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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小传

还珠楼主,原名李善基,后更名李寿民;笔名还珠楼主,晚年又改笔名为李红。四川长寿县人。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同胞兄弟中排行老大,在叔伯兄弟中排行老七。李家世代为官。其父元甫,进士出身,光绪年间官至苏州知府,为人清廉正直,厌恶官场肮脏黑暗而弃官归里,设馆授徒。其母周家懿,四川成都人,也是大家闺秀,知书通文。由于父母教子严厉,李寿民又聪明过人,三岁开始读书习字,五岁便能吟诗作文,七岁能写丈许长对联。九岁时更写出了五千言的《“一”字论》长文,被誉为“神童”,并获得了长寿县衙颁发的“神童”大匾,此匾高高悬挂在李家祠堂。可知李寿民具有惊人的天赋且受到良好的家庭启蒙教育,这也是他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基础。不幸十二岁丧父,家道中落,家计难以维持。其母携带李寿民及两弟、一妹,顺江而下,至苏州投奔亲友,幸得其父之门生故旧慷慨周济,勉强度日。李寿民也得以就读于著名的草桥中学(今苏州第一中学),学习成绩一直高出侪辈,名列前茅。

在此期间,李寿民坠入了初恋的情网。恋人名叫文珠,比李寿民大三岁,为邻右之女。虽非绝代佳人,却也相貌清秀,性格温柔,尤善琵琶弹奏。李寿民爱听文珠弹琵琶,文珠则爱听李寿民摆四川“龙门阵”。一来二往,两小无猜,爱苗在不知不觉中茁壮成长。然而这段恋情却只见开花而未能结果。原因在于李寿民家境贫寒,又是长子,故从二十二岁起,便不得不停止学业,为养家糊口而开始浪迹江湖。起初尚与文珠有鸿雁传书,渐至鱼沉雁杳,后才得知文珠竟然沦落到烟花柳巷。这是李寿民的终生之痛,致使他在很长时间内不作燕婉之想。据说他的小说《女侠夜明珠》,就是为纪念文珠而写的。

李寿民的首个落脚点是天津,而天津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不仅使他找到了终身伴侣,而且成为他作家生涯的起点。李寿民初到天津,经人介绍,充任天津警备司令傅作义的中文秘书,因其才气横溢,中文功底深厚,深得傅作义赏识。傅作义的英文秘书为段茂澜,是留英学生,与李寿民一见如故,义结金兰。由于李寿民生性散漫,不惯军旅生活,且性格强傲,不肯唯命是从,有时甚至敢于顶撞上司,故不足一年,便拂袖而去,据说还留下一首打油诗,对傅作义冷嘲热讽。傅作义也有过人度量,一笑了之。此后李寿民的职业很不固定,做过宋哲元冀察政务委员会的秘书,天津《天风报》的编辑、记者,还为名伶尚小云写过剧本并结为金兰之契,又曾以“木鸡”(取意于典故“呆若木鸡”)和“寿七”(“寿”指长寿县,“七”指排行老七)的笔名发表短文,接着又进入天津邮政局,当了一名小职员。由于小职员的薪金微薄,不足以养家糊口,又经人介绍,兼做天津大中银行老板孙仲山公馆的家庭教师,为其子女教授国文和书法。不料这一来,却给李寿民带来了桃花运,成为他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孙仲山是一个暴发户,他与李寿民为小同乡。当李寿民进入孙公馆时,正是孙仲山生意的鼎盛时期,其大中银行在全国十三个城市开有十三个分行,其带花园的洋房豪宅在天津英租界马场道占地达二十余亩。孙家二小姐孙经洵,比李寿民小六岁,虽貌不惊人,但温文尔雅,气度非凡,性格坚强。起初,李寿民因初恋的隐恨未消,心如止水,对孙经洵并未在意;而孙经洵乃大家闺秀,对于李寿民这个憨厚的老师,也没有一见钟情。然而不知为什么,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引力,既搅动了李寿民止水般的心境,也搅乱了孙经洵小姐矜持的芳心。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同时陷入了情网。

那时正值民国初年,社会风气虽然有所开放,但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因此他们的恋爱仍如张君瑞与崔莺莺那样,只能在暗中进行。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恋情终于被孙仲山发现。孙仲山首先以“门不当,户不对”以及“师生相恋,败坏家风”来训斥女儿,结果无效;然后又以“只要李先生与小女一刀两断,要多少钱不成问题”利诱李寿民,又遭到李寿民严词驳斥。于是孙仲山便下了个杀手锏,将李寿民炒了鱿鱼,以为如此便可斩断这对恋人的情丝。

然而爱情犹如燎原之火,是很难扑灭的。他们居然想出了一个传递情书的绝妙办法:双方将情书用橡皮膏贴在孙仲山上下班乘坐的汽车号牌后面,李寿民等孙仲山上班后到大中银行门口取信,孙经洵则在孙仲山下班回家后取信。孙仲山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专车倒成了女儿与李寿民的邮车,自己也被迫当了一回红娘。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孙仲山自然怒不可遏,一个耳光将女儿打倒在地。这一耳光不仅没有打消孙经洵婚姻自主的决心,反而打得她离家出走。

孙仲山在气走女儿后仍不善罢甘休,必欲置李寿民于死地。他仗着财大气粗,买通了英租界工部局,将李寿民投入监狱。幸亏段茂澜精通英文,李寿民又未犯法,经段茂澜从中斡旋,李寿民便获释放。孙仲山一计未成,又施一计:以“拐带良家妇女”的罪名,将李寿民告到天津法院。1930年11月的一天,法院开庭审判。因为案件属于桃色事件,控告人又是大中银行老板,故记者云集,法庭座无虚席。但孙仲山不敢出庭,派其长子孙经涛作为代表。当审判到关键时刻,孙经洵突然出庭做证,大声说道:“我今年二十四岁,早已长大成人,完全可以自主;我与李寿民也是情投意合,自愿结合,怎么能说‘拐带’?”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本来就同情妹妹的孙经涛,更是无言以对。于是法官当即宣判李寿民无罪。此案在当时的天津曾经轰动一时,家喻户晓。李寿民后来即以此事为素材,写成了小说《轮蹄》(又名《征轮侠影》),这也是李寿民唯一的一部言情小说。此案虽了,但翁婿之间的怨恨却终生未解,互不往来。据说《蜀山剑侠传》中那个生相丑恶、专吸人血而神通广大的绿袍老祖,就是影射孙仲山的,足见李寿民对岳丈的怨恨之深。

李寿民为了与孙仲山赌气,也为了报答孙经洵坚贞不渝的爱情,发誓要办一场体面的婚礼,因此在官司打赢后并没有马上成婚,而是想方设法赚钱。直至1932年2月5日,李寿民与孙经洵才正式结婚。婚前孙经洵特至医院做了妇科检查,证明身为处女,并登报声明。新居选在天津日租界秋山街,尚小云赠送了全套家具。婚礼采用西洋式,相当隆重,主婚人为段茂澜,为新娘执婚纱者为袁世凯的孙女袁桂姐(后来认为义女)。婚后不论生活多么坎坷艰难,夫妻始终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并养育了七个子女。李寿民为了感激至友段茂澜,七个子女的名字皆用段茂澜之字“观海”中的“观”字,即观承、观芳(女)、观贤(女)、观鼎、观淑(女)、观洪、观政(女)。

1932年是李寿民时来运转的一年,在这一年,红鸾星和文昌星同时在他头顶上高照。新婚不久,天津《天风报》老板鉴于他曾在该报做过编辑和记者,又不时发表短文,文笔优美动人,便请他写一部连载小说。李寿民虽未写过小说,却自信可以胜任,于是一口答应。写什么呢?他立即想到了武侠小说。首先,武侠小说在当时的北方大行其道,十分流行;李寿民也耳濡目染,十分熟悉。其次,李寿民从七岁起,三上峨眉,四登青城,总共在山上生活过一年半,对这两座名山的一丘一壑、一涧一水、一草一木、一观一寺,无不了如指掌,并做过详细笔记,画过游览草图;同时结识了不少和尚道士,听了不少新奇故事,还学会了练功练气。这一切都是武侠小说的极好素材。那么使用什么笔名呢?李寿民觉得“木鸡”只是自我调侃,“寿七”又有点粗浅,一时委决不下。这时孙经洵说话了:“寿民,我知道你心中有座楼,那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作笔名吧。”“还珠”既是一个典故,又暗指李寿民的初恋对象文珠,可谓妙不可言。李寿民既佩服爱人的才思,又感激她对自己的理解。因此从当年的7月开始,便以还珠楼主的笔名,在《天风报》上连载《蜀山剑侠传》。不料作品一经发表,《天风报》的发行量便直线上升。不久,天津励力印书局(后改名励力出版社)又将该书结集出版,销售依然火爆。于是还珠楼主一鸣惊人,文名鹊起。从此一发不可复收,此书断断续续写了近二十年,总字数将近五百万,还没有写完。《蜀山剑侠传》一炮打响后,又陆续推出了《青城十九侠》《蛮荒侠隐》《边塞英雄谱》《云海争奇记》等,皆大受欢迎。

李寿民为了更大的发展,便带着天津给他的两大礼物——终身伴侣和作家名望,移居古都北平,并置了房产,成为职业作家,作品源源不断地问世。除了续写在天津的未完之作外,又陆续推出了《轮蹄》《皋兰异人传》《天山飞侠》 等。至日寇侵占北平时,李寿民已经推出了八部小说,成为一位享誉平津的著名作家了。然而正是由于他的名声,为他带来了一场灾难。先是汉奸周大文请他出任日敌电台伪职,被他一口拒绝。接着,时任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的周作人亲自出面劝驾,仍遭拒绝。事有凑巧,有徐姓出版商看准了出版李寿民的作品可获厚利,欲将其出版权从天津励力出版社挖过来,也遭到了李寿民的拒绝。姓徐的一怒之下,便托其为日寇当翻译的亲戚,在日寇面前诬陷李寿民为“重庆分子”,加上李寿民两次拒绝出任伪职,于是被日寇投进了牢狱。在狱中的七十多天里,李寿民受尽了各种酷刑,如鞭笞、灌凉水、用辣椒面揉眼睛等。李寿民的获释也颇有戏剧性,除了孙经洵四处求亲托友斡旋外,还与他精通卜卦有关。一个日军大佐请李寿民为其算卦,竟算得丝毫不差。加之日本人又找不出李寿民为“重庆分子”的任何证据,才被释放。李寿民本来颇通气功,身强体壮,经过七十多天的酷刑折磨,身体几乎垮掉。其视力损伤尤为严重,以致后来只能写大字,不能写小字,创作全凭口述,由秘书记录。

