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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跃马渡长溪 客馆深宵闻异事
潜身入古洞 晶门玉屋访高人

孙同康当时只觉疾风扑面,眼底水光一闪,连人带马已然到了对岸。马蹄刚一沾地,便迎风长啸,朝隐现云中的高山那一面蹿山越野飞驰下去。那一带偏是山荒野地,走不多远,便陂陀起伏,溪涧纵横,路极难行。马似毫不在意,一路蹿高纵矮,越涧过溪,照旧疾驰,全不少停。不时又昂首鸣啸,还走了一两段冤枉路,看去路并不熟,径往那山上跑去,一任勒缰喝止,全阻不住,马和疯了一般,情急异常。孙同康先还喝止,嗣见喝禁不住,又因爱马太甚,不忍动强,又见日影方向并未走反,暗忖:“此马分明是龙驹异种,通灵之物,如此奔驰,必有缘故。”此山高亘云表,十分灵秀。马身已早见汗,再见它连嘶带嗅,仿佛有什么惊觉神气。跑起来势虽较前更急,却是又稳又快,并非犯了野性所致。继想:“那两个女子决非常人,适才曾嘱它留意寻踪,也许就在这山上,此马通灵,被它看出。”因急欲一见心上人,失望之余,顿生希冀。好在前行方向不差,至多绕远一点,已仗此马多赶出好几天路程,何不由它跑去,看看料中与否?念头一转,便不再勒止,马也欢嘶不已。

一会,日色平西,估计前面高山还有好几十里。马忽停步不前,立定向前、左两面连连昂首闻嗅,嘶啸不已,声急而亢,大有怒意。孙同康见马通身是汗,怜它跑累,下马解了缰勒,把身后带的豆料取出,盖上马单,边喂边问道:“你是为我寻找那女子么?”马忽昂首低鸣。孙同康命它点头示意,并问二女子是否异人。马点头相答。孙同康见它如此灵慧,虽然人未寻到,也是爱极。一面为它拭汗,抚爱不已,连所带点心也没顾得吃。等马吃完,又问道:“你太累了。你如闻嗅得出她们走向,总有落脚之所,不愁寻她不到。否则,我还要上路入川,急也无用。况且天色已晚,该找人家住店了。我舍不得丢你或送人,如走水路,还要为你想法子呢。我和你先走一段,再骑时,不要跑得太快了。”话未说完,马忽照前示意,坚令上骑。孙同康再三叮咛慢走,这次马竟听话。忽舍前路,缓步向左侧一条横岭上跑去。到了岭脊,往那面一看,岭下不远,竟是一个小镇集,集前又是一条大河前横。斜阳渐没,明月始升,镇集人家已有灯光。忽觉腹饥,还未开口,马已往岭下镇集中跑去。到了一问,当地竟是老河口上游的小镇,鱼米之乡,又是水陆要冲,居民也颇殷富。想不到一日之内赶到,心中喜极。

孙同康先寻了一店住下。鉴于今早马曾自行走开,先告店伙,马甚猛烈,而有特性,但知恋主,不受羁勒,也不能与其他马合群;愿多出钱单喂,来去任其自便,跑掉不要赔。又向马叮咛,最好不要走开,才去饮食安歇。准备明早往武当山,将人托寄的信交到,就便见识这位年过百岁的道长周铁瓢,然后包雇一船,连人带马一同入山。住店以后,为防那马又私自跑出,连去看了两次。马见主人,竟知来意,先凑近身侧挨蹭,任主人抚爱一阵,然后横身卧倒,以示安睡不走。孙同康知道它通晓人言,便告以:“明早尚有要事入山,千万不可远走。就有事,也要等我起来,由我问明,体会出了用意,必放你自出自归,却不许不告而去,使我愁急。”那马连连鸣啸点头。店伙俱都惊奇,纷纷传说,全镇皆知。

孙同康终是公子哥习性,江湖行径多听师长传说,一知半解。尽管小心谨慎,仍是想到就做,也未做什么理会。心料马不会走,径自回房,先向店伙打听去往武当山的路径。刚一提起百岁道人周铁瓢,店伙立时换了一副面目,先朝孙同康上下一看,又向门外探了探头,近身悄问:“我看客官虽然人好,除那匹马有点奇怪外,不像是位法师老爷,怎会此时访问周祖师,又喊他法号?难道客官这么轻年纪,是他老人家的朋友么?”孙同康听出话里有因,周铁瓢为人名声必也不差,答道:“我与他并无渊源,只是受人之托,带了一封信来。他为人法力如何?”

店伙诧异道:“你为他带信,会不知道底细?今日幸遇我,如问别人,决无几个敢说实话。这位法师爷多少年纪,我们不知道,但我曾祖年轻时便曾见他在山上下来往,最喜济贫医病。光此城内外远近数百里,不论多凶多恶的土豪强盗,被他知道,他必上门。先是好言相劝,不听便走。有时被人捉到打骂,也不还手,可是结局仍被他逃走。再过些日子,那些恶人不是忽然改行行善,便是忽然不见。日子一久,被人发觉与他有关,但也看不出他一点痕迹。救人的事不知做了多少,用钱不问多少,到时准定有人送上门来,他本人却从未见有多钱送人。这里人因为他不喜人对他恭敬,更忌招摇,有事求他,自会寻你,向不扰人一茶一饭。见面只点头招呼,不敢乱说,心里都当他活菩萨一般看待。有的家中还为他偷偷供了长生牌位。此时看去,五六十岁年纪,直到现在,除了胡子更长外,别的仍和当年一样,满脸红光,哪像个百年以上的老人?我们都猜他法力很高,只无人见过,那奇事灵迹也讲他不完。他自己却说,不过在山中雪后绝粮,无意之中吃了一枝野草,由此身体强健,比别人多活几年,道法一点不会。这话自然无人肯信。近年恶人绝迹,病人又少,他也难得出来了。

