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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化零为整,化整为零”
揭秘遗传机制(1930─1970)

就像我所表述的一样,

“语言不是单词的堆砌。

化零为整,化整为零。

必须用眼眸来感知世界的变化。”

——华莱士·史蒂文斯,
《归途》( On the Road Home


第一章
“身份”

天性与特征将陪伴终生。

——西班牙谚语

音容笑貌源自传承:

时移世变依然如旧,

特征痕迹始终保留,

任凭时光悄然离去,

也无所谓斗转星移,

一切终将无法忘记。

——托马斯·哈迪(Thomas Hardy),
《遗传》( Heredity

在我们去探望莫尼的前一天,父亲带我重温了加尔各答这座城市。我们从锡亚尔达(Sealdah)火车站附近出发,而这里就是1946年祖母带着5个孩子下车的地方,当时他们拖着4个沉重的箱子从巴里萨尔(Barisal)赶来。我们沿着他们曾经的路线,从火车站边上沿着普拉富拉·钱德拉(Prafulla Chandra)路一直向前,途中还路过了喧闹潮湿的市场,左侧的露天货摊摆放着水产和蔬菜,而右侧就是长满了水葫芦的池塘,路到尽头后再向左转,前面就是市区了。

市区的道路突然变窄,人群也越来越密集。在街道两旁,面积较大的公寓都被打成了隔断出租,而这种模式与某种快速进行的生物过程十分相似,一间隔成两间,两间变成四间,四间再分为八间,就连原本广阔的天空也被密布的网格状建筑挤占。到处都是做饭时发出的叮当声,同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哈亚特汗街的路口处有一家药店,我们拐进这条巷子走向父亲与家人曾经租住过的房子。那个垃圾堆居然还在那里,它已经成为野狗繁衍生息的家园。正门的背后是一处面积不大的庭院。我们看到一位家庭主妇正在楼下的厨房里准备用镰刀劈开一只椰子。

“你是比布蒂的女儿吗?”我父亲出人意料地用孟加拉语问道。比布蒂·穆霍帕蒂亚(Bibhuti Mukhopadhyay)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的祖母从他手里租下了房子。虽然比布蒂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父亲经常会想起他的一双儿女。

眼前的这位家庭主妇警觉地盯着父亲。当时他已经跨过门槛并迈上了走廊,距离厨房只有几英尺远。“请问比布蒂家还住在这吗?”在没有做任何自我介绍的前提下,父亲就直接表达了来意。我注意到父亲的口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话语中的辅音变成了柔和的嘶嘶声,西孟加拉语中的齿音“chh”则弱化为东部口音中的齿擦音“ss”。在加尔各答,我明白每种口音都是对外界的某种试探。孟加拉人的发音(元辅音)方式就像执行测量任务的无人机,可以用来识别听众的身份,体察彼此之间的同情心,并且确认他们的忠诚度。

“是的,我是他兄弟的儿媳妇。”这位家庭主妇谨慎地回答道,“自从比布蒂的儿子去世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很难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只有经历过那段惨痛历史的人们才能体会这种感觉。他们在瞬间就变得熟悉起来。尽管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陌生的男人,但是她已经理解了父亲的来意:他就是那个归家的男孩。无论是在加尔各答,还是在柏林、白沙瓦、德里或者达卡,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不知道会从哪个街角冒出来,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习以为常地迈过门槛走入他们的过去。

她的态度明显温和起来。“你们曾经住在这里吗?家里是不是有很多男孩?”她在问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稀松平常,好像对于本次不期而遇早已心中有数。

她的儿子看上去12岁左右,手里拿着课本正从楼上的窗户向外张望。而我还记得那扇窗户。贾古曾经连续多日站在那里,眼睛凝望着楼下的庭院。

“没事。”她边说边对儿子摆摆手。男孩随即从窗边消失。她向我父亲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上楼到处看看,但是请记得把鞋子放在楼梯边上。”

我脱掉运动鞋踩在地板上,瞬间就感到灵魂与大地融为一体,仿佛自己一直就住在这里。

父亲带着我在房子里四处看了看。这里比我想象中的环境还要狭小,房间不仅光线昏暗而且还落满了灰尘,当然依靠回忆复原的景象多少会有些失真。记忆可以让往事变得历历在目,而现实则令人不堪回首。我们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楼上并排的两间卧室。包括拉杰什、纳库尔、贾古和我父亲在内的四兄弟曾经共同住在一间屋子里,而父亲的大哥拉坦(莫尼的父亲)曾经与祖母住在隔壁的房间,但是当贾古逐渐失去理智,祖母便让拉坦和其他兄弟们住在一起,然后把贾古换了进来。从此贾古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

我们登上了房顶的露台,此时眼前的天空也终于开阔起来。黄昏在稍纵即逝间便笼罩了大地,你甚至来不及欣赏地平线上那一抹落日的余晖。父亲凝望着火车站发出的灯光,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好似鸟儿在哀鸣。他知道我正在撰写一部关于遗传方面的作品。

“基因。”他皱着眉头说道。

“孟加拉语里有这个词吗?”我问道。

他开始在记忆的词典里努力搜寻。尽管在孟加拉语里没有完全匹配的单词,但是他或许能找到一个意思相近的代用词。

“身份。”他想到了这个词。我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包含有“不可分割”或“难以理解”的意思,但是在平时也可以用来表示“身份”。我对他的选择感到诧异,这个词具有不同凡响的意味。而孟德尔或贝特森研究的遗传物质也具有相似的特征:不可分割、难以理解、形影不离以及身份独立。

我询问父亲对于莫尼、拉杰什与贾古病情的看法。

“多重身份。”他说。

这种身份缺陷是一种遗传病,更是自身无法摆脱的瑕疵,而这个词能够诠释所有的玄机。父亲只能被迫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

※※※

20世纪20年代末期,在所有涉及基因与身份的讨论中,很难找到支持基因存在的证据。如果某位科学家被问到基因的成分是什么,它如何实现自身功能,或者它究竟在细胞内位于何处,那么答案可能很难令人满意。尽管遗传学已经在法律与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是基因本身仍然是个虚无缥缈的对象,就像是潜伏在生物世界的孤魂野鬼。

揭秘遗传学黑匣子的工作多少带有误打误撞的成分,而人们曾对这位科学家以及他所从事的研究并不看好。1907年,威廉·贝特森到访美国继续宣传孟德尔的发现,他在纽约停留期间与细胞生物学家托马斯·亨特·摩尔根进行了会面。贝特森当时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摩尔根就是个蠢货,”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这样写道,“他考虑问题思维奔逸,平时表现非常活跃,很容易与别人发生争吵。”

托马斯·摩尔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动物学教授,其性格具有争强好胜、勇往直前、锲而不舍以及异想天开的特点,而他在科研工作中也会以苦行僧的执着来攻坚克难。原先摩尔根最感兴趣的领域是胚胎学。起初,摩尔根甚至对于遗传单位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储或者在何处存储等问题均不感兴趣。他主要关注发育问题,也就是单个细胞成长为生物体的机制。

摩尔根原来也反对孟德尔的遗传理论,他认为复杂的胚胎学信息不可能以离散单位形式存在于细胞中(因此贝特森认为他是个“蠢货”)。然而最终,摩尔根还是被贝特森的证据说服了,贝特森作为“孟德尔斗牛犬”很难对付,他总是凭借图表数据让对手甘拜下风。尽管摩尔根接受了基因的存在,但是他仍旧困惑于基因的物质形式。阿瑟·科恩伯格(Arthur Kornberg)曾经这样说过:“细胞生物学家凭借观察,遗传学家仰仗统计,生化学家依靠提纯。”实际上,在显微镜的帮助下,细胞生物学家们已经习惯于在细胞水平观察可见结构执行的可识别功能。但是迄今为止,基因只是在统计学意义上“可见”。摩尔根非常希望能够揭示遗传学的物理基础。他写道:“我们对于遗传学的兴趣并不局限于当初的数学公式,而是想要了解它在细胞、卵子以及精子中的作用。”

但是细胞内的基因到底藏身于何处呢?在直觉的感召下,生物学家一直认为研究基因的最佳对象就是胚胎。19世纪90年代,德国胚胎学家西奥多·波弗利(Theodor Boveri)正在那不勒斯以海胆为研究对象,他认为基因就存在于细胞核内的染色体上,而这种可以被苯胺染成蓝色的细丝平时呈卷曲的螺旋状[染色体这个词由波弗利的同事威廉·冯·瓦尔代尔—哈茨(Wilhelm von Waldeyer-Hartz)创造]。

波弗利的假说在另外两位科学家的努力下获得了验证。沃尔特·萨顿(Walter Sutton)是一位来自堪萨斯草原的农家男孩,他从小就喜欢收集蝗虫,后来在纽约成了这个领域的专家。1902年夏季,萨顿希望从蝗虫的精子和卵子(细胞核内均含有体形巨大的染色体)中找到突破口,而他当时也假定基因就位于染色体上。内蒂·史蒂文斯(Nettie Stevens)是波弗利的学生,他当时对性别决定很感兴趣。1905年,史蒂文斯以常见的黄粉虫细胞作为研究对象,并证实“雄性”黄粉虫是由Y染色体这种特殊的因子决定,同时Y染色体只存在于雄性胚胎中,并且绝不会出现在雌性胚胎中(在显微镜下,Y染色体与其他染色体的形态十分类似,其中都包含有染成亮蓝色的折叠DNA结构,但是与X染色体相比要显得短粗)。当史蒂文斯完成性别携带基因的定位后,他大胆地提出染色体就是基因的载体。

※※※

托马斯·摩尔根十分推崇波弗利、萨顿以及史蒂文斯的工作,不过他仍然希望对基因的形态进行具体描述。波弗利已经发现染色体是基因的物理存在形式,但是基因与染色体结构之间更深层次的关系尚不清楚。基因在染色体上如何排列?它们是像珍珠项链一样分布在染色体丝上吗?是否每个基因在染色体上都有固定的“位置”?基因会发生重叠吗?基因之间到底是依赖物理连接还是化学连接呢?

摩尔根以果蝇这种模式生物作为实验对象着手开始研究。1905年前后,他开始饲养果蝇(某些摩尔根的同事后来声称,他的首批实验对象实际上来自马萨诸塞州伍兹霍尔的一家杂货店,当时在一堆熟透的水果上面趴着一群果蝇。而另外一些同事则认为他的第一批实验对象来自纽约的同行)。摩尔根的实验室位于哥伦比亚大学某幢建筑的三层,他花了一年时间在装满腐烂水果的牛奶瓶里饲养了上千只蛆虫。 实验室里挂满了成捆熟透的香蕉,而水果发酵的味道着实令人无法忍受,每当摩尔根挪动位置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的果蝇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它们就像厚重的黑色头纱一样扑面而来。于是学生们便将他的实验室称为“蝇室”。摩尔根的实验室面积和形状都与孟德尔的花园类似,而这里很快也将成为遗传学历史上同样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场所。

与孟德尔的研究方法类似,摩尔根也是从鉴定遗传性状开始入手的,他通过肉眼可见的变异体来追踪果蝇的代际变化。20世纪初期,摩尔根就拜访过雨果·德·弗里斯在阿姆斯特丹的花园,并且对于德·弗里斯繁育的植物突变体非常感兴趣。那么果蝇也会发生突变吗?摩尔根在显微镜下观察了数以千计的果蝇,然后他开始为几十种果蝇突变体进行分类。摩尔根注意到,在常见的红眼果蝇里自发出现了一只罕见的白眼果蝇。此外其他果蝇突变体的性状还包括叉毛、黑体、弯腿、卷翅、腹节以及无眼,简直就是万圣节的僵尸大游行。

摩尔根在纽约的实验室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来自中西部的阿尔弗雷德·斯特提万特(Alfred Sturtevant)做事积极主动且精益求精;卡尔文·布里奇斯(Calvin Bridges)是个聪明绝顶但好大喜功的年轻人,他经常沉浸在男欢女爱的幻想里;固执己见的赫尔曼·穆勒(Hermann Muller)每天就想着博得摩尔根的关注。摩尔根显然更青睐布里奇斯,虽然他只是一名刷瓶子的本科生,但是却在几百只红眼果蝇里挑出了白眼果蝇变异体,从而为摩尔根的许多关键实验奠定了基础。此外,摩尔根对斯特提万特的严谨态度和职业操守也非常赞赏。而穆勒则是最不受宠的学生:摩尔根感觉他不仅心浮气躁,而且还少言寡语,同时和实验室的其他同事也格格不入。果不其然,这三位年轻学者在成名后爆发了激烈的争执,陷入了相互妒忌与诋毁的怪圈,最终在遗传学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页。但是就当时而言,他们在果蝇的嗡嗡声中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并且全身心投入到基因与染色体的实验中。摩尔根与学生们将正常果蝇与突变体进行杂交,也就是用红眼果蝇与白眼果蝇进行交配,然后可以追踪多代果蝇的遗传性状。最终突变体再次证明了它们对于这些实验举足轻重的意义:只有异常值才能阐释正常遗传的本质。

※※※

如果想要理解摩尔根发现的重要性,那么我们还得重温孟德尔的研究。在孟德尔的实验中,每个基因都像自由球员一样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例如,花色与种子质地或者茎秆高度没有任何关系。由于每种特征都是独立遗传,因此理论上全部性状可以自由组合。而每次杂交的结果就是一场完美的“遗传赌博”:如果将高茎紫花植株与矮茎白花植株进行杂交,那么你最终将会得到各种类型的杂合体,除了上述两种亲本植株以外,还有高茎白花植株和矮茎紫花植株。

但是摩尔根研究的果蝇基因却经常发生变化。在1910年至1912年间,摩尔根与他的学生们对于上千种果蝇突变体进行了杂交实验,并且最终得到了数以万计的果蝇。每次杂交结果都被详细记录在案:这些性状包括白眼、黑体、刚毛以及短翅。摩尔根据此绘制了几十本图表,他在检查这些杂交结果时发现了一种惊人的模式:某些基因看起来就像彼此相互“连接”在一起。例如,控制产生白眼的基因与Y染色体密不可分:无论摩尔根采取何种方法进行杂交,白眼性状都与该染色体如影随形。与之相似的是,黑体基因与产生某种特定形状翅膀的基因紧密相关。

对于摩尔根来说,这种遗传连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基因彼此之间存在物理连接。在果蝇中,由于黑体基因与小翅基因均位于相同的染色体上,因此它们绝对不会(或者极少会)表现为独立遗传。如果把两颗串珠穿在同一条细绳上,那么无论怎样摆弄手中的绳子,它们都不会分开。虽然这种规则也适用于相同染色体上的两个基因,但是想要把控制叉毛与体色的基因分开绝非易事。这种不可分割的特征具有某种物质基础:如果把染色体比作一条“细绳”,那么基因就是穿在上面的串珠。

※※※

摩尔根的发现是对孟德尔定律的重要修正。基因并不会单独旅行,相反,它们总是结伴而出。染色体分布在细胞核内,它储存着各种被压缩的信息包。但是这项发现具有更重要的意义:从概念上讲,摩尔根不仅将基因连接在一起,他还将两门学科(细胞生物学与遗传学)结合起来。基因不再是一个“纯理论单位”,它是居住在某个特定部位的有形物质,并且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存在于细胞中。“现在我们可以将它们(基因)定位于染色体,”摩尔根解释道,“那么我们将基因作为物质单位是否合理?难道它们是比分子更复杂的化学物质吗?”

※※※

基因连锁定律确立后又催生出第二项与第三项发现的问世。现在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基因连锁的意义:摩尔根通过实验证实,相同染色体上存在物理连接的基因将一起遗传。如果产生蓝眼睛的 B 基因与产生金发的 Bl 基因连锁,那么金发的孩子肯定也会遗传蓝眼睛(尽管这个案例源自假设,但是可以用来说明真实的遗传规律)。

但是基因连锁定律也存在例外: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某个基因可以从其伙伴基因上解除连锁,并且从父本染色体交换到母本染色体,于是就会出现非常罕见的蓝眼睛与黑头发的后代,或者与之相反,出现黑眼睛与金头发的后代。摩尔根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基因互换”。最终我们会发现,基因交换将掀起一场生物化学领域的革命,并且为遗传信息混合、配对以及交换夯实了理论基础。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姐妹染色体之间,而且还遍及不同的生物体与不同物种之间。

除此之外,“基因互换”还促成了另一项重要的发现。由于某些基因之间的连接十分紧密,以至于它们从不发生互换。摩尔根的学生认为,这些基因在染色体上的物理位置可能最为接近。而其他位置相距较远的连锁基因则更容易解离。但是无论如何连锁基因都不会出现在完全不同的染色体上。简而言之,遗传连锁的紧密程度反映了染色体上基因物理位置的远近:通过观测两种遗传性状(例如,金发与蓝眼)连锁或者解离的时间,就可以判断控制这些性状的基因在染色体上的距离。

1911年冬季的某个夜晚,当时在摩尔根实验室工作的斯特提万特还只是个20岁的大学生,他下班后把研究果蝇基因连锁的相关实验数据带回了宿舍,并且开始通宵达旦地构思首张果蝇遗传图谱,完全把学校布置的数学作业忘在脑后。斯特提万特推断,如果 A 基因与 B 基因之间连接紧密,但是 A 基因与 C 基因的连接比较松散,那么它们在染色体上的位置应该按照以下顺序排列,而且三者之间的距离将符合一定的比例:

A. B..........C.

如果产生缺刻翅的等位基因 N 与控制短刚毛的等位基因 SB 倾向于共同遗传,那么 N SB 这两个基因必定位于相同的染色体,而不连锁的眼色基因则必定位于不同的染色体。在天将破晓时,斯特提万特终于绘制出世界上首张果蝇染色体线性遗传图谱(包含有6个基因)。

斯特提万特绘制的这张早期遗传图谱意义非凡,它成为20世纪90年代蓬勃兴起的庞大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序曲。由于通过连锁定律可以确定基因在染色体上的相对位置,因此斯特提万特同样为将来克隆复杂家族性疾病(例如乳腺癌、精神分裂症、阿尔茨海默病等)基因奠定了基础。而他只用了短短的12个小时就在纽约的学生宿舍里勾勒出了人类基因组计划的雏形。

※※※

在1905年至1925年间,哥伦比亚大学的蝇室始终是遗传学研究的中心,同时也成为催生新兴学科的发源地。日新月异的科学理念就像原子裂变一样迅速播散开来。基因连锁、基因互换、线性遗传图谱以及基因距离等概念以惊人的速度相继问世,而遗传学也从此进入了跨越式发展的新里程。随后的几十年里,许多曾经在蝇室工作过的学者都成为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其中就包括摩尔根、他的学生以及他学生的学生,甚至就连这些高足的学生也因各自的贡献而频频获奖。

但是除了基因连锁与遗传图谱以外,即便是摩尔根本人有段时间也很难想象或描述出基因的物质形态:在“染色体”与“遗传图谱”中携带信息的化学物质是什么呢?如果科学家能够将抽象的事实融会贯通,那么这将是对他们能力的最好证明。从1865年到1915年间,也就是在孟德尔的论文发表50年后,生物学家仍然只能通过基因的特性来描述它们:例如,基因决定性状、基因发生突变后产生的其他性状、基因之间存在的化学或者物理连接。遗传学家仿佛只能透过朦胧的面纱来揣测一切,他们开始构思基因的空间结构与内在联系:染色体丝、线状结构、遗传图谱、杂交、虚线或实线,其中染色体携带有编码与压缩后的信息。但是没有人实际见过基因或了解它的物理本质。遗传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似乎只能通过间接证据得到印证,而这种尴尬的局面着实令人着急。

※※※

如果说海胆、黄粉虫与果蝇都距离人类世界太过遥远,或者认为孟德尔与摩尔根的重大发现还缺乏具体说服力,那么在1917年多事之春爆发的革命则另当别论。那年3月,摩尔根正在位于纽约的蝇室撰写关于基因连锁的文章,而风起云涌的起义则席卷了整个俄国,最终推翻了沙皇专制并建立起布尔什维克政权。

从表面来看,俄国革命似乎与基因没什么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让民众饱受饥寒交迫的折磨,他们内心的不满更是到达了极点。沙皇是个软弱无能的君主。当时军队出现哗变,工人经常上街游行,通货膨胀也愈演愈烈。1917年3月,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但是在这段历史中,基因与连锁遗传无疑也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俄国沙皇皇后亚历山德拉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当然她也继承了皇室家族的特征:除了像方尖碑般挺立的鼻子和闪着珐琅光泽的皮肤以外,她还携带着导致B型血友病的基因,而这种致命的出血性疾病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后代中屡见不鲜。

血友病是单一基因突变造成的凝血蛋白功能异常引发的疾病。如果缺少这种蛋白,那么血液将无法凝固,即便是轻微的划伤或者创伤都会演变为致命的出血危机。血友病(hemophilia)的名称来自希腊语“血液”(haimo)和“喜欢或者热爱”(philia),这种冷酷的称谓也反映了此类疾病的悲惨结局:血友病患者非常容易出血。

就像果蝇中的白眼变异体一样,血友病也是一种“性连锁遗传病”。女性作为携带者可以将基因传给后代,但是只有男性才会发病。对于这种影响血液凝固的疾病来说,血友病基因突变可能在维多利亚女王出生时就已经发生。利奥波德(Leopold)亲王是女王的第八个孩子,他遗传了这个基因并于30岁时因脑出血去世。维多利亚女王同样把该基因传给了二女儿爱丽丝公主,然后爱丽丝又将其传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日后的俄国沙皇皇后亚历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皇后并不知道自己是血友病基因携带者,她于1904年夏季生下了沙皇的长子阿列克谢(Alexei)。众人对于阿列克谢童年的病史知之甚少,但是他的侍从们一定注意到了异常之处:年幼的王子很容易受伤,他在流鼻血的时候几乎无法控制。尽管阿列克谢的真实病情秘而不宣,但是他从小就是个面色苍白且体弱多病的男孩。阿列克谢经常会出现自发出血,而意外跌倒、皮肤划伤,甚至骑马时的颠簸都可能导致危险发生。

随着阿列克谢的年龄增长,出血造成的后果逐渐危及生命,但是亚历山德拉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只能依赖巧舌如簧的俄国神秘主义者格里高利·拉斯普京(Grigory Rasputin),她对于这位修道士能够治好皇储的承诺深信不疑。尽管拉斯普京宣称他通过使用各种草药、药膏以及祷告使阿列克谢活了下来,但是大多数俄国人都认为他只是个投机取巧的骗子(据传他与皇后有染)。拉斯普京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内院,他对于亚历山德拉皇后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而这也被视为封建君主制土崩瓦解的象征。

当时俄国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均濒临崩溃的边缘,广大民众走上彼得格勒的街道加入了革命队伍,这种局面要比阿列克谢的血友病或是拉斯普京的阴谋诡计严峻得多。历史不可能屈尊于医学传记,但是也没有谁能置身事外。俄国革命或许与基因无关,可是却与遗传有很大关系。阿列克谢王子罹患遗传病的事实与其显赫的政治地位大相径庭,这种尴尬的现实令俄国的君主政权备受质疑。阿列克谢病情的隐喻作用不可忽视,他作为帝国的象征却只能靠巫医与祷告来苟且度日。历史上法国人曾经对于贪吃蛋糕的玛丽王后感到厌烦,而俄国人也受够了靠吃草药来抵抗神秘疾病的羸弱王子。

1916年12月30日,拉斯普京先是遭到投毒和枪击,紧接着又被追砍和重击,最后才被他的对手溺死在水中。尽管此类暗杀手段惨无人道,但是这种暴力也反映了拉斯普京的宿敌发自内心的仇恨。1918年初夏,俄国皇室被迫迁居至叶卡捷琳堡并遭到软禁。同年7月17日夜晚,距阿列克谢王子14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由布尔什维克指使的行刑队闯入沙皇住处并将全体皇室成员处决。阿列克谢的头部被射中两枪。根据推测,皇室成员的尸体被分散就近掩埋,但是阿列克谢的遗体却下落不明。

2007年,在阿列克谢遇害住所附近的篝火场地,某位考古学家挖掘出两具被部分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遗骸属于某位13岁的男孩。骨骼基因检测结果证实,这就是阿列克谢王子的遗体。如果能够对于阿列克谢的遗骸进行全基因测序,那么调查者可能会发现导致B型血友病的罪犯基因,而这个突变基因在欧洲大陆整整传递了四代,并且神出鬼没地与20世纪发生的重要政治变革紧密联系在一起。


第二章
真相与和解

都在改变,彻底改变:并诞生出极致的美丽。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916年复活节》( Easter, 1916

基因曾经是生物学范畴“之外”的概念。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思考哪些是发生在19世纪末期生物领域的重大问题,那么遗传学的排名恐怕并不会靠前。研究生物体的科学家显然更关注其他领域,例如胚胎学、细胞生物学、物种起源与进化。那么细胞如何发挥功能?胚胎如何发育成生物体?物种来自何方?又是什么造就了千变万化的自然界呢?

但是人们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时却都受阻于相同的节点,其中的共性就是缺乏信息的连接。任何细胞与生物体都需要信息来执行自身的生理功能,可是这些信息源自何方?某个胚胎需要接收消息才能变为成熟的个体,那么又是什么物质来传递此类消息呢?或者就事论事,某个物种成员如何“知道”它应该属于哪个物种呢?

其实基因的无穷魅力就在于此,只需要对它进行单次扫描就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细胞执行代谢功能的信息源自何方?当然是来自细胞的基因。那么胚胎中的加密信息呢?当然还是由基因来编码。当某个生物体开始繁殖的时候,基因发出的指令在胚胎构建、细胞功能、新陈代谢、交配仪式与复制物种时起到关键作用,并且所有这些重要信息均将以某种相同的模式来进行。遗传学不是生物学领域的次要问题,它一定会跻身于学科排名的前列。当我们用世俗的眼光审视遗传学时,通常想到的是某种独特或者另类的特征在薪火相传:例如父亲鼻子的特殊形状或者家族成员对于某种罕见病的易感性。但是遗传学需要破解的问题更为基础:无论鼻子性状如何变化,这种在早期阶段控制生物体形成鼻子的指令的本质是什么?

※※※

将基因作为解决这些生物学核心问题答案的认识姗姗来迟,而这种滞后导致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作为事后出现的学科,遗传学将被迫与生物学其他主要领域的观点和解。如果基因是代表生物信息的通用货币,那么它将不仅局限于诠释遗传规律,而且还可以用来解释生物界的主要特征。首先,基因需要解释变异现象:众所周知,人眼的形态不只六种,甚至可以出现60亿种连续的突变体,那么这些离散的遗传单位对此如何解释呢?其次,基因需要解释进化过程:随着时间延长,生物体的特征和形态均会发生巨大改变,那么这些遗传单位又该如何作答呢?第三,基因需要解释发育问题:这些指令由独立单位组成,那么它们该如何编码才能让胚胎发育成熟呢?

