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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可以听见用长笛演奏的一支旋律。乐声低微而优美,使人想到草原、树木和一望无际的天边。幕启。

观众面前出现的是推销员的家。可以感觉到这个家背后和周围四面都是高耸的见棱见角的建筑。照耀着这所房子和舞台前部的只有从天上来的青光,周围区域则笼罩着一种愤怒的橘红色。灯光再亮一些以后,观众可以看清,这所小小的、脆弱的房子被包围在周围坚实的公寓大楼之中,因此这个地方有一种梦似的情调,从现实中升华起来的一场梦。房子中央的厨房确实很真实,有一张厨房的桌子,三把椅子和一个电冰箱,但是看不见别的设备。在厨房后墙上是一个挂着帘子的门,通向起居室。在厨房右边,比厨房的地面高出二尺,是一间卧室,其中只有一张铜架床和一把直背椅子。在床上方的格架上放着一个银制的体育竞赛奖品。卧室有窗,窗外就是旁边的公寓大楼。

在厨房后面,地面比厨房高出六英尺半,是两个儿子的卧室。现在这里几乎全在暗中,只能模糊看到两张床和后墙上的一扇小顶窗。(这间卧室处于那间看不见的起居室的上层)左边有一道弯曲的楼梯,从厨房通上来。

整个布景全部或者某些地方部分是透明的。这座房子的屋顶轮廓线是单线画出的,在轮廓线下面和上面都可以看到那些公寓大楼。在房子前面是一片台口表演区,越过舞台前部,伸展到乐池上方,呈半圆形。这个表演区代表这家的后院,同时威利的幻想场景以及他在城里活动的场面也都发生在这里。每当戏发生在现在时,演员都严格地按照想象中的墙线行动,只能通过左边的门进入这所房子。但是当戏发生在过去时,这些局限就都打破了,剧中人物就从屋中“透”过墙直接出入于台口表演区。

[威利·洛曼,推销员,手里拎着两个装样品的大箱子,从右方上。笛声在继续。他听得见笛声,但并没有注意。他六十多岁了,穿着朴素。仅仅从他横穿舞台走到房子大门的几步路也看得出来他累极了。他打开门锁,进入厨房,深呼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负担,抚摸着累疼了的手掌。他情不自禁地长吁一口气,感叹地说了句话——可能是“够呛,真够呛”。他关上了门,然后通过挂帘子的门,把手提箱拿到起居室去。在右边的屋里,他的妻子林达在床上翻动了一下。她起床,披上一件睡袍,倾耳听着。她通常是个乐呵呵的人,多年来已经形成克制自己的习惯,决不允许自己对威利的表现有任何不满——她不仅仅是爱威利,她崇拜他;威利的反复无常的性格,他的脾气,他那些大而无当的梦想和小小的使她伤心的行为,似乎对她只是一个提醒,使她更痛心地感到威利心里那些折磨他的渴望,而这些渴望在她心中也同样存在,只不过她说不出来,也缺少把这些渴望追求到底的气质。

林 达 听到威利在卧室外的声音,有些胆怯地叫他 )威利!

威 利 别担心,我回来了。

林 达 你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短暂的停顿 )是出了什么事吗?威利?

威 利 没有,没出事。

林 达 你不是把车撞坏了吧?

威 利 不在意地,有些烦躁 )我说了没出事,你没听见?

林 达 你不舒服了?

威 利 我累得要死,( 笛声逐渐消失了。他在她身旁床上坐下,木木地 )我干不了啦。林达,我就是干不下去啦。

林 达 小心翼翼地,非常体贴地 )你今天一天都在哪儿?你的气色坏透了。

威 利 我把车开到扬克斯过去不远,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说不定就是那杯咖啡闹的。

林 达 怎么?

威 利 停了一下 )忽然间,我开不下去了。车总是往公路边上甩,你明白吗?

