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梧州,又名苍梧,地当水陆两路要冲、往来孔道,承平之世,商贾云集,百业繁盛,加以土厚水深,宜于稼穑,虽说是地介僻远,杂在蛮荒,人民倒也安居乐业,足食丰衣。
梧州的城,本是依山为郭,桂江的水,自西北来,绕着梧州西南门,汇入西江,倚山临水,不但形势雄胜,风景也非常清丽。一班退休官员、文人学士,有的山半结庐,有的临水安宅,人家白云,楼台烟雨,固然是生活闲适,起居风雅,就连那农夫牧竖、樵子渔人,当着春深陇亩、叱犊归耕、锄罢白云、渔舟唱晚的当儿,在劳力辛苦之外,随时也各享着几分清福。
在前清雍、乾年间,正是由乱返治之时,虽然人心思汉,犹未忘明,许多有志之士,还在暗中团结,伺机光复,毕竟康、雍、乾三个皇帝老儿十分聪明,知道天下虽是由马上得来,却不能再以马上治之。一方面排除异己,大兴文字之狱,对智识阶级,极尽示威惨杀之能事;一方面对于无知无识的小民,倒并不十分苛待,再加上年景丰收,人民不愁衣食,渐渐就安之若素了。这些志士,看到民气如此销沉,好不痛心疾首,枉自不避艰难辛苦,到处奔走呼号,作那万一之想。
无奈清廷方面早有防备,知道这些人志行高洁,智虑忠纯,不能以高官厚禄收买,尤其是他们都生具异禀,本领超人,行踪飘忽,极难捉摸,若令他们散在民间,必为将来满族心腹之患,便想下以毒攻毒之计。一面令许多叛明降臣严密查拿,宁可滥杀无辜,不可妄纵一人;一面又用重金收买有大本领的汉奸使为己用,一时爪牙密布,罗网高张。
那些降臣叛贼,大都是些庸懦无能、贪生怕死之辈,除了妄杀许多无辜、令人发指外,并无足虑;惟独这些汉奸,多半出身绿林盗贼,武技超群,平时就不知那些志士根底,也都有个耳闻,何况行家相遇,见面便看出形迹,他们人数既多,又仗着清廷密旨、官家护符,也不知许多英雄志士死在他们的毒手。
虽然邪正两方本领各有高低,优胜劣败,可是一方面是受着满人豢养,服食淫奢,仗着人多势众,心骄气盛,以此等等俱犯武家之忌,日子久了,功夫有退无进;一方面却身在江湖,心存汉室,含辛茹苦,卧薪尝胆,到处访求能人,拼命练习本领,功夫有进无退,每遇一个同党被害,无不倾心协力,誓死报仇,不论对方的仇人本领多大,用尽心血,早晚将仇报了才罢。
似这样循环报复,同室操戈,彼此当然互有伤亡。正的方面,固然元气大伤,仅存硕果鉴于大势已去,时不我与,只率暂时退隐山林,将匡复之志托诸后人;而邪的方面,所剩下有限几十个有本领的汉奸,纵不死于志士英雄刀剑之下,也都遭受清帝的忌视,成了功狗。虽因事涉满人忌讳,正史不载,然而民间传说、野史逸闻,斑斑可考,未必无因。
作者幼年随官,多闻异迹,兹特录供读者茶余酒后遣兴之资。若谓振衰启懦,挽救人心,多记山川,自诩博涉,则吾岂敢!
话说梧州江心里有一种船,构造非常奇特。船名叫作木簰,有的是许多根大小相同的木头,用铁练铁条,钉捆成两三丈宽、五七丈长的木排,再在上面搭起两三层楼台,加以彩漆。最讲究的,还悬有名人书刊的匾额联语,陈设家具无不清雅。也有用三只船并排打成的。一班富贵人家,到了春秋佳日,携眷约友,带了乐人,坐到木簰上面,饮酒作乐,观赏江景。尤其是五月端午,龙舟竞渡,遍江处处,画船箫鼓,金碧辉煌,随波上下,远望无殊蜃楼海市,非常美观。到了赛舟之时,更是万人空巷,齐集江边,热闹已极。
这一年恰好又是端午,十几条龙舟,一字儿排列在下流头江心以内,静候三声锣响,红旗一挥,便即开始竞渡,往上流头争先抢进。数十家木簰上面的官绅豪富,早预备下了猪羊红酒,准备犒赏。成千累万的观众,延颈企足,正在凝望的当儿,南门临江一家小酒肆中,忽然走进一个身背包裹、形容憔悴的少年。
酒肆主人姓郑,人极本分,正在独个儿看家,见有客人进来,忙即上前招呼,接了那少年包裹,递过掸子,端了脸盆,请少年先拂尘洗完了脸,落座以后,说道:“客官想是从远处来,偏赶上我们这里赛龙舟的热闹,真巧极了。如今天气还早,赛舟要午时才起头。小店两个伙计,年青人不晓事,这早晚就跑到江边去等候,我一人又忙不过来。好在他们并未走远,客官如不嫌弃,等一会,我就去将他们喊回来,给客官预备吃的。”
那少年闻言,脸上微显惊异道:“今天已是端午了么?怪不得来时,沿江如此热闹。我因要到桂平去寻一个人,约定是在端节前后,不想在路上生病,耽误些时,连日兼程赶到此间,实在力乏,略进饮食,便要去雇江船上路。我有病在身,也多吃不下,只消来两角酒、一碗热稀饭,去去风湿足矣。”
店主人见那少年面带病容,说话有些惶急,知他带病行路,起了怜惜之心,先忙将热酒端来,又盛了两个腌鸭鸡蛋和一盘热粽子,一会又将稀饭煮好端来。这时已离午时不远。那少年本是来时路上受了感冒,连病数日,因为赶路心急,力疾前进,吃了热酒稀饭下去,人觉有点困乏,不由伏桌假寐起来,梦中只听锣声鞭炮响成一片,也没做理会,等到醒转,店中已来了好些酒客。
店主人见他醒转,过来含笑说道:“要说赛龙舟,我们年年看惯了的,听客官是外乡人,难得巧遇,本想喊客官去看,无奈客官一睡,十分香甜,喊了几遍,没喊醒,想是病后劳乏,江边人又挤,万一失足挤下江去,不是玩的,我也就不喊了,幸而没有多事,适才还出了乱子呢。”
那少年已渐清醒,刚要问江边出了什么乱子,忽听隔座两个酒客,正在谈论适才之事,见店家还在旁问还要什么吃喝不要,便随意要了两角热酒,一边饮着,留神听那桌上人说话。只听近桌上有一人说道:“天下事,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今天这种事,如非我等亲眼得见,谁说也不信。就拿那多的兵和打手,竟会拿不住一个穷酸老头儿。眼看他把府太爷的少爷,倒提着种了几次荷花,浸了半死,从十多丈的江面,纵到木簰顶上,接连几跳,就没了影子,别是会什么隐身法吧?”
另一个道:“我就不信什么法术神通。适才大家正在忙乱捉拿强盗之时,我因和衙门口的人全有点交情,不怕牵连,站的地方又好,所以看热闹的人都在害怕逃命,我却冷眼旁观,始终眼睛没有离开江心,明明看见那老头儿,跑到周善人的木簰上才不见的。据我看周善人平时专爱济困扶危,这位花花公子又有恶名在外,说不定……”正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
不久,又听先一人说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这种话岂是乱说得的!如今因为大家俱看见强盗纵入江心,没有上岸。桂江上下游二十里内,连同西江口岸,俱都派兵把守。江上木簰船只,一概不准靠岸。又将四城紧闭,除了官府,都不放人出入。现在正派王副爷带了兵将,同府衙门的教师打手,坐了划子,挨船搜查。那强盗就不会隐身法,也是纵跳如飞,我等眼力平常,怎敢断定他藏在什么地方?这话要被官人听去,寻根究底,不但周善人遭殃,连我们也受牵连……”
言还未了,便听店门外两三拨马蹄声响过去,接着又听捶门声音。那少年才看出店门已关,料知事情重大,那老者飞越大江,定非常人,经这半日伏几酣卧,沿途劳乏,已觉清减许多,益发想观听个动静。
这时店家已慌着将店门开放,走进几个兵壮,俱都提刀佩箭,声势汹汹。苍梧城池,原本不大,兵丁多是土著,那些酒客,有认得的,便纷纷让座让酒。那些兵丁,因有公事在身,也没做理会,只低声朝店家嘱咐了几句,又将满室酒客看了一看,正要走去。为首一人,一眼望见那少年,便朝店家发话道:“你说都是左邻右舍、安分熟人,这厮是哪里来的?”