现在我们可以从基因的角度来描述上述三项和解,并且据此来阐明自然界的历史、现在与未来。其中进化描述了自然界的历史:即生命从何而来。变异描述了自然界的现在:为什么生物体会是现在的样子。而胚胎发育则是为了把握未来:单个细胞怎样才能创造出继承其衣钵的生物。

从1920年到1940年,遗传学研究在这20年间得到了迅猛发展,由遗传学家、解剖学家、细胞生物学家、统计学家和数学家组成的科学联盟已经解决了前两个问题(变异与进化)。然而第三个问题(胚胎发育)则需要更多领域的专家学者齐心协力才能攻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胚胎学催生出现代遗传学,但是基因与物种起源之间的和解才是备受瞩目的科学问题。

※※※

罗纳德·费希尔(Ronald Fisher)是一位年轻的数学家。1909年,他来到剑桥大学凯斯学院深造。费希尔先天患有导致视力进行性下降的遗传性眼疾,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几近失明。由于费希尔在学习数学过程中基本不依靠纸笔,因此在落笔写下公式之前,他已经掌握了在头脑中将数学问题视觉化的能力。尽管费希尔在中学期间就是个与众不同的数学天才,但是糟糕的视力却成为他在剑桥学习的累赘。指导老师对于他在数学方面的读写能力失望至极,而费希尔也在受尽羞辱之后转投医学领域,但是却没有通过考试(就像达尔文、孟德尔以及高尔顿的经历一样,他们在获得非凡成就的过程中总要经历失败,这似乎也是此类故事不变的主题)。1914年,就在“一战”于欧洲爆发时,他正在伦敦从事统计分析工作。

费希尔白天为保险公司审核统计信息。而夜幕降临时,当整个世界几乎从视野里消失后,他就开始从事生物学理论研究。但是这个令费希尔着迷的科学问题同样需要解决基因的形态与功能问题。到了1910年,生物学领域的顶级学者还认为,染色体上携带信息的离散颗粒就是遗传信息的携带者。然而生物界中所能看见的一切都拥有近乎完美的连续性:凯特勒、高尔顿等19世纪的生物统计学家证实,例如身高、体重,甚至智商等人类性状都符合平缓连续的正态分布曲线。即便是生物体的发育(最明显的信息链遗传)似乎也要经历平缓连续的阶段,而不会出现离散爆发的生长模式,正如毛虫化茧成蝶的演变也不会表现为时断时续。如果将雀类喙的尺寸绘制成图,那么这些点同样可以构成连续曲线。那么“信息颗粒”(遗传学像素)如何以可见的方式来反映生物界的平缓变化呢?

费希尔意识到,构建严谨的遗传性状数学模型或许能够解决这个矛盾。他明白,由于孟德尔选择了高度离散的特征并采用纯种植物进行杂交,所以才能在实验中发现基因具有不连续性。单基因只能产生两种状态,也就是高或矮以及是或否,但是如果现实世界中的各种性状(身高或肤色)是由多基因共同调控呢?假设身高由5个基因决定,或者说鼻子形状受到7个基因控制,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呢?

费希尔发现,构建某个多基因(5个或7个)调控单一性状的数学模型并不复杂。如果该模型只涉及3个基因,那么总共应该有6个等位基因或者基因变异体,其中3个来自母亲,而另外3个来自父亲。经过简单的组合数学运算后,这6个基因变异体可以产生27种不同的组合。费希尔发现,如果每种组合都可以对高度产生独特影响,那么根据结果绘制的曲线就会非常平缓。

如果某个性状受到5个基因调控,那么经过排列产生的组合数量将会更多,而这些排列组合导致的身高变化就会趋于连续。如果再把环境因素考虑在内,例如营养对于身高的影响或者日光照射对于肤色的作用,那么费希尔就可以对更为罕见的组合及其影响展开想象的空间,并且最终绘制出完美的平缓曲线。假设使用7张彩色玻璃纸分别对应彩虹的7种基本颜色,然后将它们并排摆放且两两叠加,那么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来展现几乎所有的色彩。而每张玻璃纸所代表的颜色“信息”依旧保持离散。这些颜色并没有真正彼此融合,只是其相互叠加的效果创造出视觉上连续的颜色光谱。

1918年,费希尔将他的分析结果发表在《孟德尔遗传假设下的亲缘相关性》(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Relatives on the Supposition ofMendelian Inheritance )一文中。尽管文章标题看上去含混不清,但是其传递的信息简明扼要:如果你将控制某个性状的3个到5个变异基因的效果混合起来,那么所得到的表型连续性将趋于完美。他在文中写道,“人类变异的确切数量”可以由孟德尔遗传学的扩展理论来解释。对于单基因的独立影响而言,费希尔认为就像是点彩派绘画中的某个点。如果你将画面放大到足够倍数,那么展现在眼前的就是许多独立且离散的点。但是在浩瀚的自然界中,我们观察与体验到的性状却是无数散点组成的集合:似乎这幅天衣无缝的画作由密集的像素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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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项和解关乎遗传与进化,其解决方法不仅需要构建数学模型,而且更取决于实验数据的结果。达尔文认为只有通过自然选择才能完成物种进化,但是在开始进行自然选择之前,总得有些自然存在的东西以供选择。对于自然界中的生物种群来说,它们必须具备足够数量的自然变异体才能区分出胜负。我们以某个岛屿上的雀类种群为例,只有喙的尺寸具有充足的本质多样性后,当旱季来临时才可能对其中具有最坚硬或者最长喙的雀类进行选择。假设这种多样性并不存在,即所有的雀类都具有相同的喙,那么自然选择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全部雀类将会一次性灭绝。物种进化至此将戛然而止。

但是在野生状态下发生自然变异的动力是什么呢?雨果·德·弗里斯曾经推测突变是发生变异的原因:基因型发生改变导致表型出现变化,然后再通过自然选择被筛选出来。但是德·弗里斯的猜测要早于基因分子定义提出的时间。那么实验证据能否说明可识别的突变造成了现实中的基因变异?突变是源自瞬间和自发,还是说那些千奇百怪的自然遗传变异早就存在于野生种群中呢?基因在面临自然选择时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狄奥多西·多布然斯基是一位移民美国的乌克兰裔生物学家。20世纪30年代,他开始对野生种群中的遗传变异区间进行研究。多布然斯基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蝇室学习期间曾经与托马斯·摩尔根共事。他知道只有到野外进行实验,才能准确描述野生种群的基因变化。于是多布然斯基带着捕虫网、苍蝇笼和烂水果出发去采集野生果蝇,他一开始只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实验室周边物色实验对象,然后辗转来到加州的圣哈辛托山(Mount San Jacinto)与内华达山(Sierra Nevada)附近,其最终的足迹遍及全美的森林和山脉。那些整天待在实验室里的同事都认为他彻底疯了,以为多布然斯基只身一人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多布然斯基采集野生果蝇变异体的行动至关重要。例如,在一种名为拟暗果蝇( Drosophila pseudoobscura )的野生型里,他发现了影响复合性状(其中包括寿命长短、眼睛结构、刚毛形态与翅膀尺寸等)的多基因变异体。而最引人注目的发现是,在同一区域采集的果蝇中,相同基因竟然会产生两种结构完全不同的表型。多布然斯基将这种基因变异体称为“生理小种”。根据基因在染色体上的排序,多布然斯基利用摩尔根的定位技术绘制了三个基因(A、B、C)的图谱。多布然斯基发现,这三个基因在某些果蝇中按照A—B—C的顺序沿着第五条染色体分布。而在另一些果蝇中,这个顺序被完全颠倒成了C—B—A。这种由某条染色体倒位造成的果蝇生理小种之间的差异是说明遗传变异最生动的案例,但是任何遗传学家都没有在自然种群中见到过此类现象。

然而故事还远没有结束。1943年9月,多布然斯基尝试利用某项独立实验来诠释变异、选择与进化的关系,或者说他打算在纸箱内重建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自然生态。他首先准备好了两个经过密封处理但是可以通风的纸箱,然后将“ABC”与“CBA”两种果蝇品系按照1∶1的比例混合后注入。其中一个纸箱暴露于低温环境,另外一个含有相同混合品系果蝇的纸箱则被置于室温环境。果蝇在这种封闭空间内历经多代繁殖,而多布然斯基负责打理它们的饮食与卫生。虽然纸箱中果蝇种群数量在生死轮回中起起落落,但是其血统和家族却在这种颠荡起伏中得以延续。当多布然斯基在4个月后开始采集样本时,他发现这两个纸箱中的果蝇种群发生了巨变。在暴露于低温环境的纸箱里,ABC品系果蝇的数量几乎增长了一倍,同时CBA品系的数量出现下降。而在置于室温环境的纸箱里,这两种品系却呈完全相反的比例。

多布然斯基的实验囊括了与进化相关的所有关键要素。他从某个基因结构发生自然变异的种群入手,然后将温度作为自然选择的推动力。只有那些“最适合”的生物体,也就是那些能够适应低温或者高温环境的个体才能生存下来。随着新品系果蝇的出生、选择与繁殖,原有的基因频率发生了变化,从而产生具有全新遗传构成的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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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用规范的术语来解释遗传学、自然选择以及进化之间的交互作用,多布然斯基重新启用了基因型与表型这两个重要的词汇。基因型是指某个生物体的基因组成,它可以指某个基因、基因结构甚至整个基因组。与之相反,表型则指的是生物体的自然或者生物属性与特征,例如眼睛的颜色、翅膀的形状或是对冷热条件的耐受力。

基因决定自然特征是孟德尔发现的重要真理,而现在多布然斯基不仅可以重述以上事实,他还将其理论扩展到涉及多个基因与多种特征的领域:

基因型决定表型

但是上述公式需要添加两项重要的修正才算完善。首先,多布然斯基注意到,基因型并不是表型的唯一决定因素。显而易见,自然环境与社会背景将对其物理属性造成影响。拳击选手的鼻子形状肯定不只是遗传的产物,其决定因素还包括他选择的职业性质以及鼻软骨遭受攻击的次数。如果多布然斯基突发奇想把某个纸箱中全部果蝇的翅膀剪掉,那么他在不改变基因的情况下同样会影响果蝇的表型(翅膀的性状)。换句话说:

基因型+环境=表型

其次,有些基因可能会被外部触发器或随机因素激活。例如,果蝇中决定残翅大小的某个基因就取决于温度:你不能只根据果蝇基因或环境因素来预测其翅膀的形状,你需要将这两种因素结合起来通盘考虑。对于此类基因而言,基因型与环境都不是表型的预测指标,这是基因、环境与概率交互作用的结果。

在人类中, BRCA1 基因突变会增加罹患乳腺癌的风险,但并不是所有携带 BRCA1 突变基因的女性都会得乳腺癌。这些触发依赖型与概率依赖型基因被认为具有部分或不完全的“外显率”,也就是说,即便这个基因可以被遗传,它也未必能够表现出实际属性。或者说,某个基因可能具有多种“表现度”,即使基因可以被遗传下来,它实际表达的属性也因人而异。某位携带 BRCA1 突变基因的女性可能在30岁时罹患恶性程度很高(侵袭性强且易发生远处转移)的乳腺癌。此外某位携带相同突变基因的女性可能罹患的肿瘤恶性程度很低,而另一位女性有可能根本不会罹患乳腺癌。

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三位女性的结果出现差异,但是应该与年龄、暴露、其他基因以及运气等综合因素有关。 BRCA1 基因突变并不能对于最终结果做出准确预测。

因此最终的修正公式应该按照如下表述:

基因型+环境+触发器+概率=表型

尽管上述公式看似简洁,但是却具有权威性,它不仅抓住了遗传、概率、环境、变异与进化之间交互作用的本质,而且还反映了决定生物体形态与命运的演变过程。在自然界里,基因型变异就存在于野生种群中。这些变异与不同的环境、触发器以及概率发生交互作用,然后决定了某个生物体的属性(某只果蝇对于温度耐受力的强弱)。如果面临高强度的选择压,例如温度升高或是食物锐减,那么只有那些最适合的表型才能得以保全。某只果蝇经过这种选择性生存后会繁殖更多的幼虫,而继承了亲代部分基因型的幼虫能够更好地适应这种选择压。值得注意的是,选择过程会对自然属性或生物属性产生影响,其结果是控制属性的基因被动地保留了下来。鼻子畸形可能只是某场落败拳赛的结果,也就是说,这可能和基因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仅根据鼻子对称性来判断比赛的结果,那么长着畸形鼻子的拳手就会被直接淘汰。即便从长远考虑这位拳手具备许多其他优势基因,例如关节韧性灵活或是能够忍受剧痛,然而由于这该死的鼻子拖累,那么所有这些基因也都会在竞争中走向灭绝。

简而言之,表型的背后就是基因型,它就像是一匹拉着马车的马。自然选择是日久岁深的谜题,它在找寻适应度的时候却阴错阳差地发现基因就具备这个功能。通过表型的筛选,能够产生适应度的基因逐渐在种群中壮大起来,从而让生物体愈发适应它们所处的环境。虽然自然环境令生物体在进化的道路上举步维艰,但是它们却造就了世间完美的绝配。因此这才是推动生命发生进化的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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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布然斯基实验最终取得的辉煌解决了物种起源问题,而这也是达尔文曾潜心研究多年的“谜中之谜”。“纸箱中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实验阐释了杂交生物种群(果蝇)随时间进化的机理。 但是多布然斯基知道,即便让基因型变异的野生种群继续杂交下去,也永远不会形成新物种:毕竟,物种的基本定义就是不能进行种间杂交。

不过为了创造某个全新物种,必须采取某些措施来限制杂种繁殖。多布然斯基很想了解地理隔离是否也是影响因素。假设某个携带基因变异的生物种群可以进行杂种繁殖,可是突然间,这个种群因为某次地质裂缝的出现而被一分为二,或者某座岛屿上的鸟群被风暴席卷至另外一座相距遥远的岛屿,并且再也无法飞回原来栖息的地方。按照达尔文的理论,这两个种群将会分别独立完成进化,直到这两个地点中的某个基因变异体被选择出来,最后形成了生殖隔离。即便新鸟类物种能够飞回原来的岛屿(例如乘船),那么它们也不能与失联已久的远方亲戚进行交配了:由于上述两种鸟类的后代已经具有遗传不亲和性,因此这些错乱的遗传信息将禁止它们存活或是进行繁殖。地理隔离会引起遗传隔离,并最终导致生殖隔离。

此类物种形成机制并非源自主观臆测,多布然斯基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这个观点。他将两种地理位置相距遥远的果蝇混合后放入同一个笼子里,果蝇在此进行交配并且产下子代,但是幼虫成年后却无法生育。通过对进化过程进行连锁分析,遗传学家甚至可以查明导致子代不育基因的实际分布。其实这就是达尔文逻辑中缺失的联系:最终由遗传隔离导致生殖隔离,并且推动新物种起源。

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多布然斯基开始意识到,他对于基因、变异和自然选择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生物学的范畴。1917年,席卷俄国全境的革命试图抹去所有个体差异而优先发展集体属性。与之相反,另一种穷凶极恶的种族主义正在欧洲迅速蔓延,竭尽所能夸大个体差异甚至将其妖魔化。多布然斯基指出,这两种危机的理论基础均源自生物学领域。其中涉及个体的定义是什么?变异如何塑造我们的个性?评判物种“优越”的标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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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述事件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那么多布然斯基就可以直接驳斥这些观点了:他最终肯定会对纳粹优生学、苏联农业集体化以及欧洲种族主义做出严厉的科学批判。但是他在野生种群、变异与自然选择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经为这些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首先,遗传变异在自然界中很显然是种常态而不是例外。美国与欧洲的优生学家坚持利用人为选择来促进人类向“优越”发展,可是在自然条件下并不存在什么单纯的“优越”。不同种群的基因型大相径庭,而这些多种多样的遗传类型可以在野生条件下共同存在甚至重叠分布。自然界并不像人类优生学家想象的那样急于将遗传变异均质化。实际上,多布然斯基发现自然变异是生物体的某种重要储备,这种财富甚至比生物体自身的责任还重要。如果没有变异发生就不会存在丰富的遗传多样性,那么生物体可能终将彻底失去进化能力。

其次,突变只是变异的别名。多布然斯基在野生果蝇种群中发现,无论是ABC还是CBA品系果蝇,没有哪种基因型具有先天的优越性,它们都得依赖“环境”与“基因—环境”交互作用才能生存。某人产生的“突变”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就是“遗传变异”。我们可以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选出某种果蝇,而在某个炎热的夏日选出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果蝇。无论是从道德还是从生物学角度出发,变异都没有优越性可言,因此每种变异只是多少去适应某种特定的环境而已。

最后,生物体的物理或精神属性与遗传之间的关系要远比预期的复杂。高尔顿等优生学家曾希望筛选出复杂的人类表型(智力、身高、容貌以及品德),并据此作为某种生物捷径来富集与智力、身高、容貌和品德相关的基因。但是某种表型并非由单个基因按照一对一的方式来决定。而筛选表型的机制很难保证遗传选择的正确性。如果基因、环境、触发器与概率能够最终决定某个生物体的特征,同时优生学家在没有分清这些因素关联效应的前提下,就贸然打算借助传宗接代来改善智力或容貌,那么他们注定将一败涂地。

对于被滥用的遗传学与人类优生学而言,多布然斯基的每项发现都是针锋相对的反击。基因、表型、选择与进化等概念可以通过相对浅显的理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些道理很容易为人误解或者蓄意歪曲。“追求简洁,保持理性。”英国数学家与哲学家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曾这样告诫自己的学生。多布然斯基已经发现了这种简洁,但是他同时也对遗传逻辑过于简单化提出了强烈的道德警告。可惜他的观点都被湮没在教科书与学术论文中,就连那些集权国家的政治力量也没有重视这些远见卓识,而它们即将在操纵人类遗传的领域中兴风作浪。


第三章
转化

如果你把“学术生活”看作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那么就不要研究生物学。人类可以通过这门学科来接近生命的奥秘。

——赫尔曼·穆勒

我们确实不相信……遗传学家居然能在显微镜下看到基因……某些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特殊物质不可能构成遗传学的基础。

——特罗菲姆·李森科(Trofim Lysenko)

遗传学与进化论和解后被称作现代综合论,或者更广义地被称为广义综合论。 即便遗传学家们已经理解了遗传、进化和自然选择之间的复杂关系,基因的物质本质仍是个未解之谜。基因一直被视为“遗传颗粒”,但是却无法从物理或者化学角度对于“颗粒”携带的信息进行描述。摩尔根将基因视为“细绳上的串珠”,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描述代表的确切物质形式。这些“串珠”由什么构成?而“细绳”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由于生物学家对基因的化学结构一无所知,因此人们曾经认为基因的物质组成根本无法鉴别。在生物界中,基因通常按照垂直的方式进行遗传,也就是说,从父母到孩子,或者从母细胞到子细胞。然而变异垂直传播使得孟德尔与摩尔根能够通过分析遗传模式来研究基因的作用(例如,亲本果蝇可以将白眼性状传递给子代)。但是研究垂直转化的难题在于,基因从不会离开活的生物体与细胞。当某个细胞分裂时,它的遗传物质会在细胞内解离并且重新分配到子代细胞。在这个过程中,基因始终保持着生物学上的可见性,但是在细胞这个黑箱的遮盖下,我们很难理解基因的化学结构。

遗传物质很难从某个生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生物体,在此并非指在亲代与子代间进行传递,而是指在两个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个体间传递。人们将这种水平基因交换称为转化。其实这个词释放出的信号足以令我们惊讶不已:人类已经习惯通过生殖来传递遗传信息,但是在转化过程中,某种生物体可以变成另外一种生物体,就像化身为月桂树的女神达芙妮(更准确地说,基因改变将使某种生物体的属性转化成另一种生物体的属性;如果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理解这个希腊神话,那么树枝生长基因必定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达芙妮的基因组,并且具备从人类皮肤下长出树皮、树干、木质部和韧皮部的能力)。

转化现象几乎不会发生在哺乳动物中。但是细菌这种苟活在生物世界边缘的物种却能够进行水平基因交换(为了便于理解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可以假设有两位朋友在夜晚外出散步,他们其中一位是蓝眼睛而另外一位是棕眼睛,可是他们返回后却发现由于基因临时交换而导致眼睛颜色互换)。基因交换的瞬间确实非常奇特美妙。在两个生物体发生转化的瞬间,基因只是作为某种纯粹的化学物质而短暂存在。于是有一位化学家想要通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来捕捉基因的化学本质。

※※※

转化现象由英国细菌学家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Frederick Griffith)发现。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格里菲斯作为英国卫生部的医疗官开始研究一种名为肺炎链球菌( Streptococcus pneumoniae )或肺炎球菌(pneumococcus)的细菌。1918年爆发的西班牙流感横扫整个欧洲大陆,在世界范围内导致了2 000万人死亡,而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肺炎球菌经常会导致患者出现继发性肺炎,由于这种疾病传播迅速且容易致命,因此医生们将其列为“死亡疾病之首”。流感患者并发肺炎球菌性肺炎令传染病疫情雪上加霜,这引起了英国卫生部的高度重视,于是后者征召了许多科研团队来研究这种细菌并开发抗病疫苗。

格里菲斯准备从研究细菌本身来破解这个难题:为什么肺炎球菌对动物来说如此致命?在德国同行的工作基础上,他发现这种细菌可分为两种菌株。其中“光滑型”肺炎球菌的细胞表面包被着光滑的多糖荚膜,并且能够凭借灵巧的身手逃脱免疫系统的攻击。而“粗糙型”肺炎球菌则缺少这种多糖荚膜,它们很容易受到免疫系统的攻击。注射了光滑型肺炎球菌的小鼠很快就死于肺炎,与之相反,接种粗糙型肺炎球菌的小鼠不仅免疫功能得到增强,而且还能够长期存活。

格里菲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实验却成为推动分子生物学发展的革命。首先,他通过高温处理杀死具有毒性的光滑型肺炎球菌,然后将灭活的细菌注射到小鼠体内。结果与他预想的相同,这种细菌的残余物并不能对小鼠发挥作用:由于它们失去了活性,因此不会引起感染。但是当格里菲斯将有毒菌株的死菌与无毒菌株的活菌混合后,接种小鼠却很快死于肺炎。格里菲斯对这些小鼠进行解剖时发现,其体内的粗糙型肺炎球菌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们只是与死菌碎片发生了接触,就获得了光滑荚膜这种毒性决定因子。而这种曾经无害的细菌不知何故就“转化”成了有毒的细菌。

经过高温灭活的细菌碎片相当于微生物体内化学物质组成的温汤,那么它们是如何仅凭接触就将某种遗传性状传递给另外一种活菌的呢?格里菲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起初,他猜测活菌由于吞噬了死菌才导致荚膜出现改变,这就像在巫术仪式中进行的那样,以为吃掉猛士的心脏就能够拥有勇气或者活力。但是当转化完成之后细菌还可以将这种新获得的荚膜维持数代,而在此期间任何食物来源都应消耗殆尽。

那么最简单的解释就是,遗传信息是以某种化学形式在两种菌株之间进行传递的。在“转化”过程中,控制毒性的基因(也就是能产生光滑荚膜而不是粗糙荚膜的基因)以某种方式脱离了原来的菌株并且进入化学温汤中,然后又从温汤中进入活菌并且整合到其基因组内。换句话说,基因可以不借助任何生殖方式而在两个生物体之间传递。它们是携带信息的自主单位(即物质单位)。如果细胞之间需要进行窃窃私语的话,那么它们不用借助那些优雅的胚芽或芽球来传递信息。遗传信息不仅可以通过某种分子进行传递,同时这种物质还将在细胞外以某种化学形态存在,并且能够在细胞、生物体以及亲代与子代之间传递信息。

只要格里菲斯公布这个惊人的发现,那么整个生物界都将为之欢呼雀跃。在20世纪20年代,科学家们刚刚开始运用化学知识来理解生命的奥秘。生物学逐渐向化学靠拢。生物化学家认为细胞就像是装满化学物质的烧杯,细胞膜将这些混合物紧紧包裹,它们之间发生反应后创造出“生命”现象。格里菲斯证实,生物体之间存在某种可以携带遗传指令的化学物质,而这种“基因分子”足以引起学术界的强烈共鸣,并且将重建创造生命的化学理论。

然而格里菲斯只是位谦虚谨慎且天生腼腆的科学家,“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平时几乎听不清他讲话时的声音”,因此他的发现很难得到广泛认可或者吸引更多关注。乔治·萧伯纳曾说过,“英国人做每件事都很讲原则”,而格里菲斯的处世哲学就是谨言慎行。他在伦敦期间独自一人住在实验室附近的普通公寓里,但是有时也会回到布莱顿(Brighton)那栋白色现代风格的自建乡间别墅。虽然基因可能会在生物体之间移动,但是永远不要想去强迫格里菲斯离开实验室去做讲座。为了骗他去做学术报告,他的朋友曾经把他强行塞进出租车,然后支付了到达目的地的单程车费。

1928年1月,格里菲斯在迟疑了几个月后(“上帝都不着急,为什么我要着急?”),终于在《卫生学杂志》( Journal of Hygiene )上发表了自己的实验数据,而这本名不见经传的学术期刊简直让孟德尔都汗颜。论文以一种深感内疚的语气写成,格里菲斯似乎为撼动遗传学基础表现出了诚挚的歉意。他在文中提到,研究转化现象纯粹是出于对微生物领域的好奇,但是却未明确提及发现了潜在的遗传学化学物质基础这件事。在20世纪30年代,这篇意义非凡的生物化学论文中最重要的结论就此埋没下去,即便是后人也只能对格里菲斯成果的境遇发出一声叹息。

※※※

尽管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的实验充分证实了“基因就是一种化学物质”,但是其他科学家对于这种理念依然抱有疑虑。1920年,托马斯·摩尔根曾经的学生赫尔曼·穆勒从纽约搬到得克萨斯,他在这里继续从事果蝇遗传学的研究。穆勒的实验设计与摩尔根一样,他也希望通过突变体来解释遗传现象。虽然果蝇是遗传学家们的基础研究对象,但是在自然界中产生的突变体实在是凤毛麟角。摩尔根与他的学生们在纽约奋斗了30多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大量的果蝇种群里发现了白眼与黑体突变。穆勒已经对寻找突变体感到厌烦,他很想知道如果将果蝇暴露在高温、强光或者高能的条件下,那么是否能够加速突变体的产生。

穆勒的想法从理论上看似简单,但是从实操上来说却非常棘手。穆勒起初尝试将果蝇暴露于X射线下,没想到它们全部在研究过程中死亡。他在失望之余降低了射线剂量并且再次进行尝试,结果发现这样可以导致果蝇绝育。穆勒并没有得到什么突变体,他用于实验的大批果蝇不是死亡就是不育。1926年冬季,他突发奇想将某批果蝇用更低剂量的射线照射。穆勒让这些经X射线照射过的雌雄果蝇进行交配,随后他开始观察奶瓶中果蝇幼虫的变化。

然而即便是外行也会被穆勒的实验结果震撼:在这些新生果蝇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突变体,其数量从几十只到上百只不等。当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唯一见证这条爆炸性新闻的人就是独自在楼下工作的一位植物学家。每当穆勒发现一种新型突变体时,他都会向窗外大喊:“我又发现了一种。”摩尔根和他的学生们在纽约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才收集到大约50种果蝇突变体,那位植物学家悻悻地写道,穆勒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前人半数的工作。

穆勒因其在上述领域中的发现而享誉世界。辐射效果对果蝇突变率的影响表现为以下两点。首先,基因由物质组成。毕竟辐射也只是能量而已。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已经证实基因可以在生物体之间移动,穆勒则在实验中用能量改变了基因。无论基因到底是什么,它应该具有可以移动与传递的特点,并且将在能量诱导下发生改变,当然这些特性通常都与化学物质有关。

相对于基因的化学组成来说,我们更容易了解整个基因组的延展性变化,同时科学家们对于X射线易如反掌改变基因的能力感到十分惊诧。即便是坚持自然突变理论的达尔文也会认为如此之高的突变率不可思议。在达尔文的理论中,某个生物体发生改变的速率相对固定,当自然选择的速率被放大时能够加速进化,而抑制自然选择的速率可以减缓进化。穆勒的实验证实了遗传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操纵:突变速率本身就瞬息万变。“自然界中没有永恒的现状。”穆勒不久后写道,“一切都处于调整或再调整的过程中,否则生物界最终将会走向灭亡。”如果将改变突变速率与筛选变异体相结合,穆勒认为他或许能够推动进化周期进入飞速发展的轨道,甚至在实验室里创造出全新的物种和亚种,而自己就是这些果蝇的上帝。

