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花

世界那么大，可是我的世界，很小很小。

——《青空之鸟》

之前在写《青空之鸟》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让薛壤这个角色在书中死去？

我最后设定他坠机是因为沙千鸟的那句话：我要做那青空上的飞鸟，永远高高在上，让所有人都仰望我、欣赏我，我不想跌进泥沼，永远也不要。

她是何等骄傲的人？她从不惧怕这世间上的任何东西，正是因为只有满身的锋芒，所以这只飞鸟要从高空中坠落下来才知成长与柔软。

让沙千鸟坠机？不能，因为她坠机了就没有办法成长了，于是我就选择了薛壤。薛壤是她年少时真正喜欢过的人，代表她的柔软与美好，还有过去。薛壤替沙千鸟承受了“高空之难”，让她明白真正的青空之鸟面对任何险阻，都能展翅高飞。

薛壤死的时候，我是难过的。那两章我写了半个月，心里一度难过不已。

因为我很喜欢薛壤，他代表的是每个人的初恋，是我们记忆里情窦初开的模样。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能陪你从青梅竹马走到白首天涯，该多好？

于是，我就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一个温暖的，可以从青梅竹马走到白首天涯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叫慕楠，女孩叫奚茹。

名字很美好吧？他们本身也很美好。

大约是2005年，十六岁的奚茹很喜欢去镇上的一个公园看书。那个公园叫石楠花公园，园子里开满了簇拥的石楠花。

奚茹是一个非常娴静的人，在班上，与文艺有关的任何工作，老师都会很放心地交给她。教室的黑板报是她写画的，校园广播站每天下午适时响起她那温柔甜美的嗓音播音，学校张贴栏上每个月都有她手写的诗行，在学校里，无论男生女生都很喜欢她。

这样美好的一个姑娘，身边不缺朋友，可她偏偏喜欢独来独往。

她曾说：“我不是不愿意与朋友交往，只是更喜欢独处的感觉。独处的时候我可以将大脑放空，冥想很多东西。”

她最喜欢独处的地方，便是石楠花公园了。

每个夕阳染红天际的傍晚，她都会带着一本牛皮纸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来到公园。公园的深处有许多白漆长椅，她会选择朝西的方向坐下，让暖人的夕阳余晖照在自己的身上。

奚茹的牛皮纸笔记本上写的全是随笔，今天的心情、未来的希冀、学校角落的青春、公园门口白色的扇骨木，全都融合在她漂亮的钢笔尖下，转化成未来值得回忆的美好。

某天夕阳沉沉，照得人疲乏。奚茹两只眼皮不停地打着架，于是她想靠着长椅小憩一会儿。可这次的小憩她却睡了很长时间，等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看不见夕阳的影子，只有长椅上方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

“呀——”奚茹惊呼一声，连忙站起来。

手腕上手表的时间告诉她，再不回家就会被妈妈骂了。于是她匆匆地整理下衣服和头发，往公园的出口跑去。

那只淡褐色封面的笔记本和黑色的钢笔孤零零躺在长椅下的石板上，被大意的主人所忘记。

第二天，奚茹翻遍了家里每个角落，又去学校把书桌掏了个空，仍旧没有见到自己的笔记本。

“哪里去了呢？”奚茹抖抖自己的书包，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

“奚茹，你在找什么？”唯一走得近的好友向晴从前桌转身，好奇地问。

奚茹将书包放在腿上，看着向晴的两眼放空：“我笔记本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

向晴往这边探了探身子：“你昨天放学不是带回去了吗？”

向晴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奚茹的脑海炸开，是了，昨天下午她带着笔记本去石楠花公园，好像最后并没有带回家。

“完了，我好像落在公园了。”奚茹苦恼地敲敲脑袋，就知道不该睡着，睡着了总会误事。

“你别急，第四节课是体育课，我们偷偷出去找找。”向晴安慰着奚茹。

那个笔记本记录了奚茹高一半年来的所有点滴，向晴晓得它对奚茹有多重要。

于是上体育课时，向晴对体育老师称自己身体抱恙，让奚茹送她去医务室。老师同意了，向晴便拉着奚茹偷偷从学校后门钻了出去。

她们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地来到石楠花公园，找到昨晚奚茹小憩的那张椅子，然后趴在四周不停地寻找。