“今年正月里他到镇上转了一转,由此好几月未来。上月初忽然来了一个贼和尚,我们不知那是当初被他逐走的恶人所请党羽寻他报仇,误认是他朋友,还格外款待,在店中住了几日。见那和尚不忌荤酒,好些可疑之处,设词盘问,才得知一点来意。因看出贼秃会法术,不是好惹,赶紧暗中派人赶往山中寻他报信,去的人恰巧是我。他那地方实是难找,又只听得说,无人去过。他平时生活更是清苦。我到时他正打坐,分明见他坐在茅篷里面,怎么也走不近身,也喊不应。亏我料出事情厉害,守到日落黄昏,仍是他自己醒转,唤我进去。我把和尚寻他,现在店中,有人见和尚半夜里结坛闹鬼,还有不少恶徒弟都藏在一个小葫芦内,日里仍是一人住店,曾在酒后吐出报仇之意告知。我看他乍听时,好似微微吃了一惊。听完,叫我偷偷告知镇上人们,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切不可惊扰,转而偾事招祸。又强给我几两银子送走。这时,才知他法力真高。他因怕我老娘妻子担心,送时只嘱咐不可对人说他会飞。随叫我紧闭双目,身子便已凌空而起,不消半盏茶时,便回到了家中。我们以为他老人家有那么高法力,贼秃定和先前恶人一样送死,自讨苦吃。做梦也没想到结果他竟吃了贼秃大亏,如今人已受伤。贼秃受了恶人供养,已在离此一百二十五里豆花港建庙居住。听恶人和贼秃口气,事情还不算完,非要他老命不可。双方并定有约会。详情无人得知,是听恶人手下党羽说的。我们先还不信所说是真,后来他老人家一直未出现,恶人已然匿迹多年,忽又那等骄狂,总是真的。众人又派我和两同伴,假紫霞宫进香为由,入山探看,果有一半是真。并且他老人家本难活命,幸而贼秃不知何故,不敢入山害人,只能约他出去,在离此三百里外比斗,否则连伤都养不成。你说,这样好人会遭这事,多可气!贼秃邪法甚高,周师祖又再三带话警戒,万不可泄漏提说此事。只因我三代人受他老人家恩惠,越想越气,胆子又大,客官如问别人,恐不敢说呢。”

孙同康又盘问了几句,多答不知,料是实情。受人之托,又激发了义侠天性,决计见人之后问明经过,量力而行。当地乃汉水上流左岸一个镇集,在老河口附近不远,镇西一带以及来路所见云中高山,俱是武当山支脉。武当山形势雄峻,岭抱峰环,景物灵奇,山域广大,有七十二峰之胜,历代多有高人奇士隐居其中。本来汉时属武当县,故城在均县北面,山在均县之南一百十五里。老河口在山的东面,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渡河不远便是山麓,看去仿佛甚近,实则距离主峰和孙同康要去的地方还有不少里程,路也有两三条。

孙同康因有千里名驹,不畏崎岖险阻,为了避人图快起见,特意选了一条小路捷径。次日起来,见马未走,只是低鸣,状若有事。孙同康只当它急于上路,人马饱餐之后,知道当地起身较近,连来时预定的老河口也未去,径往左近渡口跑去。因马虽灵慧,仍有野性未退,又见行人围观指说,马也不时鸣啸,不知何意。为防生人同渡发生事故,渡旁恰有一条空船停泊,意欲包雇。操舟的一壮汉闻言意似不愿,正要开口,昨晚店伙张四忽由人堆里挤出,抢前和壮汉寒暄。孙同康因对方尚未答话,行时张四甚是恭敬周到,此时忽来插口絮聒,心方奇怪。猛瞥见张四凑向壮汉耳旁,说了一句耳语,跟着便大笑说道:“那么,你少时寻我同去,准定请吃一顿就是。”说完,也未再理别人,径自走去。旁观诸人均在看马,也未理会。方想不出张四何故如此做作,壮汉忽改笑容道:“客人要包船过渡么?钱随便给好了。”随说随解了缆索,搭上两块跳板。孙同康牵马走上,快要离岸,忽见一青衣少女匆匆走来,说道:“我有急事,借你过渡,少时多把渡钱与你。”说完,便纵向船上。壮汉急喊:“此是客人包雇,那边有的是渡船你不会走,单上我这船作什么?”少女答道:“我嫌官渡人杂,先前不知客人包雇,已然上船,懒得再换。你和客人说,他莫小气,船钱我出便了。”

孙同康见少女一来,马便昂首鸣啸,只道卫护主人,不愿外人同渡,恐其生事,一面紧拉辔头低声喝止,一面拦向马的前面,以防向人冲撞。少女又是青纱包头,将脸遮没了一小半,先未看清面貌。只见双方争论,船已离岸数尺,壮汉似要回船就岸的神气,少女又那等说法,暗忖:“你我素昧平生,怎么就知我小气?”忙拦壮汉道:“多载一人无妨,我也不致小气这一点钱。你请女客坐稳,今日风浪大,马不老实,你且自开吧。”壮汉对孙同康益发恭敬,闻听此言,便不再开口,往对岸摇去。少女闻言,冷笑一声,说道:“你不小家子气,我还不愿沾人家的光呢。浪大船小,我坐得稳不稳,不劳担心。一匹野马有甚稀罕?”孙同康方想此女怎如此不通情理?又觉出少女口音似哪里听过。对方女流,不愿计较,刚把脸一偏,装没听见,身后雪龙忽又连声低啸,头朝肩侧直拱。猛想起来路所遇二女,其中一个坐骑黑马,身材较矮,口带川音的正与之相似,忙喝:“雪龙住口,我晓得你的心意。”孙同康随说,重又回过头来,想细看一下,恰巧少女也回过脸来,这一对面注视,果是沿途追寻的少女之一。那口带鲁音,长身玉立的另一美人影子立上心头。当时心头怦的一跳,有心探询,无如素不惯和女子说话。对方虽也美秀非常,但是翠袖临风,英姿飒爽,星眸炯炯,隐蕴威棱,独立船头,冷眼侧顾,傲然有不屑之容。适才口气又那么不中听,如与问答,必得不到好嘴脸。心想:“我不过见马好人好,想问来历,并不与她攀亲,何苦受人讪谤?”一赌气,索性回头抚慰爱马,不再理睬,马也停了鸣啸。只是他心中仍是放那长女不下,暗忖:“二女同路,可惜最好而又想见的没有遇到,不知前途能否相遇?”心中寻思,忽见壮汉双手摇橹,腿搭舵上,连日秋汛,水涨流急,横渡似颇吃力,相离对面还有一半水面。知马不会背己伤人,因问道:“可要我帮你一帮?”