与此同时穆勒也意识到,他的实验对于人类优生学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假如使用这种微小剂量的辐射就可以改变果蝇基因,那么距离改变人类基因的时代还会远吗?他写道,假如我们能够“人工诱导”遗传变异,那么遗传学将不再是“命运之神摆布人类”的特权。

与许多同时代的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一样,穆勒自20世纪20年代起就被优生学深深吸引。当穆勒还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本科学位时,就曾创建生物学学会来探索和支持“积极优生学”。但到了20年代末期,穆勒见证了优生学在美国走向危险的边缘,因此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热情所在。当时美国优生学档案办公室主要致力于种族净化,并把清除移民、“异端”与“缺陷”作为工作重点,而这种露骨的邪恶行径也令他备受打击。那些所谓的优生运动倡导者达文波特、普里迪和贝尔不过是披着伪科学外衣的卑鄙小人。

就在穆勒憧憬着优生学的未来与改变人类基因组可能性的同时,他也在思索高尔顿及其合作者是否在基本概念上犯了错误。与高尔顿和皮尔森相同,穆勒也想要通过遗传学来减轻人类的痛苦。但是与高尔顿的不同之处在于,穆勒开始意识到,只有当社会处于完全平等的状态下时,积极优生学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优生学不可能超越社会平等而实现。社会平等才是开展优生学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社会平等作为保障,那么优生学将不可避免地误入歧途,尽管流浪、贫困、异端、酗酒以及智障等问题只是社会不公的体现,但是它们还是会被当成遗传病来看待。类似卡丽·巴克这样的女性并不是遗传性智障,她们出身贫寒、目不识丁、身患疾病且无力抗争,可还是被扣上遗传缺陷的帽子沦为社会的牺牲品。高尔顿学说认为优生学最终将产生彻底的平等(将弱者转化为强者),然而穆勒却完全否认了这种臆测。他认为,如果不把平等作为前提条件,那么优生学就会沦为强者控制弱者的一种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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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赫尔曼·穆勒在得克萨斯开展的科研工作如日中天之时,他的个人生活却一落千丈。穆勒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并以离婚告终。作为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蝇室共事的合作伙伴,他与斯特提万特和布里奇斯的竞争令彼此势同水火,而他和摩尔根的泛泛之交也演变成冰冷的敌意。

此外穆勒也因为政治倾向而不胜其扰。他在纽约加入了几个社会主义团体,负责报纸编辑和学生招募,同时还跟小说家与社会活动家西奥多·德莱赛(Theodore Dreiser)过从甚密。在得克萨斯期间,这位遗传领域的学术之星开始秘密编辑一份名为《火花》( The Spark )[模仿列宁创建的《火星报》( Iskra )]的社会主义报纸,对非洲裔美国人公民权、女性投票权、移民受教育权以及工人集体保险等进行了呼吁,虽然按照当时的标准并不算激进,但是这却足以令他的同事与行政当局恼羞成怒。美国联邦调查局针对他的活动展开了调查,报纸则把他称作危险分子、“共产党员”“赤色狂人”“苏维埃支持者”以及怪胎。

穆勒被孤立后十分苦恼,精神状态逐渐变得更加偏执与抑郁,他在某个清晨悄然离开实验室,就连教室里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几个小时之后,由研究生组成的搜索队终于在奥斯汀郊外的树林里找到了穆勒。他茫然地在雨中摸索前行,被淋湿的衣服满是皱褶,脸上溅上了污泥,而且小腿还被意外划伤。穆勒之前服下了大量巴比妥类药物想要自杀,没想到只是在树下睡了一觉就没事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惴惴不安地返回了课堂。

尽管穆勒企图自杀的举动没有成功,但这却是他身体每况愈下的先兆。无论是肮脏的科学与丑陋的政治,还是整个自私的社会,穆勒对于美国已经感到厌倦。他想要逃到某个能让科学与社会主义融合发展的地方去,只有完全平等的社会才能够从根本上对基因进行干预。他知道在德国首都柏林,以自由民主为目标的社会主义正雄心勃勃地卸下历史的包袱,在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创建崭新的共和国。马克·吐温曾写道,这里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来自四面八方的科学家、作家、哲学家与知识分子齐聚一堂,他们在努力缔造自由的未来社会。穆勒认为,如果想要发挥遗传学这门现代科学的全部潜能,那么最合适的地方恐怕非柏林莫属。

1932年冬季,穆勒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同时还带上了几百只果蝇、上万个玻璃试管、上千个玻璃瓶、一台显微镜与两辆自行车,此外还有一辆1932年产的福特汽车,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柏林的凯泽·威廉研究所(Kaiser Wilhelm Institute)。穆勒做梦都没有想到,尽管这座城市见证了遗传学的蓬勃发展,但是也亲历了人类历史上血雨腥风的一幕。


第四章
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

患有身体与心理疾病的人不应将这份灾难传给后代。人民政府需要对抚养义务尽最大职责。然而总有一天,该行动将在资产阶级时代中展现出其伟大意义,即便是最辉煌的战争也不能与之媲美。

——希特勒关于T4行动的命令

他想成为上帝……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种族。

——奥斯威辛集中营囚犯对约瑟夫·门格勒(Josef Mengele)
暴行的评论

遗传病患者活到60岁平均要花费5万德国马克。

——纳粹时期德国生物学课本中对高中生的警告

生物学家弗里茨·楞次(Fritz Lenz)曾说过,纳粹主义不过是某种“应用生物学”。

1933年春季,当赫尔曼·穆勒开始在柏林的凯泽·威廉研究所工作时,他目睹了纳粹将“应用生物学”付诸行动。同年1月,纳粹党领袖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3月,德国议会通过了授权法案,赋予希特勒前所未有之权力,从而使他可以不经议会批准就制定法律。狂热的纳粹准军事部队为了庆祝胜利,手持火把在柏林街头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游行。

按照纳粹主义的理解,“应用生物学”实际上是应用遗传学,它的目的就是让“种族卫生”成为可能。纳粹主义并非是这个术语的始作俑者:德国物理学家与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普罗兹(Alfred Ploetz)早在1895年就创造了这个词语(1912年,他曾于在伦敦召开的国际优生学大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按照普罗兹的描述,“种族卫生”就是对种族进行遗传净化,就像个人卫生指的是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清洗一样。个人卫生通常要清除身体的碎屑与排泄物,而种族卫生则要消除遗传物质的残余,并且创造出更健康与更纯净的种族。 1914年,遗传学家海恩里希·波尔(Heinrich Poll,普罗兹的同事)写道:“就像生物体残忍地牺牲退化细胞,或者外科医生冷酷地切除病变器官一样,这都是为了顾全大局才采取的不得已措施:对于亲属群体或者国家机关等高级有机体来说,不必为干预人身自由感到过度焦虑,种族卫生的目的就是预防遗传病性状携带者将有害基因代代相传。”

普罗兹与波尔将高尔顿、普里迪和达文波特等英美两国优生学家视为这门新兴“学科”的先驱。他们认为,弗吉尼亚州立癫痫与智障收容所就是一项理想的遗传净化实验。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美国,像卡丽·巴克这样的女性在经过鉴定后会被遣送至优生集中营,而德国的优生学家非常渴望凭借自身的努力来获得国家支持,他们可以通过该项目对具有“遗传缺陷”的人们进行监禁、绝育或是根除。德国大学通常会提供几个“种族生物学”和种族卫生学的教授职位,就连医学院也会常规教授种族科学。“种族科学”的理论策源地就在凯泽·威廉研究所的人类学及人类遗传与优生中心,这里距离穆勒在柏林的新实验室仅有咫尺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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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曾经在慕尼黑领导“啤酒店暴动”(Beer Hall Putsch),而他也因发动这场失败的政变遭到监禁。20世纪20年代希特勒于监狱服刑期间接触到了普罗兹的观点与种族科学的内容并为之一振。与普罗兹一样,希特勒也相信遗传缺陷将会缓慢毒害整个民族,同时阻碍这个泱泱大国的复兴。当纳粹党于20世纪30年代掌权后,希特勒看到了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的机会。他马上行动起来:1933年,在授权法案通过不到5个月之后,纳粹政府就通过了《遗传病后裔防治法》( Prevention of Genetically Diseased Offspring ),也就是通常说的“绝育法”。这项法律的主要内容明显照搬自美国的优生计划,而纳粹政府为了取得更大的效果对其内容进行了扩充。该法律强制规定:“任何遗传病患者都将接受外科手术绝育。”早期制定的“遗传病”列表包括智力缺陷、精神分裂症、癫痫、抑郁症、失明、失聪以及严重畸形。如果需要对某人进行绝育,那么需要向优生法院提交国家认可的申请。“一旦法院同意执行绝育”,流程就开始启动,“即使违背本人意愿,手术也必须执行……而在其他方法均无效的情况下,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实施”。

为了争取民众对绝育法的支持,纳粹政府借助各种法律禁令来协助推广,并且最终将这种手段发挥到极致。《遗产》( Das Erbe )与《遗传病》( Erbkrank )是种族政策办公室拍摄的电影,其主要目的是展示“缺陷”与“不健康”导致的疾病。这两部影片分别于1935年与1936年上映,而德国各地的影院均一票难求。在电影《遗传病》中,一位饱受精神病折磨的女性在不停地摆弄自己的手指和头发,另有一位畸形儿童无助地躺在床上,还有一位肢体短缩的女性只能像牲畜一样“四脚”着地。与上述两部电影中的可怕画面相比,雅利安人的完美身体简直就是电影史上的颂歌:《奥林匹亚》( Olympia )是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一部电影,该片赞美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德国运动员,他们通过健美操展示肌肉线条,简直就是完美遗传的化身。心怀厌恶的观众们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缺陷”,同时对那些超人般的运动员充满了嫉妒与渴望。

就在国家机器大肆造势鼓吹并强迫人们被动接受优生绝育的同时,纳粹政府也在法律的掩护下不断逼近种族净化的底线。1933年11月,一项新颁布的法律允许国家可以对“危险罪犯”(包括持不同政见者、作家和记者)进行强制绝育。1935年10月,为了防止遗传混合,纳粹政府在颁布的《德意志血统及荣誉保护法》(即“纽伦堡法案”)中,禁止犹太人与德意志血统的公民通婚或者与雅利安后代发生性关系。此外还有一部法律禁止犹太人在自己家里雇佣“德国女佣”,恐怕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例证来说明身体净化与种族净化之间的关系了。

实现规模庞大的绝育与收容计划,需要建立与之相应的庞大行政机构作为支撑。截至1934年,每个月都会有近5 000名成年人被绝育,而200个遗传健康法庭(或者叫遗传法庭)不得不超负荷运转,对涉及绝育的上诉进行裁定。在大西洋彼岸,美国的优生学家不仅对此举称赞有加,同时也在感叹自身有效手段的匮乏。洛斯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是查尔斯·达文波特的另一位门徒,他曾经于20世纪30年代末期在德国访问了某个遗传法庭,并为绝育手术的疗效写下了赞美之词。在斯托达德来访期间,他见到的被告包括一位女性躁郁症患者、一位聋哑女孩、一位智障女孩以及一位“猿人模样”男人,这位男士不仅娶了犹太女人为妻,还明显是个同性恋,而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从斯托达德的记叙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仍不清楚出现这些症状的遗传本质是什么。尽管如此,全部被告还是很快就被判决接受绝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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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育在悄然无息中彻底变成了杀人机器。早在1935年,希特勒就曾私下仔细考虑过将基因净化工作从绝育升级至安乐死,就净化基因库这项工程而言,还有什么比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更快捷的方式吗?但是希特勒也很在意公众的反应。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德国民众对绝育计划的漠然态度反而助长了纳粹政府的嚣张。1939年,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夏季,理查德·克雷奇马尔(Richard Kretschmar)和莉娜·克雷奇马尔(Lina Kretschmar)向希特勒请愿,希望对他们的孩子格哈德(Gerhard)实施安乐死。格哈德只有11个月大,他生来就失明且伴有肢体残疾。格哈德的父母是狂热的纳粹分子,他们为了表达效忠德意志的决心,希望将自己的孩子从国家遗传基因库中清除。

希特勒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他批准了对格哈德·克雷奇马尔实施安乐死的请求,然后将该项计划迅速扩展应用到其他儿童身上。在私人医生卡尔·勃兰特(Karl Brandt)的协助下,希特勒颁布了《严重遗传性与先天性疾病科学登记制度》,并以此为契机大规模开展安乐死计划,以便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清除遗传“缺陷”。为了赋予这种灭绝措施合法的身份,纳粹政府开始委婉地将受害者描述成“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lebensunwertes Leben)。这个离奇短语反映出纳粹优生学逻辑正变得愈加恐怖:对遗传缺陷携带者实施绝育已不足以让未来的国家得到净化,必须把他们从现有的体制内彻底清除。这就是遗传学上的最终解决方案。

这场屠杀在开始阶段以3岁以下的“缺陷”儿童为目标,但是到了1939年9月,目标人群已经悄然扩展到青少年范围。随后,少年犯也被划入了名单。据统计,其中被殃及的犹太儿童比例非常突出,他们被迫接受国家医生进行的体检,并且被随意贴上“遗传病”标签,受害者经常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借口就遭到清除。截至1939年10月,该计划的清除对象已经延伸到成年人。执行安乐死计划的官方总部位于柏林动物园街4号(No.4 Tiergartenstrasse)的一座精美别墅,而该计划根据其街道地址最终被命名为“T4行动”(Aktion T4)。

此后德国各地相继建立起灭绝中心。其中有两家机构表现非常突出,一家是位于哈达马尔(Hadamar)山上的城堡式医院,另一家是勃兰登堡州福利院(Brandenburg State Welfare Institute)。后者这座砖石结构建筑很像兵营,所有的窗户都开在墙体侧面。这些建筑的地下空间被改造成密闭的毒气室,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就在这里被一氧化碳夺去了生命。为了加深公众的感性认识,纳粹政府还为T4行动披上了科学与医学研究的外衣。在披着白大褂的党卫军军官的押送下,安乐死计划的受害者乘坐装有铁窗的大巴被送往灭绝中心。紧邻毒气室的房间里临时搭建起混凝土解剖台,其四周环绕着用来收集液体的深槽,医生们就在这里解剖受害者的尸体,然后将他们的组织器官与大脑保存起来,作为日后的遗传学研究标本。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对于科学进步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为了让受害者家属确信他们的父母或者孩子已经得到合理诊疗,患者往往会先被送往临时搭建的收容所,然后再被秘密转移到哈达马尔或者勃兰登堡进行灭绝。在安乐死结束后,纳粹政府会签发数以千计伪造的死亡证明,上面标有各种不同的死因,其中某些理由显得非常荒谬。1939年,玛丽·劳(Mary Rau)的母亲因患有精神病性抑郁症被实施安乐死。可是她的家人却被告知,患者死于“嘴唇上的肉赘”。截至1941年,T4行动已经屠杀了将近25万的成人与儿童。此外,在1933年到1943年间,大约有40万人根据绝育法接受了强制绝育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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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是一位颇具影响力文化批评家,她曾记录下纳粹政府的倒行逆施,并且在战后提出了著名的哲学概念“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借此反映纳粹统治时期麻木不仁的德国文化。但是当时人们对于邪恶的轻信已经司空见惯。纳粹政府认为“犹太特性”或者“吉卜赛特性”由染色体携带并通过遗传来延续,因此实施遗传净化需要完全颠覆原来的信仰,然而人们却不假思索地把盲从作为文化信条。事实上,许多科学精英(包括遗传学家、医学科研人员、心理学家、人类学家以及语言学家)都很乐于为完善优生学计划的理论基础出谋划策。奥特马尔·冯·维斯彻尔(Otmar von Verschuer)是柏林凯泽·威廉研究所的一位教授,他在《犹太种族生物学》( The Racial Biology of Jews )一书中认为,神经症与癔症是犹太人的内在遗传特征。维斯彻尔注意到,犹太人的自杀率在1849年到1907年间增长了7倍,而他异想天开,认为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与欧洲国家系统性迫害犹太人无关,这只是他们神经官能症过度反应的表现:“只有具备神经错乱与神经过敏倾向的人才会以这种方式应对外部条件变化。”1936年,深受希特勒青睐的慕尼黑大学为一位年轻的医学研究人员授予博士学位,其论文内容与人类下颚的“种族形态学”研究有关,他试图证明下颚的解剖学结构由种族与遗传决定。这位崭露头角的“人类遗传学家”名叫约瑟夫·门格勒,并且很快就成为纳粹“科研精英”中臭名昭著的代表,由于他对囚犯进行人体实验,因此也被称为“死亡天使”。

最终,纳粹政府净化“遗传病”的计划演变为一场更大灾难的序曲。这场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浩劫与之前的灭绝(针对失聪、失明、失语、跛足、残疾以及智障人员)行动不可同日而语。在大屠杀期间,有600万犹太人、20万吉卜赛人、几百万苏联和波兰公民还有不计其数的同性恋者、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以及持不同政见者在集中营与毒气室中惨遭杀害。此类令人发指的暴行与早期的灭绝计划本质上一脉相承,纳粹主义正是在野蛮优生学的“幼儿园”里学会了这些卑鄙伎俩。“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个单词的词根与基因“gene”同源,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明:纳粹主义盗用了基因与遗传学的名义为延续其罪恶进行宣传与辩解,同时还驾轻就熟地将遗传歧视整合到种族灭绝的行动中。从肉体上消灭精神病与残疾人(“他们的思维或行为不能和我们保持一致”)的行为只是大规模屠杀犹太人之前的热身运动。基因就这样史无前例地在悄无声息中与身份混为一谈,然后这些带有缺陷的身份被纳粹主义利用,并且成为他们实施种族灭绝的借口。马丁·尼莫拉(Martin Neimöller)是德国著名神学家,他在那篇广为流传的忏悔书中总结了纳粹主义暴行的演变过程: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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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就在纳粹政府不断歪曲遗传学事实来支撑国家主导的绝育和灭绝行动时,另一个强大的欧洲国家正在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蓄意践踏遗传学与基因理论来维护其政治纲领。20世纪30年代,纳粹政府将遗传学视为种族净化的工具,而那时苏联的左翼科学家与知识分子提出遗传并非与生俱来,资产阶级为了强调个人差异的固定性,于是就创造出了基因这个海市蜃楼,而事实上,特征、身份、选择或是命运都无法消除。即使国家需要净化,也不该采用遗传选择的方式,政府应当对全体人民进行再教育并且抹去从前的自我。需要净化的是大脑而不是基因。

与纳粹主义相同,苏维埃主义也需要“科学”的巩固与支撑。1928年,农业研究人员特罗菲姆·李森科表情凝重地宣称,他在动植物中发现了“粉碎”并改变遗传影响的方法,而某位记者曾经形容他“令人作呕”。李森科的实验地点位于遥远的西伯利亚农场,据传他将小麦植株反复暴露在极寒和干旱的条件下,从而使植株获得了对逆境的遗传抗性(李森科的主张后来被证实要么是弄虚作假,要么就是当时的科学实验滥竽充数)。通过对小麦植株采取“休克疗法”,李森科认为他可以让植株在春季开花,在夏季结穗。

然而这种“休克疗法”显然与遗传学事实背道而驰。将小麦置于寒冷或干旱的条件下不可能使基因产生永久且可遗传的变异,这就好比连续切除鼠尾也无法创造出无尾老鼠,或者无论怎样牵引羚羊颈部也不能将其变成长颈鹿。为了改变实验植株的性状,李森科也在想方设法获得抗冻基因变异体(摩尔根和穆勒),然后采用自然选择或人工选择来分离突变植株(根据达尔文的理论),最后再将突变植株进行杂交使突变固定下来(孟德尔和德·弗里斯)。但是李森科让自己与苏联领导人都相信,他只需要改变暴露条件就可以对植株进行“再培养”,从而改变它们的固有特征。他完全否定了基因的概念。他认为,基因是“由遗传学家创造出来”支持“腐朽资产阶级”科学的产物。“遗传基础跟某些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特殊物质没有关系。”通过适应环境直接导致遗传发生改变只是对于拉马克陈旧理论的复述,然而直到几十年以后,遗传学家才指出了拉马克学说的概念性错误。

李森科的理论立即受到苏联政府的热烈欢迎。在这个当时挣扎在饥荒边缘的国家中,他提出了能够显著增加农业产量的新方法:通过对小麦和水稻进行“再培养”后,农作物就可以在包括严冬和酷暑的任何条件下生长。也许是受到这项举足轻重理论的启发,斯大林和他的同僚们发现,使用休克疗法“粉碎”基因进行“再培养”同样可以应用在意识形态领域。当李森科通过再培养植物来减轻它们对土壤和气候的依赖时,苏联的党务工作者也在对持不同政见者进行再教育,试图改变他们对错误意识和物质商品根深蒂固的依赖。纳粹政府相信遗传物质绝对不会改变(“犹太人就是犹太人”),并且使用优生学来改变他们国家的人口结构。苏联政府则相信遗传物质绝对可以重置(“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其他人”),并且希望通过清除所有差异来实现激进的集体利益。

1940年,李森科在击败了竞争对手后出任苏联植物遗传育种研究所所长,然后在苏联生物界建立起极权主义的领地。在当时的苏联,任何对李森科理论持有学术异议的人(尤其是孟德尔遗传学或达尔文进化学说的支持者)都将被视为非法。这些科学家将被发配至集中营接受李森科思想(与小麦一样,将持有异议的教授们置于“休克疗法”下或许能说服他们改变想法)的“再教育”。尼科莱·瓦维洛夫(Nicolai Vavilov)是一位著名的孟德尔学派遗传学家。1940年8月,他因为宣传“资产阶级”生物学言论被捕,并被送往臭名昭著的萨拉托夫监狱(“瓦维洛夫竟然敢认为基因不容易受到影响”)。当瓦维洛夫与其他遗传学家在监狱中遭受折磨时,李森科的支持者又在否定遗传学科学性的道路上展开了新一轮进攻。1943年1月,骨瘦如柴的瓦维洛夫在奄奄一息之际才被送到监狱医院。“我现在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瓦维洛夫对看守这样描述,而他在几个星期之后就含恨去世。纳粹主义与李森科主义的理论基础源自两种截然相反的遗传概念,但是这两种理论之间也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尽管纳粹理论的残暴性无人企及,但是纳粹主义与李森科主义实质上是一丘之貉:它们都采用了某种遗传学理论来构建人类身份的概念,而这些歪理邪说最后都沦为满足政治意图的工具。这两种遗传学理论可谓是大相径庭,其中纳粹政府坚信身份具有固定性,而苏联政府认为身份具有强大的可塑性。由于基因与遗传的概念一直处于国家地位和政治进程的核心,因此纳粹政府坚持遗传无法改变的理念,苏联政府笃信遗传可以被彻底清除。在这两种意识形态里,遭到蓄意歪曲的科学被用来支持国家主导的“净化”机制。通过偷换基因与遗传学概念,整个系统的权力与地位得到了证实与巩固。到了20世纪中叶,无论基因学说被接受与否,它已经成为某种潜在的政治与文化工具,并且跻身历史上最危险的思想之一。

※※※

垃圾科学支撑起极权主义,而极权主义又制造出垃圾科学。那么纳粹遗传学家在遗传学领域做出过何种贡献吗?

在这些数量众多的科学垃圾里,有两项贡献显得格外突出。首先体现在方法论上:尽管纳粹科学家的手段野蛮残酷,但是他们事实上提高了“双胞胎研究”的水平。弗朗西斯·高尔顿自19世纪90年代起就开始从事双胞胎的研究工作。高尔顿创造了“先天与后天”这句名言,并且非常好奇科学家如何区别两者之间的作用。对于某些特殊性状而言,例如身高或者智力,我们如何判定它们是来自先天还是后天呢?人们该如何分清遗传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呢?

