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珩视角)
我一路上言笑晏晏,诗黎却颇为冷淡。
“诗女侠,请随我来。”我抬起右手想扶她,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又伸了伸手,一眼觑见她身侧森森剑鞘,还是默默把手缩了回来。
“诗女……老师,”我改了称呼,牵起唇角,露齿笑道,“你既为我师,不如就住在离我最近的西厢房吧,这样也方便你教导我剑术。”
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眼角的泪痣竟显出三分邪气,似嘲弄,似不屑,终究是缓了神色,微微一点头,算是应允。
冷淡无妨,嘲弄也无碍,住在我的卧榻之侧,朝夕相处,自有办法让你为我所用。
“瑾萱,给诗老师收拾细软。”我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这天越发炎热难耐了,对了,让人去冰井把红木冰鉴搬来。诗老师是我西宾,自然要比我房里的更大。”
“多谢大小姐美意。”诗黎将包裹置于案上,虽是道谢,语气却不卑不亢。
我心下对她更喜:“诗老师请先行自便,一炷香后请随我去拜见家父,共进晚饭。”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才听到一声“好”。
我径自向东,回到卧房内,漫不经心地看着铜鉴中凌乱的发丝。
“大小姐,我命人一路跟着诗姑娘,并无发现异样。”李首领李育虎不知何时已经到我房中复命。
我重新理了理了鬓角,将胭脂晕染在颊边唇间:“此番辛苦李首领了。”
李首领见我此番动作,愧疚道:“这位诗姑娘剑术实是高超,育虎力不能及,让大小姐蒙羞,请大小姐责罚。”
我扭身看他:“蒙羞?我倒是不羞,不知道李首领羞还是不羞?你们这帮侍卫平日里也太疏于练习了,被诗老师一人打得落花流水。治你一个监管不力之罪可有怨言?”
“……属下不敢。”
原来预先请罪只是以退为进,怕是不服?
我话锋一转:“不过李首领随我多年,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今日我有意试探老师武艺品性,也多亏李首领及时领悟我隐含之意,陪我演苍莽武夫,唱了一出红脸,咱们也算是有主仆之契了。罚的事情,一会儿自有我爹爹处置,赏的事情,也少不了你。”
“多谢大小姐念及在下忠心。”
如果不赏他,就是不近人情、不体恤下人了,唉,真是不管事,不知管家难。不过此时,更重要的是让诗老师见我父亲,我好正式拜她为师,也能顺势留她长住,学习剑术。
我生在武林盟主家,虽然自身资质平平,但从小也是见识了十八般武艺,各家各式也如数家珍,兵器之中,最喜欢的就是剑了,长剑挥舞,碎云斩月,或劫富济贫,或斩魔除孽,那才是真正的侠女风范。如今能够遇到这样一位满足我对女侠幻想的人才,也是一大缘分。
再次见到诗黎,她已换上一身水蓝长衫,袖口两襟的藏色滚边小巧精致,长发半散,神态慵懒。
我忙凑上前:“老师你看,这里抱厦是府中家仆的居所,看到池塘没?池塘那头的花厅是我平日理事之处,再往南边的第一进院落,是屯放兵器之处,再往南,是府中守卫练武的地方,还有这座假山,老师你看这假山像什么?”
诗黎长叹一口气:“我并不想知道……”
我自说自话:“你看假山顶突出两块,像不像羊角,侧面逸出的枝丫,像不像‘我’字上的一点,这就合成了一个‘义’字。这是云家在武林盟集会之日送来的,老师你侠情仗义……”
她很少搭话,我便索性把她当作木头人,这一路上倒也不曾冷场,看到“公明正大”四个大字,便知已经到了父亲起居正堂。
“爹爹,”反正身边的木头人不理我,我转而向父亲娇嗔,“今日女儿有一桩大事要告诉你。”
“你倒好,人还没来,声音就先到了。唉,怎么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了?”
“爹爹,你往常从不说我这些的。”我撇嘴。
“这不是你快要嫁人了……”
“好了,爹爹,这件事情我们私下里从长计议,我这还带了客人呢!”