店家慌道:“是小老儿糊涂,竟忘了告知总爷。这位客官还是一清早来的,因为赶了长路,又有病在身,一进店吃了点酒,睡到如今才醒,连龙舟也未顾得去看。总爷不信,只管请问各位。”
这店家人缘甚好,一言方了,满室酒客都起来异口同声代他说话。那壮勇平时也吃过他许多白食,又见那少年果然是满脸病容,便答道:“这实在是你,我现在奉副爷将令,挨家搜查盗贼党羽,现在没工夫与你多说,明早没事,再来和你答话。”说罢,又上下打量了那少年几眼,才行走去。
店家刚去把门关好,室中酒客早都围拢上去打听信息,问那兵壮讲些什么。店家道:“这会工夫,只差把大江翻了个过,也没找着一点影子。因为有好些人,都看见强盗在周家木簰跟前不见,无凭无据,虽没把周善人怎样,却将他簰上家人和船夫子传了两个,去府里问话,看神气难免不受牵连。好好的端阳,闹了个乱七八糟,好些人都挤落在江内。我的内侄到如今还未回来,总算他生长江边,成天摸鱼、打水猛子惯了的,不会送命,余外还不知出多少人命呢!听总爷说,府太爷疑心刺客掉在江里,把渔船和龙舟水手全传了差,吩咐下网、入水捉拿刺客,这岂不是笑话?我内侄在水里一个猛子,能蹿出十多丈远,诸位是知道的,强盗那样本事,拿网就网得着吗?现在挨家传话,无论铺户人家,只遇有像强盗的身材模样和面生可疑之人,速去官府送信,知情不举,便算同党。要不,我因不愿多事,没提这位外路客官,还吃总爷排揎了一顿呢。这是我平时肯吃亏,没得罪过他们,才轻轻放过。诸位没忘了去年冬天,隔壁朱驻儿,不是因为平素口直,被总爷们借一点过节,狠打了一顿,还在雪地里罚了半日跪,差点没把老命送终么?”
说时铺门又响,吓得众酒客慌忙就坐,及至开门,放进一个周身水湿的汉子。众人认得是那店家的内侄,诨名叫作水蜈蚣孙玉的。因他直到这般时分才得转来,身上又通体透湿,等店伙把门关好,又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那店家老伴早已亡故,又无子息,他这内侄是个孤儿,从小在他店中抚养成人,当作亲生看待,见他浑身透湿,忙着取了干衣,与他更换,又递半碗热酒。
孙玉换了湿衣,喝了两口热酒,先朝众人看了一看,见有生客在座,便和店家轻轻互说了几句,最后说道:“诸位客官,叔叔大爷,今天的事,只我看得清白,诸位要问,待我详说个细。今年闹龙舟,我想去做划手,因为老龙头的儿子臭泥鳅唐幺毛,为在江心捉三尺黄,吃我打过两回,记恨在心,说我枉有蛮力,却不匀称,同那群划手配不上,还挑了许多不是,连不分花红都不要。我因姑爹相劝,不便违拗,到了昨日,便想投到玉凤村小河口罗三龙头那里去。谁知今年又是老龙头唐鱼秋的会首,罗三叔怕得罪他,也不肯用我,只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我一包粽子,打发我回来。
“我心中气愤不过,懒洋洋的往回路走,迎头遇见那个穷老头儿,手中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因心烦,不留神碰了他一下,他却就此不依起来。我敬他年老,又是个读书人,好话说了多少,也是不饶。末后我问他待要怎样,他才说他因寻一个过路朋友,将钱用尽,两天没有进饮食,身上发冷,存心找人的错,讹碗酒喝,挡挡寒气,谁碰了他,谁就得认东道。我看他在今年五月这般热的天,穿着一件老厚的破棉袍,还说要喝烧酒挡寒,这人去死也必不久,何必和他怄气;可是我身上未带着钱,给他粽子,又不要,非请他喝烧酒不可,同他到这里来喝,又嫌太远。我拿他没法,想跑,他人虽老,腿却快,到处都被拦住。我见他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且喜路旁不远,便是胡三公的酒铺。我答应赊酒他喝,他又说他下酒不吃素菜,要吃荤的,算是他给我出主意,让我到江心摸鱼,给他下酒。我不知怎的,会觉他又讨人嫌,又逗人喜欢,当时我便依了他。他眼力竟比我们水鬼还好,照他指的地方,一连气便捉着两条大鲤鱼。第三次他手指着江心,说那里有一条十斤左右的大鱼,鱼肚皮内还有宝贝,就怕我捉不到手。我本已要穿衣服,被他用话一激,再看他手指的地方,果然有很大的鱼漩,一个猛子泅了过去,哪有什么大鱼!上岸一看,老头已然不知去向,只给我留下一条裤子。我到处找遍也未找着,回家又吃姑爹埋怨,气得我一夜未曾睡好。
“今早起来,想起这事,皆因老龙头而起,想给他开开玩笑,让他那条小青龙,得不着锦标。我本会在水中伏上多半天,打算暗中下手,埋伏在他龙舟下面,给他来个倒撑,好歹也分去他那划手一半力气。因为近处下水,怕他发觉,想往牛场坝江边无人之处下去再往回里泅来。见时候还早,走过胡三公酒铺门口,一则进去拜节,二来歇一歇腿。一进门便看见竹竿上,挑着我昨天被穷老头拐去的那一件新小褂。我问起情由,听说是昨天近晚,去一个老头,穿的很破,拿着两尾活鱼,请三公给他红烧下酒,临走没钱,拿这小褂作抵,说是他徒孙的,只须挂在外面,不过三天,他必来取。说完,从身上掏出两许零碎银子做赏钱,回头就走。三公见那银子,给酒钱还富余的多,他却正账不付,偏要拿衣服作抵,太不近情理,以为他是疯子,拿着他留下的衣服,追去还他,他已跑出好远去,转眼没了影儿,恐他徒孙来取,便照他所说,挂在那里。我说是我的,被那老头拐来。三公还不信,亏我说那家老头形象和鱼的长短轻重,一丝不差,我素常又不惯说诳,才给了我,还说老头要是找来,如果不对,我还得送还人家。
“我在三公家吃了点粽子,拜了节,便走出来。先还生穷老头的气,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人古怪,见天已不早,便歇歇和唐鱼秋父子为难的念头,一心想寻着那穷老头,问问他是什么缘故,算计江边热闹,说不定他人便在那里,连忙往回路赶。到了龙舟附近,一点也没费事,便看见老头正往人堆里挤呢。我因他人老腿快,怕惊走了他,慢慢走过去,打算等他挤入人堆,再跟进去,站在他身后钉住,等到龙舟发动,人们往上流头赶去时,只消一伸手,便将他捉住。就在这时,忽然遇见一桩怪事。
“江边鱼牙头子刘大胖和向门神,不但为人蛮不讲理,身量也和铁塔相似,哪个敢惹!他两人带了一群下手,齐整整站成两排,谁也不敢挨过去惹晦气。偏那老头,那么又瘦又矮,打扮又和花子似的,好挤进的地方他不去,单往两个凶神臂夹缝里穿过。刘、向两人原是并肩站着的,我以为老头挤将过去定要吃亏,不知怎的一来,他竟会穿到了人家前面。我先前以为眼花,老头是趁二人转身的当儿趁空挤进,因为姑父时常教训,大节下不愿招惹是非,心里总放不下那老头,绕路过去。走到那伙人旁边去一看,那老头真不知趣,他侥幸从一伙凶神身旁挤过,没有招着人家冒火,好好看龙舟岂不是好?他偏要嘴里乱说乱吐,不知怎的一来,一口痰吐在刘、向二人身上,污了新衣。我只见二人先后都想伸手去抓那老头,忽然见他二人又停手不动,呆在那里。那老头满不在意,仍然自言自语的看赛龙舟。一会便听刘、向二人那群下手纷纷乱嚷:‘刘头子向头子中了邪了,快抬回去!’我趁他们忙乱之际,近前瞟了一眼,刘、向二人并看不出是什么病,瞪着两眼,浑身僵直,连手腿都弯不转来,满脸上汗珠子出得豆大,被家人直抬了回去。我知是那老头闹的鬼,吓得我也不敢再乱动手。