林 达 顺着他说 )噢。可能又是方向盘的关系。我看那个安杰罗不大会修斯图贝克车。

威 利 不是,是我,是我。忽然间我一看我的速度是一小时六十英里,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刚刚的五分钟是怎么过去的。我——我好像不能集中注意力开车。

林 达 也许是眼镜不好。你一直没去配新眼镜。

威 利 不是,我什么都看得见。回来的路上我一小时开十英里。从扬克斯到家我开了差不多四个钟头。

林 达 听天由命 )好吧,你就是得歇一阵子了,威利,你这样干下去不行。

威 利 我刚从佛罗里达休养回来。

林 达 可是你脑子没得到休息。你用脑过度,亲爱的,要紧的是脑子。

威 利 我明天一早再出车。也许到早上我就好了。这双鞋里头该死的脚弓垫难受得要命。

林 达 吃一片阿司匹林吧,我给你拿一片,好不好?吃了能安神。

威 利 纳闷地 )我开着车往前走,你明白吗?我精神好得很,我还看风景呢。你想想看,我一辈子天天在公路上开车,我还看风景。可是林达,那边真美啊,密密麻麻的树,太阳又暖和,我打开了挡风玻璃,让热风吹透了我的全身。可是突然间,我的车朝着公路外边冲出去了!我告诉你,我忘了我是在开车呢,完全忘了!幸亏我没往白线那边歪,不然说不定会撞死什么人。接着我又往前开——过了五分钟我又出神了,差一点儿——( 他用手指头按住眼睛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怪念头都有。

林 达 威利,亲爱的,再去跟他们说说吧,为什么不能叫你在纽约上班呢。

威 利 纽约用不上我。我熟悉的是新英格兰,新英格兰这边离不开我。

林 达 可是你六十岁了,他们不能要求你还是每个礼拜都在外边跑。

威 利 我得给波特兰打个电报。原来说好了的,我应该明天早上十点钟见布朗和莫里森,给他们看这批货。他妈的,我准能把它卖出去!( 他开始穿外衣

林 达 把外衣拿到一边 )你何不明天一早就到霍华德那儿去,告诉他你非在纽约上班不可。亲爱的,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威 利 要是老头子瓦格纳还活着,纽约这一摊早归我负责了!那个人真是好样的,有肩膀。可是他这个儿子,这个霍华德,这小子不知好歹。我头一次往北边跑买卖那会儿,瓦格纳公司还没听说过新英格兰在什么地方呢!

林 达 亲爱的,你干吗不把这些话告诉霍华德呢?

威 利 受到鼓舞 )我是要告诉他,一定告诉他。家里有奶酪吗?

林 达 我给你做个三明治。

威 利 不,你睡吧。我去喝点牛奶,说话就上来。孩子们在家吗?

林 达 他们睡了。今天晚上哈皮给比夫约了女朋友,带着他玩去了。

威 利 感兴趣 )真的?

林 达 看着这两个孩子一块儿刮脸,真叫人高兴,两个人在洗澡间,一个挤在另一个后面。然后一块出去。你闻见了吗?满屋子都是刮胡子膏的味儿。

威 利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干了一辈子为这所房子付款。最后房子算是归你了,可是房子里没人住了。

林 达 唉,亲爱的,过了时的东西就扔掉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威 利 不,不对,有些人——有些人就能创出点儿事业来。我今天早上走了以后比夫说了什么没有?

林 达 你不该责备他,威利。尤其是他刚下火车。你不应该对他发火。

威 利 我他妈的什么时候发火来着?我就是问问他赚到钱没有,这就叫责备?

林 达 可是亲爱的,他上哪儿赚钱去?

威 利 又着急又生气 )他身上憋着股子情绪。他变得那么阴郁,我走了以后他道歉了吗?

林 达 他可垂头丧气了,威利。你知道他多么崇拜你。我看等到他真能够发挥他的长处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高兴了,就不打架了。

威 利 他待在个农场上怎么发挥长处?那也叫生活吗?当个农业工人?一开头,他还年轻,我想嘛,年轻人,到处闯荡闯荡也好,各种行当都试试。可是已经过去不止十年了,他一个礼拜还挣不了三十五块钱!

