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企业的长期发展中,企业领导者发挥着关键性作用。一方面,领导者的战略决策塑造着企业的发展路线。另一方面,领导者的价值观与管理哲学深刻地影响着企业内部文化基因的形成。
华为的例子可以很好地说明企业领导者对于组织变革的重要影响。经过30年的发展壮大,华为如今已经是中国创新能力最强的科技型企业之一。2015年,华为年收入已经达到了608亿美元,年增长率为37%(华为年报,2016年)。华为的快速增长极大地受益于其“制度化变革”的基因。而华为的高管团队是组织“制度化变革”的发起者、领导者以及捍卫者。自华为成立之初,其创始人任正非先生就着手培育企业的“制度化变革”,并由后来的经营管理团队继承和发展,引领华为成为全球领袖型企业。本章首先分析高管团队在组织变革中扮演的角色:高管团队如何掌控组织变革的全过程以及高管团队如何使变革成为企业制度的一部分。
其次,本章着重描绘了华为高管团队自身的结构变化。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里,企业一方面需要不断地根据外部环境变化动态地进行战略性调整;另一方面,组织在战略实施中又面临着来自战略一致性的要求。这种“变化”与“不变”之间的冲突给掌控公司未来的高层管理者带来了无法回避的挑战。多年来,华为的领导结构随着组织的发展而逐渐演进,不断地通过内部结构调整以适应快速变化的商业环境、匹配自身发展战略。那么,在持续的变革之中,华为又是如何保持战略一致性的呢?我们需要指出的是,华为的每一次组织变革都不是一次性的行动,而是一个“去制度化—重新构建—再制度化”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种独特的组织变革过程使华为从高竞争性、高技术含量、高环境动荡性的通信设备领域中脱颖而出。
自1996年起,华为用了三年时间来设想和规划其第一个管理体系,其规则化的体现也就是后来形成的《华为公司基本法》。此后,华为坚持不懈地通过组织变革加强业务运作的效率和效力。1998年,华为重新构建了内部结构,并于1999年同时启动了集成产品开发(IPD)和集成供应链(ISC)体系的变革。2007年,又启动了客户关系管理(CRM)变革项目,为接下来的财经体系变革(IFS)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开展变革项目的同时,华为不遗余力地通过调整组织结构帮助新的制度化管理体系落地。华为的领导者们在系列变革中扮演着关键角色:领导者们通过制度化的变革管理结构发起变革;通过制度化的变革程序实现和支持变革;进而通过组织文化建设,将制度化变革的基因深植于企业之中。
华为的可持续发展最终靠的是科学合理的制度,和一代又一代认同公司核心价值观并不断奋斗的接班人。我想这个制度建设应该从我开始。
任正非,《我的辞职与退休申请》,2007
华为的变革并不是由某一个部门单独执行并完成的。从组织的横向上来看,在历次组织变革中,所有相关部门都以制度化的方式参与了变革过程;从纵向上来看,高管团队发起且掌控着变革。为此,华为有意识地通过制度化的形式确保高管团队能够全力支持并且全面参与每一项变革。需要说明的是,在华为发展的前期阶段,变革的思想常常源自一到两位公司高层管理者。作为华为的创始人,任正非的想法关系到华为的变革目标与战略规划的设定;不过,这并不涉及市场层面或者研发层面的具体策略。为保证华为变革的制度化实施,华为建立了一套标准化的制度体系以顺利发起和实施变革,在架构上设立了变革指导委员会(RSC)、变革项目管理办公室(PMO)以及变革项目组三个层级的变革机构。
1999年,华为发起IPD和ISC变革项目,变革指导委员会也随之成立,其定位是战略性地指导变革项目。委员会主席为孙亚芳,她也同时担任华为董事长;任正非与来自IBM的专家一同担任指导委员会的顾问。这样的安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变革所建立的新制度脱离企业创始人的固有影响力,从而避免企业“穿新鞋、走老路”。变革指导委员会的成员由来自公司各一级部门的一把手出任,委员会把握变革的愿景,同时也控制变革的总体成果。变革指导委员会负责阶段性、关键性的重大决策,从战略层面上确保变革朝着正确的方向演进(胡彦平,2016)。