“有贵客来怎么不早说……”
诗黎这才缓步进屋,我忙一把将她拉过来:“这是诗黎老师,我的新客人。父亲你看,老师的名字是不是特别好听?雅乐之诗,苍生之黎。是不是很有女侠风范?更厉害的是老师出神入化的剑术。”接着又向诗黎道:“这就是家父了。”
诗黎抱拳,朗声行礼:“晚辈诗黎,乃江南无名小卒,承蒙连家小姐赏识,将在府上叨扰数日,特来拜谢家主。”
父亲忙道:“诗姑娘客气了,既然小女有意拜姑娘为西席,那姑娘更是府上贵宾了。”转过头来又责怪我:“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怠慢了客人。”
我忙上前,挽住爹爹的手,撒娇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早已让瑾萱安排妥当了,老师就住在离我最近的西厢房。”
不多时,晚饭已由家仆摆上,除日常的荤素菜色,时蔬鲜汤外,还有冰镇的瓜果解暑。
“我家小女,别看平日里大大咧咧,不学无术,但是从小耳濡目染,见了不少奇人异事,可令她这么赞不绝口的,诗姑娘可是第一人。只是还不知诗姑娘师承何门何派?”
“家师早在前朝就退隐山林,不问武林中事。并非什么名门盛派,不及连家门楣,连盟主和连小姐谬赞了。”
“世外多高人。我连家虽名列武林榜首,但也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敢问令师名号?”
诗黎迟疑道:“这……家师不过山野中人,姓诗,单名一个墨字。”
我见诗黎语焉不详,似有难言之隐,这随口说出的名号,还不知真假,不待父亲追问,连忙解围:“好了好了,我都饿了,你们快别客套了。老师你看,这道‘洛阳燕菜’乃是本地特色菜,老师在别处怕是没见到过吧?”
我食指轻点,指向那道“洛阳燕菜”,那菜状似燕窝,实则是海参、鱿鱼、鸡脯、萝卜、菌菜切条拼凑而成,菜上铺陈淡黄色牡丹花瓣形的面点,团团簇簇,鲜嫩异常。
有我的介入,这桌上气氛缓和不少,食筷交接,抬头看去却见父亲暗示我饭后留下。
饭后,我只以父亲寿辰将至,要与他商议寿宴当天事宜为由,让瑾萱送诗黎回东院,留下来等待父亲发问。
“父亲将我留下,是为着老师的事情吗?”
“自然,你与诗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今日我下山采办爹爹大寿所用货物,李育虎在前清道,不知怎么就和老师起了冲突。”我微仰头,“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俊的剑法。”
“下山?!”父亲气得法令纹更深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山上思过吗?!我不说你,你还好意思提起?”
我暗自吐舌,只好撒娇:“爹爹,我们明明在说老师。”
“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那诗姑娘瞧着小小年纪,却城府颇深,又对我们搪塞身份,不知是何目的,你将她留在身边,我不放心。”
“爹爹啊,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已让李育虎去探查她的底细了,不日就有结果。”
“这样最好,你身边的人我不多管。”父亲突然正色,“眼下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
我见父亲说得郑重,便正襟而坐:“父亲请讲。”
“我五十寿辰,武林中大小帮派都要派人拜寿,武林中人已是多年未行如此盛会。借此,我想让有意成为我连家女婿的青年才俊比试一番,就在府中白虎堂,你届时在台下细细观察,定要选出一位良人。到时,此人赢了比试,也能为日后在武林中立威打下基础。”
“爹爹执意如此吗?”我垂下眼,“若我嫁人之后,过得不快乐呢?”
“莫要任性,珩儿。此次所来之人,皆是武艺品性上乘,把你交到他们中任何一人手中,我都放心。况且你们还有相处的时间,能够培养培养感情。”父亲眼角尽显疲态,“爹爹也有爹爹的为难之处。你先回去罢。”
我一肚子的话都梗在喉间,滚了几滚,终是咽了下去。
寂月皎皎,我信步走到亭中,夏风乍起,将暑气吹散了几分,吹得宽大裙裾衣袂飘飘忽忽。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
明月若有情,又怎么会置我于如此境地?
我踢掉鞋子,倚栏抱膝而坐。
“抬臂!”
“抹!”
“向下斩!”
“刺左翼!”
艳阳下我的汗水和着脂粉挥洒而下,而始作俑者诗黎正在亭子里避暑纳凉,瑾萱还在旁边为她摇着扇子。
“老师,这样对吗?”我又一次抬起酸痛的手臂,向下,再向左,一斩一刺。
“下手要沉,出剑要轻快。”诗黎摇头,舀起一勺冰镇的酸梅汤细细品尝,“继续。”
“老师,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我揉揉酸胀的胳膊。
“是你要学剑的,自己却不肯吃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学武之人自古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师剑法如此精湛,怕是比别人更能吃苦吧。”我不由道。
久久没听到答复,我望向诗黎。
“苦为何物?”诗黎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