壮汉含笑点头。刚刚走近后梢,忽听壮汉悄语道:“我不需人相助。尊客上岸,骑马快走,你那马快,一过卧眉峰便无事了。”孙同康心想:“一路并无什么事,船夫并不知己名姓,何出此言?少女也善骑马,虽非常人,一则我与二女无仇怨,途中相遇,并无忤犯之处,虽不合一时好奇,路上追踪,但未追上,再者,二女貌固极美,人却端庄,一脸正气,除比常女大方外,颇有大家风范,不似坏人,怎会有这等话说?”继一想:“江湖异人甚多,二女形迹实是诧异,本领也必不小,许因此马被她看中,也未可知。”正寻思间,壮汉又低语道:“来时可见河边那么多的人么?都是说你马太好,引出来的对头。现在有人想夺此马,幸你昨晚说往老河口雇船,今早又改在这里过渡,无心躲过了一关。如仍走老河口,此时早遇上了。全镇上无人不知。如非你是周祖师的朋友,你那对头没有防到你改主意,又没通知河下人们,便我素来胆大,也不敢渡你过去了。这一带怪事常有得见,借渡小姑娘虽不是对头手下,我现在想起她上船时好些怪处:我这船小,她上船时一点未动,再说,离岸也有五六尺,晃眼上船,我明见她由岸上走来,竟没看出怎么上来的。最奇怪是这大风浪,你看浪花只管激得多高,船仍缓缓前进,没有摇晃过一下。我看她对你口气不太好,不知是否有意?闻说武当近年女仙甚多,我未见过,不知底细。她长得太好,路上再遇,只要以前没有过节,不要兜搭说话,千万不可得罪。我想此女,老河口那面必已得信,说不定他们由那边过河,分头拦截,尊客小心点好。”孙同康才知昨晚调马所致,如非店伙和船夫耳语,告以周铁瓢之友,连河多过不成。自己新有仙剑法宝在身,寻常恶霸妖僧虽不至于便落下风,终是惹厌。随口应了,也未答言。

一会船便到岸,少女取出一两银子,往后梢一丢,笑道:“这是渡钱,我向不承人的情。”说完,竟不容船夫答话,纵身上岸而去。马又鸣啸起来。孙同康自不肯受这个,忙也取了一块碎银递过。摇船壮汉执意不收,说:“你是我恩人周祖师爷朋友,本就送你过渡,不想要钱;何况那女子给了这么多,足够我好几天嚼用,再受尊客的钱,我不是人了。事情紧急,快些骑马起身的好。”跟着又起了重誓。

孙同康无法,只得起身。本心嫌少女狂傲,不想追踪,无如想见长女的心总放不下,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马又直叫,心料长女必定在前,满拟马比人快,只打算尾随,免被青衣少女发现,受其奚落。先见少女由一片疏林中走进,上了入山途径。那路沿着山麓,又只一条,林外一面是河,别无歧径可以改道。满拟马行如飞,断无赶她不上之理。乍上马时还恐雪龙跑得太快,再三喝令少缓,以防追过了头,不好意思回马。及至追了一程,晃眼已十来里山路,并未追上。座下雪龙始终疾驰,不听招呼,不时还在昂首长嘶,声震林间。以为山径曲折,少女身手矫健,武功必好,也许尚在前面。孙同康又追出三数里,地势越高,忽然想起:“照雪龙脚程,除非飞行绝迹的剑侠中人,便自己练就轻功,那快脚程也追它不上,少女怎会踪影俱无?断无比马还快之理。也许路径不熟,不留心,被她中途跑向高处,人马却由山径中错过。但是此马颇有灵性,几次鸣啸又非无意,好生不解。”再一查看地形,与店伙船家所说途中标记,正是去往周铁瓢所居,卧眉峰后山隐僻之路,并未走错。心虽仍是恋恋,只是高峰前临,芳踪已杳,只得息念,照前途驰去。雪龙依旧腾啸不已。心方奇怪,那马忽自掉头,向右侧一座小山顶驰去,料有缘故,也就听之。到了山顶,马忽停住,不住昂首长嘶,鼻孔连张,闻嗅不已。

孙同康在马背上往来路一看,汉水就在脚底不远,所行乃山中最隐僻荒凉的所在,人烟房屋甚少。正查看少女踪迹,猛一眼瞥见一伙短衣壮汉,各持兵刃器械,由先前经过的树林中走出。想起船夫警告之言,心方一动,雪龙忽又一声长啸,往山下驰去,重走上先前去路,跑得却慢了些。忍不住俯身问道:“那两匹马和它主人在前面么?”连问两遍,雪龙把头摇上两摇。走着走着,又越了一条冈脊,卧眉峰渐现全貌。细一查看,正是昨日所见云中高山。这一临近,越觉灵秀雄奇,迥异寻常。照昨今两日雪龙飞驰鸣啸情形,二女子也许在此山中居住。虽是外省口音,只要常时来往此山,周铁瓢隐居多年,似此异人和奇女子,当能知道一点踪迹。他念头一转,不由又生希冀。因周铁瓢所居在卧眉峰一座危崖之下,地势十分崎岖险僻,须由峰侧绕过,到处蓬蒿荆棘密布丛生,简直无路可通,难行已极。恐马受伤,强把辔头勒紧,再四呼喝,令其缓行,一面留神,觅路前进。雪龙也嫌那蓬荆碍足,不时飞身纵起,一跃便是十来丈远近。在蓬荆中左旋右折,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才将那一段路走完。前面又是大片乱石,虽然崎岖异常,且喜寸草不生。雪龙生自山野,上下高山峻岭,如履平地,遇到难行之处,凌空一跃,便自飞纵过去,丝毫不显艰难,也就听之。人马生疏,路径全凭探询,沿途未遇一人。孙同康既恐走错,又恐寻找不到,不住四下张望,查看途向景物,与店伙之言是否符合。及把那片乱石走完,已然绕向峰后。路上也见到两处危崖,并无人住在内,也未发现茅庐。这末段路程,雪龙却是听话,行止迟速,俱随主人心意。问话却是摇头,似无所知。店伙所说,已尽于此,再往前行,已无物可以辨认,只能骑马缓缓往前行去。