高尔顿认为借助某种自然实验可以回答上述问题。他推断,既然双胞胎的遗传物质完全相同,并且任何相似之处都得益于基因的作用,那么所有差异就是来自环境的结果。在双胞胎研究中,通过比较与对比他们的相同与不同之处,遗传学家就能确定先天与后天因素对重要性状的精准贡献。

虽然高尔顿考虑问题的方向完全正确,但是这种推理却存在一个重要的缺陷:他没有把基因完全相同的同卵双胞胎与基因不同的异卵双胞胎进行区分(同卵双胞胎源自单个受精卵分裂,因此双胞胎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组;异卵双胞胎则源自两个同时受精的卵细胞,双胞胎的基因组并不相同)。由于这种概念上的混淆,因此早期双胞胎研究经常失败。赫尔曼·沃纳·西门子(Hermann Werner Siemens)既是德国优生学家也是纳粹主义的支持者,他于1924年提出了双胞胎实验的解决方案,为了实现高尔顿的设想,必须对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进行严格的区分。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皮肤科专家,西门子曾经在求学期间得到普罗兹的指点,而且他还是种族卫生概念早期的坚定支持者。西门子继承了普罗兹的观点,他意识到只有首先构建遗传模型才能为遗传净化找到理论依据:如果能证明盲人的失明可以遗传,那么就可以合法对其实施绝育。由于血友病的性状一目了然,因此根本不需要进行双胞胎实验就可以证明其遗传性。但是对于更为复杂的性状来说,例如智力或心理疾病,构建遗传学模型的任务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为了减少遗传因素与环境因素的影响,西门子提出应该将异卵双胞胎与同卵双胞胎进行比较。遗传学研究中的关键实验必须保持一致性(concordance)。所谓“一致性”是指双胞胎共同拥有某个性状的比例。如果双胞胎的眼睛颜色100%相同,那么他们之间的一致性为1;如果只有50%相同,那么一致性就是0.5。一致性是测量基因影响性状程度的便捷手段。如果同卵双胞胎对精神分裂症具有高度一致性,而出生与生长环境相同的异卵双胞胎一致性却很低,那么这种疾病的根源必定与遗传有关。

对于纳粹遗传学家来说,这些早期研究为后来进行的极端实验奠定了基础。约瑟夫·门格勒对此类实验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已经不满足于人类学家和内科医生的角色,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披着白衣的党卫军军官,并且时常出没于位于奥斯威辛和比克瑙的集中营。门格勒在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中表现出病态般的狂热,他后来擢升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总医官,并且在此对双胞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实验。1943年到1945年,共有1 000多对双胞胎成为门格勒的牺牲品。 门格勒在导师奥特马尔·冯·维斯彻尔的怂恿下,通过盘查那些刚被送到集中营的囚犯来搜罗可供研究的双胞胎,他大声喊叫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双胞胎出列”(Zwillinge heraus)或者“双胞胎站出来”(Zwillinge heraustreten)。

当双胞胎们离开集中营后,身上将被文上特殊的记号,并且分别居住在不同的街区里,然后供门格勒及其助手任意摆布(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双胞胎作为实验对象反而要比那些非孪生儿童更容易生存下来)。门格勒乐此不疲地测量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以此来比较遗传因素对于生长发育的影响。“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被测量和比较过,”某对双胞胎中的一员回忆道,“我们经常光着身子坐在一起。”其他一些双胞胎被毒气杀害后,他们的内脏会被取出用于比较大小。另有某些双胞胎被心脏内注射氯仿的手段处死。还有些接受了血型不符的输血、截肢或者在无麻醉条件下进行了手术。此外他们通过使双胞胎感染斑疹伤寒来检验遗传变异对细菌感染的应答。在某项骇人听闻的实验中,门格勒将受试双胞胎的身体缝合起来,然后观察融合的脊柱是否可以矫正其中一人的驼背畸形。但是由于手术部位出现坏疽,这对双胞胎很快就死于并发症。

除了上述那些荒谬的人体实验,门格勒的研究质量基本上就是敷衍了事。他在对成百上千的受害者进行实验后,手头却只有一本表皮破旧且内容泛泛的笔记本,其中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研究结果。这些内容凌乱的笔记被保存于奥斯威辛纪念馆,某位研究人员在仔细阅读其内容后总结道:“没有科学家会重视(这些)内容。”事实上,无论双胞胎实验在德国取得了怎样的早期成果,门格勒的卑鄙行径都彻底毁掉了此类研究,人们对于该领域的仇恨刻骨铭心,而整个世界需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才能重新面对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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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对遗传学的第二项贡献绝对出乎意料。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随着希特勒在德国走向政治巅峰,大批科学家在面临纳粹统治的威胁时选择离开这个国家。20世纪20年代早期,德国曾在科学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它曾是原子物理学、量子力学、核化学、生理学与生物化学的发源地。从1901年到1932年,在100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化学以及医学奖的学者中,来自德国的科学家就有33位(此外英国有18位,美国只有6位)。1933年,当赫尔曼·穆勒抵达柏林时,这座城市已经汇聚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曾在凯泽·威廉物理研究所的黑板上写下过公式,化学家奥托·哈恩(Otto Hahn)通过核裂变来了解亚原子粒子的成分,生物化学家汉斯·克雷布斯(Hans Krebs)则将细胞进行裂解后鉴定了其化学组成。

然而纳粹主义的蔓延为德国科学的发展带来了一股寒流。1933年4月,犹太学者被粗暴剥夺在国立大学的教授职位。危机到来,成千上万的犹太科学家被迫移居国外。1933年,爱因斯坦借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巧妙地离开了德国。克雷布斯、生物化学家欧内斯特·钱恩(Ernest Chain)以及生理学家威廉·费尔德伯格(Wilhelm Feldberg)也于同年逃离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佩鲁茨(Max Perutz)于1937年前往剑桥大学。而对于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与核化学家马克斯·德尔布吕克这些非犹太人来说,他们也同样如履薄冰。许多科学家出于对纳粹政权的厌恶选择辞职并移居国外。由于对这个虚伪的乌托邦失望至极,因此赫尔曼·穆勒离开柏林来到苏联,继续追求科学与社会主义的统一。(然而并非所有科学家对纳粹掌权都会予以消极应对,事实上还有许多人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希特勒或许摧毁了德国科学的长期繁荣,”乔治·奥威尔在1945年写道,“但是依然有某些极具天赋的德国学者在合成汽油、喷气式飞机、远程火箭以及原子弹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

纳粹德国的损失恰好促进了遗传学的发展。这些离开德国的科学家不仅自由来往于世界各地,同时还促进了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当他们在异国他乡找到落脚点后,还是会继续聚焦在新课题的研究上。例如原子物理学家对于生物学领域非常感兴趣,而这正是科学探索尚未涉及的前沿地带。由于物质构成的基本单位已经不再是秘密,因此他们希望能够借此破解组成生命的物质单元。原子物理的核心就是执着地去寻找无法再简化的颗粒,然后再找到适合的通用机制并进行系统阐述,而其理念在不久以后将渗透到生物学领域,并推动这个学科迎接新方法与新问题的挑战。这种理念产生的深远影响需要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感受:当物理学家与化学家的工作重点逐渐转移到生物学领域后,他们开始尝试通过分子、力学、结构、行为和反应等化学与物理术语来理解生物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到新大陆定居的流亡者将重新绘制生物学的版图。

其中基因是最为引人注目的概念。基因由什么物质组成?它们如何发挥作用?摩尔根的研究已经明确指出基因在染色体上的位置,并且认为它们的关系就像排列在细绳上的串珠。而格里菲斯与穆勒的实验发现,某种化学物质可以在生物体间发生移动,同时还很容易被X射线改变。

如果仅根据假设的理论基础来描述“基因分子”,那么生物学家或许对此并不感兴趣,但是物理学家怎么会拒绝在这个既新奇又冒险的领域尝试一番呢?1943年,量子理论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在都柏林表示,他想要大胆地尝试使用基础理论来描述基因的分子属性[本次讲座的内容后来收录于他的著作《生命是什么?》( What Is Life? )中]。薛定谔假设基因必定由某种特殊的化学物质组成,同时这种分子还具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它应该符合现有的化学规律,否则复制或者传递过程都无法实现,但是它在许多地方又不符合上述规律,否则无法解释遗传特征纷繁复杂的多样性。这种分子物质既能够携带大量信息,又可以在细胞内保持结构紧凑。

薛定谔设想出一种具有多种化学键的化学物质,它能够沿着“染色体丝”的长度伸展。也许正是这些化学键的序列组成了密码本,而“各式内容都可以被压缩成(某种)微型密码”。或许细绳上串珠的顺序就携带着神秘的生命密码。

这种传递信息的物质既有相似之处又保持各不相同,尽管组成顺序简单但是代表种类繁多。薛定谔试图想象出某种能够反映遗传学分歧与矛盾特征的化学物质,而这种分子可以让亚里士多德都感到心满意足。在薛定谔的脑海里,他仿佛已经预见到遗传物质DNA(脱氧核糖核酸)。


第五章
“愚蠢的分子”

永远不要低估愚蠢的力量。

——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

1933年,当奥斯瓦尔德·埃弗里(Oswald Avery)55岁时,他才听说了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进行的肺炎球菌转化实验。埃弗里的外表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他的身形瘦小枯干,锃光瓦亮的脑门下面架着一副眼镜,说起话来声音就像小鸟一样细声细气,而柔弱的四肢看上去仿佛冬天里的树杈。埃弗里在位于纽约的洛克菲勒大学担任教授,他在这里耗费了毕生精力来研究细菌,尤其是前面提到的肺炎球菌。他确信格里菲斯在实验中必定犯了某些严重的错误。化学碎片怎么可能携带遗传信息在细胞间进行传递呢?

就像音乐家、数学家以及优秀运动员一样,早年成名的科学家往往容易智穷才尽。他们失去的不是创造力,而是持之以恒的毅力:科学研究是一种比拼耐力的“运动”。为了获得某项具有指导意义的结果,可能需要进行成百上千次失败的实验,其实这就是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斗争。尽管埃弗里已经是一位出色的微生物学家,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去探索未知的基因与染色体领域。埃弗里的学生们总是亲切地称呼他为“费斯”(“教授”一词的简称),可是功成名就并不是引领时代潮流的资本。格里菲斯的实验似乎让遗传学登上了通往未知领域的快车,然而埃弗里就是不肯迎合这股潮流。

※※※

如果说“费斯”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遗传学家,那么DNA就是深藏不露的“基因分子”。格里菲斯的实验引起了科学家们对基因分子本质的广泛推测。到了20世纪40年代早期,生物化学家已经能够通过裂解细胞来了解其中的化学成分,并且在生物体中鉴定不同的分子物质,但是携带遗传密码的分子仍旧是个未解之谜。

人们已知染色质(承载基因的生物结构)由蛋白质与核酸这两种化学物质组成。虽然没有人知道或者了解染色质的化学结构,但是对于这两种“紧密结合”的化学成分而言,生物学家较为熟悉的蛋白质似乎具有更为丰富多彩的功能,当然它也更容易被认为是基因的携带者。蛋白质在细胞内参与执行许多重要任务。与此同时,细胞需要依赖化学反应才能生存下去,例如,在呼吸作用中,糖类与氧在经过化学结合后产生二氧化碳和能量。然而这些化学反应并不会随时随地发生(如果出现此类情况,那么我们的身体就会不时散发出糖类烧焦的味道)。蛋白质可以诱导调控细胞中此类基础化学反应,它们可以让化学反应加速或者减缓,并且使其节奏与生物体新陈代谢相匹配。生命或许就是化学反应的过程,但是它必定是某种特殊环境下的产物。生物体并不依赖于那些司空见惯的反应,只有某些独一无二的过程才能主宰其命运。反应过多将会持续消耗人体能量,而反应过少则会让我们走向衰竭死亡。蛋白质可以完成这一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并且使我们在混乱的化学反应(熵)中得以生存,就像人们钟爱的滑雪运动总是追求险中求胜。

除此之外,蛋白质还是组成发丝、指甲、软骨以及支持与固定细胞基质的基本构件。当蛋白质构象发生改变后,它们还可以形成受体、激素以及信号分子,并借此打通细胞彼此之间的联络。几乎每项细胞功能(代谢、呼吸、分裂、自卫、废物排泄、分泌、信号传导、生长甚至是细胞死亡)都需要蛋白质参与执行。它们简直就是生化世界里辛勤的小蜜蜂。

与蛋白质相比,核酸是生化世界里的黑马。1869年,就在孟德尔的文章在布尔诺自然科学协会宣读4年之后,瑞士生物化学家弗里德里希·米舍(Friedrich Miescher)在细胞中发现了这种新型生化分子。米舍与大多数生物化学同行一样,也在尝试裂解细胞并分离出其释放的化学成分。在众多组分里,他被某种未知的化学物质所深深吸引。米舍通过拧干外科敷料来收集人体脓液,然后将白细胞进行离心得到了结构致密的螺旋状分子链。此外,他在鲑鱼精子中也发现了相同的白色螺旋状化学物质。由于这种分子存在于细胞核中,因此他将其命名为核素(nuclein)。鉴于该物质呈酸性,所以它后来被改称为核酸(nucleic acids),但是其细胞功能却始终藏而不露。

到了20世纪20年代早期,生物化学家对于核酸的结构有了进一步了解。核酸由DNA与RNA(核糖核酸)这对分子“表兄弟”组成。二者的长链中包含有四种碱基,它们沿着细绳般的分子链或者骨架排列。四种碱基向骨架外侧凸起,就像是藤蔓上钻出的绿叶。在DNA中,这四片“叶子”(或者碱基)分别是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而在RNA中,胸腺嘧啶被替换成了尿嘧啶(U),所以其组成为A、C、G、U四种碱基。 然而除了这些基本细节以外,人们对于DNA与RNA的结构和功能一无所知。

生物化学家菲伯斯·莱文(Phoebus Levene)是埃弗里在洛克菲勒大学的同事,他认为DNA的化学组成有点滑稽,四种碱基沿长链分布意味着它是一种极其“平庸”的结构。莱文推测,DNA应该是由结构单一的聚合物长链组成的。根据莱文的设想,四种碱基将以某种固定的顺序重复出现:就像AGCT—AGCT—AGCT—AGCT一样令人感到乏味。这种序列好似某种化学物质的传送带,它具有重复、节律、稳定与简朴的特点,相当于生物化学界中经久耐用的尼龙。因此莱文将其称作“愚蠢的分子”。

即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莱文提出的DNA结构,学者们也足以认定它不能作为遗传信息的携带者。愚蠢的分子不可能携带精准的消息。而DNA千篇一律的结构与薛定谔想象中的化学物质截然不同,它枯燥乏味的分子结构不仅毫无特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比之下,蛋白质具有灵活多样的特点,它可以像变色龙一样改变构象,并且执行各种各样的功能,因此将其作为基因携带者显然更具有吸引力。如果染色质像摩尔根指出的那样呈串珠样排列,那么蛋白质应该是其中的活性组分(蛋白质好似串珠,而DNA就像细绳)。正如某位生化学家所言,染色体上的核酸只是“分子结构的支持物”,也可以说是凸显基因地位的分子骨架。蛋白质才是真正携带遗传信息的物质,而DNA不过是核酸间隙的填充物罢了。

※※※

1940年春季,埃弗里对于格里菲斯实验中的关键结果进行了确认。他从有毒菌株(光滑型肺炎球菌)中分离出未经提纯的细胞碎片,然后与无毒菌株(粗糙型肺炎球菌)混合后注入小鼠体内。这些无毒菌株随即转化为具有光滑荚膜的有毒菌株并导致小鼠死亡。于是“转化因子”的作用得到了验证。与格里菲斯相同,埃弗里在观察中也发现,一旦粗糙型菌株被转化为光滑型菌株,那么其毒性就会世代相传。换句话说,遗传信息必定会以某种纯化学形式在两个生物体之间进行传递,从而使粗糙型菌株可以转化为光滑型菌株变异体。

但是这种化学物质到底是什么呢?出于微生物学家的职业敏感,埃弗里对实验进行了调整,他不仅为细菌生长提供了不同的培养基,还在其中添加了牛心汤,同时清除了污染的糖类,最终让它们在培养皿上形成集落。作为埃弗里的左膀右臂,科林·麦克劳德(Colin MacLeod)与麦克林恩·麦卡蒂(Maclyn McCarty)在加入后协助他一同完成了研究工作。众所周知,实验前期的技术准备非常重要。到了8月初,他们三人已经可以在烧瓶中实现转化反应,并且提纯出高浓度的“转化因子”。1940年10月,他们开始从浓缩的细菌碎片中进行筛选,然后煞费苦心地分离每种化学成分,并且检验每种组分传递遗传信息的能力。

他们采用了多种方法来验证转化因子的化学成分,其中包括:清除死菌中残留的所有荚膜碎片,使用乙醇来溶解上述物质中的脂质成分,将实验材料浸入氯仿以去除其中的蛋白质,应用各种酶来消化蛋白质,将实验温度提高到65摄氏度(这个温度足以令绝大多数蛋白质发生变性)后再加入酸性试剂使蛋白质凝固,然而所有这些手段都无法影响转化因子的效果。虽然这些用心良苦的实验让他们精疲力竭,但是结果与预期相去甚远。无论其化学成分究竟是什么,转化因子的组成应该与糖类、脂质或者蛋白质无关。

那么转化因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它能够经受冻融的考验,乙醇可以促进其发生沉淀。它在溶液中表现为白色的“纤维状物质……这种物质缠绕在玻璃棒上好似线轴上的细丝。”如果埃弗里用舌头品尝过这种纤维状物质,那么他也许能体会到一种轻微的酸涩,此外还有糖的余味与盐的金属感,就像某位作家描述的那样,这种味道仿佛来自“原初之海”。他们发现RNA消化酶并不能影响转化因子的活性,而只有采用DNA降解酶来消化上述物质才能消除转化作用。

DNA?难道DNA就是遗传信息的携带者?这个“愚蠢的分子”能够携带生物界最复杂的信息吗?埃弗里、麦克劳德与麦卡蒂又进行了一系列实验,他们分别用紫外线、化学分析以及化学电泳的方法来检测转化因子。无论他们采取何种方法,实验结果都非常明确:这种具有转化功能的物质就是DNA。“谁又能想到会是它呢?”1943年,埃弗里在给他哥哥的信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如果我们的结果确定无疑,当然这还有待证明,那么核酸的重要性就不仅反映在结构上,而是体现在这种活性物质的功能上……其诱导细胞发生的改变可以预见并且得到遗传(埃弗里在信中用下划线标记)。”

埃弗里想要在实验结果发表前进行再次确认:“草率公布研究结论具有很大风险,如果后期论文被撤回将令人十分尴尬。”但是他对于此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实验结果充满了信心:“这个问题中蕴含着启示……而这也是遗传学家们长期以来的梦想。”后来某位研究人员曾这样描述,埃弗里发现了“基因的物质实体”,也就是解决了“基因到底源自何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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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奥斯瓦尔德·埃弗里关于DNA研究的论文正式发表。与此同时,纳粹在德国进行的灭绝行动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极限。每个月都会有成千上万被放逐的犹太人乘坐火车抵达集中营。同时受害者的人数也在不断增长:仅在1944年,就有将近50万名成年男女与儿童被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而附属营地、毒气室与火葬场也在紧锣密鼓地建造,许多万人坑中都堆满了死难者的遗体。就在那一年,大约有45万人被毒气杀害。截至1945年,共有90万名犹太人、7.4万名波兰人、2.1万名吉卜赛人(罗姆人)以及1.5万名政治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惨遭杀害。

1945年初,由于苏联红军穿越冻土地带逼近了奥斯威辛与比克瑙,因此纳粹政府企图将近6万名囚犯从集中营及其附属营地疏散。疲惫不堪的囚犯饱受严重营养不良的折磨,许多人都在冰天雪地的跋涉中不幸死去。1945年1月27日清晨,苏联红军攻入集中营,解救了仍然在押的7 000名囚犯,而这个数字与那些遇难者相比简直是所剩无几。到了此时,暴虐无道的种族仇恨早已凌驾于优生学和遗传学概念之上,同时遗传净化这个借口也逐渐被融入种族净化的过程。但是即便如此,纳粹遗传学的印记依然非常清晰,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那天早上,满脸困惑的囚犯步履蹒跚地走出集中营,其中就包括一家侏儒和数对双胞胎,而他们是门格勒遗传实验中屈指可数的几位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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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是纳粹对于遗传学发展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它为优生学盖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纳粹优生学暴行成为一部现实版的反面教材,而人们也开始对某些教唆势力重新进行了全面审视。在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的优生学计划悄然终止。1939年,美国优生学档案办公室的运营资金开始明显减少,到了1945年之后则大幅下降。对于那些最狂热的支持者来说,他们似乎对曾经蛊惑德国优生学家的事实集体失忆,并且最终灰溜溜地放弃了这场轰轰烈烈的优生运动。


第六章
DNA双螺旋

成功的科学家必将意识到,他们与报纸报道或其母亲描述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中有许多人不仅狭隘沉闷,而且愚不可及。

——詹姆斯·沃森

科学家的作用要远逊于分子的魅力。

——弗朗西斯·克里克

如果以体育竞技为尊,那么科学将走向毁灭。

——本华·曼德博(Benoit Mandelbrot)

奥斯瓦尔德·埃弗里的实验实现了另外一种“转化”。在所有生物分子中,DNA曾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然而现在终于轮到它闪亮登场。尽管某些科学家开始还对“基因由DNA组成”的观点持反对态度,但是埃弗里的实验证据让他们无法反驳(虽然埃弗里曾获得三次诺贝尔奖提名,但是由于艾纳·哈马斯登这位极具影响力的瑞典化学家拒不相信DNA能携带遗传信息,因此埃弗里终生都没能获得诺贝尔奖)。20世纪50年代,随着其他实验室的研究结果相继问世 ,就连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不得不转为DNA的信徒。生物分子的角色就此发生转变:以染色质侍女身份存在的DNA突然间化身为王后。

莫里斯·威尔金斯是一位年轻的新西兰物理学家,他是早期皈依DNA信仰的科学家之一。作为乡村医生的儿子,威尔金斯曾于20世纪30年代在剑桥大学攻读物理学。其实还有一位重量级的科学家也来自遥远的新西兰,他就是颠覆20世纪物理学的欧内斯特·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1895年,这位年轻人在奖学金的资助下进入剑桥大学,他从此踏上了揭开原子物理学奥秘的道路。卢瑟福在实验研究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才华,他根据结果推导出放射性的特点,搭建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原子概念模型,然后还将原子拆分成亚原子粒子,并且开辟出亚原子物理学这个新领域。1919年,卢瑟福成为第一位实现中世纪关于化学嬗变梦想的科学家:他使用放射性α粒子轰击氮原子并将其转化为氧原子。卢瑟福证实化学元素并不是构成物质的基本单位。就像作为物质基本单位的原子也是由电子、质子与中子等更基本的物质单位组成。

威尔金斯追随卢瑟福的方向开始研究原子物理学与放射线。20世纪40年代,威尔金斯搬到伯克利居住,他曾经短期参与过曼哈顿计划,并与其他科学家共同分离纯化同位素。但是在返回英格兰以后,威尔金斯与许多顺应潮流的物理学家一样,在逐渐远离物理学的同时向生物学靠拢。他也被埃尔温·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深深打动。威尔金斯推断,基因作为遗传的基本单位必然是由亚单位组成,而DNA的结构则可以解释这些亚单位的功能。现在这位物理学家就面临着解决生物学领域最具诱惑问题的良机。1946年,威尔金斯被任命为伦敦国王学院新成立的生物物理系主任助理。

※※※

生物物理学是学科发展进入新时代的标志,而这个奇特的称谓由生物学与物理学组成。19世纪学术界的观点认为,活细胞不过是相互关联的化学反应的产物,并由此诞生了生物化学(融合了生物学与化学)这门重要的学科。化学家保罗·埃利希(Paul Ehrlich)曾经说过:“生命……就是个化学反应过程。”他将细胞裂解后释放的“活化学物质”按照组别与功能分类。其中糖源提供能量,脂肪储存能量。由于蛋白质不仅能够进行化学反应,同时还可以调控生化过程的节奏,因此起到生物界交换机的作用。

但是蛋白质是如何调控生理反应的呢?例如血液中氧气的载体血红蛋白,它所执行的是一项貌似简单但是却至关重要的生理反应。血红蛋白在含氧量较高的环境里会与氧分子结合,而当其运动到含氧量较低的环境后会释放氧分子。这种属性能够让血红蛋白将氧气从肺部转运至心脏和大脑。但是血红蛋白需要具备什么特点才能让它成为高效的分子摆渡车呢?

其实答案就在血红蛋白的分子结构里。血红蛋白A是目前研究最为广泛的分子,它的分子构象好似长着四片叶子的幸运草。其中两片“叶子”由α—珠蛋白构成,而另外两片叶子由β—珠蛋白构成 。叶子之间两两重叠,其中心部位是一种名为血红素的含铁物质,它可以与血液中的氧分子结合,整个过程有点类似于可控的氧化反应。一旦氧分子与血红素结合完毕,围绕氧分子血红蛋白的四片叶子就会像搭扣一样收紧。当血红蛋白释放氧分子时,这种搭扣装置将会自然放松。此外,某个血红蛋白释放氧分子会引起其他同伴的协同效应,就像从儿童拼图游戏中移走了关键部位的零片。然后幸运草的四片叶子在扭动中打开,血红蛋白可以再次与氧分子结合。通过控制铁离子和氧分子的结合与释放(血液的周期性氧化与还原),血红蛋白可以为机体组织提供充足的氧气。与单纯溶解在血浆中的氧含量相比,血红蛋白可以让血液的携氧量提高70倍。脊椎动物的身体构造依赖于这种属性:如果血红蛋白向较远部位供氧的能力遭到破坏,那么我们将变成身材矮小的冷血动物。也许我们醒来后会发现自己蜕变为昆虫。

血红蛋白的结构造就了其独特的功能。分子的物理结构决定其化学性质,化学性质决定其生理功能,而生理功能最终决定其生物活性。生物体复杂的功能可以按照以下逻辑来理解:物理结构决定化学反应,化学反应决定生理功能。对于薛定谔提出的“生命是什么”,生物化学家可能会这样回答:“生命由化学物质组成。”而生物物理学家还会补充道:“如果化学物质不以分子形式存在,那么生命又会是什么?”

生理学是形态与功能的精妙匹配,其具体过程发生于分子作用过程中,而对于生理学的描述则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在亚里士多德眼中,生物体不过是由某些精致原件组装的机器。生物学从中世纪开始逐渐摆脱了传统理论的影响,当时的学术界认为神奇法力与魔幻之水是决定生命的要素,而生物学家则使用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来解释生物体的神秘功能(对于神的存在进行辩护)。生物物理学家打算在生物学研究中重启教条的机械论描述。他们认为应该根据物理学概念来解释生理活动,例如力、运动、行为、动力、引擎、杠杆、滑轮以及搭扣。牛顿发现的万有引力定律同样适用于苹果树的生长。人们没有必要援引神奇法力或者杜撰魔幻之水来解释生命现象。生物学的基础是物理学。天外救星其实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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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国王学院期间,威尔金斯的主攻方向就是破解DNA的三维结构。他推断,如果DNA确实是基因的载体,那么其结构理应体现基因的特征。严酷的进化过程使长颈鹿的颈部拉长,并且让血红蛋白的四臂搭扣结构趋于完美,根据同样的原理,DNA的构象也应该与其功能相匹配。而这种携带基因的分子必定与众不同。

为了破译DNA结构,威尔金斯决定采用某些源自剑桥大学的生物物理学手段,其中就包括晶体学与X射线衍射技术。为了对晶体学有个初步了解,我们可以在脑海中试着想象出一个微小的立方体。尽管上述立方体既“看不见”也摸不到,但是它却具备影子这种所有物质实体的共性。假设我们记录下光线从不同角度照射在立方体上留下的影子,那么立方体正对光源时投射出的阴影为正方形,斜对光源时形成的阴影为钻石状,而再次移动光源时阴影将变成梯形。虽然这项工作耗时费力,就像要从上百方的剪影中还原出某张面部的轮廓,但是该方法的确行之有效:只要通过逐个拼接就可以把二维图像变为三维立体结构。

X射线衍射技术的原理与之类似,当X射线投射到晶体上发生散射时就会留下“影子”,而为了洞悉分子世界的内在结构并产生散射现象,我们就需要X射线这种具有强大穿透力的光源。但是这项技术还存在一个小问题:分子在不停运动中难以捕捉成像。在液态或者气态条件下,随机运动的分子就像尘埃颗粒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当光线照射到数以百万计的移动立方体上时,我们看到的只是某个处于运动状态的模糊影子,仿佛是由无数分子组成的电视静态图。而有一种方法可以巧妙地解决该问题,那就是让分子从液态转化为晶态,然后原子就会固定在某个位置。既然发现了影子成像的规律,那么这些晶格就可以产生有序可读的剪影。物理学家通过X射线照射晶体就能破译其三维空间结构。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和罗伯特·科里(Robert Corey)是加州理工学院的两位物理化学家,他们曾经用这项技术测定了几种蛋白质片段的结构,而鲍林也凭借该成果于1954年获得了诺贝尔奖。

当然威尔金斯也希望能借助这项技术来测定DNA的结构。使用X射线照射DNA的过程简单明了并且无须专业知识。他在化学系里找了一台X射线衍射仪,然后将其安置在堤岸侧翼一间具备放射防护的实验室里,其位置正好低于旁边泰晤士河的水平面。威尔金斯已经备齐了实验所需的全部关键材料。他现在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如何让DNA静止不动。

※※※

20世纪50年代早期,正当威尔金斯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1950年冬季,作为伦敦国王学院生物物理系主任,J. T.兰达尔(J. T. Randall)新招募了一位从事晶体学研究的年轻科学家。兰达尔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个头不高但是为人绅士且衣着考究,平时热衷于板球运动,然而他在下属面前却有着拿破仑般的权威。这位新人名叫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她刚刚在巴黎完成了煤晶体方面的研究。1951年1月,富兰克林来到伦敦拜访兰达尔。

那时威尔金斯恰好在外面跟未婚妻度假,而他后来定会为此事追悔莫及。当兰达尔向富兰克林推荐威尔金斯的项目时,我们不清楚他能否预料到这两位学者将会在日后水火不容。他告诉富兰克林:“威尔金斯已经发现这些(DNA)纤维具有非常完美的结构。”或许富兰克林会考虑通过这些纤维的衍射照片来推导出DNA的结构?不管怎样,兰达尔给她提供了DNA样本。

当威尔金斯度假归来后,他希望富兰克林到他的团队担任初级助理,毕竟DNA三维结构是威尔金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项目。但是富兰克林无意给任何人做助手。作为一位英国著名银行家的女儿,黑眼睛的富兰克林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而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X射线一样扫过台下听众。富兰克林是实验室里的奇葩,她居然能够在当时由男性主导的世界里树立起自己的学术地位。威尔金斯后来写道,富兰克林有一个“教条且固执的父亲”,在她的家庭环境中,父亲与兄弟们并不喜欢这个聪慧的女孩。她不会给任何人当助手,更不用说莫里斯·威尔金斯了。富兰克林不喜欢威尔金斯温和的做派,她认为威尔金斯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无可救药。而威尔金斯破译DNA结构的项目更是与她自己的研究方向直接冲突。正如富兰克林的一位朋友后来所言,她与威尔金斯“相见两厌”。