李寿民出狱后,略作休养,为了躲避日寇和汉奸的再次迫害,便只身逃到上海。上海人本来热衷于言情小说和社会小说,所以此前李寿民的小说只在北方流行,在上海少有读者。因此李寿民初到上海时,仅靠卖字糊口,无力养家。后被颇有眼光的上海正气书局老板陆宗植发现,为他安排了住处,请他继续写作,并约定由正气书局全权出版。于是李寿民迎来了第二次创作高潮,除了续写平津未完之作外,又推出了二十几部新作,如《武当异人传》《柳湖侠隐》《峨眉七矮》《蜀山剑侠新传》《北海屠龙记》《虎爪山王》《黑孩儿》《青门十四侠》《关中九侠》《万里孤侠》《蜀山剑侠后传》等。一向热衷于言情小说和社会小说的上海人,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一下子迷上了李寿民那充满了奇思妙想的新神魔小说和新武侠小说,以至出现了“还珠热”的盛况。李寿民在上海的知名度不仅超过了平津,而且盖过了所有上海作家。由于他的小说都是边写边分集出版,所以每当新作一出版,书店门口便会排起长龙。他的巨著《蜀山剑侠传》还被改编为京剧连台戏,在大舞台久演不衰。由于作品广受欢迎,供不应求,李寿民子女又多,家累甚重,不得不同时口授几部小说,每天都在一万字以上。而各部小说的众多人物和故事(如《蜀山剑侠传》有上千人物和上百故事)却井井有条,纹丝不乱,这不能不令人佩服其才情出众,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这种巨大的压力使他染上了烟霞癖,成为他后来生活的一大祸害。

直到抗战胜利后,社会初步安定,李寿民的稿酬也相当丰厚,才把家眷由北平接到上海,全家得以团聚。

然而正当李寿民踌躇满志的壮年时期,其创作事业也进入如火如荼的鼎盛时期,却因时局的巨变而使其创作之路走到了尽头。一向风行民间的武侠类小说,似乎突然变成了洪水猛兽,“谈武侠而色变”的气氛笼罩于九州大地,图书馆也通统将其束之高阁,禁止借阅,以至于武侠类小说完全销声匿迹。这就是李寿民的大部分小说皆被腰斩、成为断尾蜻蜓的唯一原因。这是李寿民无可弥补的遗憾,也是中国文学和中国读者无可弥补的遗憾!

李寿民的最后十来年,一度暂居苏州,旋又移居北京,都是在惶恐中度过的。他虽然没有被戴上什么政治“帽子”,并前后任上海天蟾京剧团、总政京剧团、北京京剧三团的编剧及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委员,为剧团写过不少剧本,但似乎总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笼罩在他的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数十部小说似乎都变成了深重的罪孽,他所塑造的那些人物形象更像是变成了憧憧魔影,使他挥之不去。于是他把自己的作品全部付之一炬,一本不剩。这种恐惧感和负罪感,使他犹如惊弓之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这倒帮了他一个大忙,使他在那场“放长线钓大鱼”的政治阴谋中没有上钩,保持沉默,从而侥幸成为“漏网之鱼”,逃过了一劫。然而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那“批判的武器”的致命一击。1958年6月,一篇《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的文章,便把他打成了脑溢血,虽经抢救脱险,终造成左半身偏瘫,生活无法自理,自此辗转病榻两年有余。当他口述完历史小说《杜甫》,秘书以工整的钢笔小楷记录下杜甫“穷愁潦倒,病死舟中”那一段的描写时,李寿民对妻子说:“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第三天,即1961年2月21日,还珠楼主终于与世长辞,终年只有五十九岁,恰与一生坎坷的中国“诗圣”杜甫同寿。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李寿民虽然一生坎坷,结局凄惨,但他无愧于中华民族,无愧于古老的文明祖国。他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创作了总计达一千七百万字的四十部小说,还有几十个京剧剧本。他的《蜀山剑侠传》更荣登于香港和内地两个专家组评出的两个“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行榜”之上。他创造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新神魔小说,为中国小说增添了一枝璀璨的奇葩。他的小说曾为一代人所着迷,并将永世流传。

裴效维
2011年12月15日于北京蜗居 mIF+denvDvIXUJNeS/oHHGLuYGhLN6tGi8GAlBCelstqnUXBJkybAJVDKUxGr/en



第一回
炎荒中的名医

九、十月的天气,腾南镇四面山野中的花木开得还是那么鲜艳,各式各种的草花到处都是,田里的庄稼还是那么茂盛,全似江南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山川明秀、草木华滋的景象;这时人却和炸了窝的蜜蜂一样。

原来当地虽是一个山镇,因其位居云南碧江兰坪之南,略微偏西。西与西康、印度相通,越过迈立开江,顺流而下,又与缅甸相连。镇西的木里戛,镇东南角临江大镇林麻,相隔又近,一面又通着往来缅甸的要冲腾越(现改腾冲)。省内土产多由此出境。虽是小小一个山镇,往来商贾甚多,五方杂处,各族人之外,印、缅两国的人也常有来往。加以气候温和,四时皆春,一年三熟,花开不断。如非山深水险,道路崎岖,瘴雨蛮烟,蛇兽伏窜,去的人真有乐不思蜀之感。

讲到地利出产,更是无穷。尤其是越过迈立开江便是那横跨滇、康的野人山,千百里地面,到处都是遮天蔽日、从古以来未经人开辟的大森林,内里什么珍贵的兽皮药材,嘉木珍禽,瑶草琪花和各种奇奇怪怪难得见到的东西都有得发现。还有大量砂金与各种矿产,随地均可发掘,取之不尽。无奈江山险阻,森林黑暗,危机密布,防不胜防。除近山脚捕鱼族、巨石松族、葡萄等墟落、山镇之间还有各种山人聚居往来而外,常人不是真个为生活境遇所迫,又都体力健强,熟知当地风俗人情、地理天时,偶然冒险去往山中猎取财富而外,轻易无人敢于涉足。就这样,入山也并不深。那最高最险、森林最密、终年暗如黑夜、满布毒虫蛇蟒之区,休说汉人,连当地山人也是不敢走进。

隔江几处山镇上往来的客人,有的乘水涨时坐了木排,专走水路去往国外和各地往来贸易;有的只在镇上向各当地土人收买当地土产为生。内有一部分走旱路的,也是往来腾冲、保山之间,把当地作为集散起运之区。资本雄厚的商贾都是派有专人掌管,本人从来不去。

另外还有一种专走山寨的货郎和走方郎中,却是仗着精通各地风俗语言,和各部落的酋长大都相识,难得遇到抢杀,因此四通八达,到处都去,哪里都有他们足迹。因为当地山人十九无甚知识,遇到急病只知求神卜卦,从不知医,只管身子健强,病势稍重便难活命,加之终日猎采为生,奔走深山穷谷森林之中,所遇危害又多,除有几种专医伤毒的草药,由于多年经验,自然发明,独具灵效而外,遇到内症便十有九死。休看那样走方郎中,仗着多年经验和南山特产的草药,有好些病均具专长,端的药到回春。只是能医的无不立愈,遇到疑难杂症,医不好的,也能拖延一些时日。不似另外一种货郎,本身先是亡命之徒,人更贪狡,欺诈巧骗无所不为,因此这班人最取得当地山民信仰,内有两个医道高而为人忠厚的,更是奉如神明。

这两种人的来历,前者好些都是落魄文人和走江湖的武士,起初只为衣食环境所迫,仗着一知半解的医道和些成药,往来山墟谋取衣食。余者均是腾冲、保山、兰坪、云龙等附近各县的土人。但这一类十九都是汉人。

自来行行出状元。这班人起初多为穷所迫,背上一个药囊,装些现成的丸散膏丹和痧药茶砖之类,孤身一人,冒着艰险,奔走蛮烟瘴雨之乡。上来医道均不高明,日子一久,渐由经验中发明出许多具有特效的灵药,加上山地里珍奇药草又多,山人自身便有好些知道,只不会用或是用不得法,舍本求末,最好最有效的一部反倒弃去,又不知各种制法;到了汉人手里,仗着积年经验,心思灵巧,随时均有发现,重新改制,面目已换,灵效更大。于是远近哄然,声誉大起,非但各处部落对他敬重,有的并还远销国外,深入印、缅之邦,连本省各大州县的病人也争相购买,有的并经商人转运,行销全国。那医生当然名利双收,年纪稍长便即退休,专以卖药为业。

这类因觅得珍药成名的富翁固然不多,而在南山行医,辛苦二三十年成为小康之家的,人数却是不少。但这一行业最是辛苦,并有种种危险,非但所经之处都是崇山峻岭,深林密竹,毒蛇猛兽随处均可遇上,便那早晚间的瘴恶之气先就猛烈凶毒,禁它不住。不是土著多年,深知地理天时,体力健强,多少会点武功,善于山行野宿,知道趋避,休说成名致富,连性命也保不住。本领稍差而又老实忠厚一点的,苦上一世也难求得温饱。因其终年奔波劳碌,除到了地头受山民欢迎而外,路上光阴实是苦到极点,决非常人所能想见。因其行业劳苦艰险,一出家门便不知是否能够生还。山人心眼太直,近一点的部落不是没有,但均被那有名声的郎中挡在前面,生人前往行医,除非医道真好,备有几种特效灵药,人又聪明机警,深知山俗,上来便取得山酋信仰而外,多半无人接待,不能立足,一个不巧还要遇到凶杀。因此这些没有名望和人情的走方郎中,必须过江远出,深入荒山常人足迹不到之区,才能求得衣食。平日虽是苦极,但是人生世上,不论何等生活都不免于生病,何况这些未开化的种族。山中民众因其伏处蛮荒深山之中,十九不知稼穑,专以猎采为生,终年与猛兽毒蛇、瘴气豪雨搏斗,相隔城镇又远,言语难通,汉人对他固是又怕又恨,他也存有戒心,不敢远出,守在丛林密莽之中,轻不出动,只管林中财富遍地都是,双方隔绝,仿佛另一世界,外人不敢去,他也不敢出来,许多宝贵的东西也不知利用取出与人交易。最苦痛的便是生病,病势稍重,还要受那烈火焚身、活活烧杀的惨刑,因此对于走方郎中最是欢迎。但是天性多疑,从小生长林莽之中,多历艰险,体力稍差便不能生存,一个个都是力大身轻,剽悍无比,蹿山过涧,其行如飞,不是万分不得已,谁也不敢孤身深入,犯此奇险。可是森林中珍贵之物太多,珍禽奇兽、木材药料之外,有的地方还产金砂,山人均不重视。去的人只要事前准备,机警聪明,将第一关冲过,能够深入,与首脑人见面,未在中途被害,人再谨细一点,不将山巫得罪,上来不要太贪引起对方疑忌,取得信任,听其自送,不消几次便可致富。能有他们同族引见,或是事情凑巧,到时刚巧遇见一个药能对症的病人,将他治愈,成功更易,比起那些已有一点声名,配有自制成药,专走山民村寨的郎中,往往所得更多,发财更快。