峰形宛如一条卧蚕,高横乱山之中。后山一带,更是壁立如削,无可攀升。眼看快要走完,绕回峰前,越看越觉得不对,没奈何重又折转。正在徘徊张顾,无计可施,忽见归途前面有两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各用花锄背着一个花篮,说笑走来。各穿一身浅湖色罗衣,装束甚是淡雅,容貌也颇娟秀。暗忖:“这神气分明是富贵人家青衣慧婢,荒山之中怎得有此?所居想必不远,周铁瓢的住处当必得知,何不问她一问?”刚要迎上前去,两女孩中一个年纪较轻的说道:“我就和六姑一样,最讨厌野男子。如和我说话,准讨无趣。”另一个答道:“六姑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你学她作甚?男女都是人,只要好,有什么惹厌处呢?周道长就是男的,他还帮过你忙,此时便是与他送东西,莫非你也恨他?”幼女把嘴一撇道:“你专讲歪理,我没说是野男子么?”长女笑道:“问住你了,明明矫情,还赖呢。周道长新居就在上面,我们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被他老人家说几句话无妨,传给主人知道,挨上顿骂,被姊姊取笑,才冤枉呢。”孙同康素对女子面嫩,本要开口,给头两句镇住,呆得一呆再听下文,才知二女也是寻周铁瓢的,乐得不再开口。心中一喜,二女子已迎面走过,连正眼也未朝自己看一下,不便当时随往。好在对方缓步而行,不怕尾随不上,姑且立定等着,看她们如何走法。二女似已觉出人在看她们,互相耳语了几句,隐闻笑声,意似讥嘲。心里不快,暗忖:“是何家小婢,如此狂傲?”二女行到前面峰崖之下,倏地纵身,一跃五六丈,捷如飞鸟,往上蹿去。到了上面,人影一晃,便即不见。

那一带峰脚俱是壁立如削。二女纵处,便往内凹。先前店伙说,周铁瓢住在峰后崖凹茅棚之内,沿途形势景物全都符合。峰后壁立,无路可上,因此沿峰寻找,不曾往上留意。这时他见二女飞身而上,留神细看,好似有片平地,被上面松藤遮住,看不真切。自信近日身轻力健,峰虽陡削,上面藤草攀附,这五六丈高,上去容易,即使失足,也不致受伤。只是二女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身手,如在未服灵药以前,还不如她们,好生惊奇。因有移居之言,惟恐上面另有道路,或所居隐密,尾随稍慢,无法寻踪,孙同康悄嘱:“雪龙等我,不可离开,我去去就来。”说罢,赶到二女纵处,想好地势,一跃而上。到后一看,上面果是峰腹间的一片平坦危崖,大只亩许。可是峰腹中空,仿佛一个高约丈许的长洞,看去甚深,此外别无道路。二女已无踪影,估量人已入内。里面又深又黑,近洞口一段,宽约三丈,地面虽然平整,不知洞内如何。人地皆异,也不知周铁瓢是否在内。更恐蛇兽毒虫潜伏洞中,暴起伤人。才一入洞,便把宝剑拔出,借助剑光照路,并以防身,试探着缓缓走进。

行约五六丈,见洞高只丈许,上下坦平,时有钟乳下垂。地势广大,前路尚深,觉着剑光不能照得很远。他想起嵩山得的那面宝镜,虽蒙女仙杨瑾传授,说此宝系昔年白阳真人用前古宝镜炼成,取名辟邪神光鉴,功能辟邪伏魔,如照所传勤习,如法施为,多厉害的妖光鬼火邪气毒氛也难侵害,妙用甚多,威力灵异。只因此镜宝光远照,上烛重霄,虽已学会运用口诀和仙法禁制,隐现由心,但不取用则已,一经取出,宝光至少仍要射出老远。这等古仙人遗留的奇珍异宝,和身带仙剑一样,最易引起异派妖邪生心劫夺。在未拜仙师功候不到以前,非到受了妖邪围困之时,不可显露出来,以防奸人发现,知有仙法禁制,明夺不易,设计暗算,连人也受危害。因此他一直收藏囊内,从未取出看过。洞中黑暗异常,光往里照不致外露,主人又是正人,自可无虑。就便还可乘机查看此镜比初得到时灵异如何。

少年性情,想做便做,随由囊中将镜取出,按照杨瑾所传法诀,手往镜纽符箓上一按,立有一道亮如银电的寒光射向前面,后半洞立时照得通明雪亮。目光到处,瞥见二女迎面走来,手中也持有一口青光闪闪的短剑,相隔不过十步,面上似有惊愤之色。仓促之间,他没看出是什么用意。二女既然发现,可知周铁瓢在此洞中。又因宝光远照,还有十来丈,便似可到尽头。前面钟乳林列,璎珞下垂,五光十色,景物奇丽,从未见过。后面似有灯光人影掩映,心中一喜,不顾再看二女,脚底一按劲,往前面赶去。男女双方刚刚对面走过,忽听身后说道:“我早就看出这不是坏人,并非是追我们的。不是我,你又冒失了,要打不过,才丢人呢。”空洞传声,乍听虽颇真切,因走得快,一晃相隔便远,急于见这百岁高人,底下的话没留心听。微闻二女又惊噫了一声,也未在意。

精芒远照,路又平坦,身轻行速,不多一会,便已走近。见那地方尚非尽头,本来越往前去,钟乳越多,光怪陆离,疏密相间当中最窄,仍有七八尺宽一条平路。快要到达,地势忽往两侧展宽了十多丈。地面上钟乳石笋,林立森列,各具人物鱼兽之形,景已奇诡。再前不远,便是适才遥见的钟乳晶屏。最妙是从入口起,三数十丈长的洞径,会是一丈来高,除两壁奇石磊砢外,顶上不时见有三五钟乳下垂,大都平整如削。这十来丈地方,洞顶逐渐往尽头处略微高起了些,离地也只一丈三四,平若镜面。自左到右,都是石钟乳结成无数长短大小的璎珞流苏,整整齐齐,做一字形垂下来。看去好似一片天花宝幔,又似一大片五色水晶合成的屏幕。给镜上宝光照将上去,精光闪耀,幻彩流霞,仿佛置身贝阙珠宫,仙灵窟宅,雄奇诡丽,耀眼欲花,令人目眩神摇,应接不暇。那晶屏宝幔,横里平齐。下垂之处虽然有长有短,大小参差,但是缺处地面上多有钟乳矗列,往上挺立,一下一上,犬牙相错,远看直似连成一体。适才明见灯光人影,怎会无门可入?心中不解,身来是客,洞中又无蛇兽精怪,便将宝剑还匣,只用镜光照看。