“这时龙舟正在发动,人和潮水一般往上流头跑去。一会工夫,那地方只剩我和老头两个人。他忽然把我喊了过去,问我小褂拿回来没有,又说我水性不错。说着说着,给我两锭二两头,说今天这样热闹,恐怕有人要挤落江里,叫我预先跑往上流头赏号台附近,入水等候,只见有人落水,便将他救起,救一个人,给我十两银子,少时一总算账,问我信他不信。我说:‘你能制服那两个凶神,我已信服了你。救人是好事,银子我不要,只求你把那治人的法儿教我。’他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说我这人果不出他所料,叫我快去,水里头还有两个伙伴帮我的忙。说完,我往前走不几步,回看他,已不知去向。
“到了赏号台旁一看,头一次竟是老龙头抢了第一。快到赏号台时,先本是罗家龙舟第一,唐鱼秋的老龙头同汪、夏两家的龙舟都掉在后面,有丈许远近,明明看见唐幺毛手里打着锣用行话示意,叫前面龙舟让他,不知是存心不让,也不知是风向不顺,没有听见。就在离看台五七丈远近,唐幺毛将锣挂在龙柱上,左手照旧打着,右手取出一样东西,对准前面龙舟尾巴打去,一下将舵打折,船身一歪,差点没翻了个个。唐家老龙头上划手,看见前船失事,齐声大喝,拼命的用劲,二十八把铁皮楠木桨,像飞也似的,拨着浪水,抢了第一。其实他的船本来就好,划手也有力气,要是一上手就这般使力,第一怕不是他的?先不用劲,却硬要别人让他,不让,他放人家阴坏,真叫内行看了生气。可笑江边江心上万的人,竟没一个看出,把彩喝得震天价响,花红鸭酒满江乱丢。大家抢了一阵,十几条龙舟,又慢慢往上游头鸭子圩那边划去,等第二次锣鼓,好抢下手,定最后输赢。
“我见江边人虽多,因本年满城文武都出来看赛,有地面官弹压,不似往年容易生事,平白无故,下水则甚?想再看一会,只要留神,有人落水,下去不迟。正在想心事,不服气时,先见府衙一伙号兵打手,跟着知府的大少爷,顺江边往上流头走去。遇到前面人挤的地方,那些兵和打手,提鞭乱打,逼人让路,一会工夫,打入人丛,便起了一阵大乱。我站的地方是个土堆,看的很清楚,只见知府少爷被那穷老头子捉住,站在江边,手提着他两只脚,头朝下,往江里浸着。那些打手号兵想去救时,被老头抡着手上活人,愣往打手兵器上撞,吓得那些打手号兵都住了手,眼睁睁看老头把他小主人浸个半死,向那群打手身上抛去,打跌了好几个。听说知府因为生病没有出城,赏号台上的武官也看见此事,忙着发令,捉拿江洋大盗。同时那些打手号兵没了顾忌,狂吼一声,刀枪齐上,杀将前去。那老头不慌不忙,把人一丢,轻轻一纵,从十几丈的江面,横纵到江心一家木簰顶上,由这簰再纵到那簰,像大鸟一般满江乱飞。这时江面上大小木簰、船只非常的多,不敢放箭去射,怕伤了人。等到总爷下令,伤人也不问,派兵坐了船带了弓箭去捉人时,却已不知去向。
“闹事的时候,吓得一些看客纷纷逃窜,儿哭女喊,果然有不少人挤落江里。我才想起救人,跳下江去。无奈人数太多,我一人哪里救得完?江水又急,人一落水,便往下流头滚去。我直往下流头,追出去二十多里,才救上十四个人,业已累得力尽精疲。我在水中常见远处有两三条白影,也无心去看,猜今日死的人一定不少。还待往水里搜寻时,猛觉有人捏住我的脖子,在水里泅走。我看也看不见,挣又挣不脱,往下流又泅有五六里路,水势略减,那人才将我扔到岸上。一看,已在三叉河岸,有好些水中救起的男女老少人等,都在那里,捏我的人是个赤着上身的红脸汉子。我先想和他动手,后来一想,也许他在水中救人,把我误当成不会水的,将我也救了起来。我初入水时,头两次救得人起,有那认得的总爷们,要我帮他捉强盗。我见落水人多,救人要紧,假作答应。入水之后,我还救我的人,人一救起,只托着人往岸上一送,等别人再去救他回醒,自己连面也不露,省得麻烦,还可多救几个。这时一看,那红脸汉子救的人比我还多,又都在一处,有好些熟人在内。二次想要下水时,那汉子将我拦住,说:‘江中的人,大概业已救完,现时你下去,有人也救不了,且等一等再说。’
“我正想问他怎生见得,忽见近江的河口水皮上,有一道白线,箭也似疾,转眼到了岸旁,跳上一个穿着一身白水衣、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孩,向那红脸汉子道:‘秋师兄,我又泅出去三十多里,委实没有人了。’回头又对我道:‘你这人好没眼力,遇见师祖,看中了你,几世修来的造化?你却去看的什么热闹。若没我和我师兄帮你的忙,死了人岂不是你的罪过?’我也没去理他。我原因落水的人都是些近邻亲友,没有坐视不救之理。也真叫巧,就拿救起的那些人说,差不多除了这位远客不算,全是在座客官伯叔的至亲好友,能看死不救吗?我当时帮同那姓秋的红脸汉子和那小孩,召集了附近人家,用姜汤热水,将那吃水多的老人妇女一一灌救。因那两人是老头一党,报官怕惹事,讲打定打不过,他们救完了人,全都跳在河里,往江里泅去了。在那里听人说,沿江二三十里内,挨户查问,断绝行人,被救的人没法回来,便都就近投宿,明早再作计较。我恐姑爹记念,仗着脸熟,绕路回来。行近家门,遇总爷们拦住,幸得适才救过他一个落水的兄弟,当时认清面貌,做好做歹的,放我回来了。”
众人原因事情一闹,家家关门闭户,无处投奔,只这家酒肆,落板时稍迟了一步,就近便都抢了进来,龙舟盛会谁家没有几个亲友在看热闹,一旦冲散,暂时只顾自身,心中枉自惦念,苦于出不去,无法可想。听完孙玉这一席话,又问明了那些出险人的姓名,全都放了宽心。就是有两三个酒客,与那被难的人关系不深的,也都笑逐颜开,齐声道谢,称赞孙玉急公好义,水性精通,让酒让座,忙成一片。孙玉一一辞谢。
广西民俗淳厚,又因肆中多是熟客,除了一个外客,更无一个官府中人在座,说到高兴处,连那穷老头师徒三人的行径,也都称赞起来。孙玉一面和家人对答,一面不时拿眼去望那少年,坐在旁桌,一言不发,停杯静听,应酬完了众人,取了一条擦布,搭在背上,走将过去,对那少年道:“只顾和他们诸位说话,怠慢客官,休要见怪,还用什么酒菜饭食不用?我好给你老预备。”
那少年听他说话,早已留心,等他近前,不由又打量他两眼,见他虽是杂身佣保,却生得猿臂熊腰,面如重枣,目光棱棱,顾盼威猛,声如洪钟,行动矫捷,颇有昂藏之气,暗想,此人真是个浑金璞玉呢,那老者留心到他,必然也非常人,可惜自家有急事在身,不然在这里又可代本社物色几个异人奇士,只好留待回时再说罢;惺惺相惜,自是不肯怠慢,忙即答道:“在下因有要事赶往桂平,转道往大藤峡瑶山一带去探个朋友,路上中了瘴毒,尚未痊愈,心中作恶,在贵店睡了一觉还觉好些,倒不思量什么吃的。适才闻得尊兄在江中连救多人,甚是英雄了得。在下颇愿与尊兄交个朋友,如蒙不弃,何妨暖些酒菜来,你我同饮几杯,再听听尊兄的英雄行径如何?”