当其远出未归之时,家中亲人自他一走便计算日程,心生愁虑,所约归期越近越是提心吊胆,魂梦难安。再要过日不归,那全家盼望忧疑,心情的悲苦,实是凄惨已极,忍着饥寒,眼都盼穿,有的竟一去无音,不再生还。

有的忽然满载而归,一算所得,虽经中间经手的人种种剥削挑剔,只有得赚十之一二,至少也有几年衣食无忧,当时全家充满了喜气,连生在土墙脚下的那些草花,仿佛都有了笑意。那全家欢乐情景,简直无可形容。人心虽然贪得,到家之后,惊魂乍定,虽觉所经奇险,好几次几乎送掉性命,但一想到山中到处都是珍贵之物,所得还不甚多,心实放它不下,于是隔不多日,再作长征。有了本钱,当然添了准备,除药品外,并还带上好些山人心喜之物,就便交易。另外再寻上一两个知己的人作伴同往。只管所得越来越多,到底死生呼吸,跋涉劳苦,有了钱自然惜命,只要平素勤俭,不因饱暖而思淫欲,或与山女成婚不能回来,不消数年便可成就家业。自身也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胆子越来越小,就此知足,不敢再作尝试。而这一条致富之道,一则丢了可惜;二则和那些野人情感颇厚,也不好意思断了来往,自己虽不再去,却将所经秘径和一些经验知识转告亲近的人,有的并还收有徒弟。为了事太艰险,自己业已衣食无忧,只将所得秘方成药在家中出卖,亲生子女反倒讳莫如深,不令知道途向走法以及对方风俗言语,并还力说当初经过如何凶险,九死一生,能有今日,全是天佑,某某作这行业的人全都死得极惨,至今连尸首都寻不到,你们万不可作这冒险打算等语。有那刻薄狡诈、小气一点的人,连亲友近人都不肯说,自己不去,还恐别人发财,非但不说实话,末次走时还做上一些山人最厌恶的事,或是贪得无厌,骗上一票贵重东西,一去不来,从此断路。

那些货郎,与走方郎中又不一样,行为更坏,出身都是犯了官刑的亡命之徒,以盗贼、地痞、土棍一类最多,因为官府搜捕或是公论不容,在本乡不能立足,逃往边荒之区。本来心计刁恶,欺侮山民老实,用尽心思巧取诈骗,并为官家做眼线,刺探情报,拿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毫不值钱的东西欺骗对方,巧取暴利。心更贪狠,自己所得越多越好,一面却对同行忌妒,互相说破对方的狡谋。自己刚拿一串料珠和点花线绒球,共总不到百文钱的东西,将对方一辈子极珍贵的兽皮药材换到手内,却说某货郎用一匹五色绸布换了十张虎皮、两根象牙,价值相差一天一地,结果连自己也露出马脚。山人虽有信实,交易一成从不翻悔,心中当然厌恨。在双方互相攻诘之下,只管山人渐渐精明,知道上当,遇事留心,不是必需和真喜爱之物,不肯再用成挑成担价值千金的贵物,轻易出手和人交换。但是山中出产丰富,地利无穷,这班货郎的花样又是层出不穷,最善揣摸对方心理,内有几个并与山巫勾结,狼狈为奸,勾引双方妇女,骗财拐逃无所不为。山民多疑,一半是由汉官压迫,办理不善;一半便由这类人身上发生。有两处受害最凶,因杀货郎被官府晓得,利用土司势力勾结敲诈,结仇太深的,简直不许货郎入境。可是山区中,偏有好些必需之物不能自制,虽然趁墟赶集可用货物交易,各色零星针线绒花之类以及许多山人认为新奇之物,仍非由货郎手中取得不可。因此多少年来,始终踪迹未断。真有危险的部落,货郎照例不去。消息灵通,更善逃避,等到发觉拐骗,或是有人受害,早已逃走。未发生事情以前,人都被他骗得死心塌地,虽然认为货郎中没有好人,仍以为自己相识的一个是好的。山人常年上当,做这一行的人反倒越来越多。这且不提。

只说腾南镇东首有一小山,当地原是一片高地,在靠近江边之处耸起一座峰峦,虽然石多土少,不似别处长满草木,但是疏林掩映,杂花盛开,形态灵秀,涧谷幽清,为腾南、林麻两镇交界风景最好之区。山名红燕,旁边有一万花谷,崖壁上面终年生满兰、蕙。山茶,还有一大片石榴树,山石地土全是紫红色。内中稀落落住着六七户人家,都是外省迁来寄居多年的农民和山中采药的药夫子。

内中一家姓符,上辈原是先朝遗民,为劝吴三桂反抗清廷,父母家人已被擒杀。只他夫妻二人仗着一身武功由乱中脱身。本意逃往国外,辗转逃来当地。仗着祖传医道,自身武功又好,始而藏身山寨之中,为人治病,最后成了小康。官府日久松懈,姓名早改,年也老大,因喜当地风景物产,便买了十亩山田,改作耕农度日,治病也只限于镇上的人,不再深入蛮荒绝域。

全家勤俭,乃子符南洲人更仗义,遇到贫病,送诊送药之外还要送钱。父母死后,又在半山上建了几间竹楼,附带卖酒。本意是为照应一个不期而遇的穷亲戚,因那人名叫郑源,一腿已跛,不宜种地,故此叫他卖酒。地方既好,又近江边,饮食味美公道,生意越来越好,常时忙不过来,又在本地寻了两个伙计。南洲本人,暇时也常往照看,并在午后定时为人治病,医药费用由病人量力相送,贫病不取,所得放在一旁,专做好事。

有时为了病人太多,还要耽误生意,他也不管,常说:“我夫妻年过半百,只有两女,年纪还小,钱多有甚用处?我夫妻所种的田一年三熟,足够温饱。好在先父昔年所配的药甚多,药方尚在,用完可以再配。这类药材极易采取,有甚稀奇?如说我夫妻年老,应该用人享福,其实自家耕种,早晚劳动,只于身心有益,人和铜铁一样,不去用它便要生锈,这样还可多活几年。我既以此为乐,便不算苦,一天忙到夜,上床便睡,梦少神安,一生无病,岂非福气?”众人原因见他种完田还要为人治病,极少休息,屡次劝他专心经营酒店,一面行医,省得太苦。他都不听,反认为是福气,人又姓符,于是大家都叫他福气老人(川滇“符”、“福”,土音相同)。

为了地方上人都尊重他,平日感情甚好,遇到春秋佳日,都喜三五为群到他店中饮食。过往客商每来镇上,更是必到,只管主人利看得薄,食物尤为精洁。镇上一些酒饭铺,见往来客人常时舍近求远,到他所开小江楼照顾,心中业已不免妒恨,无如对方人太好,在众口交誉之下,生了闷气,说不出来。

内中一家原是林麻镇上首富,名叫洪子才,不知对方固然生意做得好,对客周到,多一半还是当地人缘。否则离镇较远偏僻之区,怎会座客常满?因觉所开酒店的客人被对方抢去,最可气的是本人原是走方郎中发家,不舍得叫儿子去进深山犯险,令在镇上挂牌行医,还开了一家药行,生意做得极大,有许多贵药的来历均被对方泄漏出去,价值大跌。所配丹丸膏药也比自己灵效得多,看去已是有气,偏还不知严守秘密,无论甚人,一问就说。来人再如答应分送贫病,并代人家出力熬制,分文不取,以致远近苦人都说自己父子为富不仁,一提起福气老人,便异口同声赞不绝口。为了对头一人,每年少获许多厚利,失去好些主顾,还受恶名。无如对方老夫妻两个都会武功,人缘更好。休说外人,连自己手下所用爪牙,虽然跟着愤恨,一谈要和对方为难作对,也都力劝慎重,恐犯众怒。暗中咬牙切齿已非一日,越想越气,心想:对头自开酒店之后,声望越好,也许得到地利之故,拼着蚀本,特由大理聘了两个名厨,在小江楼对面也开上一家酒店。另外雇了一个土医生,照样为人治病施药。所建酒楼在临江平崖之上,前面大片平地,种上许多花木,风景既好,陈设尤为讲究,地更宽大,楼上还可住客,专一租与来往富商。

洪子才并向人说:“我本心不为赚钱,只气那滥好人不过。他忌妒我是财主,自己不想发财主意,见我眼红,专做好人,坏我的事。那些外路客商,整斤整担把药买去,交与药店,再论分论两卖出,这是多大利益!客人胆小怕死,稍微荒野的地方,怕山民杀抢,都不敢去。我们不是雇了药夫子去采,便从土人手里收买得来。雇的人要在山中送了性命,他家里的父母妻儿从不说他自不小心,却说命是为我采药送掉,安家费不算,还要讹诈,零星收买又不上算,一个不巧,还要和死人家属打官司。遇到兵荒马乱,或是客人闹鬼,故意不收,还要压上许多本钱。生意做得大,不能和他自采自种作比。自来本大利厚,我们常年用上多少人,好容易寻到一株大肉桂,虽然发财,要用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钱!一个不巧,还要送掉好些人的性命,才能将它由深山里运将出来。动不动就要打好几场人命官司,白送出好些买命钱才能了事。这些哪一样不是本钱和心血?并非容易得来,就算一本万利也应该。我又不抢不偷,雇的人专卖苦力气,没有本钱,自然所得只够吃的。去时双方都有契约,算我父子刻薄,给钱太少,也是出于自愿,没有我们雇用,他还饿死了呢!一年苦到头,那是他们命运不好,与我何干?我老头子,当年照样也是白手成家,如何怪我不公平?就这样先给安家费,写有契纸,有中有保,说好死生听命,不与我父子相干,死了照样打官司,要棺材钱,连受了伤也要我们体恤,讹诈不休。不是真个利大,我开这药行作甚?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义,先就不是东西!到他手上,把药材产地来历告诉外人,使我生意越来越难做,不去说他,连我们当医生全靠它吃饭的许多秘诀药方,也是逢人遍告。我们行医卖药,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卖大钱,他都拿来讨好送人,这还有甚做头?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实有几个秘方,其实和我卖的药灵效也差不多,并无足奇,我因内中一种专治毒蛇咬伤,搽上之后,再吃上他家几粒保命丹,只要毒不攻心,当日退肿止痛、化腐生肌,远近的人都喜此药。他卖得贵也好,偏又卖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只有一成。要是我们店中用人工精制,加上包装,连本钱都不够。近来春夏间毒虫太多,他又想出一种药香,点上一支,无论蛇虫,俱都远避。人家都贪他便宜,以致我前数年的百宝神效丹、一见消药膏,卖到今天还未卖完。他自己有财不发,以为他没有儿子,有这十来亩田,吃上一世苦饭便心满意足。明好卖贵价钱的东西,偏三文五文卖了出去,有时还要白送。如非见我父子不是省油灯,他药又做得少,只卖本乡,外人还不知道,几乎连我两个专采伤药的客人均被夺去。我几次托人和他商量,要买他这些药方,再不,便将价钱提高三十倍,我也将药价减少一半,大家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性连药方也送了人。

“那姓张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里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见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个滥好人,竟将药方送他,勾结一起,说好用一半来施舍穷苦的人,还逼对方罚了咒。送了药方不算,又代人家收买了好几担材料,悄悄运走。这张老头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钱,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们暗中却吃了大亏,少了一个大生意。新近被我打听出来,实在欺人太甚!我开这酒楼便为和他怄气,拼着伤财,吃的卖得比他还要便宜,好一点的客人还可借住。是好的,他也照样拼到底,倒看哪个拼倒!”

