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又仔细商计,把此去投师如何入门以及所带银钱衣物谈了一阵。吃完夜饭,金标自往黄庄办赈。
郝济奉命次日一早起身。好在热天,相隔又近,不用多带衣物,出身又是农家,习于劳苦,常受乃父指教,虽然未曾出过远门,外面的事和江湖上的过节也都晓得许多,天还未明,便别了乃母家人和一些交厚的村民,乘着早凉,往新蔡赶去。两地相隔才只七八十里,郝济脚底甚快,随身只有一个洗换衣服的小包裹,并不累赘。一路跋涉,水陆兼进,遇到水面较宽之处便将衣裤脱下,涉水而过,过了两路,离城只有三十里,方始走上无水的道路。
当日天气奇热,加以赶路心急,途中不曾停息,到时天已近午,毒日当顶,一则饥渴交加,又见身上满是泥污,心想:这等神气,如何好去赴约拜师?于是先到河里无人之处洗了一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履,把湿衣洗净拿在手上,准备去往前面镇上打尖,吃上一饱,就便将那湿衣晒干,再往西门善法寺绕去。忽见前途柳荫之下有带卖蒸馍的茶摊,郝济虽未成年,颇知物力艰难,身边虽然带有十几两散碎银子和一吊制钱,因觉此去寻师至少一年才回,来日方长,并不舍得随意花费,心想:镇上饮食较贵,不如就在这里晒干衣服,随便吃上一饱了事,留下钱来,就便还可和父亲一样帮人的忙,何况拜师之后身边多有几个,随时照娘所说,孝敬师长也方便些。如今遍地灾民,能够吃饱已是天堂,何必吃甚好菜?念头一转,便往前途柳荫之下走去。
摆茶摊的是个老头,祖孙两人甚是和气。郝济先将湿衣挂向柳梢之上,买了干馍和两大碗凉茶,胡乱吃饱,坐在板凳之上,正想:这位张老师命我事完来此,他说三日之内有人寻来,业已应验,分明事情他早知道。这样热的天气,想必人在庙内不曾走开,衣服转眼就干,起身时只穿一双草鞋,业已丢去,赤脚上路省事不少,此去还可穿那新的布鞋,岂不也好?正问卖茶老头往西门去的道路,忽见相隔三四丈斜对面另一柳树之下坐着男女两人,仿佛走了长路,嫌天太热,来此乘凉休息。先未在意,因衣服还未干透,打算再等一会,男的忽然走来买茶,好似渴极,一口气先吃了三碗。
郝济人本机警,刚看出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穿一件麻布长衫,布质虽粗,甚是整洁,看去像个文人,但是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光,行动之间也颇轻健,像个会家,同时又看出女的坐在一个包裹上面,外面露出碗口粗细、三尺多长一条,也像是件兵器,男的业已端茶走去。心方一动,忽听马蹄响动,由县城官道上驰来一人一骑。
马上人是个短装壮汉,腰间还挂着一件兵器,鞍辔鲜明,马也高大,人坐马上,甚是精神,头戴一顶宽边草帽,紧压眉间,看不清面目,马却跑得不十分快,本由官道上跑来。少年男女停留的那株柳树最是繁茂,柳枝毵毵,已快低垂及地,树下两人几被遮住,马上人离地较高,自然不易发现,业已跑过,离开茶摊也只六七尺远近。恰巧少年在茶摊上刚吃完三大碗冷茶,又端了一碗回去,和来骑正好对面错过。马上壮汉眼望前面,人被柳荫挡住,先未留意,快要过时,少年好似微“噫”了一声,头往起一抬。壮汉闻声惊顾,偏头回望,少年也正望他,双方目光正对,少年只偏头看了一眼,各自端茶往柳树下走去,仿佛看错了人,并无其他表示。
双方对走,转眼之间,人马相去已三四丈,壮汉却似有甚警觉,两道浓眉往上一抬,当时目射凶光,面现怒容,把头一偏,倏地回马赶来,其势甚急。少年还未走回原处,眼看快被追上,树下少妇也似有甚警觉,起身迎来。马上壮汉虽然神色不善,上来并不像是就要动武神气,少年也回身相待,互相对面相看,呆得一呆。壮汉方问:“朋友,你是哪里来的?”少年微笑,还未及答,忽听娇呼:“星哥!昨日所说的那伙狗贼,这厮也是其中之一。”话未说完,壮汉闻声侧顾,一见少妇,口中大喝:“果然是你两个小狗男女!”还未伸手拔刀,接连两声清叱过处,少年猛一仰头,把口一张,立有一股瀑布由口中箭雨也似激射出来,照准壮汉迎头喷去。
壮汉看去身材高大,貌相狞恶,这时手伸腰间,刀已拔出半节,快要离马而起,纵将下来。不知怎的,少年刚吃下去的三碗冷茶所喷出来的一股水箭,他竟会承当不起,怒吼一声,几乎仰翻马下,头上宽边草帽也被打翻,只剩一根丝带套在头颈里面不曾落地。壮汉似知不敌,动作更是机警迅速,马骑得更是好极,身子虽然仰翻一旁,人并不曾下堕,就势两腿一夹,马便和转风车一般圆转过来。壮汉身子歪向一旁,还未坐正,马已箭一般往前路猛窜出去。
那马久经训练,知道主人遇见强敌,拼命往前急窜,逃得太急,相隔茶摊甚近,势甚惊人,其实马甚灵巧,决不至于将摊撞翻。郝济天性侠义,少年喜事,上来便对壮汉生出恶感,不知怎的,看去不大顺眼,见他无故回马欺人,神态凶横,已有不平之念,又没料到少年武功这等好法,就凭刚吃的两三碗冷茶就将强敌打退,正在快意,忽见马往茶摊冲来,惟恐将摊撞翻,顿忘乃父在外少管闲事之戒,立即挺身而出,大喝:“留神人家摊子!”声随手出,扬手一掌,本意朝马推去,不料去势太急,纵得又往前了一点,马性又极强悍,误当敌人阻路,再见对方手无兵刃,又是一个未成年的童子,竟朝人猛冲过来。
吃郝济这一推,人未冲倒,马却吃了大亏,斜窜出去一二丈,一声怒嘶,二次朝前猛窜,跑得更急,隐闻马上人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跟着便见壮汉人已坐正,回身把手一扬,跟着便有两道三寸来长的寒光映日飞来。郝济见壮汉如此凶恶,自己并未和他作对,不过恐将茶摊撞翻,要他让开,素不相识,竟用暗器伤人。心中大怒,一面身子微偏,乘势将那寒光接住,乃是二枚前带刺钩的钢镖,越发气往上冲,大喝:“是好的,你不要逃!”待要飞步追去。壮汉马行如飞,一路翻蹄亮掌,日光之下宛如一条人箭,后面带起一条灰龙,朝前急驰,业已逃远,连想用原镖还敬都赶不上。