孙玉道:“客官休要这样称呼。我是一个粗鲁人,自幼长在江边,除能在水中掏摸些鱼虾外,一无所长。我看客官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会作假,大清早到这时候,只吃了几个粽子,肚子饿得直叫。既是客官赏脸,我还有体己的吃食,待我去取来,与客官同吃罢。”说完,便跑到里面去,端了两大海碗红烧猪肘和三二十个锅魁、一大葫芦酒出来,放在少年桌上,先朝外桌众人让了让。众人都笑道:“怪不得孙大官不吃我们的酒菜,原来还有这般体己的东西,只可惜的这般体己好菜,我们都没那口福,无法消受,你自陪远来的贵客同请吧。”
孙玉又向少年让了让,少年说:“有病倒不敢多吃油腻。”孙玉也不再作客套,朝着满屋酒客道声“放肆”,筷子往海碗中划了两划,手起处,呼噜一声,三四寸见方一块烧猪肉,早到了他的口内,大嘴微一展动,便咽了下去。左手拿着六七寸方圆、半寸多厚的锅魁,随口一咬,便去半个,嚼了两嚼,又咽了下去。顷刻之间,连肉带锅魁,都吃去了一多半,才端起酒葫芦来,嘴对嘴,骨都都连喝,喝好几口,放下葫芦,从新又吃。似这样大块肉、大块饼、大口喝酒,一派狼吞虎咽,漫说少年惊异,连那些平日看惯他吃喝的酒客,也都离座围观。
店主人见他吃得香甜,便唤别的伙计,再到里面端肉拿锅魁,只不许添酒,又吩咐多下辣子。那少年原有许多话要说,因众酒客在旁,不便说话,只顾盘算心思,看孙玉吃喝,都没留神到他碗里,听店家说多加辣子,这才往肉碗里一看,满碗都是红辣椒面子,无怪那些酒客说没法享受。等到伙计二次将肉和锅魁端来,看的人也逐渐走开。
孙玉已然有了六七成饱,一边吃着,对少年说道:“我爹娘死得早,多亏我姑爹抚养我成人,待我和亲儿子一样。我姑爹人又忠厚,有名的郑老实。这两年官府不好,再加如今的总爷们,都不似先前善良,常时吃喝完了不给钱,累得我姑爹一年忙到头,只挣出我一个人的吃喝。待要寻他们理论,又被姑爹拦住,说是民不与官斗,早晚要吃他们的亏,忍耐为上,把我气得要死。”
还要往下说时,店主人闻言跑了过来,说道:“我说你喝酒醉了,乱说不是!今天因为大节下,才给你一点酒喝,你就犯老毛病,你又要我连家里的酒都给你禁了才罢。当着外客,叫我说你几句什么!”
孙玉闻言,只低头不再作声。店主人朝少年道了声“无礼”,也自叹了口气走开。
少年低声问孙玉道:“上前年走过这里,闻得苍梧官府官声还不甚坏。适才听他们说那知府的儿子如此凶横不法,本人为官可想。孙兄是这里土著,想必知道详细,何妨述说一二。”
孙玉道:“提起来话长,客官左右不能走,且待夜里无人之时,我还有不少的话要说呢。”少年道:“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可惜尚有要事在身,连夜赶路,此别须要数月工夫才能再见,有话还是说了的好。”
孙玉道:“客官虽然行路心急,恐怕走不成吧?”
少年闻言,微笑低声道:“孙兄是说那些官府的走狗阻拦么?”
孙玉闻言,向四外看了一看,低声道:“若论杨爷英雄,那些吃现成粮、狗仗人势的兵壮打手,怎能拦住杨爷的去路?只是杨爷不觉得,你的病势还不轻呢,怎跋涉得这般蛮山高岭?恐怕到不了那里,人已病倒了哩。”
那少年闻言大惊道:“适才从他们口中才得知道孙兄姓氏,你我尚是初见,怎便知道贱姓?”
孙玉道:“我虽未曾见过杨爷的面,这名满江湖、病行者的大名,何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瞒杨爷说,适才我对众人所说,恐连累我姑爹,至少也隐藏了大半。我在河岸,已听两位师叔对师祖说,曾见过杨爷到我店中;深恐错过,特地赶了回来。一问姑爹,说杨爷包裹不大却沉,定然藏有兵器,又见杨爷形貌与传说相似,便猜了九分。便是杨爷不招呼我同饮,我也不肯放过。后来一见杨爷行囊,有红线结成的圆圈,与两位师叔所言无异,更知是杨爷无疑。当时因为腹中饥饿,又有人在侧,不曾详说。我虽然粗鲁,不晓生意,断没有在自己店中,当着生客大嚼的道理。”
那少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我便是杨凌霄。孙兄大名还未领教,令师同二位令师叔何人?我在前途虽然中了瘴毒,业渐痊可,怎的便不能上路?请道其详。”
孙玉道:“我草名孙玉。若论我的师父,还未见过,两位师叔,也是今日才见头面,名姓虽然知道,但是来时,再三命我不到时候休对杨爷说起,还望杨爷不要见怪。至于杨爷病体,因这里临近樟木寨,那种瘴蛊最为厉害。我姑爹有祖传的解瘴毒的妙法,常时有人前来求治。杨爷一进门,我姑爹便看病势不轻。这种病最忌心烦,有那秉赋单弱的人,一听人说毒深病重,心里一焦急,病势便加了几分。又在赛龙舟之际,店中无有多人照料,所以不曾对杨爷说起。先给杨爷酒里,暗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等杨爷醒来,慢慢用言语开导,留杨爷在此,只须医治两三日,便可除根上路,毫不妨事。不然的话,就算杨爷天生神力,无论如何的勉强,也捱不到桂平去的。我见杨爷不似常人心虚胆小,从实说出,还望保重才是。杨爷痊愈以后,我要往柳江去拜见师父,正好和杨爷做伴同行呢。”
杨凌霄又问:“那穷老头是谁?是不是令师叔的师尊?”
孙玉道:“那正是我师祖,我往柳江拜师,也是他老人家做的主,还给我一个凭信,杨爷请看。”说罢,悄悄递过一个大明崇祯制钱,彼时因为内库空虚,铜质不佳,只“崇”字下半截“宗”字清晰,余者俱都渺漫不可辨识。
杨凌霄看了心中一动,暗想,十余年前曾听人说,雒容六杰专以灭清扶明为事,首领是峨眉派白侠孙南的弟子名叫朱兴明的,自从被雍正老儿爪牙、五台派余孽张禄成、秦鲁设计暗算,雒容六杰秉师遗命报仇之后,便即销声匿迹,当时他们的符信,便是用各种前明制钱,已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莫非那老者便是六杰之一么?细细盘问了一阵容貌,把近十年所闻各派异人奇士的形相一一考证,都想不起来,便是孙玉,他只知他师父师叔名姓,师祖的名姓也是不知,只率记在心中,留待异日寻访。
这时街门紧闭,闻得街市上不时人马疾驰,声音噪成一片。孙玉为人粗中有细,因同杨凌霄谈了多时,众酒客见他二人尚是初见,这般交头接耳神态亲密,不时回头观望,恐人动疑,故意高声说道:“姑爹快来!这位远来客官竟是中了瘴毒,慕名来请你老人家医治的,因记错了地方,误打误撞到了地头,还向我打听郑老实呢。”
店主人闻言,一路走过来说道:“适才一见客官,便知中了瘴毒,因未明言,不便自荐,已在酒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少时,着你盘问,不料客官果是找我的。这病虽然厉害,经我手治,不消三五日便可全好,这有什么打紧?”