楼成之后,并还父子二人轮流前往照看。那些往来药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有个情面,一见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顾他的对头。再者,人情势利,洪家当地首富,所开镇江楼设备齐全,不似南洲所开酒店黄鸡白酒,乡村风味。子才之子洪章,更听篾片献计,一面向相识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见有酒客,连拉带劝,上来准备怄气,价钱便宜,花样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楼这面酒客越来越少。虽有几个方正仗义的人,都是本乡本土,不愿得罪恶人,只好赌气,两家都不去。经此一来,小江楼上只剩下许多贫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还要贴药,所得只是名声越好、群情敬爱,收入却是毫无。又知洪氏父子恨他施药送方,将药贱卖,有意作对,业已欺到头上,现出形迹,女儿还小,恐惹出别的事来,不愿斗气。这类事本来不在心上,无奈当初开这酒楼,全为照顾一家姓郑的残疾亲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积蓄无多,郑老夫妻又无儿女,田里的事又弄不来,所用伙计田四,恰也是个穷而无用的人,眼看来客一天比一天减少下去。

相隔数丈的对面镇江楼上,却是天天满座。有时楼上住有豪客,并还招些土娼蛮姑,哄饮叫嚣,吐气如云,丝竹歌唱之声日夜不断。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般商客认为行乐之地,一来便抢定客房,留恋不去,因招有几个土娼,常年在店中接应客人,连附近各县的纨绔子弟也勾引了来,渐渐应接不暇,觉着此是生财之道,又在旁边盖了好些楼房,专供游蜂浪蝶藏垢纳污,酒色征逐,夜以继日。因小江楼生意已被抢光,到底平日并无深仇,自己这面生意一好,价钱业已改过好几次,人们照样捧红,望着对门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气愤。先雇土医早已有名无实,最后索性让这些贫苦病人都去麻烦对头,借口穷人太脏,房不够用,另换地方施诊,一面照样要钱。穷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这面早就支持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种所得,连同乃父所留一点积蓄,都被施药济贫用光。小江楼没有了酒客,多上三个老病的人,自难支持,性又慷慨,常将田里收入周济贫苦。眼看日子难过,总算运气,幸而对头势利,生意一好,价钱越来越贵,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恶声相加,以前捧红、被对头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惯那恶气,有的嫌贵,虽觉镇江楼房屋高大,陈设华美,坐在那里也觉体面,但是恶气难消,花钱饮食,还要看那伙计的恶眉眼,自觉无趣,便渐渐回过头来。洪章则只顾招呼阔客,无心及此,又想这班土著酒客小气,和人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们,还要连累别的客人,又见好几个月,对方始终若无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俭,不少积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对方固是吃亏,自己也不上算。好在无意之中,打出一条财路,还是经营生意谋利要紧,这才止了前念。

当小江楼酒客凋零之时,郑氏夫妻日夜暗中咒骂,田四更气得要和对头拼命,连那些穷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经南洲再三婉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只要咬着牙齿忍耐些时,我已叫两个女儿在谷中开了两亩山田,再有一月,我们两家七口人决够吃用。我料他父子贪利吝啬,决不舍得长拼下去。你看他们,生意一好,价钱必贵。这里照样有人照顾,我不能黑着良心,把一个钱的东西卖人家三个五个,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家辛辛苦苦应该取的利益一点不要。照我这样做法,只要大家勤俭一点,永远都能谋得衣食,但我们的本相虚实不可露出。施诊贫病乃我多年心愿,好些灵药均由看病人多,无意之中体会而来。此是我的恒业,也是一件快事。有钱的人送我药钱,照样收下,我不过把多出来的周济贫苦,药又现成草木所制,只费我女儿一点人工。何况近年还有好些苦人自己采了送来,分文不要。拿他们所送的药材稍加一点人工,再代他们医病,理所当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我已数十年如一日,如何为了有人无故作对,不过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暂时困苦,尽可想法度过。我们到底还有十亩田,如非有几家穷苦无力谋生的人要我周济,大家再省一点,也够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气人。不久自有转机。但是人家有财有势,近来土官又与勾结,除非真个踏在头上,却是惹他不得。像这样各做各的生意,有甚相干呢?”

果然话说不了几天,前去酒客便渐回头,来的人都把洪氏父子骂得狗血喷头。南洲知道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从来不置可否,并说:“对方多年乡里,他是财主,无仇无怨,怎会有意为难,欺我一个略通医道的种田人?再说我也不配和他斗气。都是诸位听了谣言,最好不要再提。”一面严禁郑、田三人,对谁都不可露出一点不平的话。

所生二女,长名双珠,次名双玉,原是同胞孪生,年只十五。因符妻双生难产,从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时,南洲已过五十。从小聪明美秀,符氏夫妇十分怜爱。南洲天性好学,无论文武医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家传,只不当人炫弄,从三四岁起,便教二女读书习武,指点各种药性,乃母死后,怜爱更甚。当地虫蛇又多,虽有解药,田边并还种有避毒防虫的草,从小不令随同下田,只帮助做点杂事,最重要的便是医药。二女也真聪明,才十一二岁,便将各种珍奇药料的功用和制炼之法学会,所制膏丸比乃父还要精细。因其父母禀赋均厚,生有兼人之力,因见父母常年劳苦,耕种田地之外,还要日夜操心,匀出一定时间为人治病。虽然从小到老习惯自然,不以为苦,终觉太劳,年纪又老,于是想尽方法偷偷代父母耕作。南洲夫妇连劝不听,妻死之后少一帮手,也就听之。

以前常去酒楼帮忙照料,后来洪章酒楼一开,南洲觉着二女年虽不大,人已逐渐成长,品貌又好,对方又是有意为仇,二女虽极孝顺父母,性情温婉,从不和人争吵,貌相更生得和一个人一样,都是那么袅袅婷婷,英姿玉映,只管荆钗布裙,仍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终恐少年气盛,万一惹出事来,自从对面酒楼快要开张,便不再许二女去往酒楼走动。对方倚仗财势无故欺压为难、暗中作对之事,也从不告知家人。无奈二女年轻好奇,童心未退,因爱当地江山之胜,花木鲜明,风景又好,料知对楼早已落成开张,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劝止,不忍违背。虽知对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无甚经验,乃父又绝口不谈人非,对方用意阴恶并不知道。

这日,南洲偶往林麻镇上去卖粮食,二女闲中无事,见天已黄昏,常听附近山民说起镇江楼如何繁华富丽、饮食精美,因受乃父嘱咐,并未告以实情。二女却听出自家生意已被对方抢去,心中已有一点不快,又因多日未见郑老夫妻,欲往探望,难得父亲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来,看上一眼就走。到后一看,对面楼上吹弹歌唱之声老远便可听到,自己这面却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郑老夫妻守着一个冷灶,垂头丧气,愁颜相对,一个酒客都无。一问经过,田四在旁不听郑老夫妻劝止,负气说出。二女心虽愤怒,表面仍是笑语从容,一言不发,略谈即去。因其为时不久,又经嘱咐,南洲夫妇均不知道。二女恨在心里,因知父亲性情,决不愿她们出去惹事,无计可施。后听生意好转,酒客虽无以前人多,所得已够郑、田三人和另两个无力谋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后谈起昔年收买药方不成因而怀恨之事,说上几句也就拉倒,并未放在心上。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冬来,小江楼在对方明争暗斗重压之下,仗着南洲应变沉稳,偶然对方的伙计借故欺凌,哪怕到了门前,也是一味容让,从不计较,又是一时人望,本身武功洪氏父子昔年也曾亲见,不敢十分凌辱,除暗中支使店伙欺凌田四,造些谣言乱说而外,并未做出别的事来。

也是事情凑巧,先是镇上发生瘟疫,死了好些人。南洲一人忙不过来,只得带了二女相助。一则父女三人均极同情贫苦的人,人又义气,外和内刚,看不起的人向不交结。因那瘟疫十分严重,但非无药可治,洪氏父子也在行医,还有两个土医生。南洲恐断了别人财路,又遭忌恨,上来便寻洪章,说:“那些有钱人家财物方便,病容易好,苦人却是可怜,病势又在传染开来,必须早日下手。我一个乡巴佬,和有钱人又谈不来,我那些药也是专为贫苦人吃的,看不顺眼。人家都是行医,本乡本土有一病人留下便是祸根,为此和你商量,由我父女三个专医贫苦人家,那些有钱的人,请你父子和各位同道急速分头医治,以免误事。”

洪氏父子本就防他抢生意,闻言以为怕他,特意让步,心中自是得意,当时说好分头行事。无奈一面是带上应用的药,日夜不断,不等人求上门来便挨家访问,并告那些未传染的人家如何预防;一面却是坐在家中等人来请,还要勒索重价,而这些有钱的病人,无病之时虽看南洲不起,对他医道却是众人皆知。只管南洲事前防到,连药方和成药到处传扬分送,并还把所知病情和应用之药随时告知洪氏父子和众医生,以免弄错,洪氏父子所用的药,除各人标新立异,表示比南洲高明,故意增减或添上一点不相干的药引外,药方都差不多,治法、预防也都大同小异,病家总是相信南洲。有的更因洪氏父子勒索重酬,再三命人来请南洲。

