来。说起来一开始温行之做的还不如他,他刚到英国GP的时候这位同学就进了美国一家大银行,众人都非常羡慕,可谁成想,这种大而不倒的银行竟有宣告破产的一天,只得打道回府。今日他联系温行之,说是过完年准备结婚,想要邀请他参加婚礼。
温行之虽不爱应酬,但同学的婚礼也不好推辞,便礼节周全地应下了。挂下电话,温行之放慢脚步回到了厨房,看到了让他倍感意外的一幕。
之前他让温远洗的蔬菜被切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流理台上,而她本人正全神贯注地将三个煎好的鸡蛋饼圈起来,并用刀片成一个一个小蛋卷。动作虽称不上娴熟,但也并不含糊。
温行之安静地站在门边,待她发现他时,对他甜甜一笑,颇为得意:“怎么样?”
他微哂:“注意你的手。”
伴随着他刚落的话音,温远小声地嘶了一下,举起中指,多了个流血的伤口。
温行之忙走过来捏住了伤口的上端,说道:“跟我去客厅。”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取出医用酒精和创可贴,准备给她处理伤口。
“我自己来就可以!”看着他弯下腰,温远忙说道。
“一只手你想怎么自己来?”温行之训斥她道,“坐好。”
温远颇有些委屈地瘪瘪嘴,酒精抹在伤口上麻麻地疼,她吸一口气没敢再出声,倒是把眼眶都憋红了。
“疼不疼?”温行之用创可贴包住伤口,低声问道。
“不疼。”温远咕哝着,“这算什么,我上次车祸的时候胳膊都还骨折了呢。”
温行之包扎伤口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问道:“哭了?”
温远很少从这个角度看他。细密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比她的还要长,还有握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温远想,要是车祸住院的那四天,他来看看她就好了,哪怕是训训她呢。
“没有”她说,眼睛被一层水汽染得明亮清透,“虽然骨折了,可是我没有哭呢。”
那表情在温行之看来满是得意。是该训她的,可看着这样的她,温行之没说别的,只是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有本事。”
细看之下,深邃幽黑的眼睛中,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说是补习,其实基本都是温远自己在书房看书温习功课,温行之也在,但除了第一日教她一些学习方法和心得外,剩下时间全部由她自己支配,而他则在一旁办公。
温远对自己的要求水平一向不达标,复习了几分钟功课便走神了,从后面的书架最下面偷偷摸摸地顺下来一本书,摊在腿上饶有趣味地在看。
是一本相册。
温远摸着封皮略感意外和惊喜,因为在她看来,相册是个极私人的东西。是该放回去的,可怎么也压不住好奇心。抬头看看温行之,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温远便放心的低下头来,一页一页翻看着。其实也不能怪他,家里的相册不少,可她翻阅一遍,发现那里面属于温行之的照片很少。仅有一张她上小学时照的一张全家福里面有他。
而现在这本相册,却满满的都是他。
从大概三四岁开始,一直到他研究生毕业。虽然照片仍不是很多,但确实是将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而她又无缘看到的时刻记录了下来。温远缓慢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她看到一个女人的照片。她有些许的错愕,手指在这个照片上停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个照片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已微微有些发黄,四周甚至卷起了毛边。但是照片上女子的笑容却依旧清秀,看年龄仿佛正是二十多岁的时候,神情似是有些娇羞,仿佛是被喜欢的人注视,只一眼脸颊便红似醉霞。
温远翻遍整个相册才见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当下就断定在她在温行之心中意义非凡。待她看清照片里这位女子打扮,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七八十年代的文艺兵打扮,定然是长辈级别的人物了。会是谁?是年轻时的奶奶?
温远猜测着,却始终跟在家里看到那张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对不上号。可那又会是谁?她苦苦思索着,甚至都没有注意一直坐在她对面的温行之站了起来,正向她走来。
“看什么看的这么聚精会神?”