孙同康方欲出声通诚求见,忽听晶屏后有人发话问道:“此系武当山石家姊妹昔年所辟静居清修之所,现借贫道在此养病。我看尊客虽然骨相深厚,此时尚非同道中人。所持一镜一剑,却是大有来历,并还得有仙佛两门中的正宗传授,不是无师之学。近三十年,各正派后起之秀虽多,似此内景元宗尚未参修,便以前古至宝相赐的,却也仅见。素昧平生,何事来此,能见告么?”孙同康听他语声清朗,迥异寻常,再听这等口气,料是仙侠中人,不禁肃然起敬,躬立屏前。把话听完,躬身答道:“后辈孙同康,乃嵩山朱、白二位仙师新收弟子。现奉朱恩师之命,去往四川峨眉后山,拜一位姓齐的仙人为师。由嵩山起身时,遇见少林寺僧涤凡,他说此山住有一位周道长,是他老友,托带一信。昨天到老河口附近小镇上探询,才知道新近与妖僧斗法之事。今早赶来,照店伙所说,寻到卧眉峰后,遍找道长茅棚不见。正在为难,幸遇两个人家女婢,由她们闲谈中听出道长移居于此,跟踪寻来。贵友书信在此,初来不知门户,能容后辈入门,一拜芝颜么?”说时,似听身后有人低声急语争论恨恨之声,又是前见二女的口音。心想:“这两个丫头怎的未去,随来作什么?”忽又想起:“所持短剑青光强烈,分明是两口仙剑,又与周铁瓢相识,并还说六小姐讨厌男子的话,马上人曾唤适才借渡的少女为六妹,莫非便是此二女的主人不成?”想到这里,心头怦怦直跳。说完,侧身回顾,果是前遇二女孩,正往暗中退去。未用镜照,隐约只见到两个人影,青光也只剩一道,晃眼连这一条青光也同隐去,人便不见。又想:“二女何事而来?又只暗中遥望争论,话虽不曾听见,似有怒意,是何缘故?”

周铁瓢闻言,先未答话。停了一停,晶屏上面倏地烟光迸射,景越奇丽。晃眼之间,一片青霞闪过,身侧不远忽然现出门户。同时便听里面说道:“我蒙孙毓桐道友怜我苦孽未满,遭此重伤,虽然师父半边大师和门下七姊妹仙府俱在近处,照例不许异派妖人来动本山一草一木,终恐敌人见我不死,知我乃本门弃徒,不得师长恩怜,虽有同门,爱莫能助,万一乘隙潜来暗算,又以旧居荒陋寒苦,特意向石家姊妹借了此洞,再作为他转借于我。我以孙道友盛意殷厚,未便坚拒,只得感激遵命。不过这个晶屏有孙道友所设禁制,外人不能擅入一步。道友幸未查看门户,如用宝镜遍照,门户虽现,定必触动埋伏。孙道友法力高强,早年师长化去,无甚长辈,侠性高义,豪快绝伦,性情又如天马行空,未免稍微任性。此间一有警兆,定必来援,见道友破他禁法,一个不巧,就许争执。道友根骨为人,我已看出几分,将来成就无量。又受好友涤凡之托而来,不是外人,理应延见。为防孙道友不快,已向他打了招呼,如若投缘,他原极好说话。贫道现坐门内蒲团之上,不能出外,且请少候片刻。如无回音,或是孙道友结伴出游,只好请道友将信交我,隔门对谈了。”

孙同康早看出那门是钟乳所结,宛如两片五色晶球制成的流苏宝帐,分悬左右,再用玉钩挂起,当中现出一个腰圆形的帐门。妙在两边一样,鬼斧神工,不见一点参差厚薄,光影灿烂,自不必说。门内地方颇大,几案坐具,全是晶玉所制。洞顶有五尺方圆,用老蚌壳做的一个灯火盘,为一根粗约两寸,精光闪闪的金链悬住;内里八朵玉兰花形的灯头,分八面伸出盘外。只点燃一头,便似一朵霞光四射的火花高悬在上,照得全室明逾白昼,到处珠光宝气,齐焕霞辉。可是门未现前,由外看内,只初发现时镜光照处,略看出一点人影灯光,临近便受晶屏浮光反映,什么也看不到。那周铁瓢是个相貌清癯的长髯道者,坐在迎门不远一个形如孔雀羽毛织成,约有八尺方圆的大蒲团上,面有喜色,并看不出一点负伤带病神气。本想入门拜见,闻言只得止住。暗忖:“他不能起立走出,室无二人,万一所说地位不容外人走进,此信如何交法?且不管他,别的不说,这大年纪已是难得。”刚想恭恭敬敬拜将下去,周铁瓢说:“你我平辈相交,道友不可太谦。”手只往前一摆,孙同康便似被人扶起,其力甚大,拜不下去;同时那封信也脱手而出,往门内飞去。只得行了常礼,立定相待。

周铁瓢看完了信,便把手缩袖内,闭上双目。待了不多一会,喜笑道:“已蒙女主人允许,孙道友请进来吧。”孙同康应声入门。周铁瓢便指旁列玉墩请坐,开口便笑问道:“前日有一道友说起,嵩山少室峰下白阳真人藏珍,宝光上烛,将要出世。可惜禁法神奇,非有缘人不能得到,不是寻常道术之士所能妄入。孙毓桐道友闻言不服,特地约了一位好友,同往禁地取宝。到后一看,已然被人取走。因当地留有禁法遗迹,恐落奸人之手,正想寻人商议查访,忽遇一位前辈女仙,说宝主人得宝由于幸致,机缘至巧,本身根骨虽厚,并无法力,已蒙二位老前辈垂青,引进到正派门下。可是还未入门,拜师须在两年以后,成道更晚,现在由水路入川等语。她二位想看这人是谁,一个未入门的人怎会有此旷世奇遇?为防空中查看,对方是个常人,不免遗漏,特先飞回,骑了龙驹,计算好了这人脚程,沿途寻访。初意此人身有异宝奇珍,只要走这条路,必能看出。哪知连来带去全都寻遍,只中途见一骑马少年,马是龙种,人也禀赋不差,似有极好武功,但他身上并未现出一丝宝气。就算此人将宝光禁闭,也瞒不了他二位慧目法眼,都当不是,就此错过。不料马上少年就是道友。适才如非那一镜一剑宝光强烈,收藏那等隐晦,便我法力虽然不济,经历却是不少的人,也决看它不出。此事实是再好没有。我适潜心推算,道友入川尚非其时。便白、朱二老前辈所赐柬帖,我虽不知详情,也必有明示,不会令你舍此而去呢。否则早命你由秦岭走,陆行入川,径赴峨眉,不会使你走水路了。”