变革指导委员会的常设执行机构是变革项目管理办公室,第一任主任为郭平,也是后来的轮值CEO之一。变革项目管理办公室负责变革过程中的具体事务,例如准备变革会议的前期文档、变革项目过程的追踪、监督变革的完成质量等(胡彦平,2016)。变革项目管理办公室也负责统筹不同项目组之间的资源调配、协调不同项目组之间的沟通,从而避免可能存在的组织冲突,同时推进多个项目。变革项目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都是从业务线上抽调的专业干部。实际上,华为也有意识地利用变革项目管理委员会来培养干部大局观、练就企业的未来领袖。
此外,华为的每个变革项目都由专门的项目组负责执行。每个项目组都有一个“赞助人”,该赞助人通常由公司的高级副总裁或者常务副总裁担任。项目组内部通常包含一个核心组和一个外围组:核心组成员是来自华为各业务线上的骨干员工,他们脱产、全职参与变革工作(胡彦平,2016)。外围组成员则在继续做好原岗位工作的同时,部分参与变革实施,这样,他们能够在参与变革的同时,从实践中了解业务正在发生的变化。
图2–1 三个级别的变革团队及汇报线
华为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变革管理的制度化体系。其中,高管团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首先,变革是一种“一把手工程”,各变革管理团队的领导者均由华为的高层管理者担任。比如,任正非亲自领导了IPD和ISC的变革团队;孟晚舟是华为IFS变革团队的领导者,她也在2011年成为华为的董事会成员。领导者做出的方向性决策并不仅是利用自己的权力或者根据个人经验进行判断,而是通过与一线员工不断交流、得到反馈,发现组织现存的不足和潜在的目标机会,从而展开组织变革。变革领导者在此过程中也能够树立起大局观、培养个人对于企业的整体认识。所以,组织变革可以说是企业下一代领导人的孵化器。
其次,高管团队也是组织变革的先行者。变革所建立的新制度在开始时会令员工难以接受,尤其是当某些举措可能会损害员工的既得利益时。领导者需要在变革中为员工树立榜样,甚至是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正所谓“上行下效”,华为的高层领导者在变革中展示了对企业价值观的坚守,他们主动充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率先做出改变。华为内部有很多故事讲述着高层领导者在组织变革中起到的带头作用。1996年,华为酝酿人力资源体系的变革,对内部员工聘任进行重新洗牌。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市场部的集体大辞职:华为要求市场部代表处正职提交个人述职报告,同时提交辞职报告,而公司会批准其中一份,这意味着员工需要重新“竞聘”上岗。员工们自然担心会因此失去工作。而时任华为市场体系总负责人的孙亚芳带头辞职(吴春波,2014)。之后,市场部的其他领导也逐一辞职,变革行动得以在整个市场部门推行。四年后,华为面临内忧外患,进入信息产业的冬天。此时已经成为华为的董事长的孙亚芳再一次带头申请降薪,帮助华为度过经济困难时期。其他的中高层领导者跟随着孙亚芳的脚步,开始了干部集体申请降薪的行动。此外,尽管任正非是华为的创始人,他也同样受到变革体系的严格约束。作为变革的主要发起者,任正非带头遵从组织的新制度。
2007年,为了打破“按资历论薪酬”的薪资体系的顽疾、重新激活组织活力,也为了更好地激励新员工,华为决定改换工号,又一次开展规模浩大的离职运动。这一次,工号为001的任正非带头辞职,6687名员工随之申请辞职。改换工号后,6581名员工重新签约上岗;93名各级主管自愿辞职,降薪降职聘用;38名员工退休,52名员工因个人原因离开公司,16名员工因绩效和胜任力不足等原因离开了公司(范海涛,2007)。
由此可见,变革需要清晰的结构化体系作为支撑,也需要领导者不遗余力地引导。标准化的变革管理体系能够弱化领导者个人的认知偏差和谬误,领导者可以通过横向和纵向的沟通交流,最大程度地掌握实际情境、调配可利用的资源,并且在成功实现变革的同时培养下一任领导者的变革能力。同时,领导者需要对变革全面负责,以确保组织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确保重新建立的制度能够解决企业内部的实际问题。最为重要的是,领导者必须在变革中首先发挥自己的带头作用、树立榜样,从而提高变革在组织中被接受的程度。
我们现在向合益集团买一双“美国鞋”,中国人可能穿不进去,在管理改进和学习西方先进管理方面,我们的方针是“削足适履”,对系统先僵化,后优化,再固化。
任正非,《活下去是企业的硬道理》,2001