林 达 他还没得发挥呢,威利。

威 利 三十五岁了还不得发挥,就是丢人!

林 达 嘘——!

威 利 毛病就在他懒,他妈的!

林 达 威利,我求求你!

威 利 比夫就是个懒汉!

林 达 他们都睡了,你去吃点东西,下楼去吧。

威 利 他回家来干什么?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回家来。

林 达 我不知道。我看他还是没找到方向,威利。我看他很空虚。

威 利 比夫·洛曼居然找不到方向。在全世界最伟大的国家,这样一个年轻人——这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居然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多么勤奋。别的不说,比夫有一条特点——他不懒。

林 达 从来不懒。

威 利 充满了同情和决心 )我明天一早见见他,我跟他好好谈谈。我给他找个差事,当个推销员。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个大人物。我的老天!记得吗,他上中学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成天跟着他转!他要是冲谁一笑,那个孩子马上就得意非凡啊。他在大街上一走……( 陷入回忆中

林 达 努力想打断他的沉思 )威利,亲爱的,我今天买了一种新的美国式的奶酪,能搅和着吃的。

威 利 你明知道我爱吃瑞士奶酪,干吗买美国的?

林 达 我想你也许愿意换换口味——

威 利 我不想换口味!我要吃瑞士奶酪,为什么总要跟我别扭着来?

林 达 用笑掩饰着不安 )我还以为是让你意外一下呢。

威 利 你干吗不把这儿的窗户都打开,我的老天爷?

林 达 无限耐心地 )都开着呢,亲爱的。

威 利 他们把咱们在这儿憋死了。砖墙、窗户,窗户、砖墙。

林 达 当初咱们应该把旁边那块地也买下来。

威 利 街上汽车排成了队。整个这个地区就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草都不长,后院连根胡萝卜都种不出来。应该定一条法律,禁止盖公寓大楼。还记得那边那两棵漂亮的榆树吗?我跟比夫还在树上安了个吊床。

林 达 是啊,好像离开城里有一百万里远似的。

威 利 那个包工的把那两棵树砍掉了,应该把他抓起来。他们把这片地方毁了。( 出神 )我越来越惦记那些日子,林达。到这个季节该是丁香和紫藤开花了,然后是牡丹,还有黄水仙。这间屋里多么香啊!

林 达 没办法啊,人们总得有个地方住啊。

威 利 不是,是现在人多了。

林 达 我看也不是人多,我看——

威 利 就是人多了!这个国家就要毁在这上头!人口失去控制了。竞争激烈得叫人发疯!你闻闻这座公寓大楼的臭味儿!那边呢,又是一座……怎么还能吃搅拌奶酪呢?

[在威利说最后一段话时,比夫和哈皮在床上欠起身来,倾听着。

林 达 下楼去吧,你尝尝。声音轻点儿。

威 利 转向林达,内疚地 )宝贝儿,你不是为我担心吧,啊?

比 夫 怎么回事?

哈 皮 听着!

林 达 你这么精明强干,有什么可担心的。

威 利 林达,你真是我的根基,我的依靠。

林 达 你就是弦绷得太紧,总把些小事看得那么严重。

威 利 我不跟他争吵了。他要是愿意回得克萨斯,就让他去吧。

林 达 他会找到路的。

威 利 那当然。有些人就是大器晚成嘛。像爱迪生,好像就是。还有那个橡胶大王,古德里奇。他们两个当中有一个耳朵是聋的。( 朝卧室的门走去 )比夫准行,我信得过他。

林 达 还有,威利——礼拜天要是暖和,咱们坐汽车到郊外去玩吧。把挡风玻璃打开,带上午餐。

威 利 不行,这些新式汽车的挡风玻璃是打不开的。

林 达 可是你今天不是打开了吗?

威 利 我?我没有。( 忽然停住 )你说这有多怪!这有多么惊人——( 他又诧异,又害怕,说不下去了,同时又可以听到远远的笛声

林 达 怎么了,亲爱的?

威 利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林 达 什么,亲爱的?