郝济方想这厮的马真个快得出奇,我还第一次见到。忽听身后笑说:“这位老弟贵姓?无耻鼠辈,追他作甚?请到前面树下一谈如何?”郝济先见茶摊的老头正将孙子喊住不令开口,望着自己满面愁容,知道这类本份老人胆小怕事,好在钱已付过,略微招呼便随少年同行。少妇业已回到树下,见了郝济,起立相迎,双方礼见。郝济问知少年叫许天星,少妇是他妻子庄淑玉。自己也报了名字,先不肯说金标之子和此行用意,后来愈谈愈投机,看出对方人颇方正,对他十分关切,这才说起要往西门外善法寺投师之事。
许氏夫妇先似有话不肯明言,及知问出所寻师父姓张,住在善法寺后园之内,本不相识,日前无心路过蒙其垂青,令在三日之后前往相见等语,立时喜动颜色。夫妻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天星笑道:“这太好了!实不相瞒,方才那贼的来历,并非不肯明言,只为老弟年轻,不知外面的事,不晓得他来历倒好,所以我不肯说。我知老弟是块快要琢好的美玉,特意请来一谈。你可知道方才那一掌闯了祸么?此贼姓白名强,外号双刀小白龙,匹马双刀纵横黄河上下游南北两岸,近年凶威愈盛,便仗此马成名。马本异种,性情猛烈,又经主人训练,愈发凶恶,差一点的人决经不起它一冲,被它踢上一脚更难活命,又当跑得正急之时,你这一掌竟将它推出老远,不是内家真力到了火候决办不到,可是马并不曾重伤,实在奇怪。
“方才听说你往投师,所寻那位老前辈我也知道一二,今日曾往拜望,可惜人已他出,没有见到,只恐此时不会回来呢。他以前帮过庙中老和尚的大忙,新近才住在他庙里。那是庙后一片园地,共只两间小房,他平日住在里间。有许多话你我未见他老人家的面我不便说,你只当他姓张,将来自会对你明言。他老人家以前并无徒弟,照你所说情形,拜师定能如愿,但他行踪神秘,不愿人知,在家还好,如未回庙,休说见人,连话也问不出一句。
“到了那里,无论遇见什么和尚,只将左手三指一伸往前额一点,不必多说,便由西偏殿甬道绕往后面那两间小房以内,自将草席铺好,放下随身衣物。旁边芦棚下炉灶俱全,屋里米面食物全都齐备,只管去用,无人管你,譬如当你自己家中一样。和尚们决不至于过问,也无甚人惊动。菜园便他所种,你如闲得难受,随便寻点事做均可。日里如其练武,却不要被人看见。有事也由后园篱笆小门出入,不必去往前殿,他们必当你自己人看待无疑。
“我们本想陪你同去,一则有事在身,若非遇见老弟,业已上路,方才又和狗贼闹了一点过节,必定看出我夫妻的行踪,所行同一方向,前途难免有事发生,日里有人,不便快走,暂时只好分别。我们不算外人,将来总有相逢之日。老弟年纪轻轻便有这好底子,又得名师指教,成就必大。日来老前辈回庙,请代问候,我两人要告辞了。”
郝济衣服已干,早就取来包好,见二人要走,好生不舍,还想探询双刀小白龙的来历本领,住在何处。天星笑道:“说来话长。令师见面多半要对你说,只要蒙他老人家收容,必可无害。就照老弟此时本领,也非敌他不过,只是这厮虽是独脚强盗,党羽众多,人更凶险,他把那马爱如性命。方才一掌实是不轻,马虽不曾重伤,吃亏总不在小。我料这厮恨你入骨,你又将他二只钢镖接去,他见我们人多,不能取回,又是一件使他恨毒的事。你寻的那位老前辈已有多年未出世,决不肯露真实姓名。将来狭路相逢,定难免于动手,你老弟便是从师之后,也须小心一点。此人左额眉毛上横着一道刀疤,一望而知。行再相见,我们也许三二月后去往庙中拜望,只将我所说的话记好,省得这样热天无处栖身便了。”说完,三人重又作别。
郝济路早问明,独自一人往西门城外走去。到了善法寺一看,庙并不小,在一土坡之上,四面多是田地,离城尚有六七里,另有里许来长一条小路通向官道,左近零零落落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地农人。庙产不多,也无甚香火。老方丈智明年已七十,人甚清健,以前自带僧徒下地耕种,经过多年勤劳,将初来时一座破庙建得十分整齐。虽只得数十亩庙田,自己耕种,足够度日,可是一班烧香的人,尤其有钱人家,说和尚只该修行念经,不应下地做那村俗之事,全都看他不起。庙中香火本就稀少,经此一来愈发冷落。
当地风景较好,打扫干净,庙中又栽有一些花树,县城地方太小,无可游观,一些有钱人家遇到春秋佳日,偶然也带了家人前往庙中看花饮酒,在庙内外花林之中转上两圈,但只留下许多残核剩果扬长而去,给小和尚添些麻烦,连香资都得不到。和尚也不计较,自到庙中,从未劝募,照样种他的田,直到去年,满了七十,经庙中十几个僧徒再三力请,方始答应退休。但是勤劳已惯,不耐坐吃,每日念完了经,仍要亲自下手做些杂事,只不下地耕种而已。庙中本来田产,均被附近土人种去。
以前庙中和尚走动官府,甚是强横,这些种有庙田的佃户,十九吃过他的苦头,无奈和尚有财有势,孔武多力,又与城内官差、豪绅勾结往来,土人心虽怨恨,敢怒而不敢言。这年庙中忽然起火,将后殿烧去多半,附近村民恨极和尚,不肯往救,到了半夜,才被庙中僧徒自行扑灭,还有几个凶僧恶徒也被烧死火内。隔不几天,庙中便换了现在的智明老方丈,因其人性善良,比以前方丈师徒相去天渊,从此非但没有倚势欺人,所租出去的庙田也都无形放弃。头一二年,佃户交租他还肯收,只不争论多寡,交得多的,他还退回一半,一面自率徒弟躬耕,将庙前一些空地全数开垦出来。以前残留僧徒还有几个留下,因不耐清苦岁月,明去暗逃,逐渐走光,只剩同他来的几个中年和尚,后又收了七八个徒弟,不消数年,后面殿房也经他师徒合力重新建造起来。