杨凌霄一闻此言,未及称谢,猛想起自己身有要事,先前只顾说话,虽然心中烦躁,还不觉得,这时头晕脚烧,分明又是那日中毒时情况,果如孙玉之言,岂不误事,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心中一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连店主人站到旁边通没理会,直至孙玉招呼“杨爷将舌头伸出,待我姑爹看看舌苔”,才得警觉,好生过意不去,连忙起身赔话,道谢让坐不迭。
店主人看了舌苔道:“客官中的定是最毒的彩云瘴,和疟疾一样,不过日子长些,十四日一个来复,头期到了十日过去,便见痊可;一过半月,便犯第二次,一次比一次厉害;到了第三次,就是老汉,也没法施救了。适才见客官进店时情形,必是刚交第二期,若非先在酒中下了解药,此时怕已病倒,不省人事了。客官此时若觉心烦发烧,便是征象,一交子时,就逐渐沉重起来。少时服了老汉的药下去,再在温热药汤中泡过两个时辰,便不妨事了。只是下毒以后身子太虚,须得服药将养数日呢。客官算算从中毒那天起,有了半月没有?”
杨凌霄此时已觉周身发烧,口中酸苦,涎沫直流,想起自身之事,好不心烦意乱,闻言屈指一算,答道:“半月前在信都山中访友,傍晚时分追一野兽,追到丛林密莽之中,闻见一股奇腥,胸头发闷,当时并未觉得。出了丛林,又走了十几步,才看出丛林之上,凝结一片五彩云霞烟雾,第二日便即病倒,知是中了瘴毒。经人指点,到此求医,计算了日期,已有十七八日了。”
店主人道:“那彩云瘴,乃是深山热毒湿瘟之气所化,常人挨着一点,便有性命之忧。客官身入瘴里已交第二期,昨日便该发作,还能支持到此,这般强健身体,可算少有。这不是心急的事。客官单身行路,无人照料用药,稍有疏忽,性命难保。”
正说之间,杨凌霄猛觉心如火烧,忽然一阵眼花,便见天旋地转,心里迷忽,不知人事了。店主人看了看脉息,对孙玉道:“这位客官,晚得一二日到此,所以发作起来,比人厉害。你快去准备卧处,将药连洗身的药煮好,以便施治。”一面又叫过一个伙计,相帮扶了进去安卧。
不一会,先前查店的兵壮,因遍寻强盗踪迹不着,二次又来查问,见适才生客不在肆中,问往哪里去了。店主人少不得又敷衍一阵,领他到杨凌霄室中看了,才悻悻走去。
这日通夜街道断绝行人,盘查奸细,众酒客没法回家。酒肆余房甚少,众人硬在肆中搭桌睡了一宵。
第二日满城绅商见不是事,还有许多绅商家眷住在木簰上面,未得回家,兵壮同府衙打手还不时假名啰唣,因为知府是权臣和珅的义子,来头太大,纵然公愤,也奈何他不得,闻得只穷老头未捉到,捉到了许多形迹可疑之人,关在监内,只得釜底抽薪,恳托知府一个亲信幕府叫作赛陈平纪怀的,向知府说项,说元凶未得,余党已擒得来不少,不难根究,似这样罢市断路,人民如何禁受?
那纪怀虽然惯于助纣为虐,人却通达时务,情知这位大少爷为恶多端,招来旁人路见不平,那样飞行绝迹的异人,岂是随便能捉到的?连那许多被捉的,也不一定有凶手在内,不过错拿不能错放,这里头有好些生发,也就不去管他。及见满城绅耆前来说情,这罢市久了,定会激成变故,本官纵然来头大,也不是闹着玩的,乐得见好于这些绅耆,为将来说事地步,连忙一口答应下来。送客去后,正要去见阿知府,叫县里放人,恰好内衙传出话来,说本官有急事商量,请至四姨太外房中相见。
纪怀以为又是和他商量,怎样拷问凶手,追究盗首下落,忙着进去一看。知府阿特布,仅这一夜工夫不见,不知怎的,竟会变得面目焦黄,声音抖颤,正站在当地,和他那位宝贝儿子,喘吁吁的分辩呢。当差打着门帘,喊一声:“纪师爷到!”知府一回身看见纪怀,慌不迭的抢步上前,拉紧纪怀双手说道:“亮翁快快代我写张手谕,去把牢里一干人犯都放了吧。”
纪怀闻言,大吃一惊道:“牢里犯人俱都身犯国法,还有很多申详上去没有结案的,再说那张寡妇……”话犹未了,知府着急道:“我说的也是那个,是昨天捉到的那伙强盗,再如延迟,我全家的命都没有了!”纪怀还要说时,知府已一迭连声,喊当差快拿纸笔,直催:“亮翁快写!有话少时再说,性命要紧。”
纪怀不知就里,他为人又素极精细,办事不漏一丝空隙,好容易无事生事,捉了这许多的人,据人说,内中倒有好几个富户,因观龙舟,犯了嫌疑,送上门的财喜,岂可轻易丢过!心中好生不以为然,偏偏知府连珠炮似的催个不停,哪能容他还口!正在提笔沉吟,想觑便用话点醒。
谁知知府平时糊涂,在这自以为性命交关时分,竟然明白起来,早猜到他的用意,忙说道:“亮翁快些歇了你那个主意,这些人的钱要不得的!昨晚江神菩萨显圣,说他日里因见我儿不该恃强逞凶,调戏妇女,阻了他赏玩龙舟的雅兴,才将他在水里浸了几次。我不该纵子行凶,牵连好人,枉拿无辜。限我今早将昨日捉来那些人放出便罢,过午不放,便将我全家杀死。我儿平素都不能吃一点亏的,昨晚因为亲见江神显圣,临走又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吓晕过去,现在还病在床上,手脚和瘫了一样,要不然我要不放他也不答应呀。”
纪怀闻言才想起进门一阵忙乱,竟忘了向少爷请安问病,恐异日见怪,回头一看。这位平日气焰逼人、无恶不作的小太上皇,浑身上下,平添了好几处包扎,躺在一张床上,不住口的哼唧,见纪怀看他,便朝他点了点首,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你写罢。”纪怀还待寒暄,阿知府业已情急,抓住了肩膀直摇,只得照他口气,写了一张谕条,盖了官章,命人火速送到县里,知府才长长的缓了口气。
纪怀见他如此浮躁脆弱,不由心中好笑,毕竟老谋深算,适才听知府所说,明明其中尽是疑窦,似这样强盗重案,捉了许多人犯,一堂也未过就轻易放了,苍梧县虽说是自己同恶相济的党羽,公事上手续毕竟也欠完备,明知知县还要前来禀见,问明详情,讨了根据,才能算数,那张谕条作不得准,急匆匆代他写了。落座之后,略问少爷病状,这才细细追问根由。