威 利 我想起那辆雪佛兰。( 短暂的停顿 )一九二八年……我买的那辆雪佛兰——( 说不下去了 )你说怪不怪?刚才我可以发誓说我今天开的是那辆雪佛兰。

林 达 嗨,不定是什么事让你想起它来了。

威 利 不可思议。啧。记得那些年吗?比夫经常给那辆车打蜡,打得多么亮!后来买卖旧车的那个人说什么也不信,那辆车已经开了八万英里了。( 摇头 )嘿!( 对林达 )闭上眼睡吧,我马上就上来。( 走出卧室

哈 皮 对比夫 )老天,说不定他又把车撞坏了!

林 达 对着威利的背影喊 )下楼梯的时候留神,亲爱的!奶酪在中间那个格子里!( 她转身,走到床前,拿起威利的上衣,走出卧室

[在孩子的房间里,光亮起来了。在暗中我们可以听见威利自言自语,“八万英里”,然后低声一笑。比夫从床上爬起来,向舞台前部走了几步,聚精会神地站住了。比夫比他弟弟哈皮大两岁,体格健壮,但是目前看上去有些潦倒,也似乎不那么自信。他不如弟弟在事业上成功,他的梦想却比弟弟强烈,而且也更不被普通人所接受。哈皮个子高大魁梧,他身上的男性吸引力就像一种色彩那样引人注目,或像一种气味,很快就被不少女人发觉。他,和他哥哥一样,也找不到方向,但是表现不同,因为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结果是他思想上更混乱,心里也更冷酷,但是表面上看却又更心满意足。

哈 皮 从床上起来 )他要老是这样,驾驶执照非叫没收了不可。我对他越来越不放心,知道吗,比夫?

比 夫 他的眼睛不行了?

哈 皮 不是,我跟他一块儿开过车。他看得很清楚,他就是不能聚精会神。上个礼拜我跟他一道开车进城,绿灯亮了,他停下来,红灯一亮他倒又开车了。(

比 夫 也许他色盲。

哈 皮 爸爸?他在推销货物的时候眼睛最灵了,你知道啊。

比 夫 在床上坐下 )我睡觉了。

哈 皮 你不是还跟爸爸闹别扭吧,比夫?

比 夫 没有,我看他没什么大事。

威 利 在他们脚下,起居室里 )没错儿,先生,八万英里——八万二千!

比 夫 你抽烟吗?

哈 皮 递给他一盒烟 )来一根?

比 夫 拿了一根烟 )我一闻见烟味就睡不着。

威 利 看看这蜡打得多漂亮,嘿!

哈 皮 感慨万分 )真有意思。比夫,你想想,咱们俩又在这儿睡觉,这两张老床。( 充满感情地拍了拍床 )躺在这两张床上咱们说过多少话啊,啊?一辈子的事都谈到了。

比 夫 是啊。那么多梦想,那么多计划。

哈 皮 带着深沉的男性的笑 )大概得有五百个女人都特别想知道咱们在这屋里说了些什么。( 两人会意地轻轻一笑

比 夫 记得那个大个子,贝西什么的——妈的她姓什么来着——住在布什威克大街那儿的那个?

哈 皮 梳着头发 )养了条长毛大狗的那个?

比 夫 就是她。我给你撮合的,记得吗?

哈 皮 对,那是我头一回——好像是。家伙,那位可真是个不挑不拣的好货!( 两人笑,几乎是粗俗地笑 )关于女人,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别忘了。

比 夫 你准是忘了你当初多么爱害臊了,特别是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

哈 皮 哦,我现在还那样,比夫。

比 夫 嗨,去你的吧!

哈 皮 我就是现在能控制自己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害臊,可你正相反。怎么回事,比夫?你从前那点幽默,那点自信,到哪儿去了?( 他摇晃着比夫的膝头。比夫站起身来,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出了什么事,比夫?

比 夫 为什么爸爸总要嘲笑我?

