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飞回顾外屋无人,对面酒席业已摆好两桌,张五到了里面便同走开。外面大雨,四顾无人,低声说道:“我们真个危险已极,差一点没有送了性命。大哥你还这样坦然,你当我是背了大哥去玩的么?乘此无人之际,我们快打主意才好。”沈鸿闻言大惊,又见洪景不曾回来,田通昨夜分手也未再见,双连环洪景也未送回,心更不定,忙问:“我已看出好些可疑,我身上的双连环已被一个名叫洪景的拿去,说是少时送还,同时觉着主人另眼相看,便有恶意也必改变,方才怪你贪玩原是假话,莫非这里真是你疑心的那样人家?你清早起身,发生什么变故么?”姜飞一面把钩连枪装好还原,分交沈鸿一支,各自收起,低声说道:“此事尚还难料,说来话长,我们同到炕上躺着再谈吧。”沈鸿闻言大惊,一同卧倒,听姜飞谈说经过。原来昨夜姜飞开头睡得甚香,快天亮时惊醒转来,耳听沈鸿打呼之声,知其平日睡眠安静,必是倦极。忽想小解,刚一坐起,瞥见沈鸿手边发亮,回头一看,正是那支钩连枪,业被抖直。心想,大哥真个粗心,这东西如何拿在手上,随手取过,放在自己一起,塞向枕旁。耳边戏已停止,雨声未住,里外一片漆黑,打算出去小便,下炕走不几步,见里外屋门大开,对面房中还有灯光漏出,想起睡前情景,这家主人好些可疑,此门业已闩好,怎会大开?疑是沈鸿夜起曾往外面窥探,或是小解,对屋也许住得有人,听戏回来刚睡不久,为了途中劳乏,睡得如此香甜。自己此时精神甚好,这一睡必已经了许多时候,戏都停住,想离天亮不远,大哥不知何时睡熟;且喜昨夜并未发生事故,否则岂不是糟。
心正寻思,见旁边放着几把雨伞,料知对屋人必不少,也许刚睡,惟恐惊醒,不愿到雨地里去,立在门口台阶上小便完后正要回走,忽听身后有了声息,同时对屋灯光一亮,回顾正是张五,低声笑道:“姜客人,田二爷请你到对屋有事相商,沈客人刚睡不久,天已快亮,无须再惊动了。”姜飞闻言知有原因,但想沈鸿既是刚睡,手中又拿着兵器,分明昨夜有事,对方既能容他安眠,当无恶意,如其有事,便将他喊醒,对方人多势众,也难抗拒。我一幼童,主人只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来者是客,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上来又以客礼相待,无故加害,这类丢人的事也做不出,莫如放胆前往,看他如何,相机应付。想到这里,胆子一壮,决计凭着胆勇和这张嘴与他辩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忙笑答道:“我弟兄本定早来拜望庄主,当面称谢。此时锣鼓刚停,贵庄主想必未睡,能求田二爷引见,省得受了主人这样厚待,走时失礼,又不便为此惊动,真个再好没有。”说时,房中又有两人走出,也不理人,甚是粗野,张五便在前面引路,隐闻身后一人冷笑道:“这孩子真有种,怪可人疼的,你看口齿多灵,凭他也配面见寨主,这要不是看在马的分上,来历没有问明,田头领向来慎重,昨夜如换是我,至多叫他二人做个饱鬼,早送他回老家了,哪有这许多的麻烦!”另一人便说:“此事关系不小,谁像你这样冒失鬼。这两小人如无来历,这匹马刚得到手,怎能骑得上去?不把过节尽到,立好脚步,问明来历之后,如何可以乱来?”二人语声虽然不高,姜飞耳灵心细,却全听去。当时觉着兆头不妙,越发谨细,便装着结束裤脚,立定静听,张五又未把他看在眼里,当先赶去。姜飞因见那房一连好些间,连成一串,门都相对,张五在前已走过了两大长间,未了一间灯光更亮,恐被看破,对方意思业已明白,事由那马而起,也许误人贼巢,本来凶多吉少,全仗贼党认得那马,不知自己来历深浅,才未敢动;见张五掉头回顾,忙即起立,从容向前走去。
又穿过了三大间,到了灯光明处,由一小门走进,才看出这一列均是群房,所有陈设卧具一律相同,分明贼党人多,常有来往,下一路的都在这类群房中居住。再看小门之内是一四合偏院,房舍高大华美,比来路所见讲究得多,隐闻男女笑语之声由上房传出,似刚看戏回来。倒坐三间大屋,两明一暗,门前均悬着极华美的门帘,门外立着两个美婢。见有人来将帘挑起,甚是气派。姜飞也真胆大,入门望见对面厢房内放着两排刀枪架子,上面陈列各种大小兵器,寒光闪闪,隐含杀气,一点也不害怕,大大方方昂然走进。明间也有两个美婢立在门外,另有四个手持皮鞭钢刀的壮汉,里间门帘早已挑起,田通同了一人正在对坐谈话,不禁有气,心想,是福不是祸,我不怕你,摆这些架子吓人作甚?我先挖苦这贼一顿再说。心正寻思,耳听四壮汉厉声呼喝:“人到!”姜飞见这班贼党横眉竖目,装模作样,故意哈哈笑道:“想不到田二兄此时还未安眠,我弟兄年幼无知,打扰主人,累得他们弟兄此时还为我们两个小孩子在此站班,真叫人问心不安呢!小弟等既然登门拜访,客随主便,不奉命不敢走。田二兄请告各位大哥先去安歇,如蒙赐教,小弟奉陪,或将我那表兄命人请来一同领教也好。”和田通同坐的是个满脸杀气、眉心长有一粉肉痣的中年胖子。姜飞进门时先并未理,正在对谈,忽听笑声,见姜飞小小年纪,身在虎穴之中,见到这等威势,非但旁若无人,并还借着客套发话讥嘲,意似说主人不应以大压小,虚张声势,并吓不倒人。他虽年幼,不见一个真章也必不走,口气一点不嫩,极像是个久走江湖的行家子弟,如无几分来历,怎会这等说话?再想方才忘了招呼,被人家才见面就赢去了口彩,自己所为也实小气,急切间并还回不上话来。二人俱都惊奇,田通还未开口,胖子已先狞笑道:“田二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小弟兄么?果然不是寻常。小弟一时疏忽,刚才忘了招呼他们,难怪小朋友挑眼。”话未说完,田通业已起立,把手一摇,不令再说,点头笑道:“姜老弟,这是二庄主商义,乃大庄主商仁胞弟,也是主人之一。昨夜二位老弟光降,本有一事奉商,彼时因二位庄主正在看戏,不便为此惊动,许多话均未出口。后听老弟已醒,特请先来一会,请坐吃上一些茶点再谈如何?”姜飞先说时人已进门,早见炕上放着好些精巧点心,茶酒都全,但已吃残,并非有意待客。初来时并有倚势威迫拷问之势,料被自己方才几句话镇住,方始改容相待,越发胆壮,随在一旁坐下,端起一碗热茶一饮而干,笑嘻嘻说道:“此时天还未亮,田二兄和二庄主看了一夜的戏还未安歇,将小弟喊来,有什么话要说呢?”