这年秋天,老方丈忽将佃户全数喊去,先退了租,再当众声言:“我们出家人,理应念佛之外自己谋生,有钱人布施香资,自然来者不拒。你们终年勤苦,衣食难求温饱。我看庙中旧账,你们所交租粮业已超出昔年田价许多倍,再叫你们永当牛马,问心不安。照理还应该退还你们,因我新来,年数不多,耕种所得仅够食用,无此余力,只好你们吃点亏,以前所交作为田价,由庙中出一卖契,永归你们营业,从此与本庙无干。好在我师徒庙已修好,照此下去衣食总能将就,要多的钱,出家人也无用处,就此算了结吧。”
众人因以前庙中全是酒肉和尚,庙产香火所得并非小数,仍嫌不足,另外还要巧立名目向众勒索,稍不遂意便要吃亏,不种庙田又难苟延残喘,常年忍痛挣扎,恨在心里。不料换了这样一个好方丈,因其从不多取,近二三年来大家都能温饱,已是千恩万谢,没想到这样慷慨,退了当年的租不算,又把旧有肥田送人,自开生地,躬耕度日,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人?当时惊喜交集,几疑是梦。有的觉着老和尚太好,这等做法,问心不安。有那迷信太深的,更认为此是供养神佛的庙产,无端为己所有,恐有灾害,再三坚辞。后来老方丈苦口劝说:“我佛家既讲因果和慈悲,便不应该损人利己,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你们日晒风吹,用自己血汗辛苦,取自己的衣食用度,天公地道,有何不可?如有罪恶,由我一人承当。你如不信,我就向神发誓。只管把契拿去,包你无事。你们因我新来,不算以前方丈的旧账,这已足感盛情了。”
经此一来,城内外原有的一些老施主,虽因老和尚对这些人神态冷淡,衣服破旧,不善应酬,断了往来。附近乡民又经僧徒劝告说:“烧香许愿并不相干,重在自己为人如何。我们修行另有原因,一样穿衣吃饭,并不比你们高明,无须将此有用之财拿来烧掉,还要耽误谋生时光。真要非此不可,不必烧香,叩了两个头也是一样。”来人有的感动,被他劝说过来,有的见和尚简直是个庄稼汉,见人烧香,并不接待,反说无益之事,所说都是勤劳的话,也就不再上门。
经此一来,香火虽然极少,左近村人对他师徒却是亲热到了极点。起初人们认作奇谈,传说许多怪话,老和尚只当耳边风,无论好坏,至多付之一笑。中间被县官知道,还疑心他是歹人在此隐迹,派了干捕前往窥探,及和老和尚见面,谈上了一阵也就走去,年代一多,也就不以为奇。
郝济人虽聪明,到底初次出门,心又谨细,那庙偏在道旁小径尽头,地势隐僻,中间隔着两片树林,初来的人不易寻到,惟恐走错,天气又热,及至途中向人打听,虽未听说详情,但是连问几处,口碑均是极好,心想:老方丈既是张师好友,想也不是寻常人物,许氏夫妇分手以前,为何再三叮嘱到了庙里,不可多说多问?这两夫妻非但和张师相识,并还深知底细,这等说法必有原因,我且照他所说暗号试上一试。心中寻思,不觉走到庙前土坡之上。因刚过午不久,骄阳当顶,天气炎热,到处田野中都是空无一人,庙门大开,只有两个形如香伙的中年人赤着上身,卧在门口当风之处,睡得甚香,里面殿房中也是静悄悄的。连咳嗽了两声,无人回应,便信步走将进去,前面正偏殿都无人影,正想照许天星所说,到了后殿再作计较,刚刚绕殿而过,还未走出旁边甬道,微闻内里笑语之声,探头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后殿院落中聚着七八个大小僧徒,同在烈日之下正练功夫,内中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独立中央,赤着上身,双手平摊,左右手掌上各立着一人,都是“金鸡独立”的身法,上面每人一手,十指交叉,反掌向上,也各有一人立在上面,照样双手向上平伸,一边一个,托着一人,似这样人托人,叠起了三四层高一座人塔,下面那人双手所托重量,少说也在千斤以上,偏是纹风不动,身子无一摇晃。这还不奇,最奇是对面立着一块高达两丈、宽只数尺的木板,下面有一木架夹住,对面一个少年和尚刚由人塔顶上飞起,扑向木板之上,正在上下移动,那么壁直的一块木板,人和壁虎一样站在上面,并不下堕,对面两人还在和他说笑。
这等功夫郝济看也不曾看过,刚想起父亲平日所说:“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虽保镖多年,享有盛名,一半全仗为人和平日善于应酬,应变机警,才得保持无事,虽然内外功夫都有一点门道,真要遇见能手强敌,非但胜败难说,就许不堪人家一击。昔年急流勇退,便是看出事太艰险、越看越心寒之故,休说练了本领,为人鹰犬太不上算,便是商客保镖,也非什么高明行业,最好做些本份之事,以劳力谋生,随时心安理得,魂梦不惊,免去许多烦恼,如非我有仇家,家传武功不愿抛弃,已命你专心务农,武功不要练了。”方才听许氏夫妇口气,张师帮过老和尚大忙,可见老方丈本领决不如他,这还是自己眼见,才知和尚师徒会武,许氏夫妇并未谈起,如今老方丈尚未见面,单他的徒弟已是这等惊人,乃师不言可知,张师本领之高更不必说了。心方惊喜,暗中看他们还有什么出奇本领练将出来,对方已自警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郝济略一探头,往后倒退,稍微迟疑,转眼之间,只觉眼前人影乱闪,宛如一群大鸟受了惊动纷纷飞起,同时急风扑面,飕的一声,内中一条人影已迎面飞来,落在身前,正是悬身附壁的那个少年和尚,另外一个便由身旁绕过,朝山门外赶去。
郝济见那少年和尚貌相英俊,动作轻快,神态颇慌,仿佛有甚隐情被人看破,面容甚是愁急,但又不便发作,落在身前,朝着自己上下打量,不知说甚话好。微闻另外几个僧徒低声议论,似在埋怨山门外两个香伙,不先招呼便放生人走进。料知庙中僧徒均非常人,不愿被人看破,师规太严,又不便发作,正在为难,恐生误会,不等对方开口,忙照许天星所说,把左手三指一伸,放向前额比了一比。众僧徒立时面转喜容,对面一个便低声笑说:“幸而不是外人,请到后面再谈如何?”说罢,拿起殿廊上所挂的一件粗麻布僧衣,更不多说,引了来客,便由偏殿后面甬道绕往庙后菜园之内。