温远一惊,立刻合上了相册,却不料那张被她单独取出来的照片掉了出来,她俯身去捡,拾起时,那张美丽的脸已经沾染上了些许灰渍。温远急急用手去擦,却被温行之一手拿了过去。他眉头微皱,盯着照片足足看了一分钟,才抬起头来。
温远有些结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找本书看看。”
温行之似是没听她的解释,长臂一伸,直接将相册从她手中取走。草草翻了几页,将手中那张照片擦拭干净,动作轻缓地夹了进去。那种小心翼翼,看得温远忍不住有些鼻酸。
“小叔,我——”
“好了。”温行之打断她,“不许再乱翻了。”
温远愣住,许久后,才轻轻哦了一声。
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温远惴惴不安了好久,才察觉到双脚冰凉。她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她踢掉了拖鞋,只着一双袜子踩在地板上。虽是有地暖,但温远到了冬天惯常会脚冷。
她又俯身去找拖鞋,却只找到了一只,另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在她原地乱转找鞋的时候,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带着她已经熟悉了的味道,这味道从她身边掠过,很快又回来。
温远睁大眼睛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温行之,只见他弯了腰,将另一只拖鞋放在她脚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握住了小腿肚,将拖鞋套到了她的脚上。
温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温远。”他叫她的名字,“你真是笨的要命。”
能让这样一个人有类似无奈这种情绪,温远还是相当有本事的。可她高兴不起来,只低头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我刚刚真不是故意的。”
温行之顿了下,理了理她的裤子,声音略显低沉的问:“你可知道那是谁的照片?”
温远摇摇头。
温行之站起身,直视着她的大眼睛,沉吟了下,说:“她也算是你的奶奶。”
温远顿时一脸地不可思议:“我奶奶?”
“老爷子曾经有过两位太太,你父亲和二叔的亲生母亲是第一位。”
“那这么说,小叔你跟我爸爸是同父异母?”
温行之伸出手指抬着她的下巴合上她的嘴巴:“第一位太太去世得早,老爷子也是经组织介绍认识了我母亲。”
温远好半天才消化这个事实,问:“那奶奶现在在哪?跟爷爷闹分居了?你每年过年都是陪她一起?”
“你想多了。”温行之面无表情地觑她一眼,“你两位奶奶都已经过世了。”
“那你每年为什么都不回家?”
“那是因为母亲还有一位亲妹妹在世,每年过年,如果有时间,我会去那边。”
温远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样。”她抬头,看着他苍白地有些异常的侧脸,软着声音道歉:“小叔,对不起。我以后不乱翻你东西了,你别生我气。”
温行之没说话,只敲了她脑袋一下。
温远非但没生气,还有些窃喜。她终于发现他对她还是很宽容的:不会生她太久的气,也会偶尔、时不时地告诉她一些她不曾听过的小秘密。
一周补习结束的最后一晚,B市忽然下起了雪。
温远最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只有在这种寒冷的时刻才能体会到温暖的可贵,才不需要为拥抱找借口。温远兴致一起,决定泡壶热茶喝。下雪天喝茶谈天,这是件多么惬意的事。
经过温行之房间的时候,温远顿住了脚步,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小叔,下雪啦!”
对于她这过分雀跃的欢呼,房间里只传来两三下咳嗽声,和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这样的反应也没使得温远扫兴,她在厨房翻箱倒柜了大约十分钟,把温行之一时兴起放到家中的明前龙井找了出来,按照从乔雨芬那里偷师来的一点点泡茶的手艺,泡了一壶茶。她尝了尝,觉得味道有些苦,便将茶汤过滤了出来,又挖了几勺蜂蜜。再尝,便有甜味了。
温远给自己和温行之一人倒了一杯,端起属于他的那一杯,就去敲他的房门。
“进来。”
温远推门而入,发现穿了一身睡衣的温行之正靠坐在床上,原本铺在大床上的棉被有一半搭在了他的身上。温行之将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看到她手里端的杯子,问道:“手里端的是什么?”
温远嘿嘿一笑:“是我泡的茶,小叔你要不要尝尝?”
温行之看了眼递到面前的那个茶杯,眉峰微挑:“你倒是有本事,是明前龙井?”
温远点点头,一脸期待地表情看着他。
温行之拿过她手中略显热烫的茶杯,稍稍尝了一口,初入口的甜腻让他反射性地蹙了蹙眉,勉强咽下一口之后,他看着温远问道:“怎么是甜的?”
温远看着他不算太享受的表情,小声说:“我放了蜂蜜,不多,就三勺。”
温行之简直是哭笑不得:“你就是这样泡几千一两的茶的?”