姜飞到底年轻,阅历尚差得多,全凭胆大机警、聪明灵巧,遇见两次事均能应付过去,不由生了自恃之心。近和老张在繁塔上每日见面,又长了不少见识,便觉只要遇事小心,照着平日所见所闻时刻提防,便可应付。不料江湖上人情险诈,尤其是这荒乱年间,到处伏满危机,过节又多,还有许多行话交代,对人说话礼节均有分寸,不是平日所想那么简单。索性一点不知底细,照他那样年轻,对方认为一个幼童,不值计较,至多把所有财物强夺了去,人却不致加害。像他这样具有一知半解的二百五却极危险,说不懂又懂一点,并还是上一层的家数。对方见他年轻胆大,这好气派,极似一个有大来历的名家子弟,后起的小辈英雄真许被他蒙住,甚而还以客礼相待,轻轻巧巧便自放过。就算看中他所带财物不舍放弃,当时也必不会发作,非将来历深浅盘问明白不敢轻举妄动。这类年幼无知的人却经不起考验,时候一久必露马脚,不是言动不能合辙,文不对题,便是外强中干,胆怯情虚。绿林中盗贼大多凶横强傲,随意杀人如同儿戏,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只为一时观察不真,失了眼力,误认来人不是寻常,上来赔了许多笑脸,甚或饶上许多酒食。结果不是那回事,说将出去岂不笑话?自然急怒交加,生出恶念,非要他命不可。最可气是刚刚看出破绽,想要发作,忽又发现来人一点异处,似真似假,仿佛上来是假装外行,故意取笑,有时并还当面讥嘲,使其难堪,如不发作,恶气难消,真个发作,又觉来人不是心中拿稳,有大来头,怎敢这样胆大气粗,旁若无人?自家成名多年,一个冒失看错了人,稍微不妙,闹个身败名裂,或是好端端树下许多强敌,岂不冤枉?再要由来人身上或是行囊车马之类,发现到有名人物的标记照应和别的可疑之迹,越发不敢大意,因此查探盘问也更细密,怎么也要分明真假,看个水落石出,以防来人是个毛头伙子,占了便宜卖乖,到处传扬,丢人难堪。万一真有来历,也好由此套拢,因亲及亲,因友及友。由小孩子套出师长大人,互相结交,彼此将来多个照应,增加自身威势。除却一班暴出道的无知盗贼和下三门的独脚强盗,只是立有家业的成名人物,以及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已洗手的巨贼大盗,更专讲究这类过节情面。
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两省交界的著名大盗,又是两个大财主,党羽、田产比谁都多。这两日因爱妾生子,特由大寨赶来办满月酒,搭台唱戏,热闹非常。虽是明末盗贼蜂起,荒乱年间,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绅巨富,拥有千顷良田的大财主,骨子里又是河南省里数一数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两寨人多势众,官私两面独一无二。堡中三尺之童都会武艺,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长年训练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喽罗和贼党亲属,休说穷苦土人不敢丝毫冒犯,便是远近小股盗贼和寻常绿林中人也不敢对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见近来财产越多,名望越大,也极知谨慎敛迹,威势仍是惊人。他那城堡周围向例不许生人窥探,但对本乡本土的人向不随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带出手抢劫。有时并把积年存入仓库的财米分些出来周济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赈还办得好。只不许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应用之物多由各州府县抢劫采买而来。堡后一带地方甚大,佃农下人的家十九在彼,开有各种店铺,百物俱备。每隔三日必有集会,照样赶集。其中交易买卖都是他的贼党佃农,外人一个也走不进去。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抢来之物,不劳而获,售价便宜,休说贼党便利,便是那些种他田的佃农也都能得好些实惠。在他势力之下,表面照样纳粮,实则官府上下均有勾结。所种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绅巨室,又因所纳的粮照例领头先交,无须催科之劳,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贿赂,明知以多报少,不实不尽,乐得省心省事,并还可以随便侵吞、虚报年景,对方决不过问。遇到为难时节,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开口便是大量金银送来,真肯帮忙。这样有大势力而又明白时务的财主只恐巴结不上,如何还敢得罪?