南洲始而推说洪氏父子的药只有考究,医道高明,约好自己专治贫苦,无暇分身,无奈病家连说好话,又恐双方相持,病势加重无法施救,有的还婉词坚拒,一面通知洪家:人命为重,再不收风往医,为救人命,以防传染。只好违约,不要见怪。有那双方业已弄僵,一面又是情不可却的,只得抽空前去,看过之后,必说,有好些补药太贵,自己没有,想要复原,非它不可,仍劝病家将洪章请去。本意是想: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多花点钱无妨,自己借此一举解去洪家仇怨,省得老有一个对头。

洪氏父子见他这样做法,虽认为是胆怯情虚、怕他威势,并不承情,到底进了横财,并由对头口中说出非他不可的话,保了体面,好些有钱病人俱都信以为真。心中也颇高兴,两次命人带话示意:双方和好,不再作对,但是以后有事发生,必须以此为例,不可再坏他的事。南洲也只付之一笑。为了疫情蔓延,病人太多,由当年四月中旬起,忙了三月多,方始全部消灭。父女三人日夜奔走,常时眠食俱废,人都瘦了好些。

当瘟疫发生时,洪氏父子因南洲业已自打招呼,无人与争,越发自高身价,任意敲诈病人医药钱,着实得了甜头。谁知瘟疫刚息,子才忽然病倒,眼看沉重,几次想请南洲医病。洪章力言此举丢人太甚,父子均是名医,有病却请土医生医治,又是以前的仇家对头,宁死也应为子孙留碗饭,万万不可。子才明知只南洲来医还可有望,无奈逆子不肯,妙在病势和上月瘟疫差不多,病人苦痛已极,死前号叫了两日夜,死后又传染上洪章之妻和兄弟。

洪章先还固执成见,后见乃弟和悍妻相继病死,又传染了好些人,自己也有传染之势,才着了急。等将南洲暗中请来一看,与前治的病一样,药也相同,想不出个道理,只得用自带的药,仍照以前治法,初意还拿不准,不料药到病除,三天就好。二人均觉奇怪,想不出个道理。后来还是南洲细心,疑心所用的药不对。细一考查,才知子才阴险,当病起时,既想拖延病势,诈骗诊金,钱不够数,病就不容易好,又因内有一种主药所余不多,新采取的尚在途中,特意做成两种。这类成药均是一个心腹下人掌管,不知怎的将记号弄错,结果巧用心机反害自己。洪章骄狂忤逆,又贪舒服,对先死两人平日又都厌恨,以致老少三人都把药服错,送了性命。当时把管药人毒打一顿,驱逐出去。对于南洲自然有点感动,再三称谢,从此不再作对。因小江楼油熏鸡最好,自己店中吃厌,偶然还往照顾。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第二年的八、九月间。二女已十六岁,人再长大,武功医道越来越好。先奉父命,从不去往酒楼走动。过年之后,看出对头实被感动,见面时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当地风景又好,偶往酒楼去看姨母。南洲心虽不愿,后觉二女年长,将来还要出来行医,总需磨练。一面还要物色佳婿,自己除了种田便是行医,二女孝心,少年好动,想帮自己行医,并在外面借便游玩,看看江景山色,吃点自家店中的酒菜,小饮两杯,照她们平日辛苦,也不为过。又太怜爱,禁不住二女好语软磨,去过两次,果然省力不少。

自从去年瘟疫平息之后,南洲名声越大,真有好几百里外赶来医病的,并有好些山人上门求治,一个人简直忙不过来。先还恐怕妨碍耕种,后觉救人为重,何况近来酒楼生意常有盈余,又经二女等苦劝,去年才请了一个长工,乃是一个孤儿,比二女只长两岁,非但少年忠实勤谨,人更聪明,全家俱都喜他,亲如家人。南洲这才匀出光阴,专心为人治病。有时遇到重病出诊,每觉为了一人,使许多病人忍苦等候,心中不安。平日忙得不堪,年纪一老,每觉疲倦,自从二女帮忙,大感轻松,长工路清聪明多力,少年老成,又最好学,见二女学武学医,十分羡慕,常时背人偷学,被南洲知道,索性加以传授。又遇见一人,暗中常来指点,连二女也受了益,这且留为后叙。

路清原是一个随父亡命的穷苦孤儿,颇有志气,始而拜师,不久便认了义父,不到半年工夫,配制药材全都学会。多他一人,样样省力,父女全都喜他。先因二女年轻美貌,对面楼上来往客人,浮华少年居多,不是富商豪客便是纨绔子弟,南洲心中还有顾虑。后见二女穿得朴素,那些有钱的酒客照例不来上门,月余无事。对头嫌怨早消,近为乃父周年打醮,要做四十九日道场,已有月余未来。酒客都是本分土人,对于二女一样恭敬,叫她们女郎中、小神医,也就习以为常,自己也实太累,就此忽略过去。二女又救人又好玩,到了黄昏日落,全店五六人,有时加上路清,坐在楼前花树之下,再吃点剩菜,饮上几杯,说笑一阵,陪了父亲一同回去,觉着比前快活得多。每日高高兴兴,早起把家事做完,父女三人吃罢午饭便往小江楼走去,已成常例。 mIF+denvDvIXUJNeS/oHHGLuYGhLN6tGi8GAlBCelstqnUXBJkybAJVDKUxGr/en



第二回
绝代佳人姊妹花

两楼相隔不满十丈,东西相对,都是门朝南开。镇江楼在一斜坡平崖之上,地势较低。楼后本有好些大树,洪章又添上一圈竹篱,种上好些草花,往前面看虽是一览无遗,眼界极宽,迈立开江便横在脚底,终年波涛澎湃,一泻千里。遥望对岸野人山,又高又大,上面长满野生林木,做一长条横在那里,一片苍绿,不知里面多深多远。隔江几处山墟部落也可隐约指点,后面风景却被崖石花树挡住。小江楼地势较高,偏在它的东侧,前面也有树林遮蔽,不到近前,只能看见一点屋脊檐角和飘扬树梢的一面酒旗青帘,内里景物却看不出。如由小江楼上推窗侧顾,西面酒楼的上层楼房连走廊平台,酒客土娼往来调笑,都历历可睹。

二女均是一身整齐清洁的布衣鞋袜,有时头上包着一块青布,一到店中便帮乃父看病,偶然做点杂事,帮着洗涤盆碗杯筷,烧鸡烫酒,从不端送酒菜。因对面酒楼中人都听父亲说过,日里轻不登楼眺望,也无工夫,黄昏日落便各归去。偶然父女诸人笑饮,回去得晚,也只在楼前花树之下观赏夜来清景,难得到楼上眺望一次,又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因此无人注意。洪家打醮做法事,南洲只抽空去过一次,本看不起洪章,原是敷衍,楼中又有病人,略到即回,并未在意。二女以前年幼,是两个貌相相同的小姑娘,近一两年方始成长,去冬虽随父行医,所去都是贫苦人家。

洪章以前原住镇上,去年春天才开酒店。二女到店中助父看病时,洪章虽然忤逆,误了乃父性命,身后想博孝名,却极风光,正办周年大祭,远近亲友,连平日所结交的各色人等全都下帖请去,连做四十九日法事。僧、道、尼姑,连跳端公的巫师都请了去,乱哄哄凑在一起,钟鼓铙钹、笙箫管弦之声嘈成一片,不调和的烦音中间还夹着端公吹的牛角号筒和哨子,宛如厉鬼怒啸,十分刺耳,加上一身花花绿绿的奇装异服,口中呜呜,披头散发,乱跳乱蹦,说有凶神附体,对面法台上又念着各种经咒,说些降妖作怪的故事。一面大放焰口,看得人眼花缭乱,晕头涨脑,莫明其妙。经声、人声、锣鼓铙钹之声,加上此息彼起的厉啸怪叫,震得人两耳欲聋,心都要抖。

洪章却是得意洋洋,走进走出,逢人便说,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僧道尼巫,每天荤素酒席,要开多少,如何豪华富有。对于乃父病况却是一字不提。他是两镇首户,结交又多,人情势利,又喜热闹。只管到场的人都被吵得耳鸣眼花,人也照样堆满。洪章只是应酬阔客,想人夸他豪富,并不真个尽礼,一切的事均由手下人代办,有时并还借故去往土娼家中玩上一会再来。

好容易把这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回家,换了一身新做好的素服,便忙着赶到镇江楼来,表面说是楼上住有几位送厚礼的客人,前来拜谢,实则还是为了老父、悍妻死去之后没有管头,大片家财又为他一人所有,可以任性妄为。又因摆阔好名,花了许多造孽钱,还忙了四十九天,好容易把这孝子光阴挨过。镇江楼上,酒色丝竹样样皆全,狐朋狗友、豪客富商终日不断,正是绝好行乐之地。自己又是东家,可以推说经营业务,不怕旁人议论,老早就想事完前往大大快活几天,连铺盖也搬了去。先往答谢各房相熟客人,又往小江楼朝南洲彼此敷衍了几句。第一天忙着作乐,去时专寻南洲,来去匆匆,二女正为苦人医病,恰巧走开,洪章没有看见,急于回去享受,匆匆别去,住在镇江楼上,和一班狎友在密室中尽情作乐。

玩了好些天,人家贪他财富,做媒续弦的人甚多。洪章因前受悍妻之制,对媒人说:又要美貌,娘家又要有钱,性情还要温柔,任凭他以后纳妾,不许过问,事前还要见过本人,嘴说无用。只管条件太苛,媒人均贪财礼,依然来之不已。洪章连看几家均不中意,真正有财势的人家又不容看。最后洪章反而嫌烦,打算先娶两个土娼做妾,一面留心物色,把所有媒人均赶了出去。偏是喜新厌旧,不消一月,便觉那两土娼无甚意思,内有两个有财势的人还要吃醋争风,公然纳妾,恐断财路,还树强敌,二则孝服未满,恐人议论。心想:此时没有管头,凭我的家财面貌,要多少好看婆娘没有,何必与人为一烂货致伤和气,也就不再争夺。

这日午后,本觉连日玩厌,那两土娼隔夜又被豪客强喊了去,并已露出不快之意。一个单是有钱,一个还是土官之子,势均力敌,以前恰是好友,哪一个也不愿得罪,越想越生闷气,觉着店中酒菜业已吃厌,想起符家油熏鸡好久未尝,这滥好人说话和气,入情入理,颇有一点意思,中饭没有吃饱,意欲前往沾饮几杯,吃只油鸡,就便看他店中有无自己这面客人,心念一动,也未带人,只同了一个心腹狎友同往。那人原是一个破落户,名叫史万利,因善巴结吹捧,洪章把他认作心腹党羽,向同出入,最是亲密。刚一走近楼前,由一大花树下转出,眼前倏地一亮,几乎呆在当地。