没有落地的变革都只是纸上谈兵。在变革的每一个环节,华为都将变革的落地视为重中之重。选拔业务部门的管理者全面参与变革团队,是为了促使变革更好地推行至各业务部门,建立全新的IT系统,也是为了给新制度的落地提供配套支持。另外,与其他企业不同,华为的变革从来不是一种形式主义或者面子工程,任正非在华为变革中始终坚持这样一种理念:循序渐进地推进变革的落地,遵循“先僵化、再优化、后固化,持续地推进管理变革”(任正非,2001)的变革循环。
“先僵化”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因为“僵化”似乎并不是一个让人有正面联想的词,华为所谓的“僵化”有两层含义。一方面,它意味着组织“僵化”地接受顾问团队的建议。在重要变革中,华为会邀请顶尖的外部专家和咨询公司帮助设计和指导变革项目。华为认为“僵化”能帮助华为打开组织学习的界面,全面吸收外部专家顾问的先进经验,从而确保后续的知识获取。任正非要求所有员工都聆听和遵循专家的意见,在学习先进经验上坚持“削足适履”的方针。值得一提的是,西方公司与咨询公司签订企业变革协议时多采取“封口”合同的形式,即变革的完成具有确切的截止日期,根据变革项目时间进行费用结算。而华为则不然,它与咨询公司签订“半开口”合同,旨在期望咨询公司能够解决企业存在的实际问题,而是否真正解决了问题无法由时间来裁定(胡彦平,2016)。所以,华为不仅仅是按照咨询公司的顾问人数、工作天数来支付咨询费,更重要的是根据变革的评估质量进行结算。如此一来,咨询顾问更愿意从根本上调查问题的起因,然后一步一步地寻找解决方法。
表2–1 华为变革历史及变革顾问
另一方面,在组织内部,“先僵化”也意味着“僵化”地模仿变革成功部门的组织实践。华为的变革先在试点部门开展,当达到预期效果时,其他部门可以模仿该部门的变革举措。
所以,“僵化”地接受顾问公司意见说明组织要去接受所有可能的改变,确保企业能够从外部咨询公司处学习到足够的经验,克服企业对于变化的抗拒心理,全面地实现“去制度化”;“僵化”地学习试点部门经验,则可以降低变革的成本,将工作重点转移至新系统的制度化上。
其次,在“僵化”之后,企业需要根据实际情况逐渐“优化”组织实践,通过吸收外部知识重新建立组织系统。实际上,这是一个在“去制度化”和“再制度化”之间不断平衡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组织需要整合外部专业知识和企业内部经验,依据实际情况不断改进和过滤。任正非鼓励企业高管与外部顾问保持交流,不但在公司里交流,也要在非正式场合交流。这种持续交流能够促进内外知识的整合:外部顾问可以更深入地了解高管团队的想法;高管团队成员能够学习战略性的思维方式,为实现后续的项目落地进行铺垫。另外,华为在“优化”的过程中尽显自我批判精神,将自我批判精神视为组织进步的前提(任正非,1998)。相应地,自我批判精神也成为高管团队任职资格体系的重要指标之一,“凡是不能使用自我批判这个武器的干部都不能得到提拔”(任正非,2001)。这种做法有利于将能够实现“优化”的自我批判精神与企业制度融会贯通。
最后,持续的变革是周期性的,而不是指变革没有尽头。如果不能建立制度化的体系来约束变革,变革终会变得混乱并失去控制。所以,华为变革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标准化的“固化”。华为开发业务模板与变革模板,员工可以依照模板在短期内掌握变革要领,在领导者缺失时亦可以完成变革工作。而且,在变革设计以外,华为在变革的落地中接入配套的IT流程体系。变革带来的每一项新制度、新的组织惯例都会最终落实到专门的IT系统上面。
如果管理不从小改进做起,什么事都将做不成……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贯彻永恒的是管理改进。
任正非,《不做昙花一现的英雄》,1998
变革并不仅是组织对外部环境变化做出的被动反应。更为重要的是,变革是领导者发起的一项前摄型行动。就此而言,华为组织变革及其原则虽然最初可能源于领导者自身的思想,但在公司发展过程中已经深深地存在于华为的文化基因之中。
变革的发起是自上而下的过程。领导者将其对于外界环境的认知和对于变革的看法逐步传达给高管团队,接着通过意会的形式传达给员工,从而培育整个组织的理解和行为。意会过程可以使高层管理者的愿景一级一级地向下渗透。例如,任正非的战略愿景的思想常常通过内部讲话的形式结构化地呈现出来。在华为成立初期,任正非会通过讲述历史故事的方式激发团队的斗志。而随着华为做大做强,任正非思想和战略的形成不再只是他的个人思考,更得益于全体管理层的集体智慧。他的一些演讲稿在正式发布之前会经过50轮以上的内部修改:不仅是任正非自己修改,董事会成员和外部专家也轮番上阵,对草稿进行讨论和修改,并将意见反馈给任正非。所以,任正非的想法和认知并不是“拍脑袋”形成的,而是通过长期交流凝练而成;这种交流使整个高管团队在领导者变革想法的基础上达成提升性的共识。