商氏弟兄心计严密,连种田的人和他都有瓜葛,至少也是手下党羽的亲故。所收田租成头较宽,所侵占来的官家利益又是平均分配,并不独吞。豫南各县许多土豪地主、豪绅大富谁也及他不上。前庄所居地方还小,也有好几顷方圆,建有许多高房大屋、园林花石,另有大片高墙隔断,两家通往后堡的铁门日夜专人防守。便那堡中农民不是比较关系亲密,深信不疑,并还遇到年节喜寿、全堡欢宴唱戏同乐之时,也轻不许一人走进。他那贼党佃农和当地土人本是两起。他和这些农人也被隔成两起,无异三个等级,而这方圆将近千里的府县,商氏好似一个小土皇帝。表面上虽不在境内明火抢劫,暗中却是生杀予夺的无上威权,样样都可任性而行,休说全境人民不在他的眼里,便是当地官府也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对他敷衍得好,他非但不作对,有时还肯帮忙;要是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见他财势太大,加上种种耳闻,生了疑心,休说打他主意,稍微明查暗访,或是见面时礼貌不周,语含敌意,不消多日便见真章,丢了官,保得全家性命回去算是便宜,否则连命也必送掉。加以官贪吏酷,民穷财尽,人多铤而走险,盗贼横行,官府贪污无能,连冤都无处诉。直到近三年来商氏弟兄才好一些,专用心机增加财富,扩充势力。表面不再过问官家的事,并还常时收买人心,惟恐树大招风,每次出手都非常谨细。自家只管骄狂到了极点,对于手下党羽管得却严,不许随便伤人惹事。当地居民均当他是个富可敌国而又侠义好善的大财主,都叫他赛孟尝,名声反而甚好。但他手下这些贼党平日专讲凶杀抢夺,性情凶暴,尤其下头这班喽罗,只管法令严密,堡中饮食、房舍又好,除却当中心一圈堡主所居而外,均可任性作乐,赌博饮酒样样随便,并不禁止,反比外面满目荒凉残破之景胜强十倍,因此谁也不喜违命外出,除随同堡主往来大寨,奉命而行,轻易没有一人外面走动。
商家堡向例不容生人入内,来人还未近前便被贼党阻止,如真穷苦求助,也另有专人管理,领往偏门,每使如愿而去。正面堡门又面对官道,不是堡主回庄,准备接待江湖好友,或是年节喜寿,终日关闭,轻不开放。离堡不远官道上并还开有几家客店,有那错过宿头的商客望见灯光前往投宿,便领了去,决不使其近前。所开客店全是他的耳目,正门轻易不开,每一开放,官道上必有贼党假装各种行贩饮食摊分头戒备,软硬兼施,连劝带吓,不许外人走近。遇到远方来的同党好友立时迎接进去。有那死不知趣的人赶上守望贼党疏忽,只一走离正门数尺,遇到假装防盗、手持兵器的专门贼党,便算走到鬼门关上,肯好好经其指点,送往前面客店投宿,前后听上一套鬼话,还能活命;只要言动稍微疏忽,现出可疑形迹,或是话答不好,当时不被引进堡中杀死,明早起身前途必遇贼党,人财两丧,一齐断送,休想保全。这一门之隔谁也看不出内中伏有许多杀机。当日为了年景荒乱,路无行人,天阴路黑,堡中戏正热闹,贼党觉着无事,堡主这次并未发贴惊动远客,亲友均在前日到齐,见要变天,便各回转。官道上无人守候,被沈鸿、姜飞无意中误闯了来。
守门贼党先见二人同骑一马,穿得朴素,行李又少,为了寨主喜事,尚无恶念;又听外路口音,只想指点投宿客店,赶走了事。田通乃商仁手下得力党羽,人最机警,恰巧有事出来,离门甚近,先听远远马蹄之声,便知是匹好马,觉着黑夜荒郊,此时此地怎会有单人独骑纵马疾驰,好生奇怪。心疑来者不是寻常,本想出来探看,蹄声已由快而慢朝堡前驰来。等到赶出,来人业已下马,竟是两个未成年的少年,并马同骑,上来发话投宿的年纪还只十三四岁一个幼童,所说的话却极老练得体,已由不得看重了几分。忽想起那马跑得极快,从来少有。灯火光中再仔细一看,马身虽然布满灰尘,通体差不多成了黄色,但那黑白相间、乌云点雪的本相和那神骏昂藏的英姿,行家眼里非但认出是匹千里良马,并似哪里见过,只不知为了何事,身上斑斑黑黑都是伤痕,口眼间还有血迹未干。先疑二人心急赶路,一路鞭打而来,继一想这类千里马最是灵慧猛烈,不肯屈服,受人鞭打,稍微虐待强迫必生反抗。看这一身黄土,少说也跑了好几百里,如非主人对它有恩,不会如此尽力。再不便是来这两人真个本领高强,制服得住,但又不该对它这样毒打,连马眼都几被打瞎,一点不知爱惜。一面拦住守门贼党不令开口,正向那二人一马上下打量,忽见来人对马甚是怜爱,身边又各带有粮袋,像走长路神气,此来专为求取马料,并非投宿。下马之后满身风沙,人已成了灰人,全不在意。年长的一个先忙用衣袖朝马身上拂拭灰尘;小的一个把话说完,不等主人回答,也忙跟着上前,抱着马头抚摸,一面由身旁取出一块旧手巾朝马身伤处轻轻拂拭血迹,甚是珍惜仔细。那马晃首回顾,嘘气如云,马身紧贴在二人身上,看去又是驯善,又是亲热。越看马越眼熟,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惊,忙先用手势打一暗号过去,来人竟如未觉,越发奇怪,暗忖: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否则马固埋没,常人也无法骑他。看这两人年纪虽轻,身手轻健,脚底坚实,好似得过高人传授。此马无缘无故怎会落到两个幼童手中?莫要轻看了他,决计把人引到里面,安顿之后查问来历,知道底细再作打算。