郝济守着许氏夫妇之诫,也未开口。到了后面小屋,少年和尚帮助安顿完毕,方始低声笑道:“我名叫法勤,尚未受戒。师兄贵姓?”郝济说了。法勤面色一红,低声嘱告:“方才我们师弟兄闲中无事,同练轻功,山门外本有二人看守,不知何故没有招呼,致被师兄看见。献丑还在其次,如被家师知道,难免见怪。幸而师兄不是外人,否则来人如是仇敌一面,也还有法可想,最怕是附近村民或是无心路过的游人香客。我们奉有师命,对于常人,只有随时尽力相助,不许丝毫欺侮,动强万万不敢,好言求告,就他答应,也恐无心走口,泄露出去,那真糟到极点。这里为了三师伯喜静,他老人家不愿人来打扰,近来行踪无定。我们奉有师令,除却遇到师兄这样的自己人引来此地而外,决不显露形迹。这片菜园由他老人家自种,以前极少离开,不是真个出去日久,恐其荒废,也不许我们代劳,轻易无人来此走动。双方道路不同,因三师伯最恨和尚,几次和家师争论,要叫我们还俗,因此我们明知见他有益,不奉呼唤都不敢向其求教,休看同居一庙,寻常见面都难。你即明白三元信号,定是他的师侄一辈,或是别的自己人了。我也不便多问。如其不曾得到招呼,你还可以随便走动。否则你我弟兄就许难得见到。此后出入均由旁门,前面殿房更不能去。三师伯不知何时回来,今早他又出门访友,不久必回。你一人在此,如其不耐寂寞,可往门外那片洼地树林之中等候。我每日早晚两次均要前往看瓜割草,可以作为无心相遇,谈上些时。我这人太爱朋友,尤其像老弟这样年轻,又是三位师伯的门下,更是难得遇到,真想和你结为兄弟之交,不知意下如何?”
郝济自和法勤见面,便自投机,对方又是那高本领,自己孤身在此,巴不得能够与之结交,闻言连声喜诺。法勤又将应用之物和米粮藏处一一指点,方始兴冲冲走去。郝济心想:庙中师徒本领这高,如与结交,明年今日,岂不多出几个好帮手?只不知他们与张师同居一庙,为何有这些禁忌规矩?想了一阵,想不出个道理。眼看日色偏西,凉风已起,人到地头,在凉席上休息了些时,汗已扇干。房中用具虽极朴素,无一不备,门外就是一条小溪,便去溪中沐浴了一次,迎着田野里的晚风,独立斜阳影里,正在盘算心事,忽然想起法勤虽说张师归家时间无定,日前业已当面定有约会,命我三日之后来此相见,我并不曾过期,断无不归之理,万一夜里归来,还未吃饭,我毫无准备,也非敬师之道。爹爹曾说高人异士多尚真实,对师虽应恭敬,言动之间愈真愈好,用不着什么虚套,何不去到镇上买些现成酒菜,拣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个准备,以示恭敬,就便还可看看这里街道景物,省得枯坐无聊,好在庙后一带素无人来,左近村民与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会遗失。回到房中,拿了钱和酒瓶,便出旁门,由庙前绕走过去。迎面遇见两个少年和尚,一个拉了一条水牛,一个挑了两大桶水,正往庙旁牛棚中走去。双方对面走过,想要开口,因对方只含笑点头,一言未发,便各走开,自己初来不知底细,张师本人尚未见到,能否收容从师,到底还说不定,全仗有人指点,得知信号,才当是他自己人看待,一个言语不慎,答非所问,难免生出枝节,话到口边,又复止住。
自往镇上买了一只当地特产的风鸡和一些豆干卤蛋,可以多放两天的酒菜,就在当地买些现成蒸馍将肚子塞饱,只吃了两块卤菜,自奉甚薄。回到庙后,已是日落西山,黄昏将近,仗着从小做惯,洗切烧作样样都会,不消片刻把饭做好,又由地里采了一些黄瓜、豆角,连自己所买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盖好。等到天黑,尚无踪影,又用水盆将内中两样荤菜冰在水里,放向阴凉透风之处。惟恐费油,灯也未点,放了一块木板,铺上席子,准备乘凉露宿。望着刚升起来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阵,吃夜风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闷热,酒菜都放门外空地之上,还防有虫,又用木盆盛水,连酒带菜均放在内,睡梦中仿佛身旁有人走动,心疑张师回来,刚要惊醒,猛又觉腰间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来天色已明,四外静悄悄的,昨夜梦中所觉业已不在心上,心想:师父一定未回,昨夜那只风鸡再如不吃,此时一点风意没有,定比昨日天气更热,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风凉,饭菜决不会坏,如其不吃,太阳一起却非糟掉不可,正准备起身洗漱,将这些现成食物吃上一饱,少时张师回庙再买新鲜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处一看,连酒带菜全都被人吃掉,并还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仿佛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纱罩上面压有一块木板,如有猫犬之类偷吃,当时便可惊醒,桌上鸡骨共有两堆,杯盘整齐,还多一个空瓶,决不会是猫狗偷吃,料定半夜里张师回转,并还同来一位朋友,因见自己睡得甚香,以为年幼远来,人已疲倦,心生怜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势,分明拜师有望,满心欢喜,只不知自己共只走了七八十里,并未觉得疲倦,怎会睡得这么死法?张师既和友人来此一同饮酒,怎么也要说笑几句,如何一点也未听出?