任正非是一位谦虚且谨慎的领导者。他认为“队伍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生锈”(任正非,2008),所以组织必须不断地变革;但是他对快速变化或者根本改变十分警惕,他深知自己不是完美的领导者,华为也不是完美的企业,所以他自己和公司都需要对变革持开放态度。这种自知之明使任正非总是能够先一步意识到企业存在的不足。同时,任正非具有很强的危机意识,总是提醒员工不能被一时的成功冲昏头脑。2001年年初,华为的成长有所突破,而任正非却提醒员工要居安思危:
危机并不遥远,死亡却是永恒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你一定要相信。从哲学上,从任何自然规律上来说,我们都不能抗拒,只是如果我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存在的问题,我们就能延缓这个时候的到来。繁荣的背后就是萧条。玫瑰花很漂亮,但玫瑰花肯定有刺。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悖的……我们不能居安思危,就必死无疑。
任正非的管理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其他管理者和员工,从而在华为内部形成了很高的危机意识和警惕意识;反过来,这种危机意识也不断地促使华为去自我批判和自我调整。面对危机迎难而上,反而促进团队和个人的凝聚力、促进良性组织文化的发展。
另外,华为在组织变革中始终重视变革的质量,并且将变革质量作为优先于变革按时完成的目标。持续性变革的目的是消除组织惯性,激活组织沉淀资源,与变化的环境匹配;但是变革不能急躁冒进,而是应该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为此,任正非提出,企业需要贯彻“小改进、大奖励,大建议、只鼓励”的原则。这个原则也体现出评估变革成功的标准是其质量与结果,而时间只是次要的考虑因素。
作为培养领导人的重要途径,华为选拔业务部门的一把手,使他们脱离原岗位,加入变革团队。如此一来,这些未来的领袖就没有了“退路”,可以更专注于变革项目。为了确保变革的质量与效果,华为要求高管团队持续地与顾问交流,与客户交流,深入了解内外环境中有可能影响组织变革的因素(Bartunek et al., 1999)。变革管理团队成员的绩效考核也经过精心设计,其中,变革质量和效果被视为考核变革管理团队的项目经理、评估外部专家的最重要的指标。
最重要的一点是,华为在所有变革的过程中坚持“以客户为中心”。“以客户为中心”是华为的核心价值观,也是所有变革的立足点。对于华为来说,客户投诉率的上升就是一种重要的变革信号(田涛,2015)。并且变革也帮助华为在日常活动中推进“以客户为中心”,无论是研发、供应链、法务,还是IT体系,都需要“以客户为中心”。例如,经过客户关系管理和销售管理体系(L2C)变革,华为建立起相应的IT体系,追踪一线销售人员的每项活动,这样的举措能够使组织及时满足客户的需求,同时解决现金流回款问题。
总的来说,华为在变革过程中从来不把特定的变革项目视为一次性的项目。华为通过领导人意会的方式将变革的基因植入其组织文化之中,并将变革重视质量、“以客户为中心”的原则进行制度化。高管团队合理理解外部信息,并依据外部环境的改变不断调整自己的认知,通过不断地行动、不断地诠释环境形成战略选择和原则,而不是仅凭高层管理者的个人影响力和个人判断来决策(Weick, Sutcliffe & Obstfeld, 2005)。这种意会过程使员工能够像高管团队一样认同组织的核心价值观,巩固了“制度化变革”基因的形成。这样,从高管到一线员工,变革的初衷都能够始终如一。
高管团队不仅在企业的变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自身结构也在不断调整演进。高管团队的变革不断地加强组织文化价值观的塑造;反过来,统一的文化价值观确保了组织的战略一致性,保证组织变革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
高管团队的结构变革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在华为成立初期,企业规模较小,领导权集中在企业唯一的总裁,即任正非的手上。