因知商氏弟兄各有特性,老大表面阴柔,性更凶暴,近年满口树大招风,管得手下越严,事无大小均要请命而行,不许擅专,违令必杀。堡内只管随便,对外却不许丝毫自主,此时如将自己所疑告知,就许戏也不看,将这两小孩子喊去,一言不合立加威逼拷问,万一由此树下强敌,和上年一样生出事来,至今未了,岂不冤枉?不往告知,又是不合。略一盘算,先令一贼党前往禀告,只说有两少年来讨马料,见黑夜荒野,来人小小年纪并马飞驰,武功也似有点根底,人更伶俐可爱,意欲收为徒弟,现已留将下来。少时盘问明了来历,要是来人师长有甚来历,便以客礼相待,就便卖好结交。如是对头一面,形迹可疑,肯拜师入伙便罢,如其固执不肯,再要不是材料,等过了寨主喜事杀死拉倒。心想凭着多年交情,暂时不与明言,可以做主,一面命人如言往报,一面细心考察。哪知这小两弟兄全都似是而非,说他不是线上门里的人,有时又似一个有来历的行家子弟;说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的后辈初出历练,又有好些文不对题,答非所问,好些门里的话全都不懂。始而又好笑,又好气,当时揭破也罢,偏又仔细太甚,既觉对方目光与众不同,仿佛内功颇有根底,又见始终只有小的一人答话,大的神态安详,沉稳已极,既未交代一句似是而非的过节,也未说过一句外行话,轻不开口,看去像个读书人,脚底偏是那么轻健坚实。一问那马来历,更是小的抢先开口,所说虽是不三不四,轻一句重一句,有的地方却又不似寻常。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对这两个从未听到过的小人偏会吃他不透,同时看出大的一个虽是词色安详,毫无表示,小的似已明白神气,偏是那么坦然自若,仿佛主人来历已被看破,并未放在他两人的心上。
盘问了一阵,查看不出一个道理,又疑来人来历甚大,但不愿露出真相。这类事本来常有,来人往往含有用意,或奉师长之命,不愿人知,应付不好便是后患。也许姜飞年轻口快,一面应答一面掩饰,假装糊涂,无论如何这两小弟兄决非寻常。真要名家子弟由此路过,或是有为而来,再要盘问下去反显小气。无奈那匹花马颇关重要,头领如知此马落在别人手中,明知不问,定必大怒,又决不能轻易放过。想了又想,便改了主意。因料对方如其真有来历,小小年纪骑此名马长路奔驰,身后师长定是极有名望的能手。照例对方来历既经看出,便应按照江湖规矩以宾礼相待,越厚越好,这等待承业已失礼;如再双方叫破,当面考量,休说动手不胜是丢大人,对方这点年纪,口齿如此伶俐,过节上稍微疏忽,被他问住也极难堪。最可气是始终二人一样,含而不露,所说的话似真似假。来人武功全在所骑那匹马和动作之间稍微看出几分,深浅莫测。此事本极难处,幸而天降大雨,正好留客,不由又生一计,知那花马对方定必十分看重,来时口气业已露出,正好借此试探,夜来借着喂马上药去往马房走动,看他如何。如其所料不错,真有甚大来历,此马又是那匹北天山异种、江湖上有名的千里驹,和来人所说一样,生人决难近身,对方必定惊觉,赶往察看。第一,来人本领路道先可看出几分;跟着再照预计试探明了来历用意,立可相机而行。越想越觉有理,便命得力喽罗张五在旁守候,暗察二人神色动静,一面照计行事。
田通在贼党中地位颇高,又多计谋,是个有权力的头领,发令之后便去戏场,略探商氏弟兄对以前马主人的口气。回来自往后院卧房歇息等候,先听张五来报,说两小弟兄早已上炕,始终神态自然,若无其事。偶然向其探询,也问不出个道理。后来暗中察探,小的上床便自睡熟,大的似未合眼。跟着派去医马的人走往马房,那马果然厉害,用尽方法不能近身,还被踢伤一人,带去灯火也被踢灭。姓沈的闻得马嘶,忽然起身,悄悄掩往旁窗,向外窥探,也未见他持有兵器。我们的人原是有意叫他看破,他竟毫无举动。人走之后便自卧倒,也未现出惊慌神态。田通闻报大为惊奇,觉着这两人无论是甚来路,这样宝贵的名马又不是不爱惜,有人深夜前往,现出盗马形迹,怎会置之不理,连同伴也未喊醒?先前暗中留意,身边好似带有铁器,但是极短,暗藏腰间,不是留心看他走动决看不出,必是一件奇怪兵刃,也许还有暗器,偏不露出,越是这样镇静,越不可轻视。正觉事情扎手,进退两难,没有此马还可大家装不知道,好好待承,明日送走了事;偏又有这一匹宝马,除非真有极大来历,便为此结仇树敌也决不能放过。何况自送上门的买卖,头领知道岂不大跳?正想当夜如再试探不出,索性明日告知商仁,与来人当面明言,再行定夺。忽又接报,贼党照他所说,连往马房路上往来走动了几次,这两小弟兄一个也未起身。后往窗前窥探,大的一个似仍清醒未睡。跟着张五来说,沈鸿因见窗外有人窥探,曾由枕旁取出一物,一抖便直,寒光闪闪,不知是何兵刃。隔门窥探没有看真,也未喊醒同伴,隔了一会便打起呼来,也不知他真假,是否睡熟还是做作。田通仔细一想,刚悟出一个道理,商义忽然寻来,谈起此事。商义外表凶恶,人却豪爽,闻言力主既是看准此马,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十九翻脸,无须顾忌。当下想好主意,喊来几个得力贼党,令往前面照着所说行事,对方如未惊醒,可将小的一个设法喊来。大的如醒自同喊到,否则暂时不必惊动。