没有笔记本，没有奚茹的那本牛皮纸笔记本。

她们找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

“奚茹，肯定被别人捡走了吧。”向晴跪在地上，看着奚茹。

奚茹有些懊恼，四下张望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算了，我们再买一本？”向晴拉拉奚茹的袖子。

奚茹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往回走。她边走边扭头看笔记本丢失的地方，心里有微微的不甘。笔记本丢了，钢笔也丢了，这让她觉得那些往事也丢了。

虽然往事可以一直记在心里，但奚茹勤勤恳恳写了半年，就这样不见了，她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

那天她走出公园的时候，门口石楠花掉下的细碎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被风轻轻一吹，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她走后不久，约莫是上午下课后不长的时间，有一个上身穿着起了褶的白色T恤、下身套着蓝色校服裤子的男孩子跑进了石楠花公园。他快步走到刚刚奚茹找东西的地方，抬头张望了下四周。

还是没来吗？那个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的女生。

他昨晚来公园散步，无意间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笔记本，于是就捡了起来。他在原地等了失主一个小时，最后天色实在太晚了，不得已才先回家。

他在暖黄色灯光下看过这本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写着利落潇洒的两个字：奚茹。这么好听的名字，这么好看的字，不用想也是个女孩子了。只是男孩不敢往下翻，因为他知道这里面可能有女生的秘密，偷看人家的秘密总归是不好的。

于是，他只能选择在原地等女生。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本笔记本对女生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她会回来找的。只是男孩来了公园好多次，都没有碰见那个女生。

又一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同班的男生扎堆打趣他：“慕楠，又去等漂亮的女失主啦？”

慕楠小麦色的脸上一红，鼓起腮帮子说：“去去去！”

“哈哈，慕楠你真是太执着了，说不定是人不要这个本子了呢？”

慕楠自动屏蔽那群坏小子的嘲笑声，回到自己的位置，抓着自己的寸头沉思。忽然间，他脑海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赶紧在作业纸上撕下半张纸，在上面写道：

我捡到了你的笔记本，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都没有看到你。

——石楠花

“哟哟，慕楠，写情书哪。”身后的坏小子们又像牛皮糖一样凑了上来。慕楠捂住纸条，扭头冲他们喊：“烦死了，走开啊。”

“慕楠动心了！”坏小子们不顾慕楠的难为情，嬉笑着打趣他。

慕楠一只手捂着脸，苦恼道：“真的是……”

那群家伙，平时调戏隔壁班的女孩子就算了，现在居然把调戏目标对准他了。真不该把捡到笔记本的事情告诉他们，一群小子比姑娘还八卦长舌。

罢了，懒得去应付他们。慕楠将纸条夹在笔记本里，开始准备下午的课程。那个笔记本他一直带着，不敢贸然放在丢失的地方，因为他怕被别人拿走就不还给那个女生了，所以，不如留在自己这里好。

下午放学，慕楠骑着单车飞快地来到了石楠花公园。他将车停在门口，走进了公园，来到长椅的地方——还是没有遇见那个丢失笔记本的女生。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嵌进长椅的缝隙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妥，生怕女生看不见，于是反复好几次，才终于放在了让自己满意的地方。

“希望你早早看见。”他对着长椅诚恳地说了这句话，然后离开公园，骑着单车飞奔回家。

从捡到这个笔记本开始，他的心就一直忐忑。这样的忐忑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生。这样的情绪，对于当时不过十六岁的他来说，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张纸条安稳地待在长椅的缝隙里，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半个月里，小镇上下过雨、刮过风、出过明媚的太阳，那半截裸露在外的白色纸张慢慢地变硬、泛黄。

终于，它等到了被人发现的那一天。

那是四月底的时候，奚茹已经数不清来到这里多少次了。她坐在长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里面播放的是南拳妈妈的《小时候》，手上捧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看书看到双眼疲惫的时候，她揉了揉眼，手掌撑着长椅想站起来。可她手掌忽然碰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看见了长椅缝隙里泛黄的小纸条。