原来知府阿特布,本是权臣和珅的远族。和珅在銮舆卫当笔帖式时,两家住在紧邻,常时来往。阿特布是个便家,曾经救过和珅的急,积久成了至好。阿特布二十四岁上生了一个儿子,彼时他的祖母还在,正值七十四岁生日,取名就叫七四。满月的那天,彼时和珅业已升銮舆卫副使,前来贺喜,见这婴儿生得肥头圆脸,十分可爱。两下一高兴,阿特布趋炎附势,见和珅想收这婴儿为义子,班辈嫌不对,当时老了老脸,自己先认和珅为义父,七四儿便算是和珅的干孙子,和珅自是喜欢。
偏巧座中有一个姓胡的举人,又极无行,学问却甚渊博,见和珅那般势要,又见他生就富贵之相,举止端详,颇有天然丰度,安心趁他功名还未十分显达时,烧个冷灶,便借题趋奉,即席做了四首贺诗,端的格律精细,富丽堂皇,颂扬尤为得体。和珅虽然读书不多,人极聪明,饶有机智,他以一个微官致身通显,全仗着善伺人主意旨,平时专用金钱买通内监,打听乾隆阅书赏画、起居动作,以便先期请教高明,相机应对,见胡举人这般才华,自然不肯放过,两下越谈越投机。又偏巧诗中有两个僻典,胡举人自夸博雅,诗成兀自讽诵赞赏,把出处说了又说。在座多是旗门贵介,架鹰弄犬,品竹弹丝,俱是本行,翰墨文章,通人甚少,不但是老牛听琴,毫无兴趣,反倒嫌他唾沫横飞,酸气难耐,只碍着和珅正称赞他饱学,不好意思出言讥笑,互相报以白眼,和珅却把那僻典记了又记,再好不过。第二日一早,随侍乾隆临幸西山。乾隆忽然问到两个僻典当中的一个,许多文学侍从之臣俱都俯首无辞,不能答复出处。乾隆因为和珅素常有问必答奏对如流,试一问他,果然称旨;再问别的,他因早得宫监报信,无不应对从容。乾隆大加赞赏,立刻由副使升为正使,接着连连升赏,位极人臣。胡举人自然早做了他极亲近的幕宾,不在话下。
他又极信星相命数之学。胡举人饮水思源,并想多联党羽,力说和珅与阿氏父子命宫最为相生相合,虽是义子干孙,比亲生祖父子孙还要旺相。和珅也想起若非那日贺喜,无意中记了那两个僻典,岂能发达得这般快法,足见胡举人所说很有道理,除了极力拉拔阿特布外,并且再三叮嘱,说胡举人说的七四儿是帮着自己大富大贵之命,须要好生看待,莫要委屈了他。那阿特布人极糊涂,又贪又爱招摇,除了口头上会应酬巴结贵人外,一无所能,每次和珅给他营谋了好事,结果总是乱七八糟,闯了祸事。和珅纵是权倾朝野,乾隆毕竟是个聪明帝主,到底不敢过事妄为,后来见阿特布闹得太不像话,假子之情虽然还厚,遇事却不敢再照顾他。
谁知天下事真有个凑巧,阿特布一没了官,和珅不是生病,就是出许多小岔子。胡举人从旁再一怂恿,和珅又活了心,姑且给他再找个官做试试。他那里一到任,和珅这里也诸事顺遂,可是不消多日,他故态复萌,又闯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害得和珅还得给他想法子弥缝维持,闹一个罢官或者降职了事。偏偏他又闲不得,和珅无法,想来想去,只有广西巡抚鄂勒春是自己最交厚的党羽,便给他营谋,外放了广西梧州知府,山高皇帝远,可以由他任性反去。阿特布正嫌自己升官无命,京城里公婆太多,不如外官能够作威作福,并未嫌远,欣然就道。
和珅见阿特布禄命太薄,自己这般用尽心力,都拉拔不上去,便将星命征祥,安在七四儿身上。先想留在京中,倒是阿特布的妻子,知道这个小宝贝娇纵太过,和珅子女众多,日久闹不出好来,逼着阿特布婉言谢绝。七四儿的生母是阿特布第二宠妾,虽疑心正室存心不良,气不服七四儿往高竿上爬,但是自己也不舍得和这宝贝儿子远离。阿特布究恐和珅不悦,又强不过这两个悍妻宠妾,只得仍托了胡举人去善为说词。和珅对于胡举人,本是言听计从,一听说七四儿旨在命宫太旺,如在干爷爷跟前反要美中不足,也就作罢,只赏赐了不少东西,同时再三嘱咐不准难为他罢了。
这时七四儿已有十八岁了,和珅取名叫作念祖,表示不要忘他的意思。七四儿人倒颇有些小聪明,只是从小娇生惯养,全家富贵都出在他身上,把他当凤凰一般看待,没有这干爷爷嘱咐,尚且小时上屋揭瓦,下地拔砖,稍大吃喝玩乐,穷形尽相。及至智识初开,随父到任,有这位极人臣的干爷爷做主,嫡母又因水土不服,染病回京,益发无人过问,更是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到任不久,就因奸逼死了两条人命。鄂巡抚虽是和珅私人,也觉看不过去,除了当面嘱咐阿特布稍加管束,还因送礼之便,暗中写信禀告和珅,说阿子时常在外流荡生事,请和珅给阿特布通信时嘱咐几句。
阿特布后被抚台召进省去说了一顿,想起前两年,有两次丢官都打此子所起,未免有些气恼,平时纵容惯了,还不敢遽行责罚,只数说了几句,七四儿便发作道:“你三番两次的官,都是我的富贵命给挣的,我随便玩玩,就要骂我。那两个死鬼又不是我亲手杀的,你既怪我,我给他抵命就是。”说着,便哭闹寻死。这头一次下马威,便将乃父治住,不但不敢再往下说,反向他赔了许多小心,又招了宠妾许多的埋怨才罢。七四儿本来就乖巧,又有那助纣为虐的奸恶幕宾纪怀出主意,算计抚台既为这事召知府进省申斥,说不定就会给和珅去信,这却不是玩的。
恰巧前数日有人在梧州城南戎隘墟,掘得一条玉龙,龙腹上隐隐现出“申王”两个蚪文。当时被七四儿知道,觉得稀罕,派人用贱价强买了来。他本不大识货,见那玉似龙非龙,通体并不光滑白净,看了几眼,扔过一旁,不再做理会。这日和纪怀计较,怎样先入为主,又不便叫乃父去函与和珅,明显护短,还得罪惟一顶头上司,正想不出借何因由。偶然谈到那玉,纪怀一听,心中一动,一迭连声吩咐取来,仔细看了一下,对七四儿道:“那日闻听人说,苗人寨里掘出了一条玉龙,被少爷买来,却是块烂石,还以为少爷上了下人的当,却不知是这般珍奇的宝贝。有这玉龙,就是亲手杀死几条人命,也不妨事了。”
七四儿道:“老纪,你专惯哄我,这般一块糟玉根子,刻工又不细,色又不白,也值得大惊小怪?”纪怀一面叫人出去,悄声答道:“我的聪明大少爷,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这是三代以上祭神用的苍玉,慢说通体松纹、竹叶、紫蛟、白云、鹰眼、鱼瞳、鸡骨、鹤顶、虎爪、龙鳞、琥珀、珊瑚、飞泉、墨雨、碧螺、丹砂,诸心俱全,就是这全身百十道刀工一气浑成,何等古朴雄茂,也非两汉以下玉工而能望其项背,怎便说是烂玉根子?罪过罪过!”