心中不解,以为此时天才刚亮,张师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卧,不敢惊动,轻悄悄掩往房内,想取洗漱用物,谁知内外两间空无一人,仔细一看,也不似有人进去过的形迹。心虽奇怪,因觉庙后一带从无外人足迹,来人半夜到此,从容饮食而去,休说外人无此大胆,也决无此情理,断定非是张师不可,也许有事走开,既已知我在此等他,少时必要回来相见无疑。依然满腹高兴,匆匆洗漱,又去做了一锅饭,因见风鸡吃光,只当师父喜吃,忙将另一只生鸡洗涤干净,隔水蒸好,就着园里菜蔬凉拌了两样,再将卤蛋取出三只放在桌上,将饭烧熟,见酒已被吃光,有心去往镇上打酒,又恐师父回来错过,只得耐心等候。
日光早已升起,果然天热已极,转眼交午,始终不见人来,先想不出道理,到了午后,又热又饿,又恐鸡坏,连换了两次井水还不放心,又用竹篮吊向井里,胡乱取了两碗冷饭,就着一点凉菜吃完,眼巴巴盼了一阵,不觉又是日色偏西,心想:师父定是好酒量,可惜酒瓶不多,只得两个,今夜非回不可,何不将那原封的酒买上一大坛,再将风鸡多买几只,省得往来讨厌,万一师父事忙,恰巧错过,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又往镇上跑去。因当庙中僧众用斋之时,一个人也未遇上。
那镇是个往东要道,比城里还要热闹,客店酒馆之外,还有十几家铺户,东西容易买到。郝济一心讨好,还添了几条风腌的黄河鲤鱼,一个人挑了回来。因为在镇上多走了两家,吃了一点东西,去得又迟,归途月色已高,天气甚好,月光明亮,刚走往回庙路上,忽见前面树林中,黑乎乎走来一个人影,看去十分岔眼,走得极慢,幽灵相似,头上又是毛茸茸的。这样热天,当夜又没有风,自己穿着一身粗麻布的短装尚在出汗,来人仿佛穿有不少衣服,粗短短的一幢,简直不类生人,不由奇怪起来。
郝济走得极快,那人由林中闪出,又是迎面而来,转眼相对。郝济觉着这样怪人从未见过,形如僵尸,身子不动,不留心细看,决看不出是在走路。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人身材本就矮短,又穿着好几件长大的厚衣服,头发蓬起,加上连鬓胡须,宛如一团茅草,当中露出两点黑光,形貌丑怪已极,月光之下看不出衣服好坏,装束行动直像是个疯人。出来时久,恐师回转,急于回庙探看。那人缓步月光之下,神情甚傲。当时不曾理会,匆匆赶到庙后小屋,仍是原样,不像有人来过,只得把酒菜放好,做了些鸡鱼,和昨日一样配上两个素菜,放在水盆里面。
往返奔驰,连烧带做,天气又热,做完周身已被汗水湿透。先还算计师父当日必回,惟恐办理不及,等到忙完,又等了一阵,身上实在汗污难受,心想:此时夜饭早过,也许师父又是半夜回来,何不先去洗澡,换好干净衣服乘凉等候,岂不舒服得多?随取了一身单衣裤,走往门外溪中洗了一个澡。月色已早高起,虽无昨夜风凉,比起方才已好得多,又当新浴之后,觉着身上一轻,二次回到屋内,见人未回,便将溪中所洗衣裤挂在树上吹干,独坐外面铺板上乘凉守候,到了半夜,仍无动静,只得卧倒,睡前为防师父回转,又被错过,特意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就这样还不放心,同时想起昨夜睡梦中曾听响动,正要惊醒,仿佛腰间被人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醒来非但连酒带菜被人吃光,连井里吊的半只肥鸡也被取出,吃得一点不剩,自己仿佛失去知觉。今夜虽留有纸条,万一师父不愿见我,又和昨日一样点了我的穴道,岂不又要错过?想到这里,便将铺板移向井旁,并将吊菜篮的长索一头压在枕边,然后闭目养神,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心并不想真睡,原是万一打算,因料师父必由旁门进来,特意将门带上,面向门睡,有人走进,当时便可惊醒,哪一面俱都想到,能不睡最好,就是睡着,也不至于误事。谁知隔了一阵,眼看月影西斜,夜色已深,人还未见踪影,回忆前情,许多均出人意料之外,正在疑虑盼望,并无睡意,不知怎的,腰间又是微微一麻,人便失去知觉。
隔了一会醒来,因有第一夜发生之事,虽拿不准是否被人点了穴道,格外留心,见天大亮,朝阳已出,凭自己习惯,无论如何不会起得这迟,断定第二夜又被人点了穴道,才致昏睡不醒,又见井边吊索虽是原样未动,缒向井下的一头甚是轻飘,知道又和前夜一样发生变故。赶往井边一看,果然只剩一个空篮,存放酒食的方桌上,又是残肴狼藉,酒菜全光,昨夜新开坛的满满两瓶陈酒,业已瓶底朝天,一滴不留,杯筷却只一副。心还盼望,这次只得一人,也许师父连日有事,日出夜归,因不愿我起来麻烦,故意点了穴道,让我睡起再谈,此时多半人在屋内,忙往屋中奔进,不料又扑个空。