2003年起,在美世咨询公司的帮助下,华为引进经营管理团队(EMT)系统,开始实施全新的集体战略决策体系。当时的经营管理团队共有8位高管成员,分别是孙亚芳、费敏、洪天峰、徐直军、徐文伟、胡厚崑、郭平和纪平。EMT主席相当于公司的首席运营官,由EMT成员轮流担当,每人任期6个月。同时,总裁任正非以及董事长孙亚芳参与企业的重大决策。经营管理团队的轮岗持续了8年,EMT成员在不断的碰撞和调整中得以成长,管理系统也日臻成熟。
2011年,华为进入高管团队结构变革的第三阶段,选举产生13位董事会成员。郭平、胡厚崑和徐直军轮流担任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每人的轮值期为6个月。自此,华为正式实行轮值CEO制度,3位高管轮流担任CEO,下设4个委员会支持轮值CEO的工作。
华为的领导体系变革首先打破了单一CEO权力集中的现状,从而避免个体领导者的思维惯性以及理性决策的局限性。然后,通过逐渐重新建立管理体系,拓展知识搜索和信息获取的渠道,不断调整企业内部结构以适应企业规模的扩大、战略调整以及环境的变化。最后,华为将适度集权的新组织结构制度化,在确保战略弹性的同时坚持战略一致性。最为重要的是,华为具有强大的团队精神文化以及统一的战略愿景,所以,无论是谁来领导,高管团队都能合理分配资源,实行重点战略,造就企业的长期稳定与繁荣。
我后来明白,一个人不管如何努力,永远也赶不上时代的步伐,更何况在知识爆炸的时代。只有组织起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一同奋斗,你站在这上面,才摸得到时代的脚。
任正非,《一江春水向东流》,2012
华为的领导结构变革也同样遵循“去制度化、重新构建、再制度化”的程序,在不同的发展阶段逐渐调整领导结构,以配合当时的战略目标。任正非认为,“过去的传统是授权予一个人,因此公司命运就系在这一个人身上……非常多的历史证明了这是有更大风险的”(任正非,2012)。华为的领导权最初也是集中在单一总裁手中,后来随着组织扩大和战略调整,领导权不断被下放到经营管理团队,再到由轮值CEO制度所代表的集体决策体系。任正非将领导组织形容为一种“基于人性和基于时空变化的对无序的警惕与变革”,华为的领导结构也随着环境、组织和战略的变化不断调整。
表2–2 华为领导结构变革的三个阶段
单一领袖。 在第一阶段,华为规模较小,专注于核心产品开发,即面向运营商的通信设备。组织的发展目标是通过不断降低成本、扩大生产规模从而与市场领军者展开竞争。从1988年到2003年,华为采取直线型的管理方式,领导权集中于单一领袖,也就是任正非手中。作为企业创始人,任正非亲自领导华为的综合办公室。综合办公室下面设立5大系统,包括中研体系、市场部、制造系统、财经系统以及行政管理系统(刘祖轲,2013)。各系统的主管在其领导的部门内拥有绝对职权,向上直接与任正非进行沟通汇报;而各部门员工也只需向其所属部门的上级报告。直线型组织结构使华为能够迅速、直接、高效地贯彻战略安排。在发展早期,这种管理架构帮助华为避免了组织失控,使其得以成功生存,并在中国通信市场上取得相当大的市场份额。
此后,华为迅速发展壮大,年收入和企业规模直线上升。1992年,华为员工不足100人,年销售额约1亿元;而到1998年年底,华为拥有8100名员工,销售额达89亿元,几乎是前一年的两倍。随着企业规模的极速扩大,直线结构的弊端也日益凸现:第一,当最高领导者缺席时,公司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的职务,部门间的交流也不够顺畅;第二,企业规模的扩大带来了如何统一思想、如何增强员工组织认同感的难题;第三,激励问题、控制问题、价值追求以及使命问题等不断涌现。
当时的高管团队认为,华为需要起草《华为公司基本法》来统一整个组织的思想,接着建立新的分工体系,从而在直线系统和矩阵系统之间寻求一种平衡(任正非,1997)。《华为公司基本法》清晰地阐述了这个体系的概念,其基本结构是一种二维结构:按战略性事业划分的事业部和按地区划分的地区公司(《华为公司基本法》,1998)。华为相信这个二维结构在当时能够创造更多新的增长点,调动每一个华为人的工作热情,并对顾客需求做出快速反应。然而,这种“事业部”的形式却从未真正实现,因为任正非本人对“事业部”这样一种组织结构抱有谨慎态度。他认为,“如果对事业部失去控制就失去了建立事业部的目的……没有控制有效,就没有必要分权”(刘祖轲,2013)。所以,当华为建立总公司综合资源平台时,任正非依然是华为唯一的总裁。