这时天已快亮,田通原想留个退步,以为姜飞年轻,又爱说话,就不吓倒也可问出来历。贼党到后一看,二人全都未醒,便在窗外弄些响声。姜飞早睡,业已睡够,又正内急,当时惊醒,走出小解。张五本要掩进,立时传话把人引走,窗外那贼最有阅历,先见姜飞收那兵器,当时认出他的来历,不禁大惊,想了想便掩进房中,将两支钩连枪连判官笔带暗器一齐偷走。沈鸿睡得正香,毫未惊觉,因此贼党对这两人越发轻视。途遇张五回来匆匆告知,由此并未再来。张五转托同党代为看守,在对面房中和衣而卧,醒来天已近午。虽料定沈鸿是个假充内行的半吊子,又好气,又好笑,知其至多还有半日活命。但因昨夜奉令不问姓沈的虚实真假、有无来历、本领大小,在未奉令以前仍要好好款待,设法敷衍,不可怠慢,露出本相,只得忍着闷气,拿来面水点心。因里面还无音信,对方又在盘问姜飞何往,先想领往戏场支吾一阵。后听沈鸿要往看马,打算就便试他深浅,不料洪景奉命窥探,见那马如此服从,已是惊奇。后听所寻的人隐居卧眉峰下,心更一动,跟着取出双连环,越发大惊,拿了便往回赶。
另一面姜飞却几乎吃了大亏。因其上来胆大,发话讥嘲,田、商二贼本就气在心里,坐定之后,见姜飞大模大样端起茶杯就喝,先还忍气,疑心对方抓住自己过节,有意轻视,即此已难忍受,再听所说的话并不是江湖上人的口气,商义首先狞笑说道:“你师长贵姓?你那匹马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姜飞假话已说在先,年轻面嫩,改不过口来,咬定那马是表兄沈鸿两年前好友所赠,我们叫它花马,并未起甚名字。商义哈哈笑道:“你连此马来历和它那年威震潼关、帮助主人独斗双雄五鸟、人称千里飞骑花云豹的英名都不知道,还在这里乱说。好好说出师长姓名和你的来历用意,只要问出有点交情,看你年幼无知,再要知道厉害,拜在我田二哥门下,还能转祸为福,否则休想活命。”姜飞闻言知露马脚,心想自己原是十两银子买来,几时知道此马名字?仗着胆大机警,觉着虽然误入贼巢,看他们前后相待仿佛并未轻视,事已至此,好说无用,平白丢人,转不如和他硬挺为是,立时假装发怒,冷笑道:“我和你们虽然道路不同,井水不犯河水。昨夜原是无心至此,本意将马喂好立时起身。你们真是好汉,看上我这匹马,只管明言。一匹马送人小事一段,我弟兄只要对方是个真好朋友,彼此投机,便比此马贵重百倍,也决不放在心上。如其恃强凌弱,倚仗人多,休看我们年轻力弱,气却不输,任他千军万马,好歹也须一拼死活,只要真刀真枪,死而无怨。这位田朋友先拿我们当客人看待,接进庄来再三挽留,我弟兄还觉主人是好朋友,不愧江湖义气,谁知竟是诡计。当面不敢动手,骗进庄来,天还未亮,欺我年小,命人引到此地,进门便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其实自己丢人,并不能将我吓倒,此时偏又说出无礼的话。实不相瞒,我们师长不止一位,说将出来也许要吓你们一跳。但我弟兄武艺未成,便背师下山,第一次遇到你们这样从未听说过的英雄人物,我已觉得丢人,不愿把师长饶上。明知你们人多,由昨夜到今早我早看出破绽,心想既是英雄好汉,定是光明磊落,真说真做,决不会以大欺小,以强凌弱。长路疲乏,睡得又香又甜,一点没把你们当成小人。方才命人来请,我们身边均带有师传武当派的独门兵刃暗器,也因不愿失礼,放在房内不肯带来。如今手无寸铁,要杀开刀,兄弟决不在乎。至于那匹花云豹,不错,是有来历,名字也早知道,我既能随便骑它,不问何时到手,自有原故,否则这样好马怎会到手,再说也制它不住。素昧平生,马主人又是那样一再嘱咐,怎会一问就说?既落你手,死活听便,再要耀武扬威,我说的话就不好听了。”
说时商义几次想要开口,均被田通止住,一面在旁细听,听完还未发话,先往窥探的贼党忽然拿了二人的兵刃暗器走进,走门便气冲冲对商、田二人道:“二位寨主,这两小狗竟是老淫贼燕双飞的门徒,这便是老狗独门兵器三折钩连枪和那几种暗器。除老狗所用硫磺枪全数都有,怪不得人小鬼大,如此刁恶。”田通还未及答,商义一见那些兵刃暗器已气得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这老淫贼,万恶滔天,毫无江湖义气,我弟兄去年为他几乎不能做人,早想寻他拼命,为了老贼阴险狡猾,终年藏在乌龟壳里,不是害人轻易不肯出头,想不到他这绝子绝孙的无耻淫贼,他那独门钩连枪向不离手,也不传人的,怎会收了这样两个无知小狗出来现世,又将砀山大侠汤八的花云豹盗来?他知我弟兄恨他入骨,也许特意来作奸细,老淫贼跟着必来。我先将这两个小狗徒弟狗头抓下,挂在堡外,给老贼看个样儿。”说罢伸手便抓。姜飞见贼党把兵器取来,正想拿话激将,把兵刃暗器要过和他对打,拼得一个是一个,忽听这等说法,想起开封禹王台李师叔赐枪传授暗器经过,猛触灵机。刚打好主意,商义已暴怒发威,纵身抓到,姜飞自从再遇独手丐,二次得了传授,内家功夫已能运用,身法轻快,心又灵巧,身影一闪,轻轻一纵,便到了中心方桌之上。目光扫处,百忙中瞥见窗纸上半破了一洞,露出手指大小一点黑光,像是人的眼睛,心中一动。