奚茹好奇地将纸条抽出来，见它被叠得工工整整的，于是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

纸条上有一行用圆珠笔写得工整的字，奚茹看到纸条上的内容时，顿时吸了一口气。她慌忙站起来，下意识地看看来往的行人，又慢慢地坐回原处。

半截纸张都泛黄了，一定留在这里很久了吧？奚茹沮丧地弓着背，目光投向别处。写纸条的是什么人呢？纸条上没写名字也没写地址，只有一个署名——石楠花。

“石楠花……”奚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转身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写上：

很抱歉，我现在才看见你的留言。我是笔记本的失主奚茹，我们约这周五下午六点在这里见面好吗？

写完后，她将纸张叠好放进之前的缝隙里。

今天才周一，距离周五还有四天的时间，那个捡到笔记本的人应该会看见吧？

想到这里，奚茹的心情禁不住地雀跃起来。因为笔记本快要失而复得了，也可以遇见一个温暖又美好的人吧？

好不容易挨到周五，奚茹拉着向晴壮胆，来到了公园。

她们人手一支冰激凌，奶油融化后流到了指尖上，但那个捡到笔记本的人却还没有来。

“奚茹，他不会不来了吧？”向晴问。

“不。”奚茹摇摇头，“他会来。”

一个捡到别人东西，还不忘留下纸条给失主的人，怎么会看到信息不赴约呢？奚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可是慢慢地，夕阳慢慢落下，她们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奚茹缓缓站起来，目光落在长椅上。那条缝隙里的纸张好像还没被人发现呢。

她走过去将纸条抽出来，看见上面仍旧是自己的留言，不免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她将那张纸条塞进自己书包，又重新拿出纸笔写了一张纸条：

你好，我是奚茹。你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到时我过去取丢失的笔记本。另外，谢谢你。

向晴问：“你为什么不留下自己的地址让他送过来？”

奚茹将纸条塞进长椅缝隙里，往公园出口缓缓走去：“人家捡到你的东西，出于礼貌，还是自己亲自去取比较好吧。”

“是是是，你是奚茹，你说什么都对。”向晴不再纠结，伸手挽着奚茹的胳膊，“明天是周末，一起去看电影？”

“行吧，放松放松。”奚茹微微笑起来。

这时，一道身影从奚茹身侧擦过，差一点儿撞到她。

“对不起，对不起。”莽撞的少年将滑下手臂的书包带子往上一拉，对奚茹抱歉地鞠躬。

奚茹微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向晴一起离开。

少年看着女生的背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慕楠，注意点儿！”告诫了一下自己，他又匆匆地跑去了长椅的地方。

今天裸露在外的半截纸张颜色是白色的！

终于看见了吗？慕楠的脸上绽开笑容，连忙将纸条抽了出来。

果然是她的笔迹呢，那个叫奚茹的女孩。

慕楠的脸上泛着两朵红云，他掏出纸笔，将自己的信息全部留在了纸条上：

不用客气，奚茹。

我是二中高中部一年级（5）班的，班上头发最短的那个男生就是我。这样吧，我把我的QQ、电话号码都留给你，也方便你与我联系。

QQ：1××00423 电话：18××6316369

——石楠花

将纸条重新塞进缝隙，慕楠的心中莫名涌出一丝期待。期待某一天他能在教室门口看到往里头张望的陌生少女，期待某一天他能真正地见到她。

骑车回家的途中，风拂过慕楠的脸庞，将他脸上的笑容吹皱成了一朵花。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次际遇如同一场美梦。

也许那个素未谋面的叫奚茹的女孩儿已经不经意地闯进了少年的心里，他分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但就是想见到她、认识她、了解她。

仅仅如此，就足够了。

周日，日光和煦。

奚茹从图书馆回来，特意拐了个弯去石楠花公园。

当看到缝隙里翻新的纸条时，她急忙把书本放下，将那张纸条抽了出来。

看到纸条上的内容时，奚茹将纸张盖在脸上，笑了起来。

当心里如小鹿乱撞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次“见面”，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丢失的笔记本，也许还有一丝丝因为那个叫作“石楠花”的少年的缘故吧。