七四儿道:“照你说来,这是个宝贝了。幸喜我那日送来时,正和教师们练武,因见不如我之所料,没有砍坏了它。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怪不得新买那么快的苗刀,竟会砍折了几口。我当他们用假苗刀骗我,还着实发作了一顿呢。现在不谈别的,你且说它的用处罢。”纪怀道:“一切我自有安排,只须如此如此,便可讨得他老人家欢心。莫说令尊,就连抚台,也得让着少爷三分。但等回信一到,岂不可以随意行事吗?”七四儿闻言,连称:“好主意,真有你的。”当下忙着人按着玉龙大小,连夜加工赶造一个楠木锦缎裹的匣子。官差迅速,第二日晚间,如样做好。
纪怀看过满意,居然没有挑剔,同七四儿两人,背人给和珅写了封安禀。信内自然造了不少谣言,说是“孙儿日前偶得异梦,天降白龙。次日独自一人,按址寻访,行至无人之处,城北山里忽见一道银光,直冲霄汉,从土内掘出这条苍玉龙。古时以龙名官,想是三代以上之物。回衙经刑幕纪怀辨认,又看出有两个蝌蚪篆文,暗合祖父名讳,足见祖父功德如天,上应征祥。孙儿自幼蒙祖父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加以随官远方,望阙千里,白云在天,孺慕之私,萦于魂梦。平时因无甚孝敬,只是随着父亲家报禀安,从不轻易上禀。这次竟得到这种稀世奇珍,除祖父一人外,别人慢说享受,多看两次,俱有罪过。特地连夜赶制裱锦楠匣,严紧包裹,不敢委托官差,密派心腹镖师二人,兼程护送进京,恭呈祖父大人赏鉴。孙儿久闻桂林山水甲于天下,读书习武余间,尝喜登临游观,渐成癖好。惟因出外不喜多带俗仆跟随,常时遭人欺侮。十数日前,在省里还被一伙豪奴辱骂一顿,气恼成病。幸得玉龙,可以略尽孝心,欣喜之余,才得痊可。本想亲往禀安,因病后不敢跋涉,才着人前去”等语。
信写成后,二人商量了一阵,既不由官差赍送,率性连老阿不让知道。择了两个心腹教师,给了丰富盘川,叫他们骑了快马,兼程进京,亲见和珅,说是孙少爷派人当面进孝,不见本人,不可乱交。两个教师知匣内是贵重东西,此去必有重赏,别了二人,连夜动身,到了京城,到和府递了门包,管事禀话进去。
和珅听说七四儿亲笔来信禀安,已自欢喜,及见送来的东西,只是一个长约二尺四五寸的楠木匣儿,正暗笑七四儿虽有孝心,到底是小孩子,孝敬尊长贵人,送礼哪有只得一样的,怎么他老子也不教给他?刚唤来人起身,到下边等候,一面动手拆信时,忽听来人跪在地下说道:“孙少爷来时,吩咐请祖太老爷将礼物带往内室再行观看。”说罢叩头起身,随了管事出去。
和珅闻言诧异,屏退从人,取出书信一看,心中大喜,一面唤人将孙少爷送的一口古剑,抬到内室镇邪,不许妄动,自己跟踪进去,背人细看了封口之处,才打开一看,觉得书中所言,还不尽那玉龙之美。他原本贪财好货,酷爱古玩,鉴别又极精细,一见这种旷世难逢、连大内都没有的希世奇珍,直喜得心花怒放,高兴到了极处,爱玩不忍释手,望着那两个蝌蚪篆文,出了会子神,暗想,无怪乎孙儿送礼只有一件,这种宝物,哪里去找配对的?便将来人唤进,面带怒容问道:“孙少爷唤你们送礼,你二人可知送的是什么东西?”
那两个教师原本不知匣内何物,见和珅面色不好,猜是送错了东西,异口同声说:“礼物是孙少爷和纪师爷商量办的,交到小人手时,只说是两轴古画和八块古砚,外面已加了封皮,不知究是何物。也许孙少爷忙中有错,误装了别的东西,求祖太老爷,念在孙少爷一片孝心,免予怪罪。”
和珅盘问了一阵,越发暗赞七四儿心细,面上却仍装作怒容道:“我没工夫写回书,你去对孙少爷说,他信上写着匣内装有黄石砚台,如何是一口古剑?足见年少做事粗心。姑念远来孝道,不加责怪,命他好好读书习武力求上进。我们虽是一家,他父做的是外官,与我送礼,难免嫌疑,招人议论,以后不可再做这一类事。他爱登临山水,原是雅事,尽可多带家人,无须害怕。你二人远来不易,每人赏四十两银子川资,速回去罢。”两教师连忙叩头,谢了恩赏退出。
当日和珅便奉圣旨加官进级,越把七四儿当作命中福星,连远来一封信都有了好处。正在高兴头上,恰好鄂抚台的专人私信也到。和珅一见大怒——我帮你许多大忙,你却连我一个小孙孙都容不得,偏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我偏纵容他,看你怎样!当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冷嘲热讽的写了一封回信,说是“小弟钟爱这个义孙,胜于亲出,现在远适南荒,难得托庇宇下,还望仁兄诸事照应,大度包容”等语,写完交与来人,礼物一样不收,只给了些川资,打发回去。
鄂抚台仗着与和珅至好,阿知府虽是他的义子,如果真正亲信,岂能令他远官南服,他又纵子为恶,到处招摇,说与和珅情逾亲生父子祖孙,一则气他不过,二则借此向和珅表示好感,说是夙承恩庇,不愿阿氏父子累他令名,故而直言拜上,却不料到小宝贝有这大的来历和神通,竟讨好在了前头,无故多事,碰这一鼻子灰,又后悔,又害怕,只得又托人代向和珅极力疏通。
和珅道:“他也无须做作,我们交情还在,不过我就这一个心爱的小孙孙,他只不难为他,我也决和先前一样相得罢了。”这几句话赛过圣旨一般,鄂抚台不但不敢再捋虎须,反而又用极客气的口吻,亲函请阿特布进省,婉言解释,说:“前次所说,因见世兄聪明,恐防走了歧路,全是为好心切。昨接和公来书,始知世兄少年老成,和公赏鉴不差,世兄绝非池中之物,务请兄台不要介意才好。”
老阿始终睡在鼓里,也不明白他前倨后恭什么用意,回来对七四儿说了。惹得七四儿告知纪怀,暗中只差笑断了肚肠。因听回人传话,知道和珅用意,不愿张扬,始终绝口不提,又叮嘱送礼的人,不许提起赴京之事,恐府尊知道见怪。仗着有这大力符护身,越加胆大妄为,闹得神人共忿,才惹出吃昨天那场大亏苦。
阿知府是日因为有点感冒,未到江边观赛,午饭后正同爱妾闲话,忽听家人飞报,说:“大爷被一个江洋大盗,在水里浸了个半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着人与苍梧县和同城守备,速派兵役,一体严拿,不得走漏。苍梧县姓朱,守备花沙纳,俱和阿知府同恶相济,对于这位大少爷的来历非常清楚,闹事时又都在场,不等吩咐,早会同府衙镖师打手,连自己手下千把兵役,断绝交通,乱拿人犯。闹到傍晚也没捉到一个真正犯人,民间却骚扰不堪。那宝贝少爷救醒转来,回得衙去,更是大哭大闹不依不饶,着落在乃父和县守身上,非要将那老强盗捉住,千刀万剐,才得甘心;因此通夜不曾解严,把一个佳节闹得罢市断路,万千游人有家难归,再加上兵差们借搜查为名,深更半夜敲门打户,挟嫌索诈,人心惶惶,宛如大祸之将至,人民真是有苦都没处去诉。
谁知这事又被那穷老头料到,同了两个门下弟子,将落下水的人救转移后,连夜飞身入衙,装神弄鬼,又给阿知府父子吃了一些苦头,着他明日午前,若不将在押无辜放出,便要取他全家性命。阿知府父子吓得战战兢兢,一夜通没睡得好,第二早请进纪怀写条放人之后,才说了经过。
纪怀一听详情,更是满腹疑窦。一会知县果然亲来禀见,也说错拿不能错放。阿氏父子哪里肯听。纪怀强他不过,说道:“既是府宪执意要放,好在时间还早,由学生同县尊去办,好歹手续上得有个交代,包不误事就是。”阿氏父子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行送客。
纪怀到外面,和知县咬了咬耳朵,立刻着人将众绅耆请来,说是经自己向知府力说,不但允许开城开市,并且还将在押那些嫌疑人犯先行保释,以免连累无辜。只要众绅耆具个保状。众绅耆都是本乡本土,知道所捉的人俱是本分富有之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一闻此言,喜出望外,俱都称赞纪怀功德无量。知县又装作好人,说:“这些人,业已打听出多是土著,是非虽不能断定,既有大家成全,可以先行开释,后补保状。”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天大的事,隔夜化为乌有。众人也不知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糊里糊涂将事了结,不提。
再说水蜈蚣孙玉,将药与病行者杨凌霄洗服,整夜服侍,非常尽心。第二日近午,听说业已开市,官府不再深究昨日之事,好生奇怪。入内见杨凌霄也逐渐清醒,便对他说了,只猜不透那穷老头什么用意。杨凌霄因心中有事,挣扎着要起身赶路。孙玉再三拦阻。杨凌霄也觉服药泻毒之后,气虚腿软,好不心焦。
孙玉问:“杨爷,何事如此着急?”