原来双玉正由门内拿了一些代病人包扎伤处的布条出来晒挂,恰巧与来人走成对面,因当日病人较少,特意抽空,想将换下来的旧布条洗涤干净,以便早点把事做完,夜来好陪父亲同玩,不料走得太急,差点对面撞上,也未认出那是洪章,忙往旁一闪,自往溪边走去。

洪章见那少女只穿着一身白布衫裤,腰间束着一条青布裙,从头到脚,一点装饰也没有,但是通体清洁,一尘不染,衣服又极称身,看在眼里,说不出的清洁爽目。想是正在做事,衣袖管卷起半截,露出两条欺霜赛雪、细腻圆滑的手腕,与那白衣青裙一陪衬,越显得柔肌胜雪,比玉还白。连那平日看不起的粗布衣服,着到对方身上,也被抬高了无数倍,比寻常所见土娼着的绫罗绸缎好看得多,别有一种清丽脱俗之致。人更生得修眉横黛,星目澄波,色比花娇,颜同玉润,虽然脂粉不施,那一种绝世的容光,竟使人对面不敢逼视。身材之苗条轻盈、肥瘦合度,也是从未见过,真比画儿上的仙女美人好看十倍。想起平日所交荡妇淫娃,一时皆成粪土,虽只惊鸿一瞥,人已走开,但那娉婷倩影,尚是从容掩映于花林崖石之间,不禁目注神移,呆在当地,和失了魂一样。

史万利见他这样色迷,暗中好笑。因那少女是由楼内走出,手中拿有许多布条,料是南洲之女,恐人看破,楼内又有几个土人走出,内中一个恰是相识人家长工,忙将洪章一拉,假装看花,低声嘱咐:“这姑娘大概是滥好人的女儿。老家伙脾气古怪,往往不识抬举。洪兄如喜此女,暂时不可露出形迹,等我打听好了再说。”随向那长工追上设词一探,果是南洲之女,正要回报,忽听身侧有人冷笑。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形似佃工的土人,年纪甚轻,自然不在眼里,也未理会,便向洪章讨好。

洪章已早警觉,立在树下,暗中留神一看。这时正当看病时候,往来看病的土人此去彼来,三三两两相扶同行,满耳都是感激尊敬之声。因离楼门还有两三丈,南洲父女看病之处偏在东北角敞间之内,不到里面不能见人。方才失魂落魄情景,且喜未被外人看破,本心还想等那少女回来再看一眼,因万利低声劝说:“南洲不喜富人,性情古怪,欲速则不达。此事想要成功,非用软磨方法多下功夫不可。好在他开的是酒店,日常来此必能见到,听我的话去做包你成功,千万性急不得。”洪章想起南洲为人,果非财势所能打动,便同走进,入门先要酒菜。当日为想讨好,差不多把店中常备的几样酒菜全数点到,正向田四大声说笑,并说田四平日辛苦,吃完还要多给赏钱,一面待往敞间内去寻南洲。

田四生来憨性,因去年洪氏父子有意作对,在对面崖上开下酒楼,故意贱卖,拦抢酒客,乱说狠话,并向本店常客示威恐吓,常命手下伙计无故欺人,连打骂过自己好几次,连往溪边挑水,都要半夜往挑,不敢明去,早就恨极。后见洪章也来此饮酒,虽听南洲劝告,不敢得罪,心中却没好气,这时见他忽然满面春风,仿佛变了一人,要的酒菜,再加几倍的人也吃不完,与平日专吃熏鸡,只要一两样,还打算盘,探问成本多少情景,大不相同。心想:这龟儿子平日欺人,受了老先生救命之恩,改得老实和气一点岂不也好?来此摆阔,有甚用处!本想挖苦他几句,又觉做的是生意,多卖原好,剩下来的东西还可转送苦人,随口答应。正要转身,忽听娇呼“田四哥”,忙往敞间病房赶去。

洪、史二人见了又是一惊,原来那喊人的,正是先见少女双玉之姊双珠,因听外面来了客人,把所有的菜都点完。近两月来常有生客上门,酒量甚豪,给钱也多,穿得却极平常,不像对楼那些浮浪少年。人更和气,没有那些恶习,虽然一吃酒就是多半日,轻易不大开口,人也不多,只有一个,每日必到。以前初来时最多只得三人,都是中年。还有一个少妇,偶然也来一次,是店中最好主顾,吃到黄昏日落便自走去,吃那么多的酒,从未见她醉过。父亲前月无意中谈起,说他们不是庸流,想要与之一谈,为了医病太忙,自己姊妹又素不与酒客说话,等把病人治完,客人已走,终无机会。那人开头欠账颇多,来了不提,还要再欠,接连好几天,父亲早已嘱咐,始终恭敬,不问他要。忽然一次还清,还多存了好些银子在柜上,自称是往野人山采药的商客,可是来此两月,从未见他起身,同伴人均文秀,也不像是药夫子。父亲先未理会,因他欠账不还,田四来问,方始留意,还钱的第二天,见新拜义兄路清背人向他学武艺,双方一谈,才知来历。这时一听所要酒菜甚多,口音却不是他,因未见过洪章,疑是那位自称吕二先生的怪客有甚本地朋友,借地请客,人来必多,便喊田四去问。

刚往外一探头,南洲业已听出来人是谁,忙将双珠喊回,告以那是洪章,见面时稍微招呼可自避开,不要多理。双珠点头,方说:“田四哥,请忙你的去,我没有事了。”洪章业已看在眼里,见方才所见少女又在房中探头出现,知道前女业已走往溪边,手中还拿着不少东西,自己并未离开,断无回来之理,怎又在此房内?始而吃了一惊。心疑眼花,定睛一看,这少女非但所着衣履与前女全都一样,貌相身材连面上神情也与前见相同,明是一人,刚觉着这个鬓边多了一朵小山茶花,好似前见少女没有,人已转身。正在相顾惊奇,前见少女忽由外面回转,往敞间走进,才知是两姊妹,暗忖:想不到滥好人会有这样两个美貌女儿,如能全娶到手,真比做神仙还要快活。休说做他女婿,便把他供在那里当祖宗也所心甘。但是此老脾气古怪,万利说得一点不错,财势不能打动,必须苦用心机,加上水磨功夫,才能有望。眼看两朵鲜花不能到手,岂不把人急死!心正寻思,忽听旁边有人笑骂:“这浑虫真个找死!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这花有刺,你也配沾她的么!”

洪、史二人闻言心动,回头一看,见发话的是个外路人,年约四旬,中等身材,独自一人坐在临窗小桌之上,面向窗外花树,自言自语,北方口音,衣服形貌均不起眼,面前放着两大壶符家特酿的白酒,少说也有四五斤,内一大壶业已吃光,似已有了醉意,所说的话,有两句不曾听清。平日看不起这些人,又因求婚心切,不愿在店中露出强横本相,不想理他,同时觉着呆在当地不是事体,旁边酒客好些都望着自己,有的还在低声说笑。恐被对方看破,猛一转念,忙往里面赶进,先朝南洲把手一拱,故意笑指二女道:“方才来时遇到一位姑娘,不知是两姊妹;刚进楼门又见一位,相貌身材连穿的衣服都是一样,几乎吓了我一大跳,还当是会分身法呢。如今才知都是你老人家跟前的两位妹子,怎么长得这等像法?便一个模子铸出来,也无如此整齐,又都这样能干。老先生有此两位掌上明珠,福气太好了。”

南洲虽然精细,因对方年比二女长出一倍以上,双方家世、性情、习惯绝对相反,洪章来时只管失神落魄,见时只朝南洲一人开口,目不斜视,对于二女只是表示惊奇之意,辞色自然,装得极好。南洲素来不重男女之嫌,并不知道还有邪念,人面兽心,非但下了决心不得不止,还妄想一箭双雕,全要到手才罢。洪章坐在那里谈了几句,见他父女正忙着为人医病,稍微偷看了几眼,见南洲令二女分别招呼了一声“大叔”,便各低头走开,无法接近,万利又在一旁连使眼色催出,只得强忍心情,乘南洲回头有事,朝二女恶狠狠死盯了几眼方始辞出。

因那敞间原是南洲用木板隔成,专为看病之用,先防病人出进,身有脓血,酒客看了不快,客座均在中间和西南一面。后来田四见酒客又多起来,常不够坐,便在病房外面相隔丈许之处又添了三张桌子,在东墙上另开一门,专供病人出入。来了酒客,不是当中和西面客座业已人满,决不往这面让。有那喜静而又贪看临窗风景的,却听自便。起初病人贪近,走惯正门,除非知道主人意思的,多一半仍由正门出入,气得田四常时埋怨,说这班人不知好歹,稍微绕点路都不肯。近来病人知道的多,本心也不愿引起酒客厌恶,耽误人家生意,真要脓血狼藉的,田四和几个好事的酒客再一迎前指点,虽然好了许多,正门仍不断有人出入。尤其是那远方而来的人,东南两面均是窗户大开,地颇宽敞。南洲惟恐妨碍病人,虽经田四力争,只在临窗摆了三桌。洪章见靠东面一桌正对病房,相隔又近,如其面朝里坐,连室中人的动作往来常可看见,一面还可装着观看旁窗外面风景,不会被人多心。另外两桌,一个太远,洪章是近视眼,稍微一远便看不真。还有一桌,地方更坏,必须回身或是探头侧顾才能看见房门,并有庭柱挡住,许多不便。无奈第一张好桌子先被方才发话的北方人占去,最可气是那人将背朝里,面向窗外,并不想朝里看,占了茅厕不屙屎,干看着生气,无可如何。不知趣的田四,又在一旁连说:“这地方不好,那边还有空位,比这里干净得多。”杯筷业已摆上。

如照往日,洪章业已发作。史万利知他心意,打算先看个饱再打主意,这等猴急虽觉有害,但是不便逆他,先说:“我们还要谈心,欢喜清静,那面人多。”等田四把杯筷重新摆上,又悄声说道:“大相公欢喜看花,我们还有正事商量,你如能将那外路人换到那边桌上,少时加倍给你酒钱可好?”洪章立时插口笑说:“我们实在有话商量。那人如肯让往一旁,他吃的酒钱由我来付都行。”田四冷笑道:“你们莫要错看了人家,他是我们常客,也和你们一样爱清静,这张桌子虽未包下,每天必到,都是坐在那里,吃起酒来比谁都多,人更大方,单他一个人,从这时吃到天黑,少说也有十多斤。加上他的朋友,酒菜更多。他们都是有来路的大客帮。慢说是来照顾的客人都应一律看待,不论高低,事有先来后到,不应得罪人家,就我脸厚心黑,贪得酒钱,人家也必不肯。要想避人,我把桌子搬到外面树底下去都行,要叫人家让开,无此规矩,也不能这样不讲理。”