二中一年级呢，跟自己差不多同岁吧？明天周一，明天去找他，可是，找到他该怎么开口才好呢？他又长什么样子呢？他说头发最短的那个人是他，是个小平头吧。

奚茹的脑海里被各种奇怪的画面占据，直到最后微微红脸，才打消这些幻想，握紧手里的纸条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奚茹守在电话机面前，望着红色的电话筒迟疑了很久。她变换着不同的姿势撑在电话桌上，爸爸妈妈说出去散步时，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爸爸妈妈走后，奚茹特意将门反锁起来，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纸条上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一个少年接了起来：“喂，你好，慕家。”

奚茹急忙捂住嘴，心脏跳动的声音更加剧烈。

那是个十分好听的声音，就像山间的泉水一样，干净清澈，不沾染任何杂质。

“喂，你好？请问是……”慕楠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奚茹转了个身，靠在电话桌上，手指不停地缠绕着电话线，有些紧张地开口，“你……你好。”

“嗯，请问你找谁？”

奚茹又离开电话桌，面对电话的方向站好，咬了下嘴唇开口道：“我找你。”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询问道：“奚茹？”

奚茹更加手足无措，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说：“我……明天中午来找你，嗯……来拿我的笔记本。”

“好啊，我明天等你。”少年平缓地说。

“嗯！”奚茹应道，然后将电话挂上。

可挂上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忘记说谢谢，忘记说再见，就这样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未免也太不礼貌了吧？

奚茹对着电话叹了一口气，想，有什么话明天说吧。不管是忘记开口的谢谢还是再见，明天说吧。

她放松心情，转而洗漱完回了卧室。

窗外夜色朦胧，星星躲进了迷雾之中。

第二天，奚茹特意换上了洗得干净的校服裙，心情愉悦地去了学校。她刚在学校门口停稳单车进了学校后，就从旁边钻出来三个男孩子。其中两个拽着另一个，怂恿他去扎破奚茹单车的轮胎，这样，下午放学他就可以有借口送奚茹回家了。

可是男生无论如何也扎不破刚换上的新轮胎，于是他便将车链子和刹车线破坏了。三个男孩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地击掌，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中午，奚茹还没吃饭便准备骑车去二中了。见车链条被破坏，她三下五除二便重新装好，当时也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

正准备去打饭的“肇事者”看到向晴身边没有奚茹时，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声：“向晴，奚茹不去吃午饭啊？”

向晴随口答道：“奚茹去二中了。”

“去二中？”男生一下子跳了起来，“她去二中做什么？”

向晴懒懒地看了男生一眼，故意调戏：“见如意郎君呀，怎么样姚安，你有没有吃醋呢？”

从高一开始，姚安就喜欢在奚茹面前献殷勤，整个高中部的人都知道。闻言，姚安脸色一变，将饭盒一丢，匆匆地跑了出去。

“干吗啊这是？”向晴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的背影嘀咕。

姚安像风一样，来到校门口时，果然看见那辆问题单车不见了。

“啊，蠢蛋！”姚安一边骂自己一边骑上自己的单车，往二中的方向追去。一路上他像烧了尾巴似的，不顾一切地疯狂往前冲去。

“奚茹！奚茹！”他大声地喊着，路人都不解地盯着这个不惧危险、一脸紧张的男生。

终于，在半路的时候，他看到了前面蹬着单车的少女。彼时，少女前方是一段下坡路。姚安朝少女挥着手，大声喊：“奚茹！停下，快停下！危险！”

奚茹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姚安飞快地骑车过来，一边还在说：“刹车坏了，快停下！”

奚茹心里咯噔一下，扭回头时下意识地握紧刹车，可单车却控制不住地往下坡路段疾驰而去。

“啊——”奚茹尖叫一声，车把手不停地晃来晃去。终于，她随着单车一歪，一起滚到了斜坡旁的池塘里。

“奚茹！”姚安跳下车，急急忙忙地往池塘滑下去。旁边的路人看见了，纷纷呼喊起来，“有人落水啦，救命呀！”

