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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熊与狮之间

多斯特·穆罕默德崛起前的阿富汗内战时期(约1792—1826),欧洲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整个18世纪,欧洲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扩张期。由于航海技术的发展,短短100多年里,英国、法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的船队几乎把五洲四海游了个遍。他们抵达了遥远的彼岸,并在那里开拓出殖民地,建立了贸易据点。不过,随着殖民活动的深入,欧洲列强之间渐渐生出嫌隙。为了争夺万里之遥的殖民地,他们之间时常爆发战争。与此同时,在整个西欧文化中,科学正在取代宗教的地位,成为理解自然的一种方法。技术革新由此不断涌现,蒸汽机、铁路、机械化工厂以及大规模生产等技术变革,都具有深刻的经济与政治意义。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这场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社会革命之一。法国人推翻王室,推翻了依靠土地生存的贵族。资产阶级成为新的统治阶级,是未来政治精英的代表。欧洲各国的保守势力试图颠覆这一全新的秩序。不过,保守派的反攻倒算都被革命派一一击退。战争中,走出了一位全新的征服者,一个小记者出身的士兵——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拿破仑并不满足于捍卫法国,他带领法军主动出击,征服了德国和东欧的大部分地区。此外,拿破仑还扶植了一些温顺的保护国,如西班牙和意大利等。

然而,拿破仑一生征战,面对英国人却始终未有胜绩。他试图远征俄罗斯,最终也因灾难而不得不选择放弃。滑铁卢惨败过后,他被逐荒岛,孤独而终。从法国大革命到拿破仑战争,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改变了国际政治的面貌,英国成为世界上的头号强权。英国的权势主要来自强大的海军。论海上实力,没有一个国家能与英国匹敌。拿破仑战争印证了海上力量是称霸全球的一大关键。

技术变革则是又一关键。在这方面,英国同样执天下之牛耳。这个国家建造了世界上第一条铁路,率先利用蒸汽动力完成了大规模生产改造。蒸汽动力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英国虽是岛国,却拥有无与伦比的资源优势,它的殖民地遍布全球。若把殖民地比作房产,英国拥有的印度定然是其中最为昂贵的那一间。有了强大的海军、领先的技术以及可供支配的印度资源,大不列颠的国力几乎让所有对手难望其项背。

拿破仑战争同样刺激了另一个国家的野心,那就是沙皇俄国。沙俄给了拿破仑致命一击,拿破仑的雄师劲旅在进军莫斯科的途中沦丧殆尽。沙皇俄国在很多方面与英国完全相反。英国很小,俄罗斯却广袤无垠;英国技术先进,沙俄却寒酸得几近原始;英国拥有一个规模不小、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层——按照亚当·斯密的说法,这是一个“店主民族”, [1] 而沙皇俄国根本不存在中产阶级,一小撮的贵族统治着数百万的农奴阶层,两个阶层甚至说着不同的语言。

长期以来,沙俄一直在向东扩张,越过乌拉尔山,向中亚挺进。不过,沙俄的殖民势力并没有扩张到远方。这个缘于它与英国的另一个关键区别:沙俄几乎是个内陆国家。其北面的海岸线虽然漫长,却因濒临北冰洋,绝大多数时候海面完全冰封无法航行。沙俄在黑海有港口,但是黑海本身就被陆地包围,唯有达达尼尔海峡的小小豁口可供远洋通行。在海权时代,一个强国有志于争霸全球,自然需要通达四洋的良港。

沙俄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是向东扩张,而后南下夺取阿富汗。那样一来,俄国人就可以在阿拉伯海上设立港口。由此出发,他们面前便只剩下浩瀚无边的海洋了。这个目标当然值得奋斗。现在,沙俄的光明前途上,只剩下阿富汗这块阻路的石头了。

俄罗斯向印度洋的扩张,英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样一来,印度边境会多出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对于英国人而言,一两个港口并不值得顾惜;但印度一旦失陷,大英帝国的财富和国力将有枯竭之忧。所以,英国当然要保卫印度!沙俄的扩张图谋必须得到遏制!于是,两大强权围绕中亚的主导权,开始了一场你争我夺的较量。鲁德亚德·吉卜林 在其小说《基姆》( Kim )里,把英、俄间的这场较量称为“大博弈”。但对即将变得残酷血腥的斗争来说,“博弈”的说法多少有些轻佻。

1831年,东印度公司决定对印度河上游流域进行考察。这项任务落在了雄心勃勃的亚历山大·布尔内斯(Alexander Burnes)身上。这个年轻人溯流直上,穿过阿富汗,到了布哈拉(Bukhara) ,又造访了古丝绸之路上的其他几座城市。布尔内斯的任务是考察所经地区的商机。他初到东方,又向往冒险生活,因此,他满怀热情地写下了一本旅行日记。日记中,布尔内斯以记录者的眼光审视旅途中的细微变化,途中看到的风景与听到的言论都在他的笔下鲜活动人。

“大博弈”形势下的阿富汗

布尔内斯的第一站是卢迪亚纳(Ludhiana)。在这里,他见到了阿富汗的两位前国王——舒贾·沙阿(Shah Shuja)和泽曼·沙阿(Shah Zeman)。 [2] 两人同是艾哈迈德·沙阿的孙子,更是兄弟关系。两人都做过一段时间的短命君王。泽曼·沙阿下台之时,还被继任者刺瞎了双眼,以确保他不再有复辟之力。此人正是舒贾,他让自己的兄长失去了视力。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两人现在生活在一起,带着悲凉互相陪伴。

对于阿富汗人,布尔内斯总是不吝赞美之词。显然,这里的人民让他很有好感,他甚至生出了一点敬佩。面对曾经的君主,他也想说些好话。至少,他觉得两人都有王者威仪。不过,他描述的那幅场景却让人感觉非常黑暗:失明的哥哥表情阴郁吓人,纨绔子弟模样的舒贾则一直悲悲戚戚。舒贾穿着一件粉红色短上衣,帽子上坠有流苏与祖母绿。他体型肥胖而且脾气很坏,总在喋喋不休,抱怨命运不公。被废黜之后,舒贾逃到了白沙瓦,向占据此地的锡克王公兰吉特·辛格寻求庇护。为了活命,他甘愿把“光之山”献给辛格。这颗钻石是舒贾逃走之前从国库偷拿出来的。没想到对方收下钻石后,却把他投入了地牢。

舒贾挖了条地道通往下水道,最终逃出了白沙瓦。在他短暂统治期间,他和英国人一直关系不错。他甚至签订条约,把国家的外交政策的控制权割让给了英方。此举为舒贾带来了后福,英国人觉得,此人日后还有利用价值。于是,英国人批给他一处房产和一笔津贴,足够容下他那几百名妃嫔(和他的哥哥泽曼),并维持一大班人的生计。但是,舒贾对此还不满意。他表示,自己志在统治一个国家。布尔内斯告诉舒贾,信德省还有不少友人仍对他念念不忘。舒贾对布尔内斯的宽慰不屑一顾:“哦,那样的朋友比敌人更糟糕,他们什么也帮不了我。” [3] 最终,布尔内斯不得不承认,舒贾实在没有统御国家的能力。

告别兄弟俩,布尔内斯拜访了兰吉特·辛格的王宫。奢华的宫殿里金光闪闪,到处都是奇珍异宝。这里的主人是个军阀头子,沉溺于酒色,而且是个瘾君