温远微嘟嘴,没说话。温行之把杯子放到了一边的床头柜上,微微向后靠了靠,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神情也些许倦怠。温远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道:“小叔,没事吧?”
温行之低低地嗯了一声,指了指旁边柜子上的一盒状似药膏的东西:“把它递给我。”
温远按他吩咐的拿了过来,顺便看了看膏体的说明。是一种产自海边的专门治疗头疼的药膏,很管用,却并不多产。她母亲乔雨芬就有时不时头疼的毛病,在家里也经常用这个,所以温远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用这个,是不舒服?
温远咬咬唇,说:“我来帮你涂。”
见他点了点头,温远半跪在床沿,将药膏从管身中旋了出来,在他的太阳穴附近均匀的涂抹。一股淡淡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味道扑鼻而来。涂抹间,温远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温行之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掉下去:“小叔,你在发烧!”
“没事。”温行之伸手扶了温远一把,“睡一觉就好。”
温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要不打电话叫医生?”
“没那么麻烦。”温行之微哂,“吃个药就行了。”他向温远扬扬下巴,“柜子第二层有退烧药和感冒药。退烧药一粒,感冒药两粒,再倒一杯温水,不加蜜。”
最后三个字成功让温远失了底气和脾气,她小小地哼了一声,去为他取药。
温行之表情复杂的看看温远亲手呈上来的药,又将视线上移,落在温远的脸上。她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解释道:“我每次喝药都是这样,大药片要掰成四份才行,不然会咽不下去的。”
是的,温远是将一颗退烧药掰成了四小份递给他的。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笨?”温行之扫了她一眼,拿过要来,服了下去。
温远撇撇嘴:“怎么忽然发烧了?”
“着凉了。”他说的简单,其实是前阵子工作太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之后身体才感觉到不适,再加上今天确实受了些凉。回过神来,温行之看了温远一眼:“怎么还在这站着?去睡觉。”
温远摇了摇头:“我每次生病,成奶奶总要看我睡了才走,这样我难受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可以陪我说说话。小叔你睡吧,我等等再走。”
还真把他当病人照顾?
温行之失笑,可一瞧她认真的眼神,拒绝的话倒说不出来了。反正,他服了药,睡着总是不难的。于是,他说:“把床头灯关了。”
下了雪的夜晚,其实是不黑的。
因为被积雪折射过后的路灯灯光格外的明亮,照的屋外的树影影绰绰,照的屋里的人,亦不太真实。
温远支着下巴,看着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的温行之。眼睛一眨,她伸出手在他脸上方晃了晃,他连睫毛都没动,应该是睡熟了。
温远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她第一次看他看得这么肆无忌惮,因为病痛,他的眉头微皱着,却也不掩清秀。高挺的鼻梁带着一股冷冽的气势,微翘的薄唇一开口就总是训她。温远就纳闷了,明明跟许多男人一样的五官,可组合成一张脸,却好看得很。
他应该是孤独的。与家里的孩子不亲近,每每回到家里,无论是成奶奶还是她的母亲,都拿出招待贵客的方式来招待他,小心翼翼地接近讨好,就是为了让他多留几日。这样对他,他真的就高兴吗?温远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他不拘这些的。他要的或许就是一份平常的对待,接近家人的对待。
他待她是不同的,这一点温远确定无疑。所以不知何时起,温远想靠近他,哪怕他十句话中有九句是在教训她;不知何时起,她会因为他对别人与待她一样好而心中异样;不知何时起,她会因为他的无视而委屈痛哭……
温远看着床边躺的这个男人,竟忽然觉得他陌生了。她从未如此认真地分析过自己的感情,然而结论却让她迷惑了。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茫然地自问着,脑海中却忽然响起温冉之前说过的话:“一种纯粹的感情。这种感情最重要最危险又最吸引人的一点是,它总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等你发现,已经晚了。”
最重要最危险,又最吸引人……
温远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努力想要摆脱它,却完全不受控制。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它告诉她:“这种感情,就是喜欢……”
喜欢……
房间被那种经积雪反衬后呈暗橙色的灯光照得半明半昧,温远坐在那里,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经历一场足够真实又足够虚幻的梦,此时此刻,她大梦初醒,竟觉出一声冷汗。
她,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