商义扑一个空,越发暴怒。另一贼党也要一同扑来。田通忽然纵起,双双拦住。外屋四贼也同拥到门前,齐声喝骂,声势汹汹。姜飞哈哈笑道:“我一个小孩,又逃不脱,就要以多为胜,打算杀我,也等把话问明,到底你说那老淫贼是否还在人间,随后必到,你们也好打个主意,单拿我的人头抓下有甚用处?莫非来者是鬼,也怕你们会吵会跳就吓倒了不成!这样乱糟糟的岂不叫人笑话!显得你们小题大做,有什么意思呢?”说时,瞥见窗户上黑光不见,相隔不远下面还有一线寒光刺进,也刚撤退,跟着便裂了手掌大一片,外面现一人手,摇了两摇,便即隐退,知是为己而发,有人暗中指点。室中贼党正在怒骂吵闹,不知那人用甚手法,纸窗撕裂这大一片,贼党并未警觉,心中惊奇,猛想起自己所说的话好些使人难堪,莫要恼羞成怒,这里虽是强盗,听口气既与老淫贼燕双飞是死对头,各位师长也许相识,何不相机提说,试他一试。念头一转,正想改变口风,田通已扬手笑道:“你先下来,坐定再说。听你口气不像是老淫贼的徒弟,再要是他对头,便有商量。小孩子家不可这样狂妄无知,随便出口伤人。”姜飞有心卖弄本领,一面就势改口答道:“田寨主说得有理,商寨主恕我一时情急,年幼无知,容我坐谈,包你听了欢喜。”说罢轻轻一纵,便回坐向原处,声息皆无。
田通本想收他为徒,再见姜飞这样胆大灵警,越发喜爱。先是爱才,觉着对方一个幼童,杀之不武,也太可惜。如其真是仇人门下,收服过来面上只更光彩,恐商义凶暴误伤,刚连另一贼党拦住,一听这等说法,便知有因。对方小小年纪,又有这高本领,师长决非常人,刚一开口,商义虽然性暴,也是一个久经大敌、有阅历的人物,为了老淫贼燕双飞去年与乃兄爱妾通奸,将人拐逃,淫妇人又阴险,乱放野火,二商半世英名几乎扫地,恨之入骨;无奈淫贼手中独门兵器三折钩连枪与判官笔已极厉害,硫磺枪更是凶毒。老淫贼虽做了一世强盗,党羽不多,因其贪淫好色,奢侈滥用,平日享受胜于王侯,但是到手就光,家无余财。两个月不出偷盗便无钱用。自己弟兄这大一片产业,不像老贼无家无业,东飘西荡,抢到一批便埋头享受,尽情淫乐,不把钱用完,便他亲爹也寻他不见,为贼党中最无赖的人物。为一淫妇与他拼命太不值得,胜了还好,败便不可收拾,就此罢休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日前还在召集同党,打点除他之策。一见所用兵刃,不由怒从心起,以为姜飞是他徒弟,纵起就抓,没想到小小年纪本领这高,二次怒扑被田通拦住,一听这等口气也自惊觉,明白过来。无奈姜飞话太难听,实难忍受。再要动手,对方赤手空拳一个幼童,还真不好意思,只得强捺怒火,想先问明仇人踪迹再说。姜飞偏是得理不让人,也不先说来历,开口笑道:“我想不到老淫贼会是你们对头,这样一个老不死的淫贼狗强盗,何值这样大惊小怪!他带了几个贼党在洛阳偃师附近和两位老前辈遇上,动起手来。贼党虽多,并无用处,被人家一霹雳弹将硫磺枪炸成粉碎,所有兵刃暗器全数夺下。妙在每样都是两副,这两位老前辈见我弟兄没有兵器,转赐与我弟兄应用。现往老河口寻师访友,路过此地,凭那老淫贼也配做我们的师父么?”
姜飞以为对方口气业已听出,既是李师叔所杀淫贼的对头,定对自己发好生感,心中拿稳。少年气盛,只顾好胜,侃侃而谈,做出旁若无人之概,却没想到所遇的人均是绿林中有头脸的人物,自一见面,认出那匹宝马花云豹,便打定主意,不问如何也要想法将马留下。如办不到,这两小弟兄便有极大来头,否则,不是杀死便是强迫收徒。一进堡门,没有真章不会放他安然上路,因此对于本身来历姓名均未隐瞒。初意无论来人多么年轻,既由当地经过,像自己这样威震江湖的有名人物,师长断无不说之理。不料来人听了主人和自己姓名毫不在意,也不知是否假装糊涂。这时当面叫明,依旧若无其事,不打一句招呼,也不肯说本身来历和那杀死淫贼的两位老前辈是谁。这样珍贵难得、名满江湖的独门兵刃暗器,怎会随便送给两个小孩子?并且前两月还曾听说,淫贼燕双飞大发狂言,要寻商氏弟兄讨还淫妇私有财物,以后只听人在嵩洛一带出没,行踪诡秘,似想待机而动,又抢他一票大的。新近不久,为想报仇除害,两次命人往探,连本人和他有限几个得力的男女死党、随身不离的淫妇均未发现踪迹。如其被人所杀,这样成名多年的人物早已到处哄传,断无不知之理。再说老贼何等奸猾,本领又高,这多年来只听有受害,从未听他败过。随便被人杀死,所用兵刃暗器也被夺去,已是惊人奇谈,何况还有几个得力男女同党,敌人多大本领也不见得全数杀死,一个不留,并连死尸一齐消灭,竟无一人得知,情理不合。那匹花云豹也一字未提。想起对方虽是一个十三四岁幼童,但极机警,由昨夜到此相见虽无多时,处处现出精明强干,善于临机应变,狡猾到了极点。就许真是老淫贼新收爱徒,奉命假装路过,来此窥探,暗中下手,那马也是老贼将原主人暗害,得到手中,所以周身都是伤痕。此马性最忠烈,不知用甚方法将其制服。看他方才纵避,非但武功颇有根底,并与老淫贼身法好些相似,极像武当门下解数,越想越觉与以前老贼所发狂言将要上门生事之言相符,日期也颇相近,必是老贼暗中教好,另外还有阴谋,和有本领的党羽跟来,否则不会如此胆大。经此一来,连田通也因想起以前仇恨和老贼的淫凶无耻、丧尽天良种种可恶可恨之事,觉着姜飞有其师必有其徒。小小年纪这样坏法,动了真气,认为这小孩任多聪明,既在老贼门下受了熏染,小小年纪,便命他拿了独门兵刃暗器出来犯险闹鬼,定是一个坏种。就是勉强收下,也难将其变好;何况老贼不死,他决不会降心相从。再一想到老贼本领比自己高得多,这小狗虽未学全,必已知道深浅高低,也必看我不起。方才的话又是那么尖刁刻薄,狂妄已极,越想越恨,不由把收徒之念消个干净,反更痛恨。一面暗打主意,朝商义等同党暗使眼色,不令开口;一面留神察听下去。