起初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的合作也曾有过“蜜月期”,他们偶尔会一起到斯特兰德皇宫酒店(Strand Palace Hotel)喝咖啡,但是这种关系很快就化为冰冷的敌意。由于他们在理论水平上旗鼓相当,因此相互之间都表现出傲慢不逊的态度;几个月后,他们便几乎不再说话。(威尔金斯后来写道:“她经常大声吼叫,所幸没有真正伤到我。”)某天清晨,两人分别与各自的朋友外出,可是他们却在康河上划船的时候不期而遇。富兰克林驾船沿河冲向威尔金斯,眼看两船越来越近险些撞在一起。“她现在就想把我淹死!”威尔金斯佯作惊恐地大喊。他在自嘲中流露出内心的紧张,而这种玩笑即将成为尴尬的现实。

富兰克林真正想要对抗的是当时盛行的男权主义。她对于男人们平日里在酒吧推杯换盏已经习以为常,但是无法忍受学院的公共休息室禁止女士入内,只能看着那些男性同事悠然自得地谈古论今。富兰克林发现周围许多男同事都“令人厌恶”。她不仅要面对性别歧视的压力,还要忍受含沙射影的讥讽:她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斤斤计较或者察言观色上。富兰克林更喜欢把时间用在科学研究(寻找自然界各种晶体中那些看不见的结构)上。兰达尔的观点在当时显得标新立异,他并不反对雇佣女性科学家,而在伦敦国王学院,还有几位女性同道与富兰克林携手共进。实际上女性早已成为科技领域的开拓者:包括工作严谨且不失热情的居里夫人(Marie Curie),其典型的装束就是那身炭黑色的长裙,她用干裂的双手从数吨残渣中提取出元素镭,并且两次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还有来自牛津大学的多萝西·霍奇金(Dorothy Hodgkin),她是一位端庄且优雅的生物化学家,后来因测定青霉素的晶体结构而获得诺贝尔奖(某家报纸形容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家庭主妇”)。但是富兰克林与她们完全不同:她既不是和蔼的家庭主妇,也不会穿着羊毛长袍在铁锅里搅拌,她既不是慈眉善目的圣母马利亚,也不是面目狰狞的魔法女巫。

DNA图像中模糊的静态画面让富兰克林感到十分困惑。威尔金斯从某家瑞士实验室获得了一些高纯度DNA,然后把它们拉伸成均匀细长的纤维。他将这些DNA纤维缠绕在弯曲的回形针上,并且希望通过X射线衍射得到图像。可是结果证实这种材料很难成像,只会在胶片上留下分散且模糊的圆点。是什么原因让高纯度的分子也难以成像呢?富兰克林百思不得其解。但没过多久,她就在不经意中发现了答案。DNA在纯态时以两种形式存在。在潮湿状态下,DNA会表现为B型晶体结构;在干燥状态下,DNA将转换为A型晶体结构。当样品池湿度降低时,DNA分子体积会发生舒缩,仿佛可以透过这种呼吸换气看到生命的节律。由于DNA两种结构之间的转换对于实验结果产生了部分干扰,因此这也是威尔金斯一直在努力克服的障碍。

富兰克林设计了一个精巧的装置,可以通过电解食盐水产生氢气泡来调节样品池的湿度。随着样品池内湿度增加,这些纤维似乎永久性地处于松弛状态。她终于获得了成功。在接下来的几周内,富兰克林拍摄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高清晰照片,后来被晶体学家J. D.贝尔纳(J. D. Bernal)称为“有史以来最迷人的X射线照片”。

※※※

1951年春季,莫里斯·威尔金斯在那不勒斯动物所参加了一场学术会议,而波弗利与摩尔根曾在这里的实验室研究过海胆。尽管来自海洋的寒流还会不时横扫城市的街道,但是也无法挡住天气逐渐变暖的步伐。在那天早上的听众中,有一位威尔金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生物学家,这位叫作詹姆斯·沃森的年轻人神采奕奕且能言善道,他的衬衫下摆露在外面,破旧的裤子可以看到膝盖,袜子只提到脚踝处……可是他本人却像只公鸡一样骄傲地昂着头。威尔金斯关于DNA结构的演讲枯燥乏味。他在最后一张幻灯展示了某张DNA早期X射线衍射照片。在结束这段长篇大论之前,他将这张幻灯片投射到屏幕上,却没有引起现场听众的热情反响,就连威尔金斯本人也并未对这张模糊的照片表露出多大兴趣。由于他无法解决样品质量与样品池干燥度的问题,因此得到的DNA衍射照片总是一片模糊。然而沃森却当即为之心动。威尔金斯的结论明确无误:从理论上讲,DNA可以结晶成为某种易于发生X射线衍射的形式。沃森后来写道:“在聆听莫里斯的演讲之前,我曾经担心基因的结构可能无章可循。”但是这张衍射照片却迅速打消了他之前的顾虑:“我突然间就对基因的化学组成产生了极大兴趣。”沃森试图与威尔金斯就这张衍射照片交换看法,但是“威尔金斯表现出了英国人的傲慢,他从不和陌生人交谈”,因此沃森只能失望而去。

沃森“并不了解什么是X射线衍射技术”,但是他对某些生物学问题的重要性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沃森在芝加哥大学接受过鸟类学专业培训,他曾想尽一切办法躲开那些化学或物理课。然而最终,他还是在归巢本能的引导下进入了DNA研究领域。沃森也非常崇拜薛定谔的名著《生命是什么?》。当时沃森正在哥本哈根从事核酸化学领域的研究,而他后来将其描述为“失败透顶”,可是威尔金斯的DNA衍射照片却令他为之一振。“虽然我无法诠释其中的含义,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对我的吸引。与那些碌碌无为的学者相比,功成名就当然更令人心动。”

沃森急忙赶回哥本哈根并要求转到位于剑桥的马克斯·佩鲁茨实验室(佩鲁茨是奥地利生物物理学家,他于20世纪30年代逃离纳粹德国后移居英国)。那张具有预见性的模糊阴影萦绕在沃森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当时佩鲁茨从事的分子结构研究与威尔金斯的DNA项目十分接近。于是沃森下定决心要解开DNA的结构之谜,仿佛他要从“罗塞塔石碑中获取万物生长的奥秘”。沃森后来说道:“对于遗传学家而言,DNA是唯一值得去攻克的难关。”那时,他年仅23岁。

沃森为了拍摄DNA衍射照片搬到了剑桥。就在来到剑桥的那一天,他再次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位名叫弗朗西斯·克里克的学者恰巧也在佩鲁茨实验室工作。他们之间的默契无关儿女情长,两个人更多的交集是思想上的共鸣。沃森与克里克都具有桀骜不驯的个性,他们可以在言谈话语中碰撞出火花,而且同样怀着超越现实的雄心壮志。 克里克后来这样写道:“我们那时候年少轻狂且无所顾忌,头脑中经常闪过急于求成的念头。”

克里克当时35岁,尽管他比沃森年长整整12岁,但是却依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部分原因在于克里克曾在战争时期参加过海军)。克里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者”,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庸才”。作为曾经的物理学高才生,性格开朗的克里克嗓音稳如洪钟,他在战时会帮助同事做好掩护并且备好珍贵的阿莫西林。克里克同样拜读过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而“这本小册子引发的一场革命”彻底震撼了生物学领域。

虽然英国人平时比较挑剔,但是如果有人在早班火车上坐在你身旁,不请自来就替你完成填字游戏,那么这种行为将更让人反感。克里克的才华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与众不同,虽然从不对别人的项目指手画脚,但是他总是正确的那一方。20世纪40年代末期,物理系毕业的克里克在研究生期间转投生物学领域,他在此期间自学了许多关于晶体学的数学理论,而那些复杂的嵌套方程可以让模糊的剪影转化为三维结构。克里克与佩鲁茨实验室里大多数同事的研究方向都是蛋白质结构,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他从工作伊始就对DNA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克里克与沃森、威尔金斯和富兰克林一样,也本能地被携带遗传信息的DNA分子结构吸引。

沃森与克里克就像是在游戏厅一起玩耍的孩童,他们两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后来终于拥有了一间黄色砖木结构的实验室,这里不仅安放了实验设备也成就了彼此的“疯狂梦想”。沃森与克里克仿佛就是两条互补的核酸长链,虽然他们性格里有玩世不恭的狂傲,但是却无法遮掩两位学者卓越的才华。他们藐视权威的束缚却又渴望得到世俗的认可。他们深谙科研体系因循守旧的弊病,却又懂得韬光养晦的规则。他们渴望成为悠然自得的闲云野鹤,可是又心甘情愿受制于剑桥大学的条条框框。他们甚至自嘲为宫廷中的弄臣。

假如可以找到某位令他们敬畏的科学家,那么恐怕非莱纳斯·鲍林莫属。具有传奇色彩的鲍林是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位化学家,他刚刚宣布自己解决了蛋白质结构测定中某个重要的难题。蛋白质由各种氨基酸链组成。氨基酸链在三维空间中折叠形成亚结构,然后再次折叠形成更高级的结构(让我们想象一下,某条氨基酸链先盘绕成螺旋状,然后再进一步蜷曲成球形或球状)。鲍林在研究晶体结构时发现,蛋白质经常折叠成某种典型的亚结构,看上去就像由单螺旋链缠绕而成的弹簧。在加州理工学院举办的学术会议上,鲍林用魔幻的手法展现了上述蛋白质结构的模型:他在演讲结束前一直把模型藏在窗帘后面,然后随着一声“变”才正式推出,当时现场被惊呆的观众无不为之喝彩。据传言,鲍林当时已经将注意力从蛋白质转到了DNA结构上,而沃森与克里克在5 000英里外的剑桥似乎已经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1951年4月,鲍林发表了关于蛋白质螺旋结构的学术论文。这篇文章中密布着各种方程与数据,即便是专家学者也会感到论文晦涩难懂。尽管鲍林将关键的研究方法隐藏在数字迷雾中,但是克里克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了如指掌。克里克告诉沃森,实际上鲍林的模型“只是根据常识判断的产物,并非复杂数学推理的结果”,他丰富的想象力才是重中之重。“鲍林有时会使用方程来支持论点,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用文字描述代替……人们无法从X射线衍射照片中辨别出α—螺旋结构,现在关键步骤是要确定原子之间的排列顺序。就像学龄前儿童的玩具一样,我们要用分子模型取代纸笔来完成这个过程。”

在鲍林工作的启发下,沃森与克里克在科学理念上发生了质的飞跃。那么DNA的结构能否通过鲍林的“诀窍”来测定呢?克里克认为,X射线衍射照片固然有助于解开DNA结构的奥秘,然而试图通过实验技术来确定生物分子结构则纯属徒劳。“这就好像当你从楼梯上失足摔下之时却还惦记着从钢琴音符中分辨出和弦的组成。”但是假设DNA的结构非常简单,甚至简单到可以通过“常识”或构建模型来推断呢?那么能否用某个简单的组合来诠释DNA结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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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50英里之外的伦敦国王学院,富兰克林对于用玩具构建DNA模型的想法嗤之以鼻。她执着地专注于自己的实验研究,并且拍摄了许多愈发清晰的DNA衍射照片。富兰克林坚信结果就在其中,完全没有必要再进行猜测。她认为实验数据是构建模型的前提,而其他方法都是旁门左道。在A、B两种DNA晶体结构(A型含水量低,B型含水量高)中,B型DNA的结构似乎相对简单。当威尔金斯提出合作测定B型DNA结构时,骄傲的富兰克林一口回绝。她认为合作就是一种变相的投降。他们就像两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就连兰达尔也在不久后被迫介入并将他们分开。此后,威尔金斯继续研究B型DNA结构,而富兰克林则专攻A型DNA结构。

这种恶性竞争让双方两败俱伤。由于威尔金斯在DNA制备过程中质量不过关,因此无法得到清晰的X射线衍射图。与此同时,尽管富兰克林能够得到清晰的衍射图,但是她却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她曾厉声指责威尔金斯:“你竟敢替我解释数据?”)。他们两人的实验室相距不过几百英尺,可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却像两个处于战争状态的敌国。

1951年11月21日,富兰克林在国王学院做了一次演讲。沃森则受威尔金斯的邀请来参加本次活动。那是个灰蒙蒙的午后,整个天空都被笼罩在伦敦潮湿的雾气中。老旧阴冷的报告厅隐藏在学院深处的某个角落,这里就像是查尔斯·狄更斯小说中令人压抑的账房。沃森就在这区区15位参会人员中,他“身材干瘪瘦小且神情局促不安……虽然目光炯炯有神,但却没有做任何笔记”。

沃森后来这样形容富兰克林的演讲:“她表现得非常紧张……言谈举止显得呆板严肃。我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她摘下眼镜,然后再换个新发型,那会是什么样子?”富兰克林在讲话时不苟言笑,演讲的方式就像在播报苏联的晚间新闻。如果有人在认真聆听她的演讲,而不是只盯着她奇怪的发型,那么他们将会注意到,尽管富兰克林只是独自一人踯躅前行,但是她正为之奋斗的目标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她在笔记中写道:“几条核酸链组成了一种大螺旋结构 ,其中磷酸位于螺旋外侧。”她似乎已经隐约看到了精美绝伦的DNA骨架结构。然而富兰克林只给出了某些粗糙的测算结果,她对于这种结构的细节未能做出任何解释。随后,盛气凌人的富兰克林就草草结束了这场枯燥的学术研讨会。

第二天早上,沃森兴奋地跟克里克描述了富兰克林演讲的内容。当时他们正要登上开往牛津的列车,准备去拜访著名的晶体学家多罗西·霍奇金。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在演讲中只提供了某些初步的测算结果,因此当克里克向沃森询问精确数据时,沃森只能做出某些似是而非的答复。在沃森的学术生涯中,这是他参加过的最重要的研讨会之一,可是他居然没有做笔记。

尽管如此,克里克还是理解了富兰克林的基本设想,然后他们匆忙赶回剑桥开始搭建DNA模型。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开始动工了,午饭就在附近的老鹰酒吧解决,当然这里还有他们喜欢的醋栗馅饼。两个人意识到:“从表面上看,通过X射线衍射技术可以反映DNA的结构(无论核酸链的数量是两条、三条还是四条)。”但是问题在于,他们如何才能把这些核酸链整合起来,并构建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分子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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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股DNA由糖基和磷酸骨架以及与之相连的四种碱基(A、T、G、C)构成,这些碱基看起来就像是某条拉链上突起的链牙。为了测定DNA结构,沃森与克里克首先要计算出每个DNA分子中拉链结构的数量,其中哪些组分位于螺旋内侧,而哪些组分又位于螺旋外侧。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难,可是想要构建一个简单明了的DNA模型却谈何容易。“尽管该模型只涉及15个原子,但是怎么都无法用夹子固定住那些代表原子的小球。”到了下午茶时间,沃森与克里克还在摆弄那个令人纠结的模型,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貌似满意的答案:其中三条核酸链相互缠绕形成螺旋结构,糖基与磷酸组成的骨架则位于螺旋内侧,也就是说磷酸在这个三螺旋结构的内侧。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由于个别原子的间距过于接近,因此整个模型看起来有点别扭。”也许这个问题可以通过某些微调来解决。与理想中的DNA结构相比,该模型还算不上完美。沃森与克里克意识到,他们在下一步研究中需要借鉴富兰克林的定量检测方法。于是这两人突发奇想,主动邀请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前来实验室参观,而后来他们对此决定追悔莫及。

第二天清晨,威尔金斯、富兰克林与她的学生雷·戈斯林(Ray Gosling)从国王学院乘火车出发,他们准备一睹沃森与克里克构建的模型。这次剑桥之行令人心驰神往,就连富兰克林也对此满怀期待。

然而当他们看到模型之后却感到心灰意冷。虽然威尔金斯对此感到“失望”,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性格直率的富兰克林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这个模型的荒谬之处。富兰克林认为其设计糟糕至极,这个奇丑无比的模型就像是满目疮痍的灾难现场或者地震后倒塌的摩天大楼。戈斯林后来回忆道:“罗莎琳德拿出她教训学生的架势:‘让我告诉你们毛病在哪儿!’……她在逐条列举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她甚至想把这个丑陋的模型一脚踢出去。

克里克试着把磷酸骨架挪到螺旋结构中央,并以此来稳定“摇摆不定的核酸链”。可是磷酸带有负电荷,如果它们在螺旋结构内侧相遇,那么彼此排斥会让DNA分子在瞬间分崩离析。为了解决排斥问题,克里克在螺旋结构中央插入一个带正电荷的镁离子,希望它能像分子胶一样使DNA结构稳固。但是富兰克林的测算结果表明,镁离子不可能出现在螺旋结构中央。更糟糕的是,由于沃森与克里克设计的模型结构非常紧凑,因此无法容纳足够数量的水分子。而就在争分夺秒搭建模型的过程中,他们居然忽略了富兰克林的一项重要发现:DNA的晶体结构与含水量密切相关。

这次由沃森与克里克主动邀请的参观反倒变成了对他们的批判。当富兰克林劈头盖脸地把这个模型从里到外说得一无是处时,他们从心底里感到无地自容。克里克看上去非常沮丧。沃森后来回忆道:“他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向穷苦孩子演讲时的自信了。”与此同时,富兰克林对这些“幼稚的解释”感到怒不可遏。这两个大男孩以及他们“自以为是”的玩具浪费了她太多时间。于是富兰克林乘坐下午3点40分的火车愤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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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莱纳斯·鲍林正在帕萨迪纳的实验室试图揭开DNA结构的奥秘。沃森知道,他们在这场“DNA结构测定的竞赛”中肯定无法与之匹敌。鲍林不仅在化学、数学以及晶体学领域造诣颇深,同时还在构建模型方面具有敏锐的直觉,因此他的出现不啻平地一声惊雷。沃森与克里克对此忧心忡忡,他们担心某天早上醒来,某份8月出版的学术期刊已经发表了DNA结构测定结果,但是署名作者是鲍林,而非他们自己。

1953年1月的第一个星期,他们一直担心的噩梦似乎就要成真:鲍林与科里撰写了一篇有关DNA结构的文章,并且将优先出版的副本提供给剑桥大学。而这无异于在大西洋彼岸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就在得知此事的那一瞬间,沃森觉得“一切都完了”。他疯狂地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然后找到了文中具有关键意义的DNA结构图。但是当沃森凝神观察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结构有问题”。非常凑巧的是,鲍林与科里也提出了DNA三螺旋结构,其中A、C、G、T四种碱基朝向螺旋外侧。同时扭曲的磷酸骨架面朝外,位于螺旋内侧,看上去就像螺旋楼梯的中柱一样。然而鲍林提出的DNA结构中并没有用镁离子来固定磷酸骨架。不仅如此,他还提出DNA的结构可以通过较弱的化学键来维系。这句重要的结论没有逃过沃森的眼睛。他当即做出判断:这个DNA结构根本不成立,它完全无法维持稳定。鲍林的某位同事后来写道:“如果DNA以这种结构存在,那么它将会发生爆炸。”鲍林的实验没能实现一鸣惊人,但是他构建的模型却能导致分子大爆炸。

沃森描述道:“这种低级错误令人难以置信,我恨不得马上就去告诉别人。”他冲到隔壁实验室,向某位化学家朋友展示了鲍林提出的DNA结构。这位化学家调侃道:“伟人(鲍林)忘记了基础化学定律。”沃森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克里克,然后两个人来到他们最喜欢的老鹰酒吧,幸灾乐祸地用威士忌来庆祝鲍林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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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1月底,沃森来到伦敦拜访威尔金斯,并且顺便也到实验室看望了富兰克林。当时富兰克林正坐在实验台前工作,她的周围散落着几十张DNA衍射照片,而桌上的那本书上则布满了各种笔记和方程。他们在辩论鲍林文章观点的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富兰克林在某个问题上被沃森惹恼,她愤怒地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沃森担心“富兰克林在盛怒之下会动手打他”,于是自讨无趣地从前门悄悄溜走了。

相比之下,他在威尔金斯这儿就受欢迎多了。由于他们饱受富兰克林火暴脾气的折磨,因此彼此之间表现出惺惺相惜,此外威尔金斯在研究上对于沃森的开放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当然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与主观臆测的结果。威尔金斯告诉沃森,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在去年夏季已经获得了一组全新的B型DNA照片,这些照片的清晰程度令人难以置信,DNA骨架的基本结构几乎跃然纸上。

1952年5月2日,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富兰克林与戈斯林将DNA纤维置于X射线下曝光过夜。虽然镜头略微有点偏离样本中心,但是这张衍射照片在技术上已经堪称完美。富兰克林在她的红色笔记本上写道:“非常完美的B型DNA照片。”到了第二天(周六)晚上6点半,当其他同事去酒吧放松的时候,富兰克林还在实验室里工作,她在戈斯林的帮助下重新调整了镜头的位置。星期二下午,她拍摄了新的照片。它看上去比之前那张更为清晰,而这也是她所见过最完美的DNA照片。富兰克林将其标记为“51号照片”。

威尔金斯走到隔壁房间,他从抽屉里取出这张关键的照片,然后将它展示给沃森。与此同时,富兰克林还待在办公室里,心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并不知道自己最珍贵的数据刚刚被威尔金斯透露给了沃森 。(“或许我应该先得到罗莎琳德的许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威尔金斯后来对此深感内疚,“那时的情形一言难尽……如果在正常情况下,那么我自然会先征得她的允许,可是即使当时大家相处融洽,她也不会允许别人这样做……虽然我先看到了这张照片,但是相信没有人会忽略其中的螺旋结构。”)

沃森立刻就为眼前的照片所震撼。“我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即感到目瞪口呆同时心跳也开始加速。该图案比之前得到的那些结果更加清晰,简直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只有某种螺旋结构才能在照片中表现为黑十字的模样……在经过简单计算后就可以得知该分子中核酸链的数量。”

那天晚上,沃森坐在冰冷的车厢里穿过沼泽地返回剑桥,他在报纸的边缘勾勒出记忆中那张照片的轮廓。沃森首次去伦敦国王学院参加学术交流时没有做笔记,而他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当沃森回到剑桥后,他兴奋地从学院的后门一跃而入,他确信DNA结构由两条相互缠绕的螺旋链组成:这种“重要的生物分子成对出现”。

※※※

第二天早晨,沃森与克里克冲到实验室满怀热情地开始搭建模型,整个过程严格遵循遗传学与生物化学的原理来进行。他们在有条不紊开展工作的同时尽量做到精益求精,并且在模型结构内部为关键的水分子留下了足够空间。如果他们想要赢得这场竞赛,那么智慧与直觉都不可或缺;只有具备这些条件,他们才能实现心中的梦想。起初,他们试图把磷酸骨架置于中央,然后让碱基朝向侧面突出来挽救三螺旋模型。可是这种结构不仅看起来摇摆不定,而且狭小的分子间距令人感到十分别扭。沃森在喝了杯咖啡之后对于上述结构不再坚持:也许磷酸骨架应该位于螺旋结构的外侧,而A、T、G、C四种碱基则面对面并列于螺旋内侧。虽然上述问题刚刚解决,但是更大的难题却接踵而至。当碱基朝向外侧突出时并不需要考虑空间问题:它们只是像螺旋状花环一样围绕着中央的磷酸骨架。然而当碱基朝向内侧时,它们相互之间就会发生挤压与嵌合,很像拉链上交错排列的链牙。如果A、T、G、C四种碱基位于DNA双螺旋结构的内侧,那么它们之间就必须存在某些互动与联系。例如腺嘌呤(A)与其他碱基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呢?

某位落寞的化学家曾提出,DNA的碱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欧文·查加夫(Erwin Chargaff)是一位出生于奥地利的生物化学家。1950年,他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工作期间发现了某种独特的化学现象。每当查加夫消化DNA并对碱基组成进行分析时,他总能发现A与T所占比例几乎相同,而G与C的比例也十分相近。某种神秘的力量让A与T以及G与C出双入对,好像这些碱基天生就相互绑定在一起。然而尽管沃森与克里克了解查加夫法则,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将其用于构建DNA结构模型。

当碱基在螺旋内部的配对问题解决后,他们又面临着第二个关键问题,也就是如何对于DNA骨架的外部尺寸进行精确测算。这关乎模型中各组分的布局问题,并且明显受到DNA结构空间维度的限制。而富兰克林的数据又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重大作用。1952年冬季,巡视委员会受命前往国王学院审查工作。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准备了一份关于DNA研究最新进展的工作报告,其中就包括许多已经完成的初步测算结果。马克斯·佩鲁茨是该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得到了一份报告副本并将其转交给沃森与克里克。虽然该报告没有明确标注为“机密”,但是显然不能供他人随意借阅,尤其是那些富兰克林的竞争对手。

我们至今都不清楚佩鲁茨的意图,以及他为何在科学竞争中故作天真(他后来写道:“我在行政事务方面缺乏经验且考虑不周。既然报告上没有标明‘机密’,那么我就没有理由为其保密。”)。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富兰克林的报告最终到了沃森与克里克手中。他们已经确认糖基—磷酸骨架位于螺旋结构外侧,同时相关测量的基本参数已经明确,现在这两位搭档开始进入构建模型中最为复杂的阶段。起初,沃森试图通过腺嘌呤(A)配对来连接双螺旋结构的两条链,他以为相同碱基之间可以彼此配对。但是这样建立的螺旋结构看上去凹凸不平且分布不匀,就像身着紧身潜水衣的米其林轮胎人。然后沃森试着将模型调整为理想的形状,但是依然无法得到满意的结果。直到次日早晨,他才忍痛放弃这个模型。

就在1953年2月28日的清晨,正当沃森忙着摆弄着用纸板制作的碱基模型时,他开始怀疑螺旋内部相互配对的碱基彼此是否相同。如果其中的规律是A与T配对或C与G配对呢?“我突然间意识到,腺嘌呤与胸腺嘧啶形成的碱基对(A→T)在形状上与鸟嘌呤与胞嘧啶形成的碱基对(G→C)相同……由于这两种碱基对形状一致,因此无须对此进行额外修饰。”

沃森现在意识到,碱基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彼此堆叠在一起,然后它们会朝向螺旋结构的中央。如果此时再回顾查加夫法则,那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鉴于A与T以及G与C彼此互补,因此它们必须以相同数量出现,看上去就像是拉链上相互咬合的链牙。此事再次提醒我们,最重要的生物分子必须成对出现。沃森根本等不到克里克走进办公室。“弗朗西斯刚一出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跨入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答案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中。”

克里克只扫了一眼就对这种碱基配对模式深信不疑。尽管该模型的具体细节还有待进一步完善,A∶T与G∶C碱基对在螺旋骨架内的位置仍需明确,但这无疑是一项重大突破。该方案设计非常完美,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沃森回忆道,克里克“冲进老鹰酒吧,逢人便拉过来附耳低言,然后告诉对方我们发现了生命的奥秘”。

DNA双螺旋结构是一个标志性的象征,它与毕达哥拉斯三角形、拉斯科洞穴壁画、吉萨金字塔以及从外太空俯瞰人类居住的蓝色弹珠图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且将永久铭刻在人类历史与记忆中。我认为心灵之眼可以明察秋毫,因此很少在文中引用生物图表。但是我偶尔也会打破惯例。

DNA双螺旋结构示意图:单螺旋结构(左)以及成对的双螺旋结构(右)。注意碱基互补配对原则:A与T配对,G与C配对。盘绕DNA“骨架”由糖基—磷酸链组成。

两股DNA链缠绕在一起构成了双螺旋结构。“右手螺旋”是最为常见的DNA构象,就像向右旋转的螺丝钉一样扭转延伸。在DNA分子中,双螺旋结构的直径均为23埃(1埃等于1毫米的百万分之一)。假如把一百万个螺旋并排码放在一起,那么可以组成字母O的形状。生物学家约翰·萨尔斯顿(John Sulston)写道:“由于双螺旋结构很少表现出其细长的特点,因此它看起来是一种短粗的样子。每个人体细胞中DNA的总长度可以达到两米;假如我们按照比例将DNA放大到缝纫线粗细,那么每个细胞内DNA的总长度将达到200千米。”