孙同康闻言,暗忖:“朱恩师既命入川,怎会在此久留?但这周铁瓢也实在灵异,所说俱都不差。好在还有二日,便可开看柬帖,自知分晓。所说两位道友龙马寻踪之言,分明是途遇二女无疑。”想到这里,不禁心又一动,脱口问道:“老前辈,你说那道友,可是两位分骑红、黑二马,说话一带川音,一带鲁音的女异人么?”周铁瓢笑道:“那长身玉立,山东口音的,便是此洞主人孙毓桐。此人师长已早成道,只她孤身一人,为同辈散仙中有名人物,法力甚高,人更豪爽。不过她出身大家,本是东鲁望族,因此犹有积习未忘,没有拘束,常喜修建园林,布置屋宇。她那崂山故居,连同近在本山卧眉峰新建别业的园林陈设,备极精丽,道友不久许能见到。不过道友来历,贫道今日相见,方始得知。她此时还不知马上少年,便是嵩山得宝的人。听道友口气,莫非途中相遇,曾与交谈么?”孙同康心直口快,便把前事照实说出。说完了才想起,怎把尾随寻踪之事也说出来?自己虽是好奇,无心之举,并不是为了追求女人,但外人不察,必当有心轻薄,深觉愧悔。哪知周铁瓢并无不满之意,反笑说道:“道友早晚必与孙道友相见,无须寻找。倒是贫道尚有一事相烦,能助一臂么?”

孙同康料他受妖僧恶人欺凌侵害,见自己有法宝飞剑,欲请相助,来时本有助他之意,应声答应:“老前辈如有什么事,只要没有什么耽延。不与朱恩师仙柬所示相违,无不遵命。”

周铁瓢道:“我的事就应在日内,并且还蒙孙毓桐道友相助,无甚时日耽延。倒是道友恐不能就起身呢。”孙同康先已听出自己不能即时入川的口风,听他又说,惊问何故。周铁瓢道:“我虽不能遇事前知,如若静心推算,眼前的事尚能算出一个大概。这里头有好些因果详情,不便深说,到时自知。据我观察,日内便有灵验;朱仙师的柬帖,也必有预示。我别无所求,只请道友将囊中宝镜借我暂用,后日一早便即奉还如何?”孙同康闻言,虽觉与朱、白二老催促起身之言不符,仍是疑信参半。一则周铁瓢为人极好,看去又那么道骨仙风,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不论对他本人,或看涤凡情面,均应相助;二则仙师只催速急上路,由水路走,并未指定日期,柬帖颇厚,未到开视日期,此老修炼多年,法力颇高,也许推算无差,不是专为他自身设想。略微盘算,便答道:“以老前辈为人处境,便无涤凡师之介,也应相助。休说借镜一用,便令我随往,与妖僧拼个高下,也在所不辞。只是恩师和杨师伯俱令我早日起身,固然老前辈推算无差,在未开读柬帖以前,惟有遵奉师命,不敢途中耽延。并且我还有一件难事:来时有一匹好马,甚是灵慧,意欲带同入川,水路也好些不便。老前辈法力甚高加助我一帆顺风,早到地头,我愿多留两日,相助将妖僧除去便了。”

周铁瓢笑道:“朱前辈向喜滑稽游戏,他明明作成这三生因果,偏不先明言。道友为人谨慎,朱老前辈先有那等说法,难怪不信。不过贫道向无妄言,道友既以违命为虑,只请道友为我权留三日。妖僧邪法委实厉害,道友虽有防身之宝,明斗可胜,暗算难防。万一有什么疏失,反使贫道愧对良友。盛意心领,能以至宝相假,贫道便立于不败之地,已感谢万分了。至于赶路一节,无须忧虑。只要三日后道友能够起身,贫道必施小计,连人带马于两日内走完三峡如何?”孙同康闻言大喜,立将宝镜取出,并将女仙杨瑾所传用法详为告知。周铁瓢喜道:“我初意此镜虽是前古奇珍,威力甚大,但是道友新得不久,未必便能发挥它的妙用,只想借来以我武当门中法力施为,以为防身之用。不料道友竟得高明传授,虽尚不能十分发挥,但另有一种仙家降魔威力,比我所习要强得多。最难得素昧平生,一面之契,竟以此宝相假,并还倾囊相授,真个至诚君子。无怪白、朱二老肯向妙一真人力争,使你弟兄五人完遂三生美满心愿呢。”

孙同康回忆前后所说,俱都含有用意,因即盘问。周铁瓢答道:“你我一见知己,又蒙助我患难,如有所知,岂肯不告?无如朱老前辈性情奇特,他这等作法,必有深意,如若前知,反使不快。不过,我知道友居心行事,决无差池,只照柬帖所示而行便了。”孙同康遂向铁瓢讨教。周铁瓢先告以方今各正派仙侠,只峨眉得天独厚,易于成功。但非屡世修积,无此福缘列入门墙。所习道法也与各派不同,不宜相混。然后说道:“道友此时尚未入门,我所知虽然较多,一则道友已得前辈女仙传授,理应循序渐进,先固基础;二则前途尚有前生至友相待,此人比我不特高明,而且又与峨眉长幼两辈知名之士均有往还,到时由他指点,可以并行不悖。并且我是武当弃徒,本门心法也不便传与外人。既承垂问,就我生平经历,略微奉告如何?”随将正邪各派的分别,以及修为时的各种景象利弊,一一说出。孙同康自是心喜。双方谈得投机,不觉经时甚久。