郝济本来机警心细,仔细想了一阵,暗忖:此人除非师父,不会这样大胆,但是我到这里非但奉命而来,师父见我在此并未见怪,还将我孝敬他的东西吃去,照理应该见上一面才是道理。就说事忙,恐我纠缠,随便在吃酒时吩咐两句,并无妨碍,我也不敢不听,前夜同有友人,也许还有机密不愿被我知道,昨夜他只一人,我又不曾睡着,为何又将我点昏过去?实在不解,这类高人异士均喜除暴安良,与恶人作对,江湖上的仇敌多半不少,师父和庙中方丈形迹那么隐秘,当有原因,仇敌寻上门来原在意中,但也不应这等做法,人不见面,却将所办酒食偷吃了去,别的却不留痕迹,虽然点我穴道,到时一样醒转,丝毫不曾受伤,也于情理不合。我从小练武,颇有根底,耳目生来灵警,记得昨夜人并未睡,来人将我点倒时方始有些警觉,再想回身业已无及,事前稍不留心,还当自己睡熟,连这一点都不会知道,岂非怪事?如非平日不信鬼怪,后门外面都是旷野坟堆,还当是狐仙鬼怪所为呢,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最后认定,还是张师一人所为,多半有心试验,故意做此不测举动,看我心志是否坚定。好在昨日东西买得多,今日我仍照样准备恭候,索性日里睡它一阵,养好精神,夜来连铺板都不搭出去,立在外面乘凉等候,师父就此相见自然无事,否则日里如再不来,任他本领多高,也不能人影不见便可将我点倒,好在东西现成,无须再买,吃完早饭便作午睡,因觉连日许多奇怪,先断定师父有心考验,又觉师父往来无常,行事莫测,前庙又不能去,也许暗中隐藏。正在查看动静,惟恐突然转来,无心错过,所以连小和尚法勤的约会都未前往。
睡醒起来,又练了一阵功夫,带着一身大汗,去往溪中沐浴更衣,饮食一切也都准备停当,又是黄昏月上,将就用冷开水泡了一点饭,就着一点卤菜吃饱,拿了一把蒲扇,在菜园门内外散步乘凉,等月色渐高,再在屋前空地之上放好一点酒菜,端了一把竹椅守在旁边,暗忖:师父日里仍是未回,多半又是半夜来此,我且守到天明,无论如何也要看个清白,是否师父有心相试,还是另有其人暗中取笑。坐了一阵,正想:师父食量真大,那许多酒菜竟会吃光,一点不留,前夜饭还未动,二次回来,连饭也吃去多半,这等大的食量实是少见。因天尚早,觉着不是师父回来的时候,枯坐无聊,又往门外溪边走动,微闻里面仿佛有甚响动,甚是轻微,忙往回查看。
还未走到小屋前面,月光甚明,大片空地两边都是菜畦,无论哪面来人均易发现,一看四面静悄悄的并无影迹,方觉听错,猛瞥见月亮底下有半截毛茸茸的黑影,比飞还快,一闪而过。心方一惊,忙即跟踪回身查看,身子还未侧转,猛又觉腰间被甚东西打了一下,并不甚重,惊疑百忙中刚瞥见那是一枚山枣,由身上滚落,同时腰间一麻,身子一软,仿佛被人托住,要倒未倒,又和前夜一样,昏迷过去。
醒来人卧外面铺板之上,仰望月落参横,天还未亮,一算醒来时间,先后三次被人点倒,都差不多大约两个时辰光景,这次因为来得较早,所以未等天明便自解开,想起月下所见毛人影子和连夜经过,以为遇见鬼怪,好生惊疑。因那铺板就在方桌旁边,细想对方用意,将他点倒之后,不等倒地,便抢上前扶住,放向里面铺板之上,再连人搭了出来,分明似嫌屋小天热,特意移向门外,人虽被他点倒,并无恶意,桌上酒菜自然吃个精光。
郝济孤身一人守在孤庙后园之中,半夜三更接连遇到非常之变,贪吃酒食的人行踪诡异。第三夜被点倒以前,又发现一个毛茸茸的怪人影子在月下飞过,便是多大胆子,由不得也有一点发寒,无奈天还未亮,前面殿房不能进去,未便惊动,性又好胜,虽有一点胆寒,仍自勉强忍耐,先只当是师父,还不怎样,及至当夜三次点倒,昏迷不醒,事前又发现鬼怪一样的毛人,觉着师父有心相试,也不会这等举动。尤其当夜因觉师父量大,特意做了加倍酒菜,酒也加多,少说总有十斤左右,除放起两大瓶外,下余还有大半坛,都放在外面,照样被他吃光,人类哪有这大食量?尽管平日不信鬼神,也疑心起来。偏巧来时因听父亲嘱咐:“此去从师学艺,不是对敌,小孩子家不会遇见敌人,衣服朴素,行李无多,又有家传武功,遇见寻常歹人,空手空脚也能应付。”因此未带兵器,只瞒着父亲,把平日心爱的联珠铁弹带了十多粒,另外还有路遇双刀小白龙,空手接来的两枚形如铁锚前端附有两个倒钩的钢镖。这两间小屋内,都是应用杂物,并无兵器,为防万一,忙回屋内,将镖袋取出,藏在腰间,又寻到一柄铁锹,虽不称手,尚还能用,因料怪人所居,必在近处,并且刚走不久,先纵往屋顶,四面查看。残月晓风中,天已快亮,庙前庙后,四外静荡荡的,哪有一点踪迹?跟着便听前殿经、鱼之声隐隐传来,知道庙中僧徒已做早课,只得纵下。转眼天明,知日里不会有事,放下铁锹,又往门内外和溪边一带查看,连脚印也未寻到一个。
正打不起主意,遥望东方天边已挂起半轮红影,庙后偏东,一条坡陀起伏通往一片洼地的小路上,走过一个少年和尚,忽想起前日法勤所约的地方正是那边洼地,此人非但诚恳豪爽,并还彼此投缘,自从订约以来,一次都未去过,连夜所遇之事十分可疑,孤身一人,初次来此,细情不知,那偷吃酒食的虽不似有伤人之意,长此下去到底可虑,照那来势,决非其敌,如其是人也还罢了,真要是个怪物,如何应付?影子不见,人就昏迷过去,岂不危险?莫如寻他探询,也好作一准备。主意打定,见少年果是法勤,匆匆洗漱,便赶了去。