哈 皮 他不是嘲笑你,他——

比 夫 不管我说点什么,他脸上就露出一股嘲笑的神气。我简直不能走近他。

哈 皮 他不过是希望你干出点事业来,没别的。我好久以来就想跟你谈谈爸爸,比夫。他——出了点什么事。他——他老一个人说话。

比 夫 我今天早晨就看到了。可是他一向就爱自己叽叽咕咕的。

哈 皮 不像现在这么明显。现在发展得真叫人难堪,我不得不送他去佛罗里达休养。而且你猜怎么着?通常他是跟你说话。

比 夫 他说我什么?

哈 皮 我听不清楚。

比 夫 他说我什么?

哈 皮 好像总是说你还安顿不下来,还是挂在半空中……

比 夫 有别的事叫他抬不起头来,哈皮。

哈 皮 你指的是什么?

比 夫 不要问了,反正别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

哈 皮 可是如果你能开始干起来——我是说——你在那边有前途吗?

比 夫 我跟你说,哈皮,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前途。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哈 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 夫 这么说吧,我中学毕业以后有六七年想找个出路。我当轮船公司的小职员、推销员,各种各样的差事。那种日子实在是可怜得很。大热天一早就去挤地铁。一辈子就得全心全意地去看守仓库,打电话,再不就是买点什么,卖点什么,一年受五十个礼拜的罪,就为了那两个礼拜的假期。可是你心里一直真正希望的是到露天去干活,甩开了膀子干。还有,老得拼命想赛过身边的同事。可是怎么办呢?——只有这么干才有前途。

哈 皮 这么说,你真喜欢在农场上干活?你在那儿满意吗?

比 夫 越来越激动 )哈皮,我从战前离开家已经干了二三十种不同的职业了,结果呢,总是一样。我是最近才明白的。我在内布拉斯加放过牛,后来在达科他,亚利桑那,最近在得克萨斯,都一样。大概我就是为这个才回家来的,就因为我明白了。我现在干活的那个农场,在那儿现在是春天了,你明白吗?他们那儿生了大概十五匹小马驹。看着一匹母马带着新生的小马驹,没有比这个更启发人,没有比这个更美的了。而且现在那里天气凉爽,你明白吗?得克萨斯现在可凉快了,而且是春天。可是每一次,不管我在哪,一到春天我就有一种感觉,老天爷,我在这儿毫无出路啊。我在这儿算干什么呢,跟一群马厮混,一个礼拜挣二十八块钱!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应该成家立业了。到这种时候我就该往家跑了。现在呢,我回来了,可我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 停了一下 )我一向坚持决不虚度一生,而每次我一回来就懂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度一生。

哈 皮 你是个诗人,比夫,你知道吗?你是个——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比 夫 不是,我实在是乱七八糟。也许我该结婚。也许我该找个固定的差事。说不定我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像个孩子。我没结婚,我也没个买卖,我不过——我像个孩子。你满足吗?哈皮?你是成功的,是不是?你满足吗?

哈 皮 妈的,才不呢!

比 夫 为什么?你不是挣了不少的钱吗?

哈 皮 精力充沛地 表情丰富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现在除了等着我们那个推销部主任死,没事可干。而就算我当上了推销部主任又怎么样?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刚刚在长岛盖了一所了不起的房子。他在那儿住了两个来月,就把它卖了。现在他又在盖一所房子,只要一盖完,他就不喜欢了。我知道,我要是他,我也一定那么干。我不知道我工作都是为了什么。有时候我坐在我的公寓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就想我每月付的房租。那简直是贵得荒唐。可是话说回来了,这正是我一向追求的东西。我自己的公寓房子,自己有辆汽车,好些个女人。可是,他妈的,我还是寂寞。

比 夫 热情地 )听我说,你何不跟我一道到西部去呢?

哈 皮 就你跟我,呃?

比 夫 就是啊,也许咱们可以买个畜牧场,养牛,卖力气。像咱们这样体格的人应该在野外干活。

哈 皮 兴致勃勃地 )洛曼兄弟,啊?

比 夫 充满感情地 )就是,咱们在各县准得出名!