经营管理团队。 2002年前后,华为内外矛盾交集,任正非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和负担。当时,华为有意识地没有进入小灵通技术市场,一个短期的结果是在中国的市场份额急剧缩减。雪上加霜的是,任正非此时被诊断为抑郁症。回想起这段时光,任正非说“有半年时间都是噩梦,梦醒时常常哭”(任正非,2011)。
幸运的是,华为在国际市场的长期耕耘此时终于开始有所收获。2003年华为在国际市场的收入几乎是前一年的两倍,达到10.05亿美元,单在独联体和俄罗斯片区的销售收入就超过3亿美元。2003年年底,英国电信对华为开展正式的供应商认证,并于2004年将华为加入其首选供应商名单中,这为华为拓展欧洲市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随着组织国际化速度加快,华为也在寻求内部组织结构与国际化战略的匹配。从2003年起,华为与美世咨询公司合作,重建组织结构和领导结构体系。2003—2011年,华为建立起集体决策的经营管理团队,代替了之前的单一CEO领导体系。经营管理团队在董事会的指导下做出战略决策。董事会负责监管组织总体运行,包括设定战略方向和目标,审批财务决策以及任命高级管理人员等。经营团队下设三个委员会,对整个公司的业务运作进行指导。战略与客户常务委员会负责制定公司的发展战略,更为务虚。变革指导委员会服务公司的业务变革。产品投资评审委员会为企业的产品投资以及研发过程提供决策支持。经营管理团队由8名成员组成,皆为原市场部、研发部、人力资源部等业务部门领导,其中7人轮流担任经营管理团队主席;纪平担任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不参与轮岗。
经营管理团队的主席实际担任公司首席运营官的职务,轮值任期为6个月。这种形式的轮岗帮助高管团队更加熟悉企业各方面的业务工作,也避免了高管团队内部再形成小团体。
经营管理团队以下,组织采取矩阵结构,由战略与市场、研发、业务单元组织(BU)、市场单元组织(MU)、交付支撑平台和支撑性功能组织(FU)组成(见图2–2)。矩阵结构适当分权,使经营管理团队与业务部门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需要指出的是,华为所建立的事业部(业务组织)与实际的事业部制组织有所不同,华为并没有赋予事业部自治权,“事业部”依赖于企业的集中化平台。集中化平台从公司层面为不同业务部门提供统一的资源支持,包括财经、人力资源、IT支持以及研发支持。
图2–2 2009年华为的矩阵式组织结构
来源:华为2009年年报
随着组织规模的进一步扩大,集中化平台与一线员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对沟通过程的控制带来了许多问题。面对市场的迅速扩大,一线员工需要在短时间内抓住市场机会;然而,一线员工逐级反馈回总公司和支撑平台有可能因为耗时过长而贻误战机。一线员工需要在动荡的环境中更多地自主做出决策和快速反应,才能及时响应并满足客户的需求。最初的想法是简化公司层级,提高资源配置的效率,方便一线员工与支撑部门之间的沟通。然而,经营管理团队内部讨论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达成一致,最终他们认为,简单地简化公司的指挥链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将管理者和员工都推向一线,提高了业务部门的运行成本,但不一定有预期成效。这时,一封来自华为北非分部的报告启发了任正非和经营管理团队。2007年,华为北非地区的苏丹办事处建立了一个特别的“铁三角式”工作组,由客户经理、解决方案专家、交付专家组成。“铁三角”打破职能壁垒,形成以项目为中心的团队运作模式(任正非,2009),有效地做厚了客户界面,提升了客户的服务响应,能更为高效地解决客户的实际问题。华为的高管团队就此工作组形式进行了讨论,认为在公司各领域都可以利用以项目为中心的团队运行模式。具体而言,在此模式下,把决策权根据授权规则授予一线团队,在必要时组建工作组;后方起保障支持作用。这样,业务部门在业务和决策上具有一定的自治权,能够自行进行投资和变革项目,从而精简不必要的程序以及不必要的人员。
实行轮值CEO制度。 经营管理团队体系日臻成熟,华为进入领导结构变革的第三阶段。2011年,华为建成新董事会,正式实施轮值CEO制度,由郭平、胡厚崑和徐直军轮流担任企业CEO,每人任期为6个月。集团的经营管理团队演变为董事会的执行机关——常务委员会。董事会下设4个委员会:人力资源委员会、财经委员会、战略与发展委员会以及审计委员会。