在双螺旋模型中,每条DNA链均是由A、T、G、C构成的长“碱基”序列。而糖基—磷酸骨架把这些碱基串联起来。该骨架向外侧扭曲变形成为螺旋状结构,同时那些附着在内侧的碱基就像是旋转楼梯的踏板。两条链上的碱基相互对应:A与T配对,G与C配对。从互补的角度来说,两条链包含相同的信息:每条链都是对方的“倒影”,或者是彼此的回声(更贴切的比喻是二者互为阴阳)。A∶T与G∶C碱基对之间的分子间作用力将两条链牢固地锁定在一起。DNA双螺旋结构可以看作由四个字母(—ATGCCCTACGGGCCCATCG……—)组成的密码编写而成,互补的两条链将会永远通过这种镜像密码缠绕在一起。

法国诗人保尔·瓦莱里(Paul Valéry)曾经写道:“如果你想了解事物的本质,那么就不要被它们的名字迷惑。”如果我们想要了解DNA的奥秘,那么也不能被它的名字或化学结构式干扰。就像人类使用的那些简单工具(锤子、镰刀、风箱、梯子以及剪刀)一样,我们完全可以从分子结构中领悟其功能。只要了解DNA的结构,那么就可以直接掌握这种信息载体的功能。对于生物学中最重要的分子来说,DNA名字的含义与功能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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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1953年3月的第一个星期里,沃森与克里克已经成功构建出完整的DNA模型。沃森冲到卡文迪许(Cavendish)实验室的地下金属加工车间,督促工人们抓紧时间制造模型零件。整个锻造、焊接以及抛光的过程需要几个小时,而在此期间克里克就在楼上焦急地走来走去。当拿到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属零件后,沃森与克里克随即开始搭建DNA双螺旋模型,他们把代表碱基的纸板逐一固定在骨架上,仿佛是在谨小慎微地建造一间纸牌屋。每个零部件都必须处于恰当的位置,同时还要符合已知的分子测算结果。沃森每添加一个组件,克里克就会皱起眉头,而这种压力也会令他感到反胃。最后,全部零部件终于成功组装到一起,感觉就像完成了一幅复杂的拼图。第二天,他们带着铅垂线和尺子回到实验室,然后仔细地测量各部件之间的距离。无论是角度、宽度还是分子间隙,所有这些测量结果都近乎完美。

第二天清晨,莫里斯·威尔金斯在闻讯后迫不及待地赶到剑桥。他“在转瞬间……就迷上了它”。威尔金斯后来回忆道:“那个模型高高地伫立在实验台上,(它)就是生命的精灵,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这个模型似乎正在自言自语:‘我才不在乎你们怎么想,我知道自己就是完美的化身。’”威尔金斯返回伦敦后再一次进行了确认,他发现自己与富兰克林最新得到的晶体学数据都明确支持双螺旋结构。1953年3月18日,威尔金斯从伦敦致信沃森与克里克:“我觉得你们就是一对老谋深算的恶棍,但是你们的确能做到出类拔萃,我喜欢这个创意。”

富兰克林在两周之后才见到了双螺旋模型,她也随即相信这就是理想中的DNA结构。起初,沃森担心她会“在咄咄逼人的惯性中落入思维僵化的陷阱”,并且拒绝接受双螺旋模型。但是聪慧过人的富兰克林已经做出了判断。飞速运转的大脑让她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在这个DNA模型中,糖基—磷酸骨架位于双螺旋外侧,同时独特的A∶T与G∶C碱基对也符合查加夫法则,因此她没有理由对于上述事实进行反驳。”正如沃森描述的那样:“它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

1953年4月25日,沃森与克里克在《自然》( Nature )杂志上发表了《核酸分子结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同期发表的还有一篇由戈斯林与富兰克林撰写的论文,他们为支持双螺旋结构提供了强有力的晶体学证据。而第三篇文章则由威尔金斯完成,他从DNA晶体实验中获取的数据进一步印证了该模型的合理性。

但是生物学界似乎存在某种因循守旧的传统,总是用傲慢的姿态来对待这些重大发现,历史上孟德尔、埃弗里以及格里菲斯都曾经历过这种遭遇。沃森与克里克在文章结尾谦虚地提及:“我们已经注意到,文中提出的特定碱基配对直接暗示了某种潜在遗传物质的复制机理。”DNA最重要的功能就隐藏在其结构之中,它具有在细胞间以及生物体间传递遗传信息的能力。这种不稳定的分子组合不仅记录了生物体的信息、运动与形态,还为达尔文、孟德尔与摩尔根苦苦追寻的梦想找到了答案。

1962年,沃森、克里克与威尔金斯凭借他们的发现荣获了诺贝尔奖,可惜富兰克林却没能分享到这种成功的喜悦。1958年,她死于卵巢癌广泛转移,当时年仅37岁。而这种疾病归根结底还是与基因突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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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格维亚区远离伦敦市中心,蜿蜒流淌的泰晤士河就途经这里缓缓远去。当你漫步在文森特广场的时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英国皇家园艺协会办公室。1900年,威廉·贝特森正是在此将孟德尔理论引入科学界,并由此拉开了现代遗传学的序幕。如果你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广场向西北侧行进,那么将会途经白金汉宫南侧的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拉兰特郡别具风格的城镇住宅。弗朗西斯·高尔顿于20世纪早期在这里提出了优生学理论,他希望通过操纵遗传技术让人类走向完美。

英国卫生部病理实验室的旧址位于泰晤士河对岸以东3英里处。20世纪20年代,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在此发现了转化反应,他注意到遗传物质可以在不同生物体之间进行传递,并且通过实验证明DNA就是“基因分子”。而伦敦国王学院的实验室就在泰晤士河的北岸。20世纪50年代,罗莎琳德·富兰克林与莫里斯·威尔金斯在此对DNA的晶体结构进行了研究。如果现在就此转向西南方向,那么本次旅程将带你莅临位于展览会路上的科学博物馆,参观者可以在这里目睹“基因分子”诞生的历史。沃森与克里克搭建的原始DNA双螺旋模型被放置在一个玻璃箱内,那些左右摇摆的拉杆与经过锻压的金属片铰接在一起,而支撑这个模型的只是一个钢制的实验台。DNA双螺旋模型看上去就像是某个疯子发明的开瓶器,当然也可以将其比作一段精雕细刻的旋转楼梯,然而只有它才可以衔接人类的过去和未来。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在纸板上看到当年克里克亲手写下的四种碱基符号。

尽管沃森、克里克、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的成果为遗传学探索开辟了新方向,但是DNA结构在得到破解之后也意味着基因发现之旅步入了尾声。沃森于1954年写道:“只要我们破解了DNA结构的奥秘,那么接下来亟待解决的谜题就是,决定生物体性状的海量遗传信息存储于这种分子中的机制。”现在既往的问题已经被当今的焦点替代。双螺旋结构应该具备哪些特征才能承载生命密码?这些密码是如何转录并翻译成为有机体的实际形态和功能?为什么DNA结构会表现为双螺旋,而不是什么单螺旋、三螺旋或者四螺旋呢?为什么DNA的两条链之间会彼此互补,并且其中的碱基就像阴阳分子一样按照A∶T以及G∶C的规律进行配对呢?为什么在如此众多的选项中,只有双螺旋结构脱颖而出作为所有生物信息的中央储存库呢?克里克后来谈道:“它(DNA)的美丽不在于外表,而是源自其丰富的内涵。”

图像是反映事物内在规律的具体表现形式,其中双螺旋分子的结构图携带着人类构建、操作、修复以及复制的遗传指令,它承载着20世纪50年代科学界意气风发的豪情壮志。人类的完美性与脆弱性均隐藏在DNA分子的编码中:只要我们学会操纵这种化学物质,那么我们将能够改写自然、治愈疾病、改变命运并且重塑未来。

当沃森与克里克构建的DNA双螺旋模型问世后,基因作为代际神秘信息载体的概念正式终结,同时也意味着遗传学领域从此跨入新纪元。基因作为一种能够编码与存储信息的化学物质或分子,它可以在各种生物体之间传递信息。假如说20世纪早期遗传学领域的关键词是“遗传信息”,那么到了20世纪末期这个关键词可能就变成了“遗传密码”。半个世纪以来,基因是遗传信息载体的事实已经尽人皆知。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人类能否破译自身的遗传密码。


第七章
“变幻莫测的难解之谜”

自然界已经为蛋白质分子设计了某种装置,它可以通过某种简明扼要的途径来诠释其灵活性与多样性。只有充分把握这种特殊的优势组合,我们才能以正确的视角来认识分子生物学。

——弗朗西斯·克里克

“代码”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是植物茎基的意思,而这种也被称为木髓的材料曾经用于早期记录。对于代码这个词来说,它从形态到功能演变的过程不免令人深思。其实DNA又何尝不是如此,沃森与克里克意识到,分子形态与其功能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联系,遗传密码已经被写入组成DNA的材料中,它就像刻入木髓的符号一样清晰可见。

然而遗传密码到底是什么呢?A、C、G、T四种碱基如何串联形成DNA分子(RNA中的碱基由A、C、G、U组成),并且决定毛发质地、眼睛颜色、细菌荚膜的性质(或者结合前述案例来说,家族性精神病或血友病的易感倾向)呢?孟德尔提出的抽象“遗传单位”概念如何通过物理性状表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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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比德尔(George Beadle)与爱德华·塔特姆(Edward Tatum)是两位来自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他们于1941年在位于地下隧道中的实验室里发现了连接基因与物理性状之间的缺失环节,并且比埃弗里完成的肺炎球菌转化实验还提前了3年。比德尔的同事更喜欢称他为“比茨”,而他在就读于加州理工学院时曾是托马斯·摩尔根的学生。比德尔曾经对红眼果蝇与白眼果蝇变异体的产生困惑不解。他明白“红眼基因”是一种遗传信息单位,它通过DNA(位于染色体上的基因中)以某种不可分割的形式由亲代传递给子代。相比之下,“红眼”这种物理性状则是直接源自果蝇眼内的某种化学颜料。可是遗传微粒是如何转变成眼内色素的呢?对于“红眼基因”与“红眼”来说,它们的遗传信息与相应的物理或解剖形态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呢?

果蝇凭借这些罕见突变体改变了遗传学发展。就像摩尔根描述的那样,这些罕见突变体像黑夜里的明灯一样,指引着生物学家代际追踪“基因行为”。比德尔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基因“行为”十分着迷。20世纪30年代末期,比德尔与塔特姆推断,分离出果蝇眼内现有的色素可能会破解基因行为的谜题。但是由于基因与色素的关系过于复杂,他们无法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因此这项工作始终停滞不前。1937年,比德尔与塔特姆在斯坦福大学期间将研究对象进行了调整,而这种名为粗糙链孢菌( Neurospora crassa )的生物体结构更为简单,人们最初在巴黎某家面包店发现它的时候以为这只是一种污染物。现在比德尔与塔特姆打算用粗糙链孢菌来破解基因与性状之间的联系。

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面包霉菌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们可以在皮氏培养皿营养丰富的培养基里生长,不过实际上此类霉菌不需要太多营养便可生存下去。比德尔发现,当霉菌菌株将培养基中的绝大部分营养成分消耗殆尽后,它们依然能够在仅含有糖与生物素的基本培养基上生长。显而易见,此类霉菌细胞可以利用基本化学物质合成其生存所需的全部分子,它们将葡萄糖合成脂质,用前体化学物质合成DNA与RNA,并且把单糖合成为复杂的碳水化合物,而这就是“神奇面包”创造的奇迹。

比德尔明白,上述合成能力由细胞内的酶类控制。这些具有催化功能的蛋白质在细胞内扮演着建筑大师的角色,它们能够利用初级前体化学物质合成复杂的生物大分子。如果希望面包霉菌能在基本培养基中顺利繁殖,那么必须保证其新陈代谢与分子合成功能完整。即使某种突变只导致了某一项功能失活,那么这株霉菌也将无法继续繁殖下去,除非通过人为手段在培养基中补充那些缺失的组分才能逆转。因此,比德尔与塔特姆可以利用这项技术来追踪每个突变体中缺失的代谢功能:如果某种突变体需要物质X才能在基本培养基中生长,那么它必然从一开始就缺少合成物质X的酶。尽管这种方法费力不讨好,但是比德尔的优点就是极具耐心。他曾经用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指导研究生腌制牛排,并且在此过程中严格按照预设时间间隔放各种调料。

“组分缺失”实验促使比德尔与塔特姆对基因有了新的认识。他们指出,缺少某种代谢功能的突变体将表现为相应的蛋白酶活性障碍。遗传杂交结果显示,每种突变体中仅有一个基因存在缺陷。

但是如果基因突变破坏了酶的功能,那么该基因在正常状态下必定携带合成正常酶的信息。而那些执行代谢或者细胞功能的蛋白质则由遗传单位所编码。比德尔于1945年写道:“基因可以指导蛋白质分子折叠形成最终构象。”其实这就是一代生物学家始终梦寐以求的“基因行为”:基因通过编码信息来合成蛋白质,然后由蛋白质来实现生物体的形态或功能。

或者以信息流来表示:

1958年,比德尔与塔特姆凭借上述发现获得了诺贝尔奖。但是他们在实验中提出的一个关键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基因如何通过编码信息来合成蛋白质呢?蛋白质是由20种名为氨基酸(甲硫氨酸、甘氨酸、亮氨酸等)的简单化合物串联形成的链状结构。它们与DNA的不同之处在于,DNA链主要以双螺旋形式存在,而蛋白质链则可以扭转形成各种特殊的空间构象,看起来就像是被折叠成特殊形状的电线。这种变形能力可以让蛋白质在细胞中执行不同的功能。它们在肌肉(肌球蛋白)中表现为细长且柔韧的纤维,也可以化身为球形(例如,酶类中的DNA聚合酶)然后促进化学反应发生,还能够与产生颜色的化学物质结合,合成眼睛或者花朵内的色素。它们在扭曲形成搭扣状构象后可以充当其他分子的搬运工(血红蛋白),此外还可以指定神经细胞之间的信息传递方式,并对正常状态下的认知功能与神经系统发育起决定作用。

但是DNA序列(例如ATGCCCC……)是如何携带合成蛋白质的指令呢?沃森始终感觉DNA首先会转换成为某种携带信息的中间体,于是他将其称作“信使分子”,而这些分子上携带有基因密码发出的合成蛋白质指令。1953年,沃森写道:“我在最近一年多总在跟弗朗西斯(克里克)念叨,DNA链携带的遗传信息必定先复制到与其互补的RNA分子中。”然后RNA分子将作为合成蛋白质的“信使”发挥作用。

1954年,为了破解蛋白质的合成机制,俄裔物理学及生物学家乔治·伽莫夫(George Gamow)与沃森合作成立了一个科学家“俱乐部”。同年,伽莫夫用蹩脚的英语致信莱纳斯·鲍林:“亲爱的鲍林,我正在研究复杂的有机分子(我从未接触过这些!),并且得到了(原文将getting写为geting)一些有趣的结果,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原文将opinion写为opinnion)。”

伽莫夫将其称为RNA领带俱乐部。克里克后来回忆说:“俱乐部并非某种实体,它的存在显得虚无缥缈。”俱乐部从来没有举行过会议或制定过章程,甚至连最基本的组织原则都不具备。与传统的学术组织不同,俱乐部主办的活动都是松散的非正式会谈。他们想起来就开个会,想不起来就不开。成员之间在内部传阅的函件中会提出某些胆大妄为的想法,他们还经常给这些未经发表的观点配上潦草的手绘插图,而这种形式俨然就是那个年代的博客。沃森在洛杉矶找到一个裁缝,然后请他在绿色羊毛领带上绣出一条金色的RNA链,伽莫夫则亲自在朋友圈中挑选俱乐部成员,并为他们送上特制的领带与领夹。他还将自己的座右铭印刷在信笺抬头上:“勇往直前,时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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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莫诺(Jacques Monod)与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çois Jacob)是两位在巴黎工作的细菌遗传学家,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也开展了相关实验,其结果也隐约暗示DNA在蛋白质翻译过程中需要某种中间体分子作为信使来发挥作用。他们提出,基因并不能直接发出指导蛋白质合成的指令。确切地说,DNA中的遗传信息需要先转换成软拷贝(草稿),然后蛋白质翻译将以该软拷贝为模板,而不是直接采用原始DNA的序列。

1960年4月,弗朗西斯·克里克与雅各布在悉尼·布伦纳(Sydney Brenner)位于剑桥的狭小公寓内会面,他们共同讨论了这种神秘中间体分子的身份。布伦纳是一位南非鞋匠的儿子,他在获得奖学金后来到英国学习生物学。就像沃森与克里克一样,他也对沃森的“基因信仰”和DNA功能十分着迷。这三位科学家甚至来不及品味刚刚入口的午餐就意识到,此类中间体分子必须能够往来于细胞核与细胞质之间,其中前者是基因的存储地点,而后者是蛋白质的合成场所。

然而这种基因“信使”的化学成分是什么呢?蛋白质?核酸?还是某种其他类型的分子?它与基因序列之间存在什么关系?尽管缺乏确凿证据,但是布伦纳与克里克仍旧怀疑这种中间体分子就是RNA(DNA的分子“表兄弟”)。1959年,克里克为“RNA领带俱乐部”赋诗一首:

遗传RNA的特点是什么,

它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

这变幻莫测的难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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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早春,雅各布飞抵加州理工学院与马修·梅塞尔森(Matthew Meselson)共同联手,他们打算破解这个“变幻莫测的难解之谜”。几周之后的6月初,布伦纳也加入了他们的团队。

布伦纳与雅各布知道,蛋白质是由细胞内一种名为核糖体的特殊细胞器合成的,而纯化信使中间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突然中止蛋白质合成。这种过程相当于生化版本的冷水浴,当那些冻得发抖的分子连同核糖体一起被提纯后,就可以揭开这个“难解之谜”。

虽然上述理论看似简单易行,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却举步维艰。布伦纳在汇报的时候说,他最初在实验中一无所获,满眼皆是“潮湿阴冷的加州浓雾”。他们花费了数周时间来完善烦琐的生化实验步骤,然而每当成功捕获到核糖体后,这些细胞器就会旋即崩解。核糖体在细胞内似乎非常稳定地粘连在一起。那么它们为何在离开细胞后就发生变性,就像划过指尖的浓雾一般稍纵即逝呢?

其实答案就隐藏在迷雾背后。某天清晨,当布伦纳与雅各布正坐在海滩上小憩时,布伦纳突然从基础生物化学课本中获得了启示,他意识到一个极其简单的事实:他们的解决方案必定遗漏了某种重要化学因子,而它可以保证核糖体在细胞内保持完整。但是这种因子是什么呢?它应该普遍存在于细胞内,同时具备体积小巧的特点,其角色就像某种微量的分子胶。雅各布猛然从沙滩上蹦了起来,完全不顾凌乱的头发以及从口袋中滑落的细沙,他兴奋地大声尖叫道:“是镁离子!是镁离子!”

细胞内使核糖体保持完整性的化学因子就是镁离子。镁离子的作用至关重要:当我们在溶液中补充镁离子后,核糖体将会保持彼此黏合的状态,布伦纳与雅各布终于从细菌细胞中提纯出微量的信使分子。果不其然,这种分子就是RNA,但是其类型却异乎寻常。 当基因启动翻译时,信使分子随之生成。与DNA相似,RNA分子也由四种碱基串联而成,它们分别是A、G、C、U(请注意,在基因的RNA拷贝里,U将取代DNA中的T)。值得关注的是,布伦纳与雅各布后来发现信使RNA与原始DNA呈互补关系。当基因的RNA拷贝从细胞核转移到细胞质时,其携带的信息将被解码并指导蛋白质合成。信使RNA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它只是一个专业的中介。基因生成RNA拷贝的过程被称为转录,仿佛它们在以原始语言为模板对单词或句子进行重写。最终基因密码(ATGGGCC……)被转录为RNA密码(AUGGGCC……)。

这个过程类似于对珍本图书馆内的藏书进行翻译。信息的原版拷贝(例如基因)被永久尘封在幽深的密室或者金库里。当细胞发出“翻译请求”时,RNA作为DNA的拷贝接受指令从细胞核转移到细胞质。基因的副本(例如RNA)将被作为蛋白质翻译的源代码。上述过程允许多拷贝基因同时流通,此外RNA拷贝的数量可根据需求增减,而该事实很快就被证明在理解基因的活性与功能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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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转录只解决了蛋白质合成的一半问题。剩下的另一半问题依然存在:信使RNA是如何解码并合成蛋白质的呢?在生成基因的RNA拷贝时,细胞采取了一种非常简易的转位方式:基因中的A、C、T和G序列在复制到信使RNA后其对应的序列为A、C、U和G(即ACT CCT GGG→ACU CCU GGG)。基因的原始序列与RNA拷贝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胸腺嘧啶被尿嘧啶所取代(T→U)。可是一旦DNA转录生成RNA,那么基因中的“信息”是如何解码并合成蛋白质的呢?

在沃森与克里克看来,单个碱基(A、C、T或G)携带的遗传信息非常有限,根本无法承担合成蛋白质的重任。生物体内的蛋白质由20种氨基酸构成,而仅凭上述四种碱基不可能生成20种选项。秘密应该就隐藏在碱基组合之中。他们写道:“似乎那些鳞次栉比的碱基序列才是携带遗传信息的密码。”

我们可以运用自然语言进行类比来说明这一点。字母A、C与T自身携带的信息量微乎其微,但是它们在经过多种方式组合后就可以产生纷繁复杂的信息。同样还是这些字母,当它们的序列改变后其反映的信息也大相径庭:例如,行为(act)、战术(tac)以及猫(cat),尽管这些单词由相同的字母组成,但是它们代表的含义却存在天壤之别。解决遗传密码的关键是将RNA链中的序列原件映射到蛋白质链的序列中。而这就像破译遗传学界的罗塞塔石碑:哪种RNA碱基序列可以决定蛋白质中氨基酸的组合呢?或者从概念层面来讲:

克里克与布伦纳通过大量设计精妙的实验证实,遗传密码必定以某种“三联体”的形式存在:也就是说,DNA上三个碱基(例如ACT)只对应蛋白质中一个氨基酸

然而三联体密码与氨基酸之间存在何种关系呢?到了1961年,来自世界各地的几个实验室相继加入破译遗传密码的竞赛中。在位于贝塞斯达的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中,马歇尔·尼伦伯格(Marshall Nirenberg)、海因里希·马特哈伊(Heinrich Matthaei)与菲利普·里德(Philip Leder)曾经试图采用某种生物化学的方法来破解三联体密码。哈尔·科拉纳(Har Khorana)是一位出生于印度的化学家,正是他提供的关键化学试剂使得破解密码成为可能。与此同时,在纽约工作的西班牙生物化学家塞韦罗·奥乔亚(Severo Ochoa)也在着手展开一项平行研究,他希望能够发现三联体密码映射到对应氨基酸的规律。

就像所有的密码破译工作一样,这项研究在推进过程中也是举步维艰。起初,人们感觉三联体之间似乎会彼此重叠,而这也让寻找简码的努力前途渺茫。之后又有一段时间,实验结果证实某些三联体似乎根本不起作用。但到了1965年,所有这些研究(尤其是尼伦伯格的团队)成功地将每个DNA三联体映射到与其对应的氨基酸上。例如,ACT对应苏氨酸,CAT对应的则是功能与结构完全不同的组氨酸。此外,CGT对应的是精氨酸。假设某段特定的DNA序列为ACT—GAC—CAC—GTG,那么细胞可以通过碱基互补的原则生成RNA链,然后RNA链经过翻译后形成氨基酸链,并且最终合成某种蛋白质。其中,三联体密码(ATG)是合成蛋白质的起始密码子,而另外三个三联体密码(TAA,TAG,TGA)是合成蛋白质的终止密码子。至此,我们已经掌握了遗传密码的基本规律。

遗传信息流动可以简述如下:

或者从概念层面表示为:

或者:

弗朗西斯·克里克将这种信息流称为生物信息的“中心法则”(the central dogma)。尽管“法则”一词令人费解(克里克后来承认,他从未理解“法则”的深层含义,而实际上法则意味着固定不变的信条),但是“中心”一词却精准无误地反映了这种规律的本质。 克里克以此来说明遗传信息流在生物学中具有普遍性。 无论是细菌、大象、红眼果蝇还是王公贵族,生物信息始终以某种原始的方式在生命体系中有条不紊地流动:其中DNA经过转录形成RNA,然后RNA通过翻译合成蛋白质,并且最终由蛋白质构建结构并且执行功能,从而让基因展现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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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是一种血红蛋白分子结构异常的遗传病,也许没有哪种疾病比它更能反映这种信息流的本质以及对生理功能的影响。早在公元前6世纪,印度阿育吠陀医师就已经注意到了贫血(血液中红细胞数目不足)患者的常见症状,他们的嘴唇、皮肤与手指会表现为特征性的苍白。贫血在梵文中被称为潘杜罗加(pandu roga),它可以分为许多类型,其中就包括营养缺乏与大量失血。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与其他类型的贫血迥然不同,它是一种表现为间歇发作的遗传病,同时会伴有骨骼、关节以及胸部的突发性剧痛。西非的加族(Ga)部落将这种疼痛称为身体跳动(chwechweechwe),而埃维人(Ewe)则把它叫作身体扭曲(nuiduidui)。这些词语形象地抓住了躯体疼痛的残酷本质,仿佛有人将利器深深刺入他们的骨髓。

1904年,某张在显微镜下拍摄的画面为这些貌似无关的症状找到了答案。沃尔特·诺埃尔(Walter Noel)是一位在芝加哥求学的年轻口腔专业学生,他于同年因急性贫血危象伴随胸部与骨骼疼痛前来就诊。来自加勒比海地区的诺埃尔具有西非血统,而他在过去几年里曾经出现过数次类似发作。心脏病专家詹姆斯·赫里克(James Herrick)在排除了心脏病发作以后,就漫不经心地把诺埃尔交给一位名叫欧内斯特·艾恩斯(Ernest Irons)的年轻医生。艾恩斯灵机一动,决定在显微镜下看看诺埃尔的血细胞形态。

艾恩斯发现红细胞产生的变化令人困惑。正常红细胞呈扁平圆盘状,这种形状有利于红细胞之间相互堆叠,从而顺利通过动脉和毛细血管网,并将氧气运至肝脏、心脏以及大脑。但在诺埃尔的血液中,红细胞不可思议地皱缩成镰刀状的新月形,后来艾恩斯将其描述为“镰刀形红细胞”。

但是为什么红细胞会变成镰刀形?为什么这种疾病会遗传?其实该病的罪魁祸首在于编码血红蛋白的基因发生异常,而红细胞的主要成分就是这种具有携氧功能的蛋白质。1951年,在加州理工学院哈维·伊塔诺(Harvey Itano)的协助下,莱纳斯·鲍林发现镰刀形红细胞中血红蛋白变异体与正常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完全不同。5年以后,来自剑桥的科学家指出,正常与异常血红蛋白链的区别在于单个氨基酸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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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蛋白质链上恰好有某个氨基酸发生了改变,那么基因上的某处三联体(“三联体编码氨基酸”)肯定与原来不同。而实际情况与预测结果完全吻合,在鉴定与测序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患者体内编码血红蛋白B链的基因之后,人们终于发现DNA上某处三联体由GAG变成了GTG,并进一步导致血红蛋白B链中的谷氨酸被缬氨酸替换。这种改变影响了血红蛋白链的折叠,同时大量血红蛋白突变体在红细胞中积聚成团,再也无法盘绕形成正常状态下整齐的钩状结构。这些团块的体积随着缺氧程度加深而增大,同时红细胞的细胞膜也在牵拉下从正常的圆盘状变为新月形,也就是显微镜下所见到的“镰刀形红细胞”。镰刀形红细胞无法顺利通过毛细血管与静脉,它们在体内积聚形成微小的血凝块后将会造成血液中断,并且导致患者在贫血危象中出现剧烈疼痛。