最后，姚安托着奚茹从池塘里站了起来，奚茹的额头上一片通红，晕乎乎地栽倒在姚安的怀里。几个大人将两个孩子救上去，姚安看着昏迷的奚茹，内疚地哭了起来。

有人开着车将奚茹送进了医院，姚安跟着进了医院。

没过多久，老师和奚茹的家长都赶来了医院，看到他们焦虑的神情，姚安不敢开口承认此事因自己而起。他像只胆怯的猫咪，在医院的角落瑟瑟发抖。

不过好在奚茹没有生命危险，池塘的水不深，但是奚茹掉下去的时候脑袋撞上了护栏桩子，恐怕要留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了。

姚安跟着老师回去，不停地问：“老师，奚茹要住院多久啊？”

“老师，我能经常去看她吗？”

“老师，我可以带班长去给她补落下的功课吗？”

对于这些要求，老师一一回绝了。谁不知道姚安是个差等生，他自己都耐不住性子学习，还要带人去陪别人学习，谁信呢？

可是老师不知道，再糟糕的孩子，心中都有一片柔软的地方。为了内心深处的柔软，他可以做一切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从奚茹住院开始，姚安每天放学都往医院跑。

外人的七嘴八舌，他都不在意。他只想陪陪奚茹、帮帮奚茹，以此来表达内心的愧疚。

只是那个一直等着奚茹的慕楠，心中却充满了失落。

那天中午，慕楠等在教室里，连上厕所都憋着，可是奚茹没有来。他又连续好几天去了石楠花公园，长椅的缝隙中也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他想拿起电话回拨给奚茹，却一次又一次的没能鼓起勇气。

她到底为什么没有来呢？慕楠始终想不明白。

终于某一天，班上的坏小子们冲进教室挥着一封信对慕楠喊道：“嘿嘿嘿！慕楠，那个小妞给你写情书啦！”

班上顿时热闹起来，慕楠愣了会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满脸通红。

“给我给我！”慕楠去追他们，想夺回那一封来自奚茹的信，可是那群坏小子围着教室转圈，就是不把信交给慕楠。

慕楠站在教室后面气呼呼的，鼻孔都快冒烟了。

“行了，不逗你了。”见慕楠生气了，坏小子将信封塞进他手里。他虽然调皮捣蛋，但他知道不能对别人的秘密开太过分的玩笑。

“烦死了。”慕楠埋怨了一声，拿着信躲进了男厕所。

他躲在隔间里，小心地拆开那封信，看着熟悉的字体：

石楠花，对不起，我失约了。

找你的那天在路上出了点事，我不小心摔进了池塘里，现在还在医院待着呢。

对不起，石楠花。爸爸妈妈知道我受伤的原因后，勒令我不准再去找你。

我们不要见面了吧，那个笔记本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谢谢你。

——奚茹

看完信后，慕楠的心情又焦急又怅惋，焦急的是她为了来找他受伤了，怅惋的是她的那一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

慕楠不怪奚茹，只是小小的心脏忽然不知名地隐隐作痛。他明明都没见过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大概是因为将近两个月的微妙“邂逅”，满腔期待一下子变成了失望，内心有些不适应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他如此安慰自己。

奚茹不回来拿笔记本了，慕楠将它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就好像把某个人也藏在了内心最深处。他偶尔路过石楠花公园，还是会忍不住驻足，思索一会儿又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对在此处遇见奚茹抱有一丝期待。

可是他转念一想，奚茹在医院呢，他怎么会遇到她呢？

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要不……去医院偷偷看看她？哪怕一眼也好。只是偷偷看一眼，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慕楠似乎怕留下遗憾，脑袋一热，骑着车往小镇上唯一的医院赶过去。

医院一个临湖的病房里，姚安乖巧地站在病床前，床上的女生皱起秀气的眉毛，怀疑地盯着他：“你真的有把我的信送到吗？”