哈 皮 着了迷似的 )我梦想的就是这个,比夫。有时候我真想就在商店里扒掉衣服,把那个臭小子,那个推销部主任好好揍一顿。我是说,要论打拳、赛跑、举重,我比那个商店里任何人都强得多,可是我得一天到晚叫那些婊子养的粗俗的小人物呼来喝去,我真受不了。

比 夫 我告诉你,弟弟,要是有你在一块儿,我在那边就心满意足了。

哈 皮 热情地 )你知道吗,比夫,我周围的人都虚伪得要命,我每天都得降低自己的理想……

比 夫 咱们俩在一块就能互相依靠。咱们就都有信得过的人了。

哈 皮 有我在你身边……

比 夫 哈皮,问题就是咱们从小就没学会怎么抓钱。我不会那一套。

哈 皮 我也一样!

比 夫 咱们去吧!

哈 皮 不过有一条——到了那边咱们能挣多少呢?

比 夫 可是你看看你那个朋友,房子倒是盖起来了,心里得不到平静,也住不下去啊。

哈 皮 那不假,可是每次他一进商店,你看那个派头,一切都为他让路。从那扇转门走进来的不是人,是一年五万二千块钱!可是他脑袋里那点玩意儿还不如我小手指头里多呢!

比 夫 对啊,可是你刚才说——

哈 皮 我一定要叫那群自命不凡的大经理看看,我哈皮·洛曼不是二流货。我要像他那样进商店的门。在那之后,我就跟你走。最后咱们还是在一块儿,我向你发誓。你就说今天晚上咱们玩的那两个娘们吧,够漂亮的吧?

比 夫 没错儿,我多少年没遇上这么漂亮的了。

哈 皮 这样的,我什么时候想要都有,比夫,每当我腻烦的时候都行。讨厌的是,这种事越来越像保龄球似的了。我只要把球一扔出去,她们就一个一个都倒了,可是毫无意义。你还跟女人混吗?

比 夫 不,我倒想找个女孩子——实心实意的,一个有分量的人。

哈 皮 我盼着的也是这个。

比 夫 算了吧!你永远也不会成家的。

哈 皮 我会!找一个人格高尚的,经得住考验的!像妈妈那样的人,你明白吗?我告诉你点事,你听了准得骂我混蛋。那个跟我玩了一晚上的女孩子,已经跟别人订婚了,过五个星期就结婚。( 他戴上一顶新帽子,试试样子

比 夫 真的?

哈 皮 真的,而且那个男人很快就要提拔成副经理了。我不知道我是犯了哪股劲儿,也许是我的竞争思想发展过头了吧,反正我是把她毁了,而且现在我也甩不掉她了。让我这样坑了的已经是第三位经理了。你说我这种脾气混蛋不混蛋?不但如此,我还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怒地,但是笑着 )就像我明知不该接受贿赂一样,那些厂商短不了给我递一百块一张的钞票,为的是我能给他们拉点订货。你知道我是个多么老实的人,可是这事就跟这个女孩子的事一样。为这种事我恨我自己。因为我并不想要这个女孩子,可是我还是搞了,而且——我喜欢!

比 夫 咱们睡吧。

哈 皮 我看咱们什么也没解决。

比 夫 我刚想起个主意,可以试试。

哈 皮 什么主意?

比 夫 记得比尔·奥立弗吗?

哈 皮 当然记得,奥立弗现在是大人物了。你还想替他干吗?

比 夫 不是,不过我跟他辞职的时候他跟我有话在先。他抱住我的肩膀,跟我说:“比夫,不管什么时候,你有需要找我来好了。”

哈 皮 我记得,这话不错。

比 夫 我想去找他。要是我能弄到手一万块钱,哪怕七八千呢,我就能买一个非常漂亮的畜牧场。

哈 皮 我敢说他准支持你。因为他看重你,比夫。其实他们都看重你。你有人缘,所以我说你该回来,咱们合住那个公寓房子。我还告诉你,比夫,你看哪个女孩子中意……

比 夫 不,有个畜牧场我能干我喜欢的活儿,我也能出人头地,可是我看不准,我不知道奥立弗是不是还认为是我偷了那箱子篮球。

哈 皮 嗨,他大概早就忘了那件事了。快十年了。你这个人太敏感。再说当初他也没开除你。

比 夫 我看,他已经拿定主意要开除我了,所以我才辞职不干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不过他的确很看重我,他只信得过我一个人晚上收摊锁门。

威 利 在下面 )比夫,马达你也准备擦洗吗?