孙同康见他精神甚好,便问与凶僧斗法时受伤是否痊愈。铁瓢笑道:“仇敌厉害,我自知应有灾难,难于避免,又不肯示弱,得信便即应约前往,本来互有胜负。后被妖僧发动邪法,将我困住,如非事前稍有准备,凌真人护身灵符神妙,几为妖僧所杀,并受炼魂之惨。就这样,后背还中了他一阴鞭,身受邪毒甚重。连经多日忍痛化炼,又承孙毓桐道友借洞赐药,才得细心调养。适才命人送来灵药,今晚服后,再一打坐运行,不消多时,便可痊愈,前往除害报仇了。”孙同康才知主人身未痊愈,忍苦接待自己,心甚不安,忙起身告辞。忽想起来时曾遇恶党多人追赶,如走回路,岂不遇上?又不能就此起身。心想:“洞甚宽大,马上又带有干粮,何不连人带马暂住洞内,只不到这最后晶室,料无妨害。”遂将此意向主人说出。铁瓢笑道:“那伙恶徒,便是我对头恶霸彭崇汉的党羽。自拜妖僧为师,重返故乡,益发倚势凶横,无恶不作。你如走原路,自必相遇。本来在此下榻原好,无奈此洞主人尚有石家姊妹,我尚借住,不可擅专,而道友又另有去处,不便挽留。道友走出不远,当有奇遇。后日起,道友不必来,我便将宝镜送还。行再相见吧。”说完,不俟答言,一片光华闪过,晶门已隐,仍是大片钟乳晶墙,内外隔绝。

孙同康料知铁瓢谈话时久,急于服药用功,所说必有原因,唤了两声道长,不听回答,也未嗔怪,转身便往外跑,想看看到底有何奇遇。洞中黑暗异常,因谨记女仙杨瑾之诚,恐灵光远映,引人觊觎,不敢拔剑照路,只得摸黑前行。方想:“此剑虽是灵奇,只惜功夫毫无,不到急时,不能取用。听铁瓢所言,拜师尚有不少时日,前途尚多波折,所说奇遇,不知是谁?还有途中饮马所遇二人,竟是仙侠中人。那长身玉立的一个,名叫孙毓桐,并与铁瓢有交。自己素不好色,又正求道心切,并无遐想,不知怎会一见此女,便印入心目,好似一个最亲切的人,老是放她不下,心心念念,老有此女倩影横亘胸中,是何缘故?视此天仙化人,未必看得起凡夫俗子。否则,那怕不配同其往还,得见个一面,略接清谈也好。”他想了想,方觉行即入山修道,无端关情少女,就无他念也不应该。猛觉脑后一亮,大惊回顾。由身后飞来一团银光,紧附洞顶之上,晃眼越向前面,所过之处,立被照得通明如昼。这才看出路已走偏好些,前面便是一片奇形石钟乳,像一丛刀矛立在当地,相去只有三尺。先前只顾寻思,路又平坦,不觉走快了些,稍差一点必被撞上。那钟乳锋利如刀,根根外向,虽有一身武功,骤出不意,也难免于受伤。再看那团银光,已然停住前面,随着自己行动快慢向前飞行。知是铁瓢放出,为己照路,便把脚步一紧,往前驰去。一会跑到洞口,已见前面天光。银光倏地折回,疾如流星,往洞中飞去,晃眼无踪。

孙同康举手回谢,重又起身,出洞四望,马已不知去向。以为此马心灵性野,日色已然偏西,也许腹饥不耐久候,往别处吃草去了。峰下地势较低,不便眺望,便不下去。正在高呼雪龙,在洞外平崖上往下查看,忽听左侧马蹄击石与树枝震撼之声甚急。心中奇怪,那响声偏在崖侧危壁之下,被上面崖石挡住,看它不见。越听越怪,忙即攀援峰壁藤蔓,由崖下绕将过去一看,不禁又急又怒。原来那发声的正是爱马雪龙,不知因何原因,被人用两根藤蔓,凌空吊在离地三丈的一枝附壁老松之上。虽然吊马的人手下留情,只将两根去了枝叶的山藤由胸股间穿过,似悬床一般平稳吊起,马头依旧高昂,四足也能划动,不是攒蹄倒吊,但是马已不能出声鸣啸。雪龙性烈,急得大口连张,喷气如云,双眼怒突,似要冒出火来。这一见了主人,益发昂首腾踔,四蹄乱舞,依旧藤条笔直,纹丝不动。马却出声不得,只听马首与树枝乱擦,马踢踢着身后崖壁之声,响成一片。松身粗只尺许,着根崖石缝中,藤更细弱。孙同康先恐离地太高,雪龙力大异常,一旦挣断坠将下来,就不死也必跌伤。忙喝:“雪龙莫急,等我想好方法,再来放你,为你报仇出气。”雪龙倒也听话,怒喷了一口气,便即停止,一双火眼已流下泪来。

孙同康好生怜惜,只是上下危壁全无一个着脚之处,如何救法?想了想,无计可施,姑且攀到松侧,再作计较。本意当地山藤甚多,身带软鞭也有丈许长短,想削两根长藤,由松下缒。及至近前仔细一看,忽然发现马身所带各物一件未失,吊马的藤只两个圆圈,上半打着两个活结,还剩下老长一段,看去极容易解开如以它缒马,离地也差不多少。雪龙何等猛烈,被它拦身兜起,怎会身子不能动弹?树身不粗,却甚坚劲,附着一人一马,树干并未弯曲,依旧向外挺立,好些奇怪。见藤甚柔韧,意欲就用原藤缒马,但那藤共两根,作四股兜起,中间还套有一圈,就此放落,不够长;如放一头,既恐松得太快,不免把马滑跌,又恐藤身节刺,将马擦伤,必须两头挨次徐徐下缒。无奈中途危壁峭立,没有附身之处。心中痛恨吊马之人,无故作此恶剧,遇上必不甘休。

呆了一会,眼看夕阳西下,晚烟浮野,不能再延。那马久候未解,便又首昂踢足,愤激起来。孙同康一着急,想先解下一头活结,相机试试。手方伸近藤结,待要去解,忽听远远有人急呼:“道友快请停手,不可动那藤结。事由此马性猛而起,年幼无知,作此恶剧。道友看我薄面,也无须介意。只请将宝剑稍出鞘,不必使用全力,往结上略触,其禁自解。我此时尚不能出洞,故此解禁一层仍须道友下手。此山恶人妖邪不敢深入,剑光出现无妨,底下有我放马便了。”孙同康耳目灵敏,原疑对头在侧偷看笑话,本在留神戒备,一听周铁瓢口音,忙即住手。听完料有原因,回问道:“道长相助,何人如此可恶?”又听答道:“道友不须多问。贫道先见道友上树甚是愁虑,且喜耽延些时,不曾造次。贫道也已复原,只是新愈不久,不能多谈。请道友解禁之后,骑向马上,即可人马同下,不久自知,恕不多言了。”