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的发病机制非常复杂。首先,基因序列改变引起了蛋白质序列变化;其次,血红蛋白的形态改变会导致红细胞出现皱缩,随后这些积聚成团的血凝块将阻塞静脉并中断循环,最终产生各种临床症状(基因突变导致)。基因通过合成蛋白质来影响生理功能并决定了人类的命运,而这种冰火两重天就源自DNA上某个碱基对的改变。


第八章
基因的调控、复制与重组

必须要找到这种痛苦背后的根源。

——雅克·莫诺

正如核心部位少数重要原子的规则排列才是巨大晶体形成的基础,伟大科学体系的诞生也取决于几个关键概念的连锁互动。在牛顿之前,曾有几代物理学家思考过诸如力、加速度、质量以及速度等现象。但是牛顿的贡献在于他严格定义了这些术语的概念,然后将它们通过一系列方程联系起来从而开创了力学研究的新篇章。

根据相同的逻辑,几个关键概念的连锁互动也让遗传学获得了新生。最终,遗传学的“中心法则”就像牛顿力学一样在不断地提炼、改进与修订过程中日臻完善。由于“中心法则”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思维体系,因此它对于新兴学科的意义非常深远。1909年,约翰森创造了“基因”一词,他曾宣称基因是“独立于任何假说之外”的概念。然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早期,人类在基因领域取得的成果已经远远超出“假说”的范畴。遗传学描述了生物体内部沟通与外部联络的信息流,涉及从转录到翻译的各个阶段。至此,神秘的遗传机制终于浮出水面。

那么这种生物信息流如何才能演化成为复杂的生命系统呢?我们在此以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为例。由于沃尔特·诺埃尔经遗传获得了两个血红蛋白B链基因的异常拷贝,因此他体内的每个细胞都携带有两个异常拷贝(人体内每个细胞都遗传了相同的基因组)。但是诺埃尔体内只有血红细胞受到突变基因的影响,而神经细胞、肾细胞、肝细胞或者肌细胞则相安无事。为什么这种选择性的“攻击”会发生在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上呢?为什么在他的眼睛或皮肤里没有血红蛋白呢(事实上,包括眼睛和皮肤细胞在内的所有体细胞中都含有相同的基因组)?正如托马斯·摩尔根指出的那样:“为什么基因中隐形的特征会在(不同)的细胞中以显性的方式表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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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肠杆菌(Escherichia coli)是一种在显微镜下呈胶囊状的肠道细菌,同时它也是结构最简单的生物体之一。1940年,围绕这种细菌开展的实验为回答上述问题提供了第一条重要线索。大肠杆菌可以通过摄取葡萄糖与乳糖这两种不同的糖源而生存下去。无论提供何种糖源供能,大肠杆菌都会进入快速分裂阶段,大约每20分钟细菌数量就可以倍增。同时其生长曲线也表现为指数增长,并按照1、2、4、8、16倍的规律延续下去,整个过程直到培养基浑浊与糖源耗尽才会停止。

这种绵延的生长曲线让法国生物学家雅克·莫诺乐在其中。莫诺于1937年返回巴黎,而他之前曾在加州理工学院花了一年的时间与托马斯·摩尔根共同研究果蝇。可是此次加州之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莫诺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音乐声中度过,他曾与当地的管弦乐队一起演奏巴赫的曲目,同时还热衷于迪克西(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非正式国歌)与爵士乐,而彼时战争的阴影正在慢慢包围巴黎这座城市。到了1940年夏季,比利时与波兰已相继被德国军队占领。同年6月,在战争中损失惨重的法国签署了停战协定,允许德国军队占领法国北部和西部的大部分地区。

虽然巴黎在宣布成为“不设防城市”后免于战火毁灭,但是纳粹军队已经长驱直入。孩子们被疏散到乡下,博物馆的藏品被清空,店铺也关闭歇业。1939年,莫里斯·舍瓦利耶(Maurice Chevalier)悲切地唱道:“巴黎永远是巴黎。”然而光明之城不再,街道上缥缈阴森,咖啡馆空无一人。当夜幕降临后,频繁停电经常会让这座城市突然陷入地狱般惨淡的黑暗中。

到了1940年秋季,全部政府建筑上都悬挂着红黑两色的纳粹旗帜,德国士兵沿着香榭丽舍大道用高音喇叭宣布将在夜间实行宵禁,而莫诺当时正在索邦大学闷热幽暗的阁楼里研究大肠杆菌(莫诺于同年秘密加入了法国抵抗组织,不过许多同事并不了解他的政治倾向)。那年冬季,凛冽的寒风将实验室变成了冰窖,他只能耐心地等待正午的阳光来融化冻结的乙酸,与此同时街道上充斥着纳粹分子蛊惑人心的宣传。莫诺对这些重复进行的细菌生长实验进行了某些战略调整。他将葡萄糖与乳糖这两种不同的糖源同时加入培养基中。

如果葡萄糖与乳糖在大肠杆菌中的代谢机制相同,那么这些以混合糖源为营养的细菌也应该表现为同样光滑的生长曲线。然而莫诺却在研究结果中无意间观察到一种怪象。起初大肠杆菌数量与预期的一样呈指数倍增,可是紧接着细菌生长在停滞一段时间后才得以继续。当莫诺研究这种停滞的机理时,他发现了这个超乎寻常的现象。在这种含有混合糖源的培养基中,大肠杆菌细胞首先会选择性地消耗葡萄糖,而不是对等地同时消耗乳糖。大肠杆菌细胞生长停滞似乎就是在重新选择食谱,当培养基中的糖源由葡萄糖变换为乳糖后,这些细菌将再次恢复生长。莫诺将该现象称为“两期生长”(diauxie)。

尽管细菌生长曲线的变化并不明显,但是莫诺却对此感到十分困惑,仿佛是对他严谨科学态度的一种不屑。对于这些以糖源为营养的细菌来说,它们的生长曲线应该表现为平稳流畅的特点。那么为何在改变糖源后会引起生长停滞呢?细菌怎么可能会“知道”或“察觉”糖源发生了改变呢?为什么细菌在消耗糖源过程中会按照先后顺序进行(就像在同一家餐馆吃了两顿饭)?

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期,莫诺才发现这种现象是代谢调节的结果。当细菌消耗的养分从葡萄糖转变为乳糖时,它们会诱导产生特定的乳糖消化酶。然后当葡萄糖再次占据主导地位时,那些乳糖消化酶将会消失,同时葡萄糖消化酶会重新出现。在该转换过程中,诱导消化酶的产生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而这就好像在吃饭期间更换餐具(放下鱼刀,改用甜点叉),于是我们就可以观察到生长停滞。

莫诺认为,两期生长表明基因将通过代谢输入受到调控。如果细胞中的酶(蛋白质)可以在诱导下出现与消失,那么基因就应该起到分子开关的作用(毕竟酶是由基因编码而成)。20世纪50年代早期,弗朗索瓦·雅各布来到巴黎加入了莫诺的团队,他准备通过突变体来系统地研究大肠杆菌中基因调控的机制,而摩尔根曾经采用该方法在果蝇遗传领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这些细菌突变体与果蝇突变体一样在揭示真相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来自美国的微生物遗传学家阿瑟·帕迪(Arthur Pardee)与莫诺、雅各布共同发现了支配基因调控的三项基本原则。

首先,当某个基因启动或关闭时,细胞内的DNA原版拷贝始终保持完整。而真正发挥作用的是RNA:当某个基因启动时,它会在诱导下产生更多的RNA信息,同时生成更多的糖源消化酶。细胞的代谢特性(即它消耗的是乳糖还是葡萄糖)并非来自其恒定的基因序列,而是取决于基因产生的RNA数量。在乳糖代谢过程中,存在大量指导乳糖消化酶合成的RNA。这些信息在葡萄糖代谢过程中被抑制,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指导葡萄糖消化酶合成的RNA。

其次,RNA信息在产生过程中也会同步受到调控。当糖源由葡萄糖转换为乳糖时,细菌就会启动某个基因模块(其中包含了几种乳糖代谢基因)来消化乳糖。模块中的基因将指定某个“转运蛋白”协助乳糖进入细菌细胞,而另一个基因会编码乳糖分解所需的酶,此外还有一个基因可以合成将上述产物进行再分解的酶。但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染色体结构分析结果显示,所有参与某个特定代谢通路的基因均彼此相邻,它们就像是经过分类整理的馆藏图书,可以在细胞中同时被诱导参与代谢过程。这种代谢改变对于细胞的遗传变化具有深远的影响。该过程不仅仅是更换某件餐具那么简单,而是彻底改变了晚餐的全套用具。这种基因调控的模式好似功能电路的启动与关闭,它们仿佛受到某个共用阀芯或是主控开关的操纵。因此莫诺将这类基因模块称为操纵子(operon)。

蛋白质的合成与环境的需求完美同步:只要在细胞生长过程中提供正确的糖源,那么相应的糖代谢基因就会同时启动。冷酷的物种进化再次为基因调控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而携带遗传信息的基因则通过合成蛋白质来完成各种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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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细胞中成千上万的基因而言,乳糖感应蛋白是如何做到只对乳糖消化基因进行选择性识别与调控的呢?莫诺与雅各布发现了基因调控的第三项基本原则,他们认为每个基因上都附有特定的DNA调控序列,其作用类似于识别标签。只要糖源感应蛋白在环境中检测到糖,它就会识别这个标签并启动或关闭靶基因。由于这种基因信号能够产生大量RNA信息,因此它们可以指导合成与糖源消化有关的酶。

简而言之,基因携带的信息中不仅包括蛋白质编码的内容,还反映了蛋白质合成的时间与空间特征。生物体中所有的数据均加密存储在DNA中,并且通常会附加到每个基因的前端(当然调控序列也可以位于基因的两端与中间)。而调控序列与蛋白质编码序列组合则决定了基因的功能。

我们在此将回顾性分析一下既往的研究结果。1910年,当摩尔根发现基因连锁现象时,他并未找出染色体上相邻基因之间的逻辑关系:虽然果蝇黑体与白眼基因在染色体上的位置紧密相连,但是它们在功能上似乎没有交集。然而雅各布与莫诺却得出与之相反的结论,他们认为细菌基因串联在一起绝非偶然事件。实际上,参与相同代谢通路调控的基因在物理位置上彼此相邻:它们只有在位于同一基因组的情况下,才能在代谢过程中共同发挥作用。基因上附加的特定DNA序列为其活性(即该基因序列的“功能”)提供了行动指南。这些用于启动或者关闭基因的序列让人联想到句子中的标点与注释(例如引号、逗号以及大写字母等):通过它们可以理解基因语言的背景,并且对其中的重点内容进行诠释,同时读者也将据此掌握阅读与断句的规律:

“这就是基因组的结构。除此之外,它还包含有独立的调控模块。基因组就像是某种奇妙的语言,其中有些词语聚集成句;而另一些则被分号、逗号和破折号分隔开来。”

1959年,就在沃森与克里克关于DNA双螺旋结构的文章问世6年之后,帕迪、雅各布与莫诺发表了他们在乳糖操纵子领域取得的重要成果。这篇论文被称为Pa-Ja-Mo[也有人将其戏称为“睡衣”(pajama)],分别由三位科学家姓氏的前两个字母拼写而成。由于该研究结果对于生物学具有普遍意义,因此迅速被学术界奉为经典。PaJa-Mo论文指出,基因并不是某种死气沉沉的模板。尽管每个细胞都含有相同的成套基因(基因组相同),但是在选择性激活或者抑制因素的作用下,某些特殊基因亚群依然允许单个细胞对环境做出应答。基因组就像一幅波澜壮阔的蓝图,它可以根据天时地利来调整遗传密码。

在此过程中,蛋白质扮演着调控传感器或者主控开关的角色,它在基因启动、终止或者组合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协调作用。基因组就像是某首娓娓动听的交响乐总谱,它包含着维系生物体成长发育的指南。但在缺少蛋白质的情况下,基因组“乐谱”总是显得有气无力。蛋白质可以让遗传信息以具体的形式展现出来。它们仿佛正在指挥基因组乐团进行演奏,当乐谱进行到第14分钟时,中提琴加入弦乐,而琶音变换中铙钹的撞击的出现将让气氛开始活跃,最后密集的鼓声将整个作品烘托至高潮。或者从概念层面表示为:

Pa-Ja-Mo论文解决了遗传学领域的一个核心问题:具有固定基因组的生物体如何在环境变化时做出如此快速的反应呢?除此之外,它同时也为胚胎发生的核心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这些相同的基因组如何让胚胎演变出成千上万种类型的细胞呢?基因调控(在特定时间里选择性启动或关闭特定细胞中的特定基因)必须根据生物信息的复杂性设置关键分层。

莫诺认为,只有在基因调控的基础上,细胞才得以在时间和空间上实现自己独特的功能。莫诺与雅各布总结道:“基因组不仅包含有一系列生命蓝图(基因),它还是一种协调机制……同时也是一种控制执行的手段。”沃尔特·诺埃尔体内的红细胞与肝脏细胞含有相同的遗传信息,可是基因调控确保血红蛋白只出现于红细胞中,而不会在肝脏细胞中表达。对于毛虫与蝴蝶来说,虽然它们也携带着完全相同的基因组,但是毛虫可以在基因调控下蜕变成蝴蝶。

胚胎发生可以被想象为基因调控单细胞胚胎逐步成长发育的过程。很久以前,亚里士多德就曾惟妙惟肖地描绘过这种“运动”。而某位中世纪的宇宙学家对于地球构成的回答也被传为历史佳话。

“是海龟。”他答道。

“海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他被问道。

“更多的海龟。”

“这些海龟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宇宙学家跺了跺脚,“只有海龟才能决定一切。”

对于遗传学家来说,生物体的发育过程可以用基因序列诱导(或抑制)与基因电路来描述。基因指定的蛋白质可以序贯启动其他基因,整个过程不断循环往复一直可以追溯至最原始的胚胎细胞。自始至终只有基因才能决定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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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调控(蛋白质控制基因的启动与终止)的作用在于,它可以让细胞的遗传信息在原有拷贝的基础上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然而它并不能解释基因自身的复制问题,那么基因在细胞分裂或者精子与卵子形成阶段是如何进行复制的呢?

对于沃森和克里克来说,DNA双螺旋模型(两条互补共存的“阴阳”链)实际上已经暗示了基因复制的机理。1953年,他们发表于《自然》杂志上论文的最后一句指出:“我们注意到了那些尚处在假设阶段的(DNA)特异性配对,它们直接预示了遗传物质的复制机理。”他们构建的DNA模型不仅是一幅美丽的蓝图,其结构还反映了DNA功能中最重要的特征。沃森和克里克提出,每条DNA链都将生成各自的拷贝,进而从原来的双螺旋结构演变为两条双螺旋链。在DNA复制过程中,原有的两条阴阳链会率先解离。然后它们将被作为模板创建互补的阴阳链,并且最终形成两条相互配对的DNA链。

DNA双螺旋不能自主进行复制,否则它将成为脱缰的野马。在DNA复制过程中,某种名为复制蛋白的酶可能起到了重要作用。1957年,生物化学家阿瑟·科恩伯格开始着手分离DNA复制酶。科恩伯格推断,如果这种酶在自然界中确实存在的话,那么最容易发现它的地方将位于某种快速分裂的生物体内,例如处于迅猛生长阶段的大肠杆菌。

到了1958年,科恩伯格在对大肠杆菌沉淀物进行反复蒸馏后,得到了一种近乎纯净的酶制剂(他曾经告诉我:“遗传学家仰仗统计,生化学家依靠提纯。”)。他将这种物质称为DNA聚合酶(DNA是由碱基A、C、G与T组成的聚合物,因此这是一种制备聚合物的酶)。当科恩伯格在DNA中加入此类纯化酶,并且提供足够的能量与核苷酸碱基(A、T、G与C)后,他目睹了核酸链在试管中形成的过程:DNA终于实现了自我复制。

科恩伯格于1960年写道,“就在5年前,DNA合成还被视为‘遥不可及’”,人们认为这种神秘的化学反应根本无法在试管中通过增减化学物质来完成。当时流行的理论认为,“篡改(生命)固有的遗传装置只能造成其原有结构发生混乱”。然而科恩伯格成功合成DNA意味着遗传信息从无序到有序的升华,从而让基因摆脱化学物质亚基的束缚脱颖而出。无懈可击的基因已不再是研究领域的壁垒。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存在某种递归现象:与所有蛋白质一样,启动DNA复制的聚合酶本身就是基因的产物。 也就是说每个基因组中都含有允许自身复制的蛋白质密码。由于DNA复制过程错综复杂,因此为其调控提供了关键节点。当然DNA复制也可在其他信号或调节分子的调控下启动或终止,例如年龄或细胞的营养状态,并确保细胞在准备分裂时才进行DNA复制。但是这种机制却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调节分子自身发生失控,那么没有任何手段能够阻止细胞持续复制。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癌症这种顽疾就是基因功能障碍的结果。

基因合成的蛋白质可以作用于基因的调控与复制。而重组(recombination)是基因生理学中第三个以“R”作为首字母的单词,它具有产生全新基因组合的能力,因此对于物种生存来说必不可少。

为了理解基因重组的概念,我们可能需要再次重温孟德尔与达尔文的贡献。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探索中,遗传学已经阐明了“相似性”在生物体之间传播的规律。编码遗传信息单位的DNA位于染色体上,它们可以通过精子与卵子传递到胚胎,然后再从胚胎进入生物体的每个细胞。这些遗传单位编码合成蛋白质的信息,而它们与蛋白质反过来又决定了生物体的形态和功能。

但是当这种遗传机制解决了孟德尔的问题(如何保持不变)后,它却未能进一步诠释达尔文的逆向谜题(如何推陈出新)。如果生物体要发生进化,那么它必须要能产生遗传变异,也就是说子代与亲代的遗传物质并不相同。如果通常情况下基因只传递相似性,那么它们是如何传播“差异性”的呢?

在自然界中,突变只是生物体产生变异的一种机制,例如DNA序列(碱基由A变为碱基T)改变可能导致蛋白质的结构与功能受到影响。而突变常见的原因包括:DNA被化学物质或X射线破坏,以及DNA复制酶在复制基因时偶然产生错误。

但是除了突变以外,自然界还存在另一种遗传多样性的发生机制,那就是遗传信息可以在染色体之间发生交换。源自母本与父本的染色体DNA可以交换位置,随后可能产生父本与母本基因的杂合体。而重组也是一种遗传物质“突变”的形式,只不过是整段遗传物质在染色体间发生了交换。

遗传信息在染色体之间发生移动只见于极特殊的情况下。第一种情况发生在精子与卵子形成的过程中。在精子与卵子发生之前,细胞临时起到基因护栏的作用。由于来自母本与父本的染色体按照配对原则相互拥抱在一起,因此它们相互之间很容易发生遗传信息互换。配对染色体间遗传信息的互换对于混合与匹配亲本遗传信息至关重要。摩尔根将该现象称为“交叉互换”(他的学生们曾经使用交叉互换对果蝇基因进行定位)。然而更符合现代学科发展的称谓是“重组”,这个术语可以反映基因组合进行再次组合的能力。

相比前者,第二种情况的意义更为重大。如果DNA被诱变剂(如X射线)损伤,那么遗传信息显然会受到威胁。在这种遗传损伤发生后,细胞可以根据基因配对染色体上的“孪生”拷贝对其进行重新复制,其中母本拷贝中的部分信息可能被父本拷贝改写,并且将再次导致杂合基因的产生。

在上述基因重建的过程中,碱基配对原则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基因在阴阳互补的作用下恢复了原始状态:DNA就像奥斯卡·王尔德小说中的人物道林·格雷(Dorian Gray)那样,他可以源源不断地从自身画像中汲取新的活力。与此同时,蛋白质则对于整个过程进行监管与协调(引导受损DNA链向完整基因靠拢,复制与纠正缺失的遗传信息,并且缝合基因断裂位点),并且最终用正常基因上的信息修复受损的DNA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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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调控、复制与重组这三个基因生理学概念与DNA的分子结构密不可分,而沃森与克里克提出的双螺旋结构中碱基配对原则发挥着关键作用。

在基因调控过程中,DNA向RNA转录需要依赖碱基配对才能完成。当某条DNA链被用于构建RNA信息时,它们将会根据碱基配对原则生成基因的RNA拷贝。而在复制过程中,DNA将再次根据其序列为模板进行拷贝。每条DNA链都会生成与自身互补的拷贝,双螺旋结构就此可以形成两条双螺旋链。此外在DNA重组过程中,还是碱基配对原则让受损的DNA得以恢复。这些受损的基因拷贝将以互补链或者第二份基因拷贝为模板进行重建。

双螺旋结构充分展示了碱基配对原则的重要性,成功解决了遗传生理学中的三大难题。这些互为镜像的化学物质使得基因可以根据正常拷贝进行重建。而碱基配对原则就是确保遗传信息准确性与稳定性的基础。“莫奈不过是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塞尚(Cézanne)曾这样称赞他的朋友,“可是上帝啊!这双慧眼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么DNA也不过是一种化学物质,可是上帝啊,这种化学物质简直就是旷世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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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物学领域中,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不仅分属于两大阵营,同时他们的研究方法也大相径庭。解剖学家通过描述物质、结构与身体部位的属性来反映生物体的形态变化。与之相反,生理学家通过观察这些结构与部位交互作用产生的功能来了解其运行规律。

这种学科之间的差异让基因历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或许孟德尔是最早的基因“解剖学家”:根据豌豆代际信息传递的特点,他将基因的基本结构描述为不可分割的信息微粒。20世纪20年代,摩尔根与斯特提万特将该解剖链的意义延伸,证明基因是染色体上呈线性排列的物质单位。到了20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埃弗里、沃森与克里克证实了DNA就是基因分子,并且用双螺旋结构来描述其空间构象。从此将基因的解剖概念推向巅峰。

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至70年代之间,基因生理学却异军突起成为该领域的主力军。调控(例如,基因会在特定条件下被“启动”或“关闭”)可以让基因在时空交错中风云变幻,从而加深了人们对不同细胞之间千差万别的理解。此外,基因还能够在染色体之间进行复制与重组,并且由特定的蛋白质进行修复,而这也解释了细胞与生物体如何代际保存、复制与重组遗传信息的问题。

对于人类生物学家来说,上述每项发现都意义深远。随着遗传学从基因概念的物质层面转向机制层面,也就是从研究基因的组成发展为探索基因的功能时,人类生物学家逐渐察觉到,他们终于通过这条主线将基因、生理学以及病理学紧密联系起来。疾病发生未必与遗传密码改变有关(例如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中的血红蛋白),这种情况也可能是基因调控的结果,从而导致正确的基因无法在适当的时间与空间内被启动或关闭。基因复制不仅需要解释单细胞演化为多细胞生物体的原理,同时还要阐明基因复制错误对于疾病的影响,例如那些没有自发性代谢疾病或严重精神疾病家族史患者的发病机制。基因组之间的共性可以解释亲代与子代的相似性,而基因突变与基因重组则能解释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对于家庭成员来说,他们不仅共享相似的社交文化网络,而且还拥有功能相仿的活性基因。

众所周知,19世纪的人体解剖学和生理学为20世纪的医学奠定了基础,同时基因解剖学与生理学也为这门重要的新兴生物学科开辟了一片天地。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种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学科研究对象将从简单生物体扩展到更为复杂的领域。其中那些概念性的词语(调控、重组、突变、修复)将从晦涩的基础科学期刊融入普通医学教科书,并且会在渗透过程中引发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广泛争议(接下来本书会提到“种族”的概念,然而如果没有首先理解基因重组与突变的机制,那么我们不可能理解其深刻内涵)。这门新兴学科将诠释基因在构建、维护、修复与繁殖中的作用,同时它还将揭秘基因解剖与生理变异和人类身份、命运、健康与疾病的关系。


第九章
基因与生命起源

天地伊始,万物从简。

——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自私的基因》( The Selfish Gene

我难道不是一只

像你一样的虻虫?

你难道不是一个

像我一样的俗人?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虻虫》( The Fly

尽管遗传物质的传递机制已经从分子层面得到阐明,但是这反而让困扰托马斯·摩尔根的谜题更加令人费解。对于摩尔根而言,生物学需要探寻的主要奥秘不是基因而是生命的起源:“遗传单位”如何在机体构成与功能维护中发挥作用呢?(他曾经对某个学生说:“由于自己刚刚结束(遗传学)演讲,因此请原谅我哈欠连天。”)

摩尔根指出,基因是解决纷繁复杂生命现象的完美方案。在有性生殖过程中,生物体的信息以压缩形式进入单个细胞,然后这个细胞又可以重新演化为生物体。摩尔根意识到,基因解决了遗传信息的传递问题,可是由此又产生了生物体的发育问题。因此这种单个细胞必须能够携带构建生物体的完整指令(也就是基因)。那么基因到底如何指导单个细胞再次成为完整的生物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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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们仅凭直觉进行判断,那么胚胎学家应该肩负起探索生命起源的重任,而这个过程需要涵盖从胚胎早期到生物体成熟阶段的全过程。由于某些无法避免的原因(我们即将看到),人类对于生物体发育的认识是以某种倒序方式进行的。其中最先破译的是基因影响大体解剖特征(四肢、器官与结构)的机制,接着是生物体决定这些结构位置(前后、左右、上下)的机制,最后才是明确机体轴线、前后以及左右方位(胚胎发育过程中最早期发生的事件)的机制。

当然产生这种倒序研究的原因显而易见。控制大体结构(例如四肢与翅膀)的基因突变往往具有典型的特征且非常容易被发现与描述。然而控制机体结构基本要素的基因突变较难分辨,其原因在于这种突变大大降低了生物体的存活率。此外由于头尾结构异常的胚胎在早期即夭折,因此无法捕捉到胚胎形成初期发生的基因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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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加州理工学院的果蝇遗传学家爱德华·路易斯(Edward Lewis)开始重建果蝇胚胎的形成过程。路易斯就像一位专心致志的建筑史学家,他对果蝇结构的研究已经坚持了将近20年。形状与豌豆类似的果蝇胚胎细如沙粒,但是其生长发育的速度却非常惊人。卵子受精大约10小时后,果蝇胚胎就可以分出头节、胸节以及腹节等三部分,而这些体节还将进一步形成亚节。路易斯知道,胚胎体节与成年果蝇的结构呈对应关系。其中某段胚胎体节将发育为第二胸节并长出一对翅膀。此外,果蝇的三个胸节上还长有六条腿,而其他体节则可以长出刚毛或者触角。果蝇与人类发育的共同之处在于,胚胎的基本轮廓与成年状态十分相似。随着这些体节的发育,果蝇也在不断走向成熟,整个过程就像手风琴演奏一样自然连贯。

但果蝇胚胎是如何“知道”该从第二胸节中长出腿或者从头节长出触角(而不是按照相反的顺序)的呢?路易斯专门研究那些体节异常的果蝇突变体。他发现这些突变体具有相同的特征,其中果蝇大体结构的基本轮廓都得到保留,只有体节的位置或是功能发生了互换。例如,某个突变体出现一个额外的(形态完整功能相似)胸节,那么这将导致产生四翼果蝇(两组翅膀分别从正常胸节与额外胸节中长出)。仿佛构建胸节的基因明知自身位置异常,但是依然固执地按照错误的指令运行。而在另一种突变体中,本应该是果蝇头节触角的部位却长出了两条腿,感觉是头节错误地发出了构建蝇腿的指令。

路易斯总结道:构建器官与结构的信息由主控“效应”基因编码,其工作原理类似于自主部件或子程序。在果蝇(或任何其他生物体)正常繁衍过程中,这些效应基因会在特定的位点与时间启动,并且将决定果蝇机体分节与器官功能。这些主控基因可以左右其他基因的“启动”与“关闭”,它们就像是微处理器中紧密相连的电路。效应基因突变可以导致畸形或者体节与器官异位。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红桃皇后身边那个不知所措的仆人一样,基因在错误的时间与空间里匆忙发布着指令(构建胸节或是长出翅膀)。如果某个主控基因发出了“启动触角发育”的信号,那么构建触角的子程序就会开始运行并生成触角(即便这种结构错误地发生于胸节或者腹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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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呢?爱德华·路易斯的发现包括控制体节、器官与结构发育的主控基因,并且成功解决了胚胎发育最后阶段的问题,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看似无限递归的难题。如果胚胎是由控制各个体节和器官(它们彼此之间互为邻里)身份的基因构建,那么某个体节从胚胎发育伊始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呢?例如,某个负责翅膀的主控基因如何“知道”要在第二胸节构建翅膀,而不是在第一或者第三胸节呢?如果遗传模块的自主性如此之高,那么果蝇的腿为何不会生长在头上,人类拇指也不会从鼻子里长出来呢?