“我送到了。”姚安举起手，做发誓状。

送到了，可是为什么慕楠没有来看她？是不是自己信里的小心思吓着他了？也是，哪有一个小女生写那样的信给陌生男孩的？他一定觉得自己不够矜持吧。

奚茹沉思着完全没有发觉姚安的手指正紧张地揪着衣服，脚掌在地板上不停地摩擦。

“算了，姚安，你先回学校吧。”奚茹抬起头说。

“我不回去，在这里多陪陪你。”姚安摇头。

奚茹说：“可你已经陪我好多天了。”

因为是我害你受伤的呀。姚安不敢说。

这时，爸爸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奚茹说：“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东西收拾好了吗？小茹。”

“收拾好了！”姚安抢先回答，东西都是他收拾的。

奚茹妈妈笑起来：“安安真是个好孩子，那待会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好呀。”姚安求之不得。

奚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病床上爬起来，跟着他们离开病房。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个少年正在门口停单车。他往里走，她往外走，二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却只是一瞬间的时间。

少年跑到前台，问：“请问有一个叫奚茹的病人吗？”

“她已经出院了。”护士翻着名册回答。

“她什么时候出院的？”他问。

护士抬起头：“就是今天。”

还是来晚了，他的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本不想错过，可最后还是错过。

那次的擦肩而过是他们高一学期的最后一次遇见。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奚茹笃定地认为慕楠一定是被自己吓着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姚安没有将真正的信送到慕楠的手里。

留有慕楠联系方式的纸条也在那次落水后被打湿，字晕成一团，根本就看不清。她只记得他的学校，但也不知道如今到高二了，他是否还在那个班级。

“要我说，你直接去学校找他不就好了？”向晴一直都知道奚茹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

奚茹摇头。

向晴盯着她，像个侦探似的：“我一直很好奇啊，你到底给慕楠写了什么信？”

奚茹脸上一烫：“不告诉你。”

“不会是情书吧？”向晴猜测。

“才不是！”奚茹皱起眉。

“那是什么，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连对我都不说。”向晴瘪嘴，咬了一口饮料吸管。

奚茹缓缓偏过脑袋：“就是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向晴哼了一声，指着奚茹面前的冷饮，说，“赶快喝吧！”

奚茹努努嘴，没有说话。

这时，冷饮店走进来四五个少年，将书包甩在桌上，把校服脱下来搭在椅子上，大声地说闹了起来。

“一股汗臭味儿。”向晴用手掌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嫌弃地说。

奚茹抬头看过去，见那群少年里有那个见过一两面的男生，她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好也看向她。

“看校服的样子好像是二中的。”奚茹说。

向晴灵机一动，一脸坏笑道：“那要不要去打听那朵石楠花？”

“才不要！”奚茹紧张起来，拿起书包想要离开。

“你干吗啦，问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向晴拉住奚茹。

奚茹挣开向晴的手，一手拿起书包一手拿起冷饮，慌也似的逃了出去。向晴连忙跟上去，却见奚茹跑出门就不见了影子。“真是的，又不一定问得到，那么紧张干什么？”向晴不解地喃喃。

跑出老远的奚茹怀里抱着自己的书包，不住地往后张望，炎炎的夏日下，额头上爬上细细的汗珠。

这个向晴，也太乱来了。

奚茹根本没有勇气去打听石楠花呀，自从那封信石沉大海之后，她不敢去问了。

在那封信里，她将自己的心里话和微小的热情告知了别人，却收不到任何回复，她心中难免惶惶。

不知不觉地，奚茹就走到了二中的校门口。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留在学校晚回家的几个学生一起从校园里走出来，一路打闹嬉戏，好不快活。

她其实到二中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校门口站站，然后转身离开。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然后久而久之，她路过校门口，总是习惯性地往里面看一眼。

只是她不知道石楠花的真实姓名，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知道了。

时间慢慢流逝，终于，慕楠在奚茹的生活里渐渐地淡化。

这场黄粱美梦终究要醒的。

他就像是奚茹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今，插曲结束，生活回归原处。她重新买了个本子，开始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仍旧喜欢去石楠花公园坐坐，只是再也不会忘记带走笔记本了。

这天，奚茹踩着凳子在教室后面办黑板报，讲台上的姚安被小伙伴推搡着朝她靠近。奚茹眼角余光瞥到了来人，缓缓扭头看向他：“姚安？”“啊。”姚安别扭地应声，其他人在旁边起哄，“说呀说呀。”