在业务管理架构上,公司设立三个面向客户群的业务BG(集团组织),包括运营商BG、企业BG和消费者BG。集团经营管理团队的工作下放至各BG,所以各BG分别设立业务层的经营管理团队。三个BG的总裁既是董事会成员,又是BG层经营管理团队主席,他们扮演着双重角色,成为董事会常务委员会与一线业务集团之间沟通的桥梁,确保各BG与企业整体的战略统一(见图2–3)。同时,决策权进一步下放至各BG,各BG自行设立投资评审委员会和项目管理办公室,负责产品投资决策以及在管辖范围内的变革管理。同样,各BG的运营非常依赖于公司提供的资源与支持,集团层功能平台和服务部门为业务部门提供相应支持。如此一来,公司高管团队的领导权与各BG的自治权力更为平衡。
图2–3 2011年常务委员会成员的双重身份示意图
来源:整理自华为2011年年报
2014年,华为进一步明确集团职能平台职责,将其完全转化为聚焦业务的支撑,为一线团队提供资源与协助;通过战略导向性举措和监管,避免权力滥用。例如,业务过程与IT团队(BP&IT)属于集团职能部门,它代表战略发展委员会,从纵向上确保变革战略的启动与实施,将变革的愿景和具体程序下发至不同的BG;而一线业务BG具有更大的自主权,从日常支撑性工作中解脱,在需要时横向寻求职能部门的帮助。
从下到上,业务部门能够自行做出决策,可以迅速践行“以客户为中心”的基本原则;从后方到前方,华为的职能部门为前方业务部门提供支撑服务;自上而下,华为依赖于战略一致性和必要的监管,避免滥用权力,确保一线业务团队的行动符合企业的战略方向。如此一来,权力体系得以重新构建,在分权的同时将权力合理分配到适当的地方。最终建成权力平衡、符合公司核心价值观的新制度化管理体系。
践行价值观一定要有一群带头人。
任正非,《用乌龟精神,追上龙飞船》,2013
1996年,任正非访问了迪拜,他非常惊讶于迪拜的发展速度。他发现,迪拜非常重视文化建设,它鼓励年轻人到欧美国家接受教育,然后回国,从而提高整个社会的文化素质水平;同时,它建立一系列先进的制度和发展规划,吸引各国投资。华为与迪拜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华为在起步阶段并不是以资源取胜,而是凭自己精心构建的文化体系蓬勃发展。在访问迪拜时,任正非提出建设华为核心价值观的想法,因为他认为“资源是会枯竭的,唯有文化才会生生不息”。同年,《华为公司基本法》起草,并将“以客户为中心”作为华为的核心价值观之一。经过了多年的发展和变革,华为的核心价值观始终如一,并且成为华为长期发展的坚实支柱。
企业文化价值观的传承者是企业一代又一代的领导者。对比单一CEO体系,集体决策体系以及轮值CEO制度能够更好地保持企业的发展势头。不同的领导者轮流带队,既可以避免个体领导者缺乏远见的缺点,避免企业偏离战略方向,更能够帮助企业培养具有相同文化价值观的下一代领导者。
任正非之后,2003年建立的经营管理团队成为任正非的第一代接班人。经营管理团队成员都具有相关专业背景和丰富的业务经验,都曾经在一线业务部门工作,能够“听得到炮火”(华为部分高管履历见本章附录)。在专业背景以外,经营管理团队成员也是华为员工持股计划的受益人。成为企业股东可以最大程度地统一个人利益和公司利益,从而进一步激励领导者,确保每一个领导者都具有在变革中克服企业惯性、提高战略灵活度的决心。2011年,3位轮值CEO——郭平、徐直军和胡厚崑,肩负起领导者的使命和责任,在业务能力之外,他们也是华为企业文化的传承者。例如,2013年,华为的消费者BG业务取得相当大的进步,而徐直军却深刻地警醒消费者BG需要保持清醒、“提前降温”,时刻体现华为的危机意识和自我批判精神。
轮值CEO制度使高管团队更具有动力带领企业向前进步。但是,华为如何在CEO不断变化的情况下保持一致的文化价值观呢?答案就是,华为通过建立组织例行制度践行其文化价值观,“以客户为中心”已成为华为各项举措的制度纲领。例如,在培养和选拔干部时,华为就确保候选干部能够充分了解华为的正确发展方向。另一个例子是,为了帮助经营管理团队实现“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服务”的目标,2003年起华为建立战略与客户常务委员会。战略与客户常务委员会协助经营管理团队制订战略规划、确保整个企业的战略执行都符合客户需求。后来,该委员会演变为战略与发展委员会,依然是公司的常设委员会之一,确保着企业发展的正确方向。另外,在变革之初,华为就清晰地界定了变革的目的就是设计和建立以客户为中心的新体系,变革举措的每一步都体现着华为“以客户为中心”的文化价值观。