姜飞自觉贼党被他僵住,还在得意,一点也不觉得。田通听他说完,阴恻恻笑道:“你说完了么?不错,你我素无仇怨过节,自来敌人之敌即我之友,你只说的是真话,怎么都好办。你的兵器果如你所言,我们也决不要。至于马的来路,你此时恐还不到肯说时候。我只问你,杀死老淫贼的那两人是谁?这两件兵器你可学会?演习出来先使我们看上一眼再谈别的,你愿意么?”姜飞想起师父曾说,外面仇敌太多,更有朝中阉党是我们的死对头,此去路上不可提说各位师长姓名,否则遇到自己人和对我们敬畏的绿林中人虽能得到照应,遇到强仇大敌立有杀身之祸,再不便要生出别的枝节等话,想了想,不愿明言,暗付:昨日不该说假话,没想到此马竟有这大来历,不回他一个真凭实据,对方决不相信。师长姓名虽不便说,本门武功和这独门兵器不是寻常,对方总可看出几分。近来这一枪一笔我已练得精熟,何不照他所说演将出来,然后相机应付?贼党现在对我已不敢轻视,他见我小小年纪,武功竟有高明传授,知我师长不是常人,必更另眼相看。只要看出他一点情虚,话便好说得多。主意打定,笑答:“田二爷无须多疑,师长名姓来时奉命,恐我们年轻丢他的人,不许在外乱说,未便明言。至于那马来路,我便实说也必不肯相信,只有动家伙才是真的。老淫贼实是我两位师伯叔所杀,我弟兄得到他这兵刃暗器才只一个多月。虽然年幼力薄,功夫有限,但是本门传授我已学了两手。今当诸位演习一番。为了表明我弟兄实是无心来此,并无别念,老淫贼死鬼虽未见过,恐连那几根老骨头也被消灭,说不得只好领命献丑了。”
田、商二人见他居然答应,因觉老贼阴险狡猾,一个小徒弟敢派出来做奸细,必有几分拿手。为防姜飞拿到兵刃暗器出甚花样,乘机闹鬼,冷不防暗箭伤人,自己不怕,伤了别的同党,故意问道,“我们早看出你不是寻常幼童,得过高明传授,这兵刃暗器有好几件,你是如何练法?”姜飞只想全数得回,表面大方,眼看就在旁边桌上,没有去拿,心中却是盼望已极,笑说:“我的东西自然还我,我向例同时应用,都还给我好了。”田、商二人闻言越生疑心,但又不能推托,方要开口,姜飞又道:“这些兵器本是两份,听说老淫贼平日只用一份,另一份暗带身上,轻不解下,被我四师叔取来,分与我弟兄一人一份。你们既知此贼独门兵器,便应知道老淫贼如其不死,他这当年随身片刻不离的吃饭家伙怎会随便送人,一份不留?现在我只要取一份,另一份请你派人送与我那沈大哥,就便看他如已起身,请同来此一谈如何?”
姜飞原防沈鸿阅历更浅,人又忠厚,受贼党欺侮,又不知贼党对他是否还有别的阴谋。又看出贼党似有疑念,想借说话探听,减少对方的疑心。不料田、商二人见他聪明绝顶,机警过人,疑念已深。他话越说得巧,越不放心,暗中早打手势,命人准备地方,闻言笑答:“你说得好,但是人心难测,我们和老淫贼仇恨太深,不是他的徒党自无话说,否则任你舌如莲花、胁生双翅,也必难逃公道。我们情愿暂时怠慢,等看准你的来历向你道歉,别的都谈不到。还有那匹马关系重要,你尚没有交代。为了敌友尚未分明,你如是老贼淫一党,就你年轻也难活命,那马另有主人。我们为了老淫贼,正在寻他,既是自行投到,当然不会放过,此时更不必提。房中地势较仄,又有许多家具,碍手碍脚,我领你去到里套间空房中演习,看看你是什么来路再定吧。”姜飞见房甚宽大,本门武功又是能大能小,方圆五尺之地便可施展,方在暗笑。贼党空有这样大的势派,并不开眼,以为练武便要往来纵跳,地方小了不行,方想就势点他两句,忽又瞥见房窗外破纸洞口有人窥探打手势,那人似穿着一身黑衣,并朝自己点头微笑,只未看清面目,一瞥即隐。天已大亮,阴雨之中光景还是昏黑,那人身法轻快到了极点,两次暗中隐现,房内外八九个敌人一个也未看出,心中惊奇,胆气越壮。因有来人示意,便未开口。田通又说:“你那同伴你来时刚睡不久,在未问明以前我们决不难为,无须探甚口气,随我走吧。”姜飞方要拿那兵刃,田通已命方才来贼先送往隔室相待,只得罢了。
田、商二人随领姜飞走到靠壁一面,姜飞见是一片油灰墙,油饰甚新。墙上挂着一幅八尺来长、两三尺宽的镜屏,并无门户。田通手朝墙上一按,铮的一串响声过处,镜屏忽然往下一沉,后面立现一门,笑说:“此是我们练武之所,地方尚大,也最清静。”姜飞未进门时,已觉那墙平整坚固,上有油漆,与别的灰墙不同,又有这样暗门,悄悄用手一试,通体竟是钢铁制成,料知此去伏有危机,一个不好休想脱身。见商义已先走进,田通满面诡笑同立身旁,这才想起换地方的用意,事已至此,不能不算,怕也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假作从容,笑嘻嘻同了进去。到后一看,里面乃是一间穹顶圆形、约有三丈方圆的空房。上下四壁都是铁板建成,先去贼党不知由何处走进,共总几句话的工夫业已先到。墙和地板虽是一片片的铁板拼成,各有条缝,急切间却看不出有甚门户。只听铮的一声,回顾来路门已不见,也成了一片整壁,心虽惊疑,表面仍装镇静,笑道:“照我本门传授,只有五尺方圆之地便可练上一套,何必要费这大一片铜墙铁壁。自来客随主便,诸位真要挽留我弟兄,多扰你们几日,也只领谢盛意,决不会走。这样慎重其事,真太看得起我这小孩子了。”商义见他始终倚仗口舌灵巧,说话带刺,不禁怒道:“此时还看不透你是什么变的,谁看得起你这小狗,不过我们一经查明你的来历与所料相同,便要拿你开刀诱敌,好叫老淫贼自投罗网,打算一举两便,省得费事罢了。废话少说,兵刃暗器全数还你,只管演习去吧。”