当地乃是一片疏林,内有二株枯死的槐树。法勤每日均要前往砍柴放牛,并整理附近新种的两亩瓜田,照例早晚两次,至少有个把时辰耽搁,也有只去一次之时。庙中僧徒习于勤劳,各有专责,这些事均归法勤一人掌管,极少有人同去。地势僻静,中间又隔着一些土堆,不在溪旁高地上眺望,连人头都看不见。法勤极愿和郝济结交,见他寻去,甚是高兴。郝济想帮他砍柴,法勤笑说:“无须。前二日我砍柴甚多,原防万一有事,或是师弟寻来,可以多谈些时。此来本是看那新开出来的瓜田,就便等你,果然相见,再妙没有。我们师兄弟共十四人,各有各事,只中午天热休息,大家聚在一起谈天,或是午睡,做点杂事,各随其便,人都聚在后偏殿内,并不走开。难得你我师长均未回来,正好多谈些时。我们都去那旁树下阴凉之处,我将新长熟的西瓜,取来同吃如何?”
郝济忙说:“无须费事。这两大的西瓜恐还未曾熟呢。”法勤笑答:“此是琼州山中带来的特种西瓜,又甜又脆,汁水又多。先种了两年,都未种好。今年才经三师伯指教,拌上草灰,提前下种,又新开了两亩瓜田,才得成长。此瓜比土产早熟得多,只是不大。由师父走的前一天起,我们每日都要采它几个回去。今日难得有十几个最好的,瓜田是我一人所开,照例有点主权,本定少时要采回去,先吃两个无妨。我连等了你三天,今日料你多半要来,我还带有小刀,我们边吃边谈吧。”说完,先将郝济领往西南角一株大柳树下,同坐树桩之上,再往附近沙地瓜田之内取来两个白皮西瓜,切开一看,白瓤红子,其甜如蜜,汁水又多。郝济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瓜,连声称赞,并将瓜子留下,准备将来带回家去。一面借着言谈,向法勤探询:“庙后一带这样荒凉,可有什么奇怪人物?”
法勤笑说:“你也快成大人了,我虽不知你的功力深浅,断定必有根底,莫非孤身独居,还胆小么?休看我是佛门弟子,并不信什么神佛鬼怪,便师父出家多年,也与别的和尚不同,所以除却三四位早就出家、中途才拜在师父门下的师兄,余者均未受戒,随时均可还俗。如非师父恩厚,人又太好,师徒情份太深,知他身世苦痛,我们和他亲如父子,谁也不舍离开。如照师父三年前劝告的话,至少也有一半还俗去了。就这样,我们也不愿常做和尚,只为不舍师父,暂时又无处可去而已。大家守在这里自耕自吃,并还可练武功,日子过得也还不差。不瞒师弟说,名为和尚,除每日两次念经而外,余者均和常人差不多。庙中并不禁甚荤酒,各随所喜,从不勉强做作,不过每月只得三次牙祭,必须有了盈余,并不使外人知道便了。至于往外面救济穷苦、除暴安良,改了俗装出去更是随便,只不许偷盗而已。这里一向安静,休说没有什么奇怪人物,就有外人对头,不来扰闹是他便宜,否则休想整个回去,这多年来,从无甚事发生。你这等说法,难道这三日之内,见到什么可疑形迹么?”
郝济和法勤愈谈愈投机,但觉自己不知底细,对方形迹隐秘,万一把话说错,无法存身,进退两难,有的话还不敢出口,后来看出对方关心诚恳,倾心相见,便将巧遇师父、奉命赴约以及接连三夜所遇怪事说出,只把许氏夫妇所传信号略过,仿佛那是师父所传,并非得自旁人,说得稍微含混,余者多半明言,一点也不隐讳。法勤听完前半,插口笑说:“师弟初来,前天见你晓得信号,只当三位师伯门下,还不知道来历。等我送你回去,正埋怨门口两个乘凉的香伙,便有一人代三师伯带信,说你是他新收记名弟子,也许人已来此,他老人家有事耽搁,还得一两天才能回转,命我们引往庙后安顿,由你住在里面,东西现成,饮食随意,如非我们奉有师命,我早寻你去了。”说完,再听郝济后半经过,不禁面带惊奇之容,重又细问详情。
郝济方幸师父居然收容,见他神色有异,问得更是仔细,以为变出非常,以前所无,否则词色不会这样紧张,心正疑虑。法勤问知那人食量大得出奇,以及第三次郝济昏倒时有一枚山枣落地,并将郝济卧在铺板上面放向门外阴凉之处想了一想,仿佛有甚醒悟,面上立现喜容,低声悄说:“此事虽然关系重大,好坏难说,照此情形于你一定无害。你不问他是人是怪,你只若无其事,每日夜里照样准备酒食,人却不要守候,各自安眠,静以观变,到时自知。有许多话我不能说,如其所料不差,也许有益无损,至少与你无干。只管放心,但是冒犯不得。你想头两夜你事出意外被人点倒还有可说,第三夜人立空地之上,那么亮的月光,人未近身,只用一枚山枣便打中你穴道将你点倒,并未着地,又将人抱向外面,连来三次,你连影子都未见到。师弟本领多高,性命也在他掌握之中,如何能与对敌?稍存敌意,便吃大亏。休看庙中这十几位师弟兄本领不算高强,也都练过多年,下有苦功,外来仇敌容易打发,像这类事,便是遇上也只避开,决不敢出一口大气,你想有多厉害!幸而看那意思对你甚好,如将胆放大,遇事留心,举动不要冒失,必能平安无事。你身边的暗器无论打得多准,就是对面,也万不可出手。我此时往怎么想都是好的一面居多,只看你如何应付罢了。”郝济忙谢指教。