奚茹从凳子上跳下来，看着姚安：“有话要跟我说吗？”

“有啊有啊。”队友们将姚安往前一推，嬉笑着跑开。姚安差一点撞上奚茹，奚茹微微一躲，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打从一开始就晓得姚安的心思，就算自己感受不到，也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

姚安朝跑出去的队友们跺跺脚，骂道：“笨蛋，笨蛋！”

“姚安，你有什么事吗？”奚茹叉起腰看着他，他一抬头，看见少女佯怒的模样，心里竟觉得可爱，于是不由得低着头，脸红红地说，“没什么，就是问你等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去看个电影呗。”

“我没时间。”奚茹拒绝。要是被爸妈知道她和男孩子出去看电影，会被骂得很惨的。

“那……那我们去公园走走吧？”姚安连忙说，不看电影没关系，散散步也可以。

奚茹摇摇头，走回座位把书包拿起来：“姚安，我要回去了，回去晚了会被我妈说的。”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哎——”姚安原本想叫住她，但她走得极快，他只能快速跟上。“奚茹，你走慢一点。”明明腿更长的男孩却走不过一个姑娘。

奚茹看看四周，然后朝姚安说：“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你是嫌弃我是个差生吗？”姚安不解地问，按道理来说奚茹不会的啊，奚茹对每个人都很好，为什么就是对他不好？

“不是啦！”奚茹转向姚安，略有腼腆说道，“我是怕被别人看到了不好！”

原来是这样。

可是，姚安不怕啊。姚安大方地笑起来：“同学之间互相往来，有什么关系嘛。”

你倒没关系，可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奚茹苦恼地想。

她想办法拒绝：“姚安，我今晚要早点回去，家里来亲戚了你知道吗？”说着，她转身就走。姚安不死心，追上去，问，“你是故意拒绝我的吧？奚茹，为什么你愿意见石楠花，却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呢？”

奚茹——

石楠花——

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闪过，在小店面买水果的少年愣了片刻，从水果店里走出来。

小街上只剩下疾驰的摩托车和汽车声，却没了方才说话的声音。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吗？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学，水果还要吗？”身后商贩的声音将沉思的他唤醒。

“噢，要的。”他回过神来，走过去付钱拿水果。

那时从街面吹来一阵凉风，吹得少年手中的塑料袋猎猎作响。

时间平静地流淌，没有人再问起少男少女的心事，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再提起。那本牛皮纸笔记本仍旧安静地躺在慕楠的抽屉最深处，仿佛随着时间在长眠。

很快，时间来到了高三。

县上有一个文学杯比赛，老师都推荐奚茹去参加。

盛情难却，奚茹同意了。

她本就是一中全校皆知的才女，参加这场比赛，想必胜券在握。

文学杯比赛过后半个月，名次下来了。奚茹不负众望地拿了第一名，小镇上的喇叭响了一上午：一中三年级（1）班的奚茹同学和二中三年级（5）班的慕楠同学参加县文学杯比赛并获全县第一名，小镇所有人对此表示祝贺。

能获得小镇广播祝贺，是十分荣幸的一件事，表示全镇的人民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可就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奚茹听到了另一个名字。

慕楠、慕楠、慕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奚茹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平静如水的内心开始泛起了微微的涟漪。

“奚茹，奚茹，恭喜你啊。”姚安远远地跑过来，却看见少女的眉头紧紧锁起。

“奚茹，你怎么了？”姚安问。

奚茹的脑海里全是“慕楠”这个名字，他叫慕楠，他在三年级（5）班，他会是石楠花吗？会是吗？心里的情绪似在推动奚茹做什么，她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姚安看到奚茹在发呆，想推推她，可手刚伸到半空时，却看见眼前的少女马尾辫一扫，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奚茹！”姚安惊讶地喊道，连忙跟了上去。