孙同康口虽谢诺,少年公子心性,依然气闷在心里。宝剑神奇,为恐将藤斩断,跌落下去,先试一头。将剑拔出半尺,刚往藤结上一碰,立时有一片红烟四散,剑光由于心灵主制,藤并未断。这才放心,将第二藤结如法施为,也是一片红烟现灭,那马立时长嘶起来。知道无疑,便往马背上骑去。哪知藤是活结,禁法一解,这一人一马禁不住重压,自行松落。人马正在抚慰亲热,没有注意,耳听上面窸窣一声,未容仰望,藤结倏地松开,连人带马一齐下坠。孙同康心中一惊,忙勒马缰,脚底地面已飞也似往上撞来,下面又是乱石林立。方暗道不好,那马忽然平飞出去两丈远近,身子一定,已然平平稳稳落向峰前空地之上。惊喜交集之余,下马一看,且喜无伤。越想越气,暗想:“禁制此马的当非常人,听周铁瓢的口气必与相识。素昧平生,向无嫌怨,就说马性猛烈,人不近它,怎会相犯?还是走过看见马好,因而生心觊觎,或是上马戏侮,雪龙不服,才有此事?要是所料不差,怎能怪马?莫非有法力的人便不讲理?照此行为,就是道术之士,也必有限。自己也曾见识过几位仙人,哪有这样的?”便问雪龙:“是你先惹人家的么?”雪龙摇头怒嘶,表示不服。孙同康又问:“那是他先欺你,或是要把你劫走,你和他强,才被吊起的了?”雪龙方始欢啸点头,不住把头朝主人挨蹭亲热,以示主人所见甚是,没有委曲了它。孙同康爱马过甚,早忿它无故受此委曲,见状越发气大。怒火头上,也想不到对方既能将一匹猛逾虎豹的龙驹,用两根细藤轻巧巧吊向危崖古松之上,如想将马擒走,岂不易如反掌?只顾气极心偏,认定对方无理取闹,此去不遇便罢,如遇马必认得对头,定与理论。即或不服相抗,此人法力也无甚大不了,身有法宝仙剑,怕他何来?本就犯了好胜习性,那马更是记恨捉弄它的对头,又来衔衣请其上马。

就这二三日间,人马动作,全能领会。孙同康镇店不能回去,本想在附近觅个寺观或是山洞住下,又记前途奇遇之言,问马饿否?马只摇头。自己也懒得再吃干粮,想寻到住处再吃。便和马说了,叫它向有人家寺观之处寻去,只不要走原路。雪龙低啸了两声,似乎会意。孙同康便上马,任马往山深处走去。这次马却走得不快,缓缓行来,并且脚步甚轻。马是野生,未钉蹄铁,走起来一点音响均无。孙同康先未理会,见暮色苍茫,山月已挂林梢,连催走快。马也不理,紧贴峰崖,轻悄悄往前走去,听不到一点蹄声。心中奇怪,二次又问:“你走得这么轻,是怕人听见么?”那马索性立定,将头又点又摇。后来只要问话,马便止步摇头,不再前行,只得听之。

晚景甚好,一路观赏,不觉入夜。峰回路转,行经一处崖洞之下,遥望前面月光照处,山坡上现出大片树林,灯光掩映,灿若明星,隐现出两三处人家台榭。正想策马前行,叩门投宿,马忽停步不前,掉头往路侧崖洞中钻进。这时入山越深,路上已试过好几次,看出马有用意,不再高声说话。到了洞中,下马一看,地方不大,也不干净,土气甚重,又背着月光,一片黑暗。悄问:“还有两三里,便有人家投宿,你引我来此黑洞作甚?”雪龙将头一摇,便往外走。孙同康想要跟出,给雪龙回身作势阻住。悄问:“这里有什么奇事,你去了就来么?”雪龙将头一点,独自走去。孙同康越想越怪,探头往外一看,见雪龙步法益发轻灵,一路掩掩藏藏,绕着山石林树,往对面山坡跑去。对山颇高,那处人家就在半山坡上,外有密林环绕,中间还隔着一片乱石,森列如林,杂树也多。雪龙在石树中几个隐现,便不再见。孙同康暗忖:“灯光为密林所蔽,只现出两三点,明月之下看去那等亮法。此是后山深处,中途还见虎豹脚印,猛兽甚多,山径全无,又未看到一所人家寺观,怎有大片园林华屋,孤居于此?所居必非常流。雪龙行踪那等隐秘,自往窥探,不令同往,是何缘故?”等了一阵,正无聊赖,微闻右侧似有蹄声。回脸侧顾,正是雪龙,不知由何处绕向来路乱石后,独个儿昂首飞驰而来,目光到处,只两纵便到面前。也不令人上马,张口咬了衣襟一下,往前便走。孙同康料有缘故,便随在马后,跟到一块山石后面,又咬衣作势,令孙同康藏起,随即走开。

孙同康见当地乱石林立,中间却有一条道路,宽约丈许,一头与来路斜出,一头蜿蜒如带,似往前山通去。路既整齐,似经人工修造,当中浅草如茵,两旁杂花森列,月光下看去,境极清丽。更加道侧怪石成行,高低不一,蹲踞耸立,奇形异态:有的石隙中挺生松藤之类,俯仰低昂,凤舞龙飞,势极生动;有的寸草不生,白石玲珑,石侧却挺立着几竿修竹。夜月清风,竹籁低鸣,空山无人,更增幽绝。因那一条山路地势较高,又有乱石杂树遮蔽,与崖洞相隔只十来丈,两头相去却远,不到近前,决看不出。孙同康想不到移步换形,境物相差天地,大是惊奇。回顾雪龙,已在乱石丛中隐伏卧倒。猛想起此马通灵,照此行径,少时必有人来,不是吊马对头,便是周铁瓢所说奇遇。念头一转,立即警觉。 QWiTY/Gc6x+meDHo549Mi5RnTAPyY39hfjlnlc5l2ckV0+Lv0EPTnNLUooKiQT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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