哈 皮 嘘!

[比夫看着哈皮,哈皮往下面看,听着。威利在客厅里咕哝着。

哈 皮 你听见了吗?

[他们听着,威利热情地笑。

比 夫 生气地 )他不知道妈妈都听得见吗?

威 利 别把毛衣弄脏了,比夫!

[一阵痛苦的表情掠过比夫的脸。

哈 皮 你看这可怕不可怕,你别再走了,好不好?你可以在这儿找个职业,你得在这儿盯着,我拿他没有办法,越来越叫人难堪。

威 利 这上光蜡打得多漂亮!

比 夫 妈妈都听得见!

威 利 真的,比夫?你跟女朋友订了约会?太好了!

哈 皮 睡吧。不过明天早上你跟他谈谈,好不好?

比 夫 勉强地上了床 )妈妈就在家里他也不管,真够呛!

哈 皮 上床 )我希望你跟他好好谈谈。

比 夫 在床上自言自语地 )这个自私的、愚蠢的……

哈 皮 嘘……睡吧,比夫。

[他们卧室中的灯灭了,早在他们结束谈话之前,就可以隐约地看见威利在下面黑暗的厨房中的身影。他打开了电冰箱,找出一瓶牛奶,公寓大楼逐渐淡出,整个房子和周围笼罩着树叶。在树叶出现的同时,音乐声不知不觉地响起。

威 利 就是一条,比夫,跟那些女孩子在一块儿要留点神,别许愿,什么愿也别许,因为女孩子,你知道吗,你说什么她们都信。可是你还年轻,比夫,你还太年轻,还不到认真跟女孩子谈话的年纪。

[厨房中的光亮起来了。威利一边说着话,一边关上了电冰箱的门,朝台口走到厨房桌子前,他把牛奶倒进一只杯子里。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微笑着。

威 利 你实在太年轻了,比夫。你现在得先集中精力念书,将来你条件都具备了,像你这样的人有的是女孩子叫你挑。( 他对着一把椅子咧开嘴笑着 )真的吗?女孩子替你掏钱?( 他笑出声来 )家伙,你真是走运啊!

[逐渐地,威利朝着台外透过厨房的墙,对着某一点——非常具体的一个点——说起话来。他的声音也逐渐提高,达到了正常交谈的音量。

威 利 我正奇怪你们干吗那么仔细地擦汽车呢。哈!别忘了车轴盖儿,孩子们。那得用软麂皮擦才亮呢。哈皮,用报纸擦挡风玻璃最省事了,比夫,教给他怎么干!明白了吗,哈皮?把报纸团成个垫子似的用。对,对,就这么干,你干得不错,哈皮。( 停了一下,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朝上望着 )比夫,咱们哪天得空,头一件事就是把房子上头那根大树枝去掉。闹不好,来场暴雨,它一折下来,就得砸在房顶上。我有个主意,咱们找个绳子,把它拽到一边去,然后咱弄两把锯子,把它锯下来。等你们把车擦完了,就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们弄了点想不到的好东西。

比 夫 声音来自台外 )什么东西,爸爸?

威 利 不,等你们干完了再说,手里的活儿没干完不能撂下——记住这一条,( 朝那些 大树 )比夫,我这次去奥尔巴尼市,看见了一种非常漂亮的吊床,下一趟我想买一个,咱们把它吊在这两棵大榆树中间,够意思吧,在树枝底下一摇晃,嘿,孩子们,那才叫……

[从威利说话的方向,年轻的比夫与年轻的哈皮上。哈皮拿着抹布,提着个水桶,比夫穿着毛衣,胸前是一个大“S”字,抱着个橄榄球。

比 夫 指着台外的汽车 )怎么样,爸爸,专业水平吧?