洪章见田四辞色不逊,心正有气,忽听北方人也在喊人,田四忙即赶去。侧耳一听,对方说话甚是刺耳,句句都似在讥笑自己,最后竟说这张桌子从此由他包下,不来照样给钱,谁也不让。田四诺诺连声,对那人十分恭敬,语声甚高,不时面向自己现出轻鄙之容。不由大怒,刚要发作,忽听南洲在喊田四,万利又连使眼色,不令开口。猛想起南洲最恨倚仗财势欺人,此时如动强横,南洲定必不满。万利又凑将过来耳语,说是想好一个计策,可以速成,暂时万不可有甚举动。刚把气平下去,忽见一个少年农夫匆匆走进,过时朝自己看了一眼,口带冷笑,面有愤容,随见戴花的一个少女迎出,笑呼了一声:“清哥!你来作甚?饭想还未吃过,少时可到厨下煮碗面吃。”话未说完,这两个少年男女业已走向里面。少女人影只在门时闪了一闪,便不再见,跟着又听二女和来人说笑问答之声,口气甚是亲密。心想:我乃全镇首富,还不如一个做长工的泥脚娃娃能和美人这样亲近,不禁由羡生妒,又气又恨,知道男女双方都是庄稼人,容易接近,符家这里无甚亲族,看这神气,也许内中一个美人业已许配这样烂泥脚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个可惜。反正这两个美人,我一个也不舍得放下,说什么也要全数得到手中才罢,这小狗只敢娶去一个,不将他泥腿打断,我不是人!越想越有气,因方才不曾留意,想等少年出来认清形貌,命人打听,只与内中一个订婚,便先打个半死,一面命人相机说媒;从此二女便成自己禁脔,无论何人稍微亲近,便打他个不死即伤,先把她嫁人的路断掉,老的如不允婚,索性暗下毒手将其暗中杀死,剩下寡儿孤女,决不怕她跑上天去。

洪章只顾胡思乱想,妄起杀机,耳听里面男女笑语之声甚低,中间少年似还夹有咒骂之言,不曾说完,被南洲止住。想起方才两次冷笑怒视,越发疑妒交加,恨到极点。等了一阵,人偏不走出来,堆了一桌子的酒菜,也无心吃,后来气得没法,悄问万利:“方才耳语,是何妙计?”哪知双方不谋而合,都是明说求婚不行,便先暗杀老的,再抢二女,一箭双雕,忙把心意告知。本心想借饮酒先看两眼,等了多时,只看到内中一个,闪了一眼,永不再见,仿佛有心回避。病人不时由身旁往来,多是脓血淋漓,周身污秽,看去十分讨厌。时闻男女三人在房中有说有笑,亲热非常,老的那么方正的人,任凭这样好看的女儿,和一个穷苦农人说笑亲密,全无大家规矩,也不禁止,偶然还要夹在里面说上两句。近水楼台,可见一斑,越想越酸气冲天,实在坐不下去,又不能发作,只得付账起身。走时,又借辞别南洲,走往病房一看。天时不早,病人已快医完,二女一个正代一个周身泥污、脚肿老高的年老土人洗伤上药。戴花的一个和少年农民均已走入里间,门口悬着大半截布帘,日光映照之下,隐绰绰现出男女两个人影,好似挤在一起,并头说笑,不知说些什么。

洪章不知里面乃是主人隔出来的一小间,大只方丈,专为年轻妇女治伤,并作存放药品、洗涤伤布之用。后面窗户大开,阳光把人影照在布帘之上,仿佛男女二人并在一起,正在亲热说笑神气。其实双珠因方才有一病人为毒蛇所咬,伤处业已腐烂,经乃父开刀用药之后,好些用具都沾有脓血。路清在旁帮忙,抢往里房洗涤,并用热水荡过,以便下次好用。人去以后,忽然想起那些脓血均有奇毒,恐其粗心沾染,刚跟进去令其小心,随手在旁相助,忽听外屋洪章走进,想起路清方才之言,不愿出去,便等在里面,互相谈论前事,打算人走再出。洪章却生误会,越发认定二人十九订婚,再见老病土人那样穷苦污秽,双玉枉生着一双玉雪一般、粉团也似的玉手,却在替他洗涤血污,包扎伤处。那老土人虽是极口称谢,坐在那里,视若当然,一动不动。不由气往上撞,暗骂:滥好人该死老鬼!这样鲜花一般的美人儿,却令她终日服侍这类猪狗不如的穷苦烂泥脚板,也真不嫌罪过!依我脾气,恨不能把这烂泥脚板毒打一顿,才能消恨。看此形势,这两个美人生在穷苦人家,不知多么受罪。将来被我娶去,她见我家那样豪华享受,定必喜出望外,对我也必格外巴结讨好,一旦成功如愿,岂不快活死人!在未嫁我以前,非但受罪,还有方才所见小狗勾引,这个万容不得!

正在时喜时怒,乱想心思,南洲已将药膏与病人敷上,转身笑问:“有无话说?”洪章便说:“这些病人太脏,老先生就做好事,也该用个伙计徒弟。男女有别,不应使二位令爱亲自下手,非但太脏,染着毒气岂不冤枉!”南洲笑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小女虽然年幼无知,性喜医药,尚能见义勇为,自愿帮助医病,就便长点经历,虽颇狂妄,不以女子自卑,我也把她们当成男子一样看待;医道也还明白几分,样样均有防备,不致染毒。近来病人太多,外行弄不来,只好由她们去吧!”

洪章原意,二女爱干净,为这类又脏又穷的病人治病,定是迫于父命,一听这等说法,不便多说,回顾少女已走,只田四立在门外,面现惊疑之容,万利又在示意催走,只得怀着满腹气闷,辞了出来。走到门外,忽听北方人笑骂:“真不要脸,想作死呢!”同时,又听田四喊道:“路兄弟快来,你看新烤的这两只肥鸡,还有许多酒菜,都是原封未动。把鸡留给她两姊妹夜来下酒,你先把这些不能回锅的点心吃上一点,下余的留到夜来同吃。今天总算有人情客,不要我们本钱。你来得巧,索性夜来陪了大伯和她两姊妹一同回去吧!”说时,万利遇见一个相识土人,正拉向一旁向其探询。

洪章便装等人,立在门前石榴树下朝里遥望,暗中窥听,见少年业已应声走出,坐在自己方才座位上,正和田四对面大吃,全是方才花了钱而未用过的酒菜点心,二人边吃边和那北方人隔座说笑,高兴非常,内有几句并似嘲笑自己。想不到花了许多钱,却请情敌来吃现成,由不得怒火重又上攻,想要进去吵闹。无奈田四方才问过:“这许多酒菜尚未用过,有的好退,有的也可送到你们店里,或代留下明日再用。”自己业已回答“无须”,还装大方,多付了好些小账,非但回身吵闹投鼠忌器,这话也不好说。正在迟疑愤怒,二女忽然相继走出,到了桌前,便朝少年笑问:“这鸡你怎不吃?我已和爹爹留了两只肥的,准备夜来赏月,大家同乐。今日田四哥忙着招呼客人,饭未吃饱,你一早出门寻人,也未必吃甚东西,正好饱餐一顿,省得姨母正忙头上,为你另作。你两个食量大,如嫌太多,多吃点菜,不再添饭好了。我姊妹向例不吃人家剩的东西,你看在这请吃肥鸡的份上消一点气,不也好么?”戴红花的一个,已将一只肥鸡撕开,连说带笑,分与少年大半边,余交田四。

洪章想起方才那两只鸡烤得又肥又亮,足有四斤多重一只,端上来时黄晶晶的热香四流,分明店主巴结主顾,比哪天都烤得好,为了心中有事,见这小狗可恨,一时气极,尝都未尝。这类熏烤的油鸡,照例都是整只端来,由客人亲自撕割,万利见自己有气,也没有动,只吃了几支松毛烧麦便同走出,除吃了几杯闷酒而外,十九原样未动,白便宜对头不算,最可气是盼了半日人影不见,自己刚走,二女便同走出,和这两个粗人苦力兄妹相称,这样亲热。种田人家,哪有什么好亲事!滥好人平日又最喜欢和这类烂泥脚板打交道,莫要田四也是她姊妹中的情人,恰巧两个都是光棍,也许两姊妹一人一个,老的不管,小的已有成约,那真把人气死!少时查访明白,田四如其有份,一样也饶他不得!正立在树下偷看生气,隐闻内一少女冷笑道:“我才不怕他呢!不是爹爹人太厚道……”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同时又见田四偏头向外张望,忙即避开,史万利恰巧把话问完,便同往回路走去。

路上一谈,才知据那相识人说,少年乃南洲去年才用上的长工路清,原是一个外省逃亡来的穷人之子,幼丧父母,七八岁起便与人牧牛,十分穷苦,去年冬天被南洲看中,雇用到家,不久便认了义子,亲如家人。南洲怜爱二女,从小当他儿子看待,一向听其自然,不加拘束,和山人中女子一样,男女同游,父母从不过问。二女子也极孝父母,和她父一样好善,喜欢行医,专帮苦人的忙,并未听说许有婆家。但听老的口气,暂时还不令女儿嫁人。今春曾有林麻镇上两起人来求亲,还有一家是江对面葡萄墟山人酋长之子,金银牛马堆积如山,人也不丑,老的和他家似还有点交情。南洲始而婉言谢绝,对方再三请求,送了重礼,并请参加寨舞,后来似说二女婚姻须凭本人自愿,仿佛还有比武的话。过不几天,父女三人忽然渡江,并还停诊三日。初意对方这等力求,既往寨舞,必有一个嫁与山人,隔了一日忽同回转,双玉左膀包了一条布,好似受了点伤,人却兴高采烈,不似去时气愤。一问南洲经过,答说:“双方原是老友,经我婉言辞谢,婚事已作罢论。婚姻之事,将来须我女儿长大自家看中,贫富无关。第一是要男女双方彼此相识,情投意合。至少也要经过一半年,再经我两老夫妻平日查看才能说完。目前尚无合意之人,诸位以后也请不要再提说媒二字。”那小酋长花古拉,以前常借买药为名来镇上走动,访看南洲,先去他家,再来楼中饮酒,用钱甚多,末了一次,带了两人来看病,乃他手下的人故意用刀刺伤。他早借着求医为名,常送极重诊金,打算讨好,为将来求婚之计。南洲心细,见有好几次病人都他亲自陪来,彼时二女均在家中,对方每来,都是一清早到家求医,借此和二女兜搭。南洲对有钱的病人虽是随意送钱并不拒绝,转手再去送与贫苦,但见花古拉来得太勤,所送诊金越来越重,末了这次并还带有两袋金沙,知那酋长虽极富有,势力最大,因其常和汉人交易,深知物价贵贱,一则礼重,二则病人又他手下山奴,于理不合,生了疑心,再三盘诘,问出真情,将人医好,礼物也都退还,不知说些什么。跟着花古拉便来求婚,等到过江回来,便不再见这小酋长来过。二女同胞孪生,貌相相同,加以年幼天真,从小喜穿一样衣服,除却乃父和长工路清、伙计田四,连他郑家姨父母年老眼花,都常时受她们戏弄,分不出来。其实二女貌相身材虽然一样,也有一点分别,双珠左口角上有米粒大小一颗红痣,双玉声音较刚,人更爽快,左手腕上有一片手指大小的红印,像朵梅花,眉也较长,不是常见,留心细看,却是认不出来。