说时,姜飞早见前贼所送兵刃暗器放在前面铁桩之上。再看室中空无一物,只前半间高高低低竖着将近百根长短大小不等的铁桩。房顶还有好些碗口大小用以通风的小洞。上面一层好似还有罩篷,耳听雨打铁篷之声密如擂鼓,雨水却无一滴下流。闻言也是有气,冷笑说道:“自来双方动武胜者为强,以势凌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弟兄来者是客,何况此时真相未分,是否如你所料还不一定,你不过坐山虎,仗着人多,欺我人小,便出口伤人,谁还怕你不成?是好的和我一对一分个高低。我如打败,那马情愿奉送,死活听命,决不皱眉。我如得胜,便不必多言,好好送我弟兄上路,这样骄狂骂人作甚?”商义性情毛躁,越发暴跳,刚怒喝得一声,田通在旁暗察姜飞到这生死关头,人已被困铁牢之中,始终神态自若,毫不在意,素性多疑,重又勾动前念,断定不是具有极大来历,便是大援在后。想起近年经历,再见姜飞理直气壮,发话刻薄,兵刃暗器就在旁边并不先取,决不似身临绝境,情急拼命之状。方才一纵身法又是那么轻灵。再想起目前几个最有名的大侠昔年初出道时也是年轻秀气,貌不惊人,本领却高到极点,许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全跌倒在这些人的手里。如无真才实学,便有大援在后,眼前总落人手,危机瞬息,怎敢如此胆大气盛?不能因其年幼便加轻视,真与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这人怎丢得起?不如始终当他敌人看待,到时还有说词,由不得心情一虚,不等商义发作,忙把手拉住,紧了一紧,一面暗中示意,一面笑道:“你这小人真个少有,不问你是甚来路,有无本领,这大胆子连我也都佩服。现在我们因你形迹可疑,全当仇敌门人看待。本未和你讲甚情理过节,无人和你对手,你又不肯明说,在未查明以前暂时只好委屈一点,你自己动手练吧!”姜飞知他最是狡猾,冷笑答道:“我知你老奸巨猾,样样都留退步,不比这胖子心直口快,人还忠厚。你们无缘无故当我仇敌,我还有甚客气,恐打不过我丢人,我一人独练也好。”
田、商二人俱都愤怒,正想喝骂,姜飞话到末句,人随声起,早将真气运足,冷不防轻轻一纵便是丈许高远。落到桩前,先将暗器佩向身旁,一手拿起钩连枪柄,看了一看,一抖便直。一手握着判宫笔,刚喊一声“献丑”,耳听丝丝两声,加上铮的一声微响,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原来就这奋身一纵、佩带暗器、手取兵刃转眼之间,同来三人已不知去向,四面都是铁墙。不知对方拿不准他来路,师长姓名又不肯说,疑念大深。一面借着练武看他本领来历,一面正在暗中察看。忙朝四面墙上一推一试,竟似通体一片,铁板甚厚,休想动他分毫,知已落在敌人牢笼之中,将人困住。想起大哥沈鸿走时未起,贼党对一幼童这等阴恶强横,口气又是那么凶残,对他决无善状。大哥是个读书人,人又忠厚,虽因服过灵药,身轻力健,又肯用功,进境极快,终是初学不久,算起来还不如自己。对于这类老奸巨猾的江洋大盗岂能应付,越想越情急,始而气得破口大骂:“贼党无耻,连我一个小孩子都不敢明刀明枪一分高下,只有阴谋暗算!”为了情急太甚,一面用兵器朝铁墙上乱敲乱打,口中大骂了一阵。见无回音,料知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想起师长威名,老淫贼又是李老前辈兄妹所杀,贼党知道自己来历,只一害怕便有生机,忙中无计,说时又不愿将二位师长姓名明说出来,只将李氏兄妹杀贼经过照实说出,并说这些兵刃暗器均是女侠李玉红师叔传授,竟未提到独手丐席泗、六师叔杜德与此时往寻的乐游子等诸位师长一字。骂了一阵,正在气愤,忽听左边墙上有人笑道:“你那钩连枪还没有练过,闹些什么?”仰面一望,上面忽现一个小圆门,内有一人正是田通,说完人面即隐,门也关上。这才想起对方还是想借练武考验,人也隐在铁墙之后。仔细一看,果然小圆门左近有一列手指大小洞眼,干着急无用,只得强忍愤怒,把气沉稳,把师父枪法、笔法以全力施展出来。初意贼党看出自己是武当派嫡传,必要另眼相看。二次见面索性告以真情,也许能够脱身,哪知他这一练反倒加深敌人惊疑仇视。刚把一套练完,还未施展暗器,忽听隔墙一声怒吼,跟着金铁交鸣,墙上一片乱响。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