法勤四顾无人,又悄声说道:“师弟方才所说,你不要向人露出。我看单师伯本来住在庙内,偶然出外,至多三日必回,新近说往汝南府寻人,连去了半个多月,你来前一日,刚刚回转又匆匆走去,看那意思,也许就是躲避这位怪人。他明知你来寻他,就是本人不归,也必有话交代我们,如何人不回来,只命人带了几句话,以后便无下文。他老人家虽是成名多年的剑侠,平日行事最是谨细,如非看准师弟独居在此不会有甚变故,甚而于你有益,借此考验你的胆力识见都不一定。真要危险,就他暂时不愿与此老相见,也必设法通知,不会任你独居,不来过问了。他老人家以前行动十分隐秘,每日均在后园种菜,偶然种一点花,轻易连园门都不走出,仗着地势清静,附近居民都和我们有点情份,知道全庙僧徒每日勤劳,常在地里相见,有事可以面谈,余者都是念经时候,庙中又无甚香火,不愿进来惊扰,日久成习,极少有人入门,庙后一带,更因路不好走,从无外人足迹。单师伯愿在这里住下,一半也由于此。像近半个多月的举动,还是第一次见到。内里必有原因,莫要有甚深意你还不能领会,一旦错过,那就太可惜了。”
郝济早听乃父说起近数十年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就不认得,也有耳闻,并无张三爷其人,疑他是个假姓,果然料中。听法勤无心之言,才知师父姓单,仿佛以前听过有这一位姓单的老前辈,急切间想他不起,后来忽然回忆那姓单的前辈异人是个身材短小的老道人,还有胡须,与所见张三爷不同,又是小时父亲所说,照彼时来论,这位道人年已百岁左右,连父亲也是出于传闻并未见过,年貌装束更与所说不同,仔细一想,决非现在所拜师父,也就罢了。法勤见他出神,只当年轻独居,遇上这类怪事难免胆怯,又劝勉了一阵。
郝济见他诚恳亲切,好生感激,几次想要探询,均因回忆父言,未知底细来历以前不敢冒失走口,又复忍住,一面力言:“多蒙师兄指教,我已明白,一定照你所说行事,决不违背。既是一位前辈高人,蒙他光顾,只有高兴,怎会害怕?”二人又谈了一阵。郝济听法勤口气,师父暂时不会回转,就来也不会在日里,本来寂寞,难得交此同辈良友,不舍就走,一直谈到日光近午,天也越来越热,虽有柳荫遮蔽阳光,照样烤得难受,又恐法勤腹饥,便谢别要走。
法勤也说:“庙中正做午斋,不过全庙僧徒各有各事,偶然不去斋堂,因为事情未完,错过一顿也可随意补吃,并无拘束。只是今日天气太热,屋里阴凉一点。熟西瓜甚多,你采两个回去,吊在井里,夜来乘凉再吃,岂不是好?”郝济知他意诚,真当弟兄看待,彼此一见如故,也就不作客套,随即谢诺,采了两个西瓜,本想等法勤将瓜采好再行分手,因听“无须”,知道彼此相见背人的事,便各先回。
刚由林中走出,忽见相隔十余丈的土崖上面,本来长满杂草,这时仿佛有一团由崖后冒起,动了一动,立定再看,并无动静,只当眼花,也未理会。中午阳光火也似热,地皮烫人难耐,忙即赶回,脱下衣服,赤着上身,随便泡了一些冷饭,吃完稍歇,又往溪旁柳荫之下洗了个澡,见一湾溪水都被阳光晒成温泉,泡在里面并不舒服,一丝风也没有,许多草花经不起毒日猛射,十九萎顿,只得带着一身汗水,赤身回到屋内,穿上一条种庄稼的短裤,卧在地铺凉席之上,睡到日落西山方始起身,席子已被汗水湿透。心想,今天更热,两只西瓜此时想已冰透。正要取吃,忽想起那瓜脆甜多汁,正好请客,孝敬师父,便未往取。
见天上云多,阳光酷烈,炎热已极,日色早已偏西,地面还是滚烫,热气熏蒸,快到黄昏才稍微见一点风,闲着无事,因已数日不曾抱牛,便练了一套功夫,索性练出一身大汗再去洗澡吃饭,酒还存起两大瓶未动,无须再买,仍和昨日一样把鸡鱼蒸好,添上蔬菜,夜来放在露天水盆之内,上盖纱罩,准备等人前来享受。一面照看法勤所说,仍在园中搭铺,随便坐卧,听其自然,初意就是师父不回,怪人也必来此饮食,谁知日里睡得太多,夜来不能入梦,眼看夜色已深,接连两次装睡,已过了前两夜怪人来的时间,天已离明不远,均无动静,后半夜天气转凉,夜风较大,身一凉爽,不觉睡去。
早来觉着身上发热,睁眼一看,人已睡在阳光之中。回忆昨夜经过,快天明前方始睡熟,好似不曾被人点穴,估计只睡了一两个时辰便被太阳晒醒。昨夜有意避开,睡处离方桌较远,又因西瓜浸在井内,无法把荤菜同时缒下,知道半夜十九来人,没有多少时候,菜做又晚,不至馊掉,只放在井水盆里,中间还隔着一个柴堆、两株树木,东西相去颇远,心疑对方必已看出自己意诚,有心请客,人又避开,不好意思上来便先点穴,动作又轻,东西现成,所以不曾警觉,或者人睡之后方始到来,比前两夜晚上些时,所以事前未听动静。及至走往桌前一看,不禁惊疑起来。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