华为并不是唯一在高管团队中实施轮值制度的企业。阿里巴巴、联想等都将高管的选拔视为培养下一任领导者的重要措施。阿里巴巴从2010年起实施合伙人制度,合伙人制度的运作形式与华为的轮值CEO完全不同,但是能够使高管在权力和层级以外进行协作(阿里巴巴,2016)。除了在工作中表现出色之外,合伙人还需要高度认同阿里巴巴的文化与价值观,他们既是公司的运营者、业务的建设者、文化的传承者,同时又是公司股东。所以,阿里巴巴选拔出的合伙人不但能够坚持企业本身的核心价值观和长期利益,并且能够为员工和股东创造长期利益。合伙人制度更像是一种内在动力机制,而不是权力机关(鲁桐、党印,2015)。轮岗在董事会层面进行,而合伙人机制能够代表董事会行使职权,从而依据阿里巴巴的战略构建内部生态系统。
而在华为,轮值CEO制度是一种具有集中化平台的分布式决策体系,轮值CEO制度在保持华为发展动力的同时,传承组织的核心价值观。轮值仅在CEO的岗位上进行,CEO代表着华为总体的发展方向以及统一的、高度集中的职能支撑平台;而一线业务经理在管辖范围内具有自治权,他们的双重身份也能够使集中战略和分布式决策达成一致。无论是阿里巴巴的合伙人制度,还是华为的轮值CEO制度,都通过选拔适当的下一任领导者实现战略的一致性。当核心价值观一致时,组织变革就不会轻易偏离大方向,企业的战略方向也不会因为管理团队的变化而随意改变。
华为随着自身发展不断进行的持续性组织变革,可以概括为一种“去制度化、重新构建、再制度化”的循环往复的过程。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持续变革中,华为在寻求变化中也在坚持塑造一些从未改变的东西,例如企业变革的文化基因。华为的管理哲学是在持续变革和坚持战略一致性之间不断地寻求平衡,而华为的高管团队在变与不变的协同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华为的领导人是变革的发起者、执行者,同时也是变革基因的奠定者。与此同时,公司的领导结构也随着华为发展的历程不断进行调整,反过来促进了华为变革的成功。
华为的组织变革历程表明,强有力的领导者积极参与变革能够有效地推动变革顺利实施和变革目标的实现。在变革发起阶段,最高领导人和高管团队需要具备在外部冲击到来之前就能够感知变革必要性的能力,领导者需要能够在混沌中发现变革的“清晰的方向”(任正非,2010)。所以,领导者不能仅仅被动地适应环境变化,还要具有前瞻性地发起变革、坚定变革的决心,实现变革过程中的“去制度化”。
在变革的执行阶段,高管团队需做出表率,带领下属拥抱变革所带来的变化。企业需要建立支撑性制度体系来辅助变革的执行,从而淘汰旧思维、形成新的组织惯例,并最终将变革落地于新的日常管理体系之中。在帮助企业对抗组织惯性的同时,随着环境变化和技术进步不断进行重建。这样,企业才能为变革提供相应的关注、投入以及必要资源,同时增强变革的可操作性。
更为重要的是,变革的成功需要整个组织的集体努力。领导者需要将其愿景和战略传达至整个公司,并将制度化变革基因嵌入组织的核心文化之中,而组织的核心文化价值观无疑是坚定群体信念的重要支撑力量,更是激励企业坚持不断变革的重要源泉。
反过来,领导结构自身的变革也是组织变革成功的重要因素,对于那些跨越漫长时间的持续的变革过程尤其如此。领导结构能够为每一项变革提供强有力的管理支持、配套的制度化机制,并且培养变革文化。对华为而言,就是随着组织规模的不断扩大,领导力结构从单一领袖变化为适度分权的集体决策体系。在发展中,总部为业务部门提供高度集中的职能平台,可以共享的支撑性资源;而一线业务团队具有一定的权力,从而迅速对客户需求和市场机会做出反应。这说明,随着环境的变化和公司战略的变化,企业需要不断在决策体系的集权和分权之间寻找恰当的平衡点。
具有一致文化价值观的历任高层管理者能够为企业发展带来巨大动力,亦能保持企业发展的正确方向。在选拔不同的高管和轮值CEO时,华为从未停止寻求价值观的一致性。实际上,对于企业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谁在带领队伍,而是要有正确的方向和目标,因此,企业需要培养具有宏伟愿景和长久使命感的领导者来指导变革活动。变革需要强有力的动力以及坚定不移的长期方向,并值得每一位员工为此奋斗。这种动力与方向深植于企业的文化价值观之中,而价值观作为企业最重要的基因,将为企业长期的成功埋下蕴含强大生命力的种子。
附录 华为部分高管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