又是这样的情景，他跟在她后面追着，她却离他越来越远。

初秋的街头飘满了金灿灿的树叶，奚茹踩着树叶往石楠花公园跑去。石楠花已经早早地谢了，果实将枝丫压得低低的。

穿过小径，路过镜湖，奚茹一口气跑到了那张有故事的长椅边。

长椅上坐着一个安静的少年，短短的平头，小麦色的皮肤，浓而黑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眼眸直直地看向她。

奚茹停住步子，与少年对视。他缓缓站起来，身旁的落叶乔木飘落下一片片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

两个人的眸中都裹着微微的怀疑，是眼前这个人吗？

可他们明明见过那么多次，擦肩而过那么多次，他们竟然都没有发觉吗？在公园、医院、冷饮店里，那么多次的双眸对视，他们竟然都错过了吗……

竟然还这样一次又一次错过。

“你……”慕楠先开口，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奚茹望着他，眼眸如清泉：“石楠花？”

是了，是她！慕楠的脸上逐渐绽放笑容：“奚茹。”

奚茹眯眼笑起来，秋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是，我是奚茹。”

时光乍起一圈涟漪，将二人裹在最美好的岁月里，静待未来雕琢。

那日，有人看见一个少年一脸不高兴地从石楠花公园走了出去。

他的嘴翘起老高，觉得自己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比得过那朵石楠花。

两年前的某天，奚茹拜托他去给石楠花送封信，出于好奇，他就背着奚茹拆开来看，看完信上的内容后，他感觉很不爽，便模仿了奚茹的字迹重新写了一封信。

对了，那封原信是这样的：

石楠花：

很抱歉，也许让你久等了。

我在去见你的途中出了点意外，现在人在医院，不知道何时才能出院。我的笔记本先暂且放在你那里，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且温暖的人，一定可以好好地保管我的笔记本。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见你一面，不晓得你的样子，却总是忍不住地期待。所以，你能再等等我吗？

等等我，我会很快地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太久的。

奚茹

那封信，是奚茹红着脸写完的。

后来，小镇上的石楠花公园里总会有这么两个少男少女，他们坐在一起，或捧着两本书，或听着同一首歌，或将凋落的树叶夹在笔记本里，在里面记录这一天最为重要的事情。

再后来，他们都参加高考了，报考了同一所大学。

过了十八岁的年纪，那种少年时期的羞赧终于是淡了一些，男孩鼓起了勇气，在他们回到石楠花公园的时候，跟女孩表白了。

还是那样盛放的石楠花，还是那一处掉了漆的长椅。

奚茹坐在长椅上，微微仰着头，看着脸部棱角比以往更分明的慕楠，微微笑着，笑容比时光还温柔。

她还不知道慕楠在给她准备什么惊喜，只是像往常一样看着他。

慕楠耳根子泛红，他微微低头，问：“奚茹，你愿意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一点吗？”

聪明如奚茹，在慕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便猜到了些什么。可她到底是个矜持的女孩，即便想到了，也不敢贸然地回答，于是便躲闪着目光，问：“怎……怎样更近一点？”

慕楠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他轻轻咬着嘴唇，一时间有点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你是男孩子啊，勇敢一点，慕楠。

慕楠吸了一口气：“奚茹。”

奚茹抬眸望着慕楠，慕楠却在这时俯下身，双手按在奚茹的肩膀上，温柔地凑近她。趁她不备，轻轻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久久才挪开。奚茹脸上迅速爬上一片红色，她怔怔地望着慕楠，慕楠认真地看着她，说：“就是这样近一步，奚茹，我们……可以交往吗？”

他看着她，眼底流光清澈真诚，期待着她的回答。

奚茹脑袋一片空白，平日里丰富的词汇却没能让她及时回应一个少年的告白。

有风在轻轻地吹，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

慕楠在等待奚茹的回答，心中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奚茹咬着嘴唇，心下一横，忽然站起来。慕楠诧异地看着她，她往前一靠，迅速地在慕楠唇上亲了回去。

然后，她便弹开，连连后退，站在一边低着头，手指抓着衣服，脸上一片潮红。

风更大了些，将慕楠脸上的惊诧拂开，随即换上的，是逐渐放大的笑容。

那么美好的时光里，拥有了那么美好的你。

一定会很幸福吧？

那么，便让我们的余生，一直幸福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