威 利 棒,棒极了,孩子们!干得不错,比夫。

哈 皮 我们想不到的那个东西在哪儿呢,爸?

威 利 在汽车后座上。

哈 皮 好哇!( 跑下

比 夫 是什么,爸爸?告诉我,你买了什么?

威 利 大笑,打了比夫一巴掌 )没事儿,我想送你们点小玩意儿!

比 夫 转身朝外跑 )是什么,哈皮?

哈 皮 台外 )练习拳击的吊袋!

比 夫 哎呀,爸!

威 利 上头有拳击大王吉内·滕尼的签名!

[哈皮抱着吊袋跑上。

比 夫 老天爷,你怎么知道我们想要个吊袋?

威 利 反正拿这个练速度最好了。

哈 皮 躺在地上,两脚在空中蹬着 )我体重减轻了,你看出来了吗,爸?

威 利 对哈皮 )跳绳也管事。

比 夫 你看见我的新橄榄球了吗?

威 利 仔细看球 )你哪儿弄来的?

比 夫 教练叫我练传球。

威 利 是吗?他给你的球,是吗?

比 夫 嗨,我从更衣室里借出来的。( 他会心地笑起来

威 利 对他偷东西也笑着 )我可是要求你还回去哟。

哈 皮 我告诉你了,爸准不喜欢你这么干!

比 夫 生气 )那怎么着,我本来要还的嘛!

威 利 拦住一场刚要开始的争吵,对哈皮 )本来,他是得用正规的球练嘛,对不对?( 对比夫 )教练大概还会表扬你的积极性哩!

比 夫 噢,他老是表扬我的积极性,爸爸。

威 利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要是别人拿了球,非得大闹一场不可。怎么样,孩子们,这一段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比 夫 你这回到哪儿去了,爸爸?老天爷,没有你我们真闷得慌。

威 利 高兴地,一手搂住一个孩子,三个人朝台口走来 )闷得慌,呃?

比 夫 每分钟都想你。

威 利 瞧你说的。告诉你们个秘密吧,孩子们,可跟谁也不能露,有朝一日,我要自己开买卖,那就老也不用离开家了。

哈 皮 像查利大叔那样,哈?

威 利 比查利大叔了不起!因为查利没人缘。他也有点人缘,可是——不那么有人缘。

比 夫 你这回上哪儿去了,爸?

威 利 嗯,我上了路,往北到了普罗维登斯市见着市长了!

比 夫 普罗维登斯的市长!

威 利 他坐在旅馆的前厅里。

比 夫 他说了什么?

威 利 他说:“早!”我说:“市长,您这个城市真不错啊!”后来我就喝了杯咖啡,后来我就去了沃特伯里。沃特伯里那个城市真是不错,有个大钟,有名的沃特伯里大钟。在那里,我卖了一大批货。后来又去了波士顿——那是革命的摇篮。那个城市真不错。我还去了马萨诸塞州的几个城市,又到了波特兰、班戈,然后直截了当回了家!

比 夫 老天爷,我多想跟您一道去啊,爸爸。

威 利 过了夏天就带上你们。

哈 皮 不蒙人?

威 利 你、哈皮和我,我带你们看看美国所有的城市。美国到处是美丽的城市,到处是了不起的、正直的人,而且他们都认得我,等我把你们两个小家伙抚养大,你们走到哪儿都得受欢迎。为什么,就因为我有朋友。孩子们,在新英格兰,我可以把汽车停在随便哪条马路上,那儿的警察就像对自己的车那样保护它。今年夏天,怎么样?

比 夫 哈 皮 同时 )太棒了,那还用问!

威 利 咱们带上游泳衣。

哈 皮 我们给你提箱子,爸!

威 利 那可太带劲儿了!我走进波士顿的商店,后面你们两个提着箱子,一定会轰动! AdbqlNDCrBlxPcwNnTr/Y0CnU0WHWHqxFdp+ivE0cDcnWYSEagbIDfl2pqeoZQ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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