为了能更好地解释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回顾一下研究胚胎发育的进程。克里斯汀·纽斯林—沃尔哈德(Christiane Nüsslein-Volhard)与埃里克·威绍斯(Eric Wieschaus)是海德堡大学的两位胚胎学家。1979年,他们开始通过果蝇突变体来探究胚胎形成的早期事件,而此时距路易斯发表有关控制肢体与翅膀发育基因的论文已经过去一年。

纽斯林—沃尔哈德与威绍斯制造的突变体甚至比路易斯所描述的种类更为丰富。在某些突变体中,部分胚胎的整个体节消失或者胸节与腹节大幅缩短,类似于某个出生时即表现为中段或者后段缺失的胎儿。纽斯林—沃尔哈德与威绍斯推断,这些突变体中的基因决定了胚胎发育的蓝图,它们才是主宰胚胎世界的统治者。上述突变基因将把胚胎分成基本亚节,并且可以激活路易斯发现的主控基因,然后开始在某些(且只有这些)位置构建器官与身体结构(例如头上的触角以及第四胸节上的翅膀等)。因此纽斯林—沃尔哈德与威绍斯将其命名为“分节基因”。

可是即使是分节基因也会受到主控基因的影响:果蝇的第二胸节如何“知道”自己属于胸节而并非腹节呢?或者说果蝇如何才能分辨出头尾发育的正确位置呢?果蝇胚胎的每个节段均对应着胚轴上的某个部位。果蝇头节的功能类似于内置的GPS(全球定位系统),其中每个体节相对于胚胎头尾的位置使它们拥有了独一无二的“地址”。那么胚胎是如何在发育过程中展现出其基本的原始不对称性(例如头尾之间的区别)的呢?

20世纪80年代末期,纽斯林—沃尔哈德带领学生们开始孵化最后一批果蝇突变体,而此时已经不用考虑胚胎结构不对称的问题。这些头尾不全的突变体早在分节出现之前就已经停止发育(当然更无从谈起什么结构与器官)。某些突变体胚胎的头部会出现畸形,另外一些则会出现背腹不分的情况,并将表现为怪异的镜像胚胎(其中最有名的突变体当属“bicoid”,从字面上理解是“双尾”的意思)。显然镜像胚胎缺乏某些可以决定果蝇背腹面的因子(化学物质)。1986年,纽斯林—沃尔哈德的学生设计了一项精巧的实验,他们使用显微操作针穿刺正常的果蝇胚胎,并且从它的头部提取一滴体液,然后将其移植到无头突变体上。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细胞手术居然获得了成功:来自正常头部的体液可以诱导无头胚胎在其尾部发育出头状结构。

1986年至1990年间,纽斯林—沃尔哈德与同事发表了一系列具有开创性的文章,他们最终鉴别出几个发出控制胚胎头尾信号的因子。现在我们知道,果蝇卵子在发育过程中会产生8种此类化合物(主要是蛋白质),而且它们在卵子内沉积的位置并不对称。雌性果蝇可以决定母体因子在卵子中的生成与位置。由于不对称性沉积源自卵子本身在雌性果蝇体内的不对称分布,因此这些母体因子可以分别沉积于卵子的头端或者尾端。

这些蛋白质在卵子中按照浓度梯度分布。就像方糖在咖啡中溶解扩散一样,卵子中的蛋白质浓度也会根据位置不同而表现出高低差异。化学物质在蛋白质基质中的扩散颇具立体感,看上去好似麦片粥上呈条带状分布的糖浆。此外分别位于高低浓度端的特定基因将被激活,于是果蝇胚胎将按照“头—尾轴”或者形成其他模式发育。

这是个无限递归的过程,与鸡蛋相生的故事类似。头尾完整的果蝇会产生携带头尾基因的卵子,它们将在发育中成为具有头尾的胚胎,并且最终长成为拥有头尾的果蝇,而该过程依此类推循环往复。如果我们从分子水平来解释的话,那么母体果蝇将让早期胚胎中的蛋白质优先沉积于卵子的某端。它们可以激活或者沉默与发育有关的基因,并且按照从头到尾的顺序定义胚胎轴。然后这些基因又将激活产生分节的“制图师”基因,它们将把果蝇身体划分为不同的结构域。制图师基因可以激活与沉默构建器官和结构的基因。 最终,器官形成基因与体节识别基因又可以使遗传子程序得到激活或沉默,从而形成果蝇的器官、结构以及部位。

事实上,人类胚胎发育可能也需要通过上述三个过程来实现。与果蝇胚胎发育的过程一样,“母体效应”基因可以使早期胚胎按照化学梯度形成主轴(包括头尾轴、背腹轴以及左右轴)。接下来,某些功能与果蝇分节基因相仿的基因将启动胚胎分裂,并且形成大脑、脊髓、骨骼、皮肤、内脏等主要结构。最后,器官构建基因将授权建造四肢、手指、眼睛、肾脏、肝脏以及肺等器官、部位与结构。

1885年,德国神学家马克斯·穆勒(Max Müller)曾经提出质疑:“虫化身为蛹,蛹破茧成蝶,蝶重回尘埃,这难道不是罪孽吗?”但是仅仅过了一个世纪,飞速发展的生物学就给出了答案。这与罪孽无关,而是基因在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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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奥·李奥尼(Leo Lionni)经典的儿童绘本《一寸虫》中,由于一寸虫承诺将以身体作为工具来“测量万物”,因此知更鸟没有把它吃掉。一寸虫测量了知更鸟的尾巴、巨嘴鸟的喙、火烈鸟的脖子以及苍鹭的腿,并且成为鸟类世界的首位比较解剖学家。

现在就连遗传学家也学会了借助小型生物体去测量、比较以及理解体型更大的生物体。其中孟德尔和摩尔根曾经开展的豌豆与果蝇研究就是最好的案例。果蝇从胚胎诞生到首个体节形成需要历经700分钟,同时该过程无疑是生物学发展史上最受人们关注的时间段,其研究结果部分解决了生物学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基因是如何将单个细胞打造成为结构精致的复杂生物体的呢?

现在我们还需要某种体型更小的生物体来解决剩余的难题,即胚胎中的细胞如何“知道”自己将要变成什么。在总结果蝇胚胎大体轮廓特点的基础上,果蝇胚胎学家将其发育过程依次分为轴线确立、体节形成以及器官构建这三个阶段,其中每个阶段都会受到一系列的基因调控。可是如果我们希望从最基础的层面来理解胚胎发育的话,那么基因学家就需要了解基因支配单个细胞命运的机制。

20世纪60年代中期,悉尼·布伦纳开始在剑桥寻找某种有助于破解细胞命运决定之谜的生物体。对于布伦纳来说,即便是果蝇(拥有“复眼、节足与复杂的行为模式”)这般袖珍的生物体也显得过于庞大。如果要了解基因支配细胞命运的机制,那么布伦纳就需要找到某种体型微小且结构简单的生物体,这样每个源自胚胎的细胞都可以非常容易地被计数与跟踪(相比而言,人类由37万亿个细胞组成。哪怕是功能最强大的计算机也无法预测人类细胞的命运)。

布伦纳成了微小生物的鉴赏家,他简直就是阿兰达蒂·洛伊(Arundhati Roy)笔下的微物之神。为了找到符合要求的动物,他仔细查阅了大量19世纪出版的动物学教科书。最后,布伦纳选定了一种体形微小的土壤线虫,其学名为秀丽隐杆线虫( Caenorhabditis elegans ),也可以简称为秀丽线虫。动物学家指出,只要秀丽线虫进入成熟期,那么每个成虫都将具有固定的细胞数。根据布伦纳的理解,这些恒定的细胞数就像是通往新宇宙的大门:如果每个蠕虫具有相同数量的细胞,那么基因必然携带着决定蠕虫体内每个细胞命运的指令。他在给佩鲁茨的信中写道:“我们打算对秀丽线虫体内的每个细胞进行鉴别并且追溯其谱系。此外,我们还将研究它们发育的恒常性问题,然后再通过寻找突变体来了解其遗传控制机理。”

细胞计数法早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就已经得到广泛应用。起初,布伦纳说服了实验室的同事约翰·怀特来对秀丽线虫神经系统中的所有细胞进行定位。但是布伦纳很快就将该范围扩大到追踪线虫体内每个细胞的谱系。正在从事博士后工作的研究人员约翰·萨尔斯顿也应邀加入了细胞计数工作。1974年,刚刚走出哈佛大学校门的年轻生物学家罗伯特·霍维茨(Robert Horvitz)也参与到布伦纳与萨尔斯顿的团队中。

根据霍维茨的回忆,细胞计数令人筋疲力竭,甚至会在工作中产生幻觉,实验者仿佛在长时间注视着“某个盛有几百颗葡萄的容器”,然后要在这些葡萄的时空关系发生改变后找到其具体位置。经过艰苦的努力,他们终于完成了这幅反映细胞命运的图谱。秀丽线虫的成虫分为雌雄同体与雄性这两种不同类型。其中雌雄同体线虫有959个细胞,雄性线虫有1 031个细胞。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雌雄同体线虫中959个体细胞的谱系均可追溯至其原始细胞。这幅貌似普通的图谱承载着细胞的命运,科学史上的其他作品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现在他们将开始进行细胞谱系与身份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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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细胞图谱具有三大显著特征。首先是它的不变性。每条线虫体内的959个细胞都以某种中规中矩的方式出现。霍维茨说:“你只需要看着地图就可以逐个细胞重现生物体的构建过程。你也许会说,细胞每12小时将分裂一次,那么它在48小时后应该分化为神经元细胞,并且在60小时后移动到线虫神经系统所在部位,然后会在那里度过余生。其实你的判断完全正确,实际中的细胞发育模式正是如此。它会在精确的时间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然而是什么决定了每个细胞的身份呢?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霍维茨与萨尔斯顿已经创建了数十个正常细胞谱系被打乱的线虫突变体。如果头上长腿的果蝇让人感到另类的话,那么这些线虫突变体就是来自动物园的怪胎。例如在某些突变体中,控制线虫外阴(该器官形成了子宫出口)的基因失去了正常功能。由于此类无外阴线虫排出的卵细胞无法脱离子宫,因此母体相当于被自己未出生的后代生生吞掉,而它们就像来自日耳曼神话中的怪物。这些突变体中发生改变的基因负责控制外阴细胞的身份。此外另有某些基因分别负责控制细胞分裂的时机、细胞移动的方向以及细胞最终的形状和大小。

爱默生曾经写道:“没有历史记载;只有传记流传。”当然对于线虫来说,历史已被凝聚成为细胞传记。基因告诉每个细胞该“做”什么(何时何地),因此它们都知道自己“是”什么。线虫的结构就像是一部计时精准的遗传钟表,其运行规律与运气、魔法、混沌以及命运毫无关系。细胞是组成生物体的基本单元,而它们会接受遗传指令的统一调控。生命起源实际上是基因潜移默化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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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基因在调控细胞属性(出生、位置、形状、大小以及身份)方面已经做到无懈可击,那么最后那批线虫突变体则揭开了另外一项更为重要的发现。20世纪80年代早期,霍维茨与萨尔斯顿逐渐发现,即便是细胞死亡的过程也为基因所掌控。每个成年雌雄同体线虫具有959个细胞,但是如果算上线虫发育中生成的细胞,那么实际的细胞数应该达到1 090个。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差异让霍维茨陷入了无尽的遐想,为什么上述131个细胞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呢?它们在发育过程中产生,但是却在成熟阶段死亡。这些细胞在发育过程中被遗弃,它们就像是迷失在生命之路上的孩童。当萨尔斯顿与霍维茨用谱系图追踪这131个细胞的死亡路径时,他们发现只有在特定时间产生的特定细胞才会被杀死。这种选择性净化由基因决定,属于线虫正常发育的过程。此类按照细胞意愿发生的有序死亡也可以看作基因“编程”的结果。

程序性死亡?遗传学家刚才还在研究线虫的程序性生活,难道死亡也是由基因控制的吗?1972年,澳大利亚病理学家约翰·克尔(John Kerr)在正常组织与肿瘤组织中均发现了某种相似的细胞死亡模式。在克尔的结果公布之前,生物学家曾认为死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外伤、损害或感染引起的偶发事件,而人们将这种现象称为“坏死”(necrosis),其字面的意思是“变黑”(blackening)。坏死通常伴随着组织分解,并且出现化脓或者坏疽形成。但是克尔在某些组织里发现,濒死细胞似乎可以在这条不归路中激活特定的结构发生改变,好像它们在内部启动了“死亡子程序”。濒死细胞不会引起坏疽、创伤或炎症,它们呈现出珍珠样光泽的半透明状,感觉像是花瓶中即将凋谢的百合。如果坏死的表现为细胞变黑,那么这种死亡的特点就是细胞变白。克尔本能地推测这两种死亡形式有着本质区别。他写道,这种“受控的细胞缺失不仅会定期发生,而且还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程序化现象”,它由细胞内的“死亡基因”控制。克尔用“凋亡”(apoptosis)来描述这一过程,这个源自希腊语的词语让人联想起树叶从枝头或者花瓣从花朵上飘落。

但是这些“死亡基因”到底长什么样呢?霍维茨与萨尔斯顿又构建了一批突变体,它们的区别并不在于细胞谱系,而是在于细胞的死亡模式。在某种突变体中,濒死细胞的成分无法充分碎片化。在另一种突变体中,死细胞无法从线虫体内排出,导致死细胞杂乱地堆积在虫体周边,就像罢工后堆满垃圾的那不勒斯街头。霍维茨认为,这些突变体内发生改变的基因就是导致凋亡的始作俑者,它们就相当于细胞世界中的刽子手、清道夫、保洁员与殡葬师。

此外还有一组突变体的细胞死亡模式更为夸张,甚至就连细胞的尸体都没有来得及形成。他们在某条线虫体内发现,本应该消失的131个细胞全部活了下来。可是在另一条线虫体内,某些特定的细胞也可以幸免于难。霍维茨的学生将这些突变线虫戏称为“不死虫”或“僵尸线虫”。它们体内的失活基因是细胞死亡级联反应的主控基因。霍维茨将其命名为 ced 基因,源自秀丽隐杆线虫死亡( C. elegans death)首字母的缩写。

值得注意的是,科学家们很快就在人类癌症中发现了某些调节细胞死亡的基因。此外正常人类细胞同样拥有这种控制程序性死亡的凋亡基因。许多凋亡基因的历史非常久远,它们的结构和功能与在线虫和果蝇体内发现的死亡基因相类似。1985年,肿瘤生物学家斯坦利·歌丝美雅(Stanley Korsmeyer)注意到一种名为 BCL2 的基因在淋巴瘤中反复发生突变。 原来, BCL2 基因相当于人类的 ced9 基因,而该基因是霍维茨发现的线虫死亡调节基因。在线虫中, ced9 基因通过隔离细胞死亡相关执行蛋白来阻止细胞死亡(因此会在线虫突变体中出现“不死”细胞)。但是在人体中, BCL2 被激活后将会阻断细胞的死亡级联反应,从而导致细胞出现病理性永生化,并且最终导致癌症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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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只有基因才能决定线虫体内每个细胞的命运吗?霍维茨与萨尔斯顿在线虫体内还发现了某些成对存在的罕见细胞,然而它们的命运就像抛硬币一样难以捉摸。实际上,决定这些细胞命运的并不是遗传因素,而是细胞之间邻近效应的结果。戴维·赫什(David Hirsh)与朱迪思·金布尔(Judith Kimble)是两位在科罗拉多大学工作的线虫生物学家,他们将这种现象称为“自然模糊性”。

金布尔发现,即便是自然模糊性也无法充分诠释上述现象。事实上某个模糊细胞的身份会受到来自邻近细胞的信号调控,但是邻近细胞本身又会接受遗传指令的预排。线虫之神明显在虫体设计时留下了细微的破绽,但是它就是若无其事地我行我素。

因此线虫在构建虫体时受到两种输入信号的作用,分别源自基因的“内部”指令与细胞间交互作用的“外部”指令。布伦纳则开玩笑地称其为“英国模式”与“美国模式”。布伦纳写道,在英国模式中,细胞“只关注自己的事情,并且很少与‘邻居’交流。它们的命运由血统决定,一旦细胞在某个特定位置降生,它将会在此处按照苛刻的规则进行发育。然而美国模式却与之大相径庭。血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只有邻里之间的交互作用才是决定因素。它会频繁地与同伴细胞交换信息,同时还会经常改变位置来完成上述任务,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栖身场所”。

如果强行把外部与内部指令引入到线虫的生命中会产生什么变化呢?1978年,金布尔搬到剑桥后就开始研究强力干扰对细胞命运的影响。她先采用激光烧灼的方法杀死虫体内的单个细胞。然后她发现在严格控制实验条件的前提下,细胞消融可以改变其邻近细胞的命运。但是那些已经由遗传因素预先决定的细胞几乎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与之相反,那些表现为“自然模糊性”的细胞却具有较好的依从性,可即便如此,它们改变自身命运的能力也非常有限。下面我们举例来说明外因与内因之间的相互作用。假设你把一位身着灰色法兰绒西服的先生从伦敦地铁的皮卡迪利线上突然带走,然后施展腾挪把他塞入纽约地铁开往布鲁克林的F线上。尽管此刻时空环境已经转换,但是当他离开幽深的隧道后,还是希望在午餐时吃到伦敦的牛肉馅饼。外因带来的改变在线虫的微观世界发挥着作用,不过这种作用需要经过基因镜片的过滤与折射,因此会在现实中受到遗传物质的严重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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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胚胎学家发现了控制果蝇与线虫生死的基因级联反应,但是这些成果对于遗传学领域同样具有深远的影响。在解答摩尔根“基因如何指定果蝇”问题的同时,胚胎学家还破解了一个更深层面的谜题:遗传单位如何让生物体表现出令人困惑的复杂性。

其实我们可以从组织结构与交互作用中找到答案。单一主控基因编码的蛋白质功能可能相当有限,例如它只是起到控制12个靶基因开启的作用。假设基因开关的活性取决于蛋白质浓度,并且该蛋白质在生物体内呈梯度分层,同时高浓度区与低浓度区分别位于其两端,那么这种蛋白质可能会在某个部位启动全部12个靶基因,而在另外一个区域启动8个靶基因,当然在其他地方也会出现只能启动3个靶基因的情况。此外每种靶基因的组合(数量分别为12、8、3)还与其他蛋白梯度相交,并且起到激活与抑制其他基因的作用。如果给这种基因组合赋予时空维度(例如基因在何时何地被激活或被抑制),那么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来自由发挥了。当基因与蛋白质的属性(等级、梯度、开关以及“电路”)完成混合与匹配之后,我们就可以观测到生物体在解剖结构与生理功能上的复杂性。

就像某位科学家描述的那样:“……单个基因本身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它们能够影响的分子非常有限……但是这种简单性并未成为构建高度复杂生物体的障碍。如果通过几种不同种类的蚂蚁(工蚁、雄蚁等诸如此类)就可以建起庞大的蚁群,那么在面对随机配置的3万个级联基因时,你可以让自己的想象尽情地发挥。”

遗传学家安托万·当尚(Antoine Danchin)曾经用德尔斐之船的寓言来形容个体基因为自然界创造复杂性的过程。众所周知,人们用德尔斐神谕来思考水中泛舟船板腐烂的问题。随着船体出现破损,船板也被逐个换掉。等到10年之后,最初的船板已经荡然无存。然而船主却认为这还是同一条船。但是如果每个原始的物质元素都已被替换,那么现在这条船怎么可能跟原来那条船相同呢?

答案在于“船”并非由船板制成,而是由船板之间的关系组成。如果你把一百张彼此堆叠的木板压实,那么就可以得到一堵厚实的木墙;如果将木板边对边钉在一起,那么就可以做成甲板;因此造船时船板的形状、关系与顺序均需要满足特定条件。

研究显示,基因也在以相同的方式运行。个体基因可以决定个体功能,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将促成生理功能。如果没有这些交互作用的关系,那么基因组的功能将无从体现。虽然人类与线虫拥有的基因数量均为2万左右,但是只有人类能够创作出西斯廷教堂的穹顶壁画。这个事实表明,基因数量对于机体的生理复杂性而言无足轻重。某个巴西桑巴舞教练曾经对我说:“重要的不是你拥有什么,而是你通过它实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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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道金斯是一位进化生物学家与作家,他提出的解释基因形态与功能之间联系的比喻最具代表性。道金斯指出,某些基因具备反映生物体发展蓝图的作用。蓝图是展示建筑结构或者机械构造的缩影,其全部特性均与它代表的结构具有点对点的对应关系。例如房门可以精确地按照1∶20的比例进行缩小,而螺丝也可以被不差分毫地定位在距轮轴7英寸的地方。根据同样的逻辑,“蓝图”基因可以编码“构建”结构(或蛋白质)的指令。凝血因子Ⅷ基因只生产一种蛋白质,其主要功能是促进血液凝集成块。凝血因子Ⅷ基因发生突变相当于蓝图中出现错误。突变基因产生的效应非常明显并且完全可以预测。突变的凝血因子Ⅷ基因无法实现正常的血液凝固,由此导致的相应功能障碍(无缘无故出血)是蛋白质功能改变的直接后果。

然而绝大多数基因的作用与蓝图不同,它们并不指导单一结构或部分的构建。相反,这些基因将与其他基因级联协作实现复杂的生理功能。道金斯认为,这些基因不像蓝图而更像某种配方。例如在某种蛋糕配方中,认为糖与面粉构成了蛋糕“顶部”与“底部”的想法毫无意义。通常情况下,配方中的单一组分与结构之间并不存在对应关系,配方只是操作过程的指南。

蛋糕是糖、黄油与面粉交互作用的结果,但是它们也受到混合比例、环境温度与时间因素的制约。同理,人类生理学也是特定基因与其他基因交互作用的产物,并且整个过程必须按照正常的顺序与地点进行。单个基因只是构建生物体的复杂配方中的一员,而人类基因组才决定人类的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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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世纪70年代早期,就在生物学家开始破译基因在生物体形成中的复杂机制时,他们也遇到了定向操纵生物基因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1971年4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组织召开了一次会议,其内容是明确在不久的将来向生物体引入遗传改变是否可行。本次会议被命名为“人为遗传改变之前景”,主办方希望公众提高对于操纵人类基因可能性的认识,并且认真思考这些技术产生的社会与政治影响。

1971年,基因操作(即便是在结构简单的微生物体内)的方法尚未问世,但是专家组成员表示他们对该技术的前景充满信心,实现上述目标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某位遗传学家宣称:“这不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虚无缥缈,根本无法用实验证实……目前可以想象到的是,或许就在未来的5年到10年内,而无须再过25年或是100年,某些先天性疾病……将在引入缺失基因的管理后得到治疗甚至治愈。为了让社会做好迎接挑战的准备,我们任重而道远。”

只要此类技术问世,那么其影响力将不言而喻,而构建人体的配方也可能会被改写。某位科学家在会议上指出,基因突变历经岁月长河的精挑细选,但是人工突变可以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完成上述过程。如果能够将“人为遗传改变”引入人体,那么遗传改变的步伐可能会赶上文化变革的速度。某些常见的人类疾病或许就此根除,而个人史与家族史将被永远改写。同时这项技术将重塑遗传、身份、疾病与未来的概念。正如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生物学家戈登·汤姆金斯(Gordon Tomkins)所言:“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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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我的一段回忆:那是在1978年或1979年,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父亲正好出差回来。他的包还放在车里,餐厅桌子的托盘上放着一杯冰水,杯子的外壁上挂满了水滴。这种酷热的午后在德里已经司空见惯,吊扇徒劳地转动却丝毫不能缓解室内的高温。两位邻居正在客厅里等着父亲,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气息。

父亲走进客厅与邻居们交谈了几分钟,我感到这次谈话并不愉快。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方的言辞也愈发尖锐。我本该在隔壁房间做作业,但是即便隔着水泥墙也能听出他们谈话的大概内容。

虽然贾古向两位邻居借的钱并不多,但是也足够让他们愤愤不平地来我家追债了。贾古对其中一位邻居说他没钱去买药(从来没人给他开过处方),然后又对另外一位邻居说他要乘火车去加尔各答探望其他兄弟(由于贾古不可能独自旅行,因此根本不存在这种事)。其中一位邻居责怪父亲:“你该好好管管他了。”

父亲在安静倾听的时候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胸中无处宣泄的怒火。父亲走向钢制壁橱,取出家里的备用现金还给两位邻居,并且示意钱数足以弥补他们的损失。他并不在意这几个小钱,而邻居们也不用找零。

两位债主刚一离开,我就知道家里必将上演一场激烈的争吵。就像动物在海啸来临前具有逃难的本能一样,家里的厨师早已悄悄溜走去找祖母。父亲与贾古之间的紧张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去的几周里,贾古在家里的行为尤具破坏性,而这件事则把父亲推向了爆发的边缘。我看到他憋得满脸通红。父亲长期以来竭尽全力维系着家族的体面,可是这些曾经不为人知的秘密却在顷刻间暴露无遗。现在左邻右舍都知道贾古只是个满口胡言的疯子。同时他们也对父亲的形象彻底失望:认为他卑劣刻薄且冷酷愚蠢,连自己的兄弟都管不好。更为糟糕的是,人们怀疑他可能也是家族性精神病患者。

父亲走进贾古的房间,猛地将他拽到床下。贾古发出阵阵凄惨的哀号,就像个面临惩罚的懵懂孩童。怒不可遏的父亲情绪变得极不稳定。他将贾古猛然推到房间的另一头。父亲从未与家人发生过冲突,但是眼前的暴力倾向令人感到害怕。妹妹跑到楼上躲了起来,母亲则藏在厨房里哭泣,而我当时就站在客厅的窗帘后面,如同观看慢动作电影一样目睹了可怕的一幕。

随后祖母赶到现场,眼神中闪着愤怒的寒光。她冲着父亲大声喊叫,音量至少是父亲的两倍。她的眼睛就像烧红的木炭,语气中也充满了挑战:“你敢再碰他一下!”

“还不出来!”祖母厉声催促着,这时贾古才匆忙躲到她身后。

我从未见过祖母如此刚烈的一面。她似乎回到了曾经的故乡,重新操起了熟悉的孟加拉语。祖母浓重的乡音掷地有声,而我只能勉强辨认出子宫、洗刷、污点这几个单词。当我把这些单词拼成句子后,才明白祖母正在对天发誓:“如果你再敢动手,我就把你赶出这个家。我说到做到!”

此时父亲的眼中也噙满了泪水。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好吧,”父亲在一旁恳求着喃喃自语道,“好吧,我走,好吧。” CTxFgnti7I8l43KHtJvstV5sUc/WhMO7fHQFCyFFwHfoHnpb9Nj2h8FopjVZBgK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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