洪章闻言,对于路、田二人虽然稍减杀机,因听南洲连那么有财有势的酋长之子都不肯答应。那山人金沙照例合二十多斤一袋,单这礼物便够一个小财主,居然全数退回,婚姻要凭女儿自主。照自己的身份年岁,休说无法接近,即便借着饮酒为名常来守候,与之相识,老的先就不会答应,何况还有前怨。看方才男女四人的口气神情,大有厌恨之意,自己业已迷恋二女,爱到极点,恨不能当时全数抱到怀中,才对心思。这样苦等下去,不知何日成功?先等不及,再要看到心上人和那两个烂泥脚板一起说笑,又不能管,气都把人气死!那么脓血污秽的穷苦病人,竟会为他洗伤上药,看去也实心痛不平。越想越情急,决计急不如快,抢先下手。自己刚刚断弦,续娶继室光明正大,索性明做,明日便托人来求亲,先娶一个,成亲之后,借着内亲走动,一箭双雕,姊夫戏小姨,把另一个也骗上手。彼时木已成舟,年轻女子贪图富贵享受,再把这个老的当亲爹样看待,决无话说。有这两个美人左拥右抱,人间艳福被我享尽,从此也可收心,专打发财主意,不再寻花问柳,少花许多昧心钱,真乃一举三得。如不答应,便命心腹教师行刺,冷不防将老的刺死,剩下两个少女,说声要人,当时便可到手,立即密计如何下手。

万利虽是奸恶小人,比较聪明,知他一厢情愿,事情决无如此简单,休说南洲人缘太好,远近镇上的人全都对他敬爱,本人又会武功,家中教师未必肯去,刺客人选太难,一个弄巧成拙,反吃大亏。听方才那人所说拒婚之事,葡萄墟酋长何等威势,连官府都让他三分,花古拉是他最爱的小儿子,几次求婚不允,父女三人竟敢过江往见,照理这两姊妹无一能保,不知用甚方法安然归来?小的臂上带伤不重,是否和人动手虽不可知,但他父女去时愁愤,回来便改喜容,花古拉从此便未再来,分明那么人多势盛、厉害的山人被他制服,否则他不会如此平安;洪章财势虽大,比起白夷山酋却差得多,这老头看似忠厚和善,决不好惹;想要劝他几句,知在情热头上,劝必不听,心想:成与不成,与我何干?还是照他心意想点方法,万一成功,固是沾光甚多,就是不成,我在暗中划策请人,也可于中取利。念头一转,便不再劝阻,反倒奉承,想了好些阴谋毒计;知道家中那些教师土打手决不合用,更恐众怒难犯,万一被人识破,引起前后三镇上人的愤恨,和那年土官暴虐激动民变一样,一个不好,当地民情太野,休看平日老实,一旦爆发叛乱,立时不可收拾,洪氏全家休想活命;于是想下两条毒计,准备明日求婚不成,便托一共心腹的教师,往省城聘请三角镖刘蓬头、双尾赤练朱凤娇夫妻两个最有名的能手,假装商客游山,往小江楼借故生事,或将南洲貌相认明,暗下毒手。另外派人往葡萄墟、捕鱼族两部落中打听前事,相机勾结花古拉,或是收买两个山人下手行刺。这类事均由心腹暗中进行,洪章本人并不出面,事后还装好人。

二人谈得起劲,不觉顺坡而下,忘了回去。刚要转身,猛瞥见身旁有人走过,定睛一看,正是前遇北方人,不知何时走来,往山下从容走去。记得走时还曾见他与那四个少年男女说笑,并无行意,方才回顾,来路并无人迹,共只几句话的工夫,上下二十来丈一条坡道,怎会突然到了身后?先说的话也不知被他听去没有?心虽一动,色令智昏,见那人身材矮小,又是外路孤客,业已走往坡侧树林之中,刚想起那是去往万花谷的捷径,南洲每日便由此路来往,人已隐入树林深处,不知是否走往山下?急于谈论前事,均未理会。

洪章回到自家楼上,重又背人密计,把害人之事全托史万利一手承办,只等明日对方一不答应,立即分途下手。为防南洲记恨前仇,将来露出马脚,又经万利献策,把事情展缓两日,先由万利另约两个与南洲相识的土人同往沽饮,借话试探对方口气,免得明说不允,事还未成先丢大人。等过两三日后,探明对方口气,实在无望方始暗做,并劝洪章自己也照样前去,表面上非但丝毫不可露出形迹,像日里那样满桌酒食原封不动,神态好些失常,也是万万不可。一直谈到深夜,方始昏沉睡去,连土娼也无心玩。只管事前说好,无奈神魂颠倒,坐立不安,恨不能当时便要把事办成。好容易熬到傍午时分,忽然想起二女虽要过午才去,如其早往,非但可先见人,和他父女谈上几句,并还可将那张好桌子占下。

万利明知这等情急有损无益,但他迷恋太深,决不听劝,心想:早晚难免破脸,索性依他,早点下手也好。自己开了大酒店,却往人家村肆去吃中饭,自觉可笑,便请洪章先去,推说有人想大吃那里烤鸡,昨日本想吃一顿,就便谈心,不料忽然胃痛,没有吃成。今日借着请客小饮,往吃中饭,菜也不要太多,除烤鸡外,余随酒家自配,万一座位被人包去,或是先到,千万不可动强。另外所约两个媒人如其先到,不要交谈,坐在一起,看上两眼,见过心上人,便先回来等信,不要露相。

洪章全都答应,孤身先往。到时天气还早,南洲父女未来,吃客也只几个。遥望楼内空桌甚多,方想那张桌子总可抢先占到手内,哪知走到门口,桌子还是空的,田四昨日已奉南洲指教,见他老早就来,知道用意,强装笑脸,上前让坐。洪章说要昨日座位,田四答说业已有人包去。洪章见二女不在,想起前事,勾动怒火,方要发作,说:“事有先来后到,没有先包之理。他如先来,自无话说。”刚说到末句,忽听有人在喊:“田老四是人不是人!你也乱说。先来的人你不管,却去巴结后到的。这不要脸的话,是放屁么!”

洪章一听正是那北方人,回头一看,人立门口甚近,并未见人走过,那张客桌又在东南角上,相隔有好几丈,来路四顾无人,不知怎会转眼之间人已坐在那里?再听说话含混,语中带刺,明在指桑骂槐,不由怒从心起。刚冷笑得一声,忽听身后有人呼喊:“洪庄主如何来得这早?”回顾正是南洲,二女却未跟来,心中惊疑,恐其有意回避,当着主人不便发作,只得忍气,强带笑脸赔话,另向别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赶往南桌。耳听田四问那人:“何时进来?如何未见?”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来,因在那边山头上望见两个兔蛋,鬼头鬼脑,妄想吃天鹅肉。我见了有气,屈指一算,还有一个短命鬼要抢我老人家的座位。我一着急,便由窗户里爬进来了,差一点位子没有被人抢去!人家说的话对,先来先坐,只有包送终,没有包座位的。从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谁先来谁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馋心苦干着急。有本领只管来寻老爷子的晦气,不用假门假事空瞪眼,连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脓包装孙子,不敢出面,想约几个狐群狗党帮凶害人,咱们也等着。混充大爷,和你们红眉毛绿眼睛,发昏当不了死,有什么用呢?还有你们那两位姑娘,长得真和玫瑰花一样。我昨天刚和你们老东家说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来,是怕看了兔蛋讨厌,还是因我作媒,姑娘们脸嫩怕羞呢?”田四笑道:“她两姊妹虽然长得和鲜花一样,都是男子性情,一向大方随便,不会害羞,更不会怕什么兔蛋。只是天气还早,她们要吃完中饭,先收拾好了家伙才会来呢。”底下语声便低,听不真切。

洪章一听,对方公然出口骂人,分明自己心意对方业已看破,愧愤交集,怒火中烧,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绝,只得强忍气愤,装不听见,随向南洲打听那人来历姓名,住在何处。南洲笑答:“这是一位采办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别位均已入山,只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们都叫他吕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为人势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资本雄厚,多与省城大官有关,有的并还是官家亲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听说驻防将军正在收买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种名香珍珠宝玉,想要进贡,也许此人有关,同时瞥见那人手上还戴着一枚翠玉扳指,颜色碧绿,里面似有一阵金胎,少说也值三四千银子,与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称,越疑心是化装来此的豪客贵商,自己虽有财势,到底是个土财主,仗着山高皇帝远,路又险阻,只要把当地汉土官勾结好便可为所欲为,此人如无来历,他一外方孤客、出门人,照例不斗地头蛇,怎敢这样放肆,无缘无故,公然挑衅?顾虑一生,气便馁了几分,另两张桌子看人费事,还要现形,心想这两个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赌气,索性就在当地坐定,不再过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陆续走来,南洲业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农夫也由外走进,对面时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赶进。满拟二女必来,正在聚精会神,目注外面来路,忽见史万利约了四人,分成两起,先后走进,悄问:“你那心上人方才往这里来,你和她说话没有?”洪章大惊,方答“未见”,忽听病房中男女笑语之声,才知自己注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后绕进,料不投缘,有意躲避,形迹已被看破,不由又气又急,恨到极点。 mIF+denvDvIXUJNeS/oHHGLuYGhLN6tGi8GAlBCelstqnUXBJkybAJVDKUxG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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