杨凌霄道:“孙兄既知贱名,当然晓得我云髻山重光寨的来历。这次到瑶山去,就因为敝寨总首,接了山东昆仑山第二总寨八百里铁羽传书,说是第二总寨一位关系全局的弟兄往云南创第七总寨,在点苍山里中了苗酋女儿蛊毒,勒逼成亲。他恐怕坏了功夫,间道逃回,才走出了一百里,便患心痛,病倒途中,幸遇一个善人,赠了一个偏方,暂时保得性命,受尽无数苦痛,才得回寨。
“据那传偏方人说,苗女用的是金蚕蛊,最是歹毒不过,幸而她还想等那位弟兄受苦不过,折将回去,与她圆房成亲,留了后手,不然早已丧了性命。如今虽然服了保心之药,也只保得一年活路,这一年中,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想活,除了回去迁就她,要破金蚕蛊,只有瑶山银花娘子处,藏有一种百年一生的灵草,名叫喜相逢的,可以解去此毒。
“执掌第二总寨的总首,因两广一带属云髻山第四总寨范围,地理较熟,便发急书给我们第四总寨总首。知我苗寨情形熟悉,和银花娘子有过几面之缘,先本想派我一人前去,偏我由因别的事故奉派在外,来书上又写着第一总寨那位弟兄,每日忍痛呼号,苦楚万分,务要四总寨首急速设法。因我不在,只得改派一位姓吴、一位姓戴的弟兄,给了期限,带了重金,前去求药,逾限不曾回来。着人打探回报,才知吴、戴二位,不知何故将银花娘子惹翻,药未取到,被获遭擒,下了蛊毒,关在石牢以内。
“总首很生气,立即派了四位有本领的弟兄,前去盗草救人。走了三日,我才回山,一听这信,大吃一惊。我知道银花娘子曾经手裂毒蟒,力擒生象,手下又有八个女酋,俱都招了英雄丈夫,个个了得。我前回奉命开创广西分寨,借着经商为由,和她交易数次,待遇颇好。我曾对总首说过,此人如不收服或者除去,分寨休想创立。我等深入险地,人单势孤,如何和她动强?同时又接第二总寨二次铁羽催书,措辞颇为严厉。我们寨规,弟兄们有了灾难,实无法救不说,有法不使或奉行不力,便有严罚。
“总首着了急,正要着我起身,偏偏又接到瑶山黑牤寨银花娘子下书,说是我们去人不该小觑了她,她还听说我们打算收服她创设分寨口。如今吴、戴两人已然被她擒住,也不伤害,只关在石牢以内好好待承。六月初六是七天牤神大会,广西云贵几省苗酋都到她那里去祝贺,特为我们设下擂场,邀寨首和我前去赴会。胜了她不但献上灵草互相往还,甘心乐意归服。如是败了,便须年年给她纳贡,和别的苗寨一样。过期不去,第七天便拿吴、戴二人杀了去祭牤神。
“寨首一见事情闹大,便要亲自出马。是我献计,为日还早,事关本寨威信,赴会之事放过一边,先将灵草取回,救了二总寨弟兄之命要紧。苗女最有信实,她那里丛林密箐,山势险恶,不到日期去也无用,何况还有四位弟兄正蹈危机。不如由我连夜兼程赶上四位弟兄,想好计策,请他们随后接应,我自己凭昔日交结之情和三寸不烂之舌,先将草诓到手中,一切的事留待六月六日牤神大会解决。总首在这富余时日内再想法约请能手,随后赴会。
“也许是先走的四位弟兄要遭点年灾月晦,凭我脚程,由云髻山起身,抄山径小道连夜赶行,原不愁追他四人不上。偏商议停妥后,总首又命我稍绕一点道路,到信都玉泉庵、贺县樟木墟万应庵寻白马师太送一口信。我到了那里,人未见着反中了瘴毒,病倒旅舍有好几天。要事在身,心急如焚。好容易挣扎到此,病又发作。若非孙兄令姑丈搭救我,死还在其次。当初我和四寨总首创设第四分寨时,三寨总首曾对一寨总首力说我等不济,领不得两广重任。我二人同了十三位同盟弟兄好生不服,气忿出发,三年辛苦经营,才得有这般基础。如今广西尚未开创分寨,便出这事,万一再失陷几位弟兄,八方面都不好交待,所以急欲前去。
“孙兄是我生死患难之交,蒙你再三相问,不惜将机密吐露。第一请你休对外人说起,以免彼此不便。第二请你问令姑丈,又有什么法儿医治好了,让我早到得大藤峡?如今追他四人业已不及,那里有我们的人在彼,赶到便知他四人分晓,好打主意。”
孙玉闻言,低头想了想答道:“我虽是一个毫无本领的粗人,对于国纪重光社里的英雄,却倾佩得十二万分。尤其像杨爷这般行侠仗义、神出鬼没的行径,更是闻名日久。只可惜这班英雄都是踪迹飘忽,无法捉摸,没有机会拜见,存在心里,已不止一天。昨日要不是二位师叔指点,我虽然留心,也认不出。好容易遇见杨爷,称了心愿,杨爷有这般急事,岂有不愿相助之理!此去大藤峡,约有千百里,要经过许多崎岖山路。杨爷带病起身,中途病体发生变故,如何是好?昨日二位师叔原对我说,师祖命我等杨爷病好,便去柳江天生石拜师,恰好与杨爷做一路走,正愁姑爹不放我去。既然杨爷事在紧急,待我去问姑爹,如果那药可以在路上服用,便推说杨爷雇我护送,去赶办要事,我虽不比杨爷,也有几斤蛮力,由我背着杨爷行路,服侍用药,送到地头,我再往柳江拜师便了。”
杨凌霄见孙玉如此仗义热诚,自己事在紧迫,也不便再作谦逊,连忙称谢答应。只要孙玉改了弟兄称谓,休得一句一个杨爷。孙玉依了,便去和他姑父商量,少时同了他姑爹郑老者一齐进来。
郑老者道:“适才听孙玉说,客官有万分紧急的事,要往桂平去,打算雇他沿路扶持用药。按说我这内侄,因我老年无子,却把他当亲生看待,虽然有时也帮着在店中照料客人,全凭他心甘情愿,不对劲,他连话都不答,休说拿钱雇他。这次想是同客官有缘,我也不便拦阻。只是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第一,客官病势虽已转危为安,但是不过三日万难行动,我已将药同用法交派孙玉,客官行路用药须要依他,免得出错。第二,我靠孙玉养老,他从未出过远门,算计路程,到了桂平,客官业已痊愈,钱不钱没甚要紧,须请客官急速打发他回来,免我担心。再我看客官先天这般好法,莫不是江湖中人?客官念在我相救之情,千万当他一个雇的人工看待,只照顾客官病体,一切别的事休要差遣。应得,我便放他前去。”
杨凌霄一听,第一三两条毫无问题,只那第二条却难人。明知孙玉前去拜师,不定何时回转,是不是拜了回来,与郑老者说好再去,适才又不曾问明。重光社戒条,向不准欺骗良善,随便诳语,好生作难。孙玉看出杨凌霄心意,不住在郑老者身后挤眉弄眼,又抢着说道:“这位客官原是贩卖杂货,同伴中了苗女蛊毒,又还有许多未了事,急于回去,怎便说是江湖中人?只姑爹看得我重,我又不是三岁两岁,怎便到了地头还不回来?”郑老者终不放心,直到杨凌霄点头应允,才同了孙玉出去。
一会孙玉进来,说是雇好了一匹骡车。杨凌霄原听说孙玉力大腿快,可以背他行路,一听坐车,又不好问。等孙玉扎束停当,携了杨凌霄和自己合打的包裹缠在腰里,扶了杨凌霄出来,先向店主郑老者拜谢上车。那车把势原是街坊熟人,走出去没有多远,孙玉只催那车不快,和他口角,末后越说越僵,孙玉说:“我背着走,还比你快呢。你要不愿意,我背着客官,前面雇去。”车把势也甚倔强,一赌气,便请他二人下车。
杨凌霄才明白孙玉用意,是怕郑老者不愿他背人去赶山路,觉着对那车把势不过,故意劝说几句,仍照数付了车钱解雇。孙玉等骡车回走已远,才把杨凌霄往背上一背。杨凌霄只得道声“得罪孙兄”,两膝跪在包裹上面。孙玉又解下一条腰带,两人贴胸背,扣了个十字花绊,捆扎停当,撒开大步,抄山路小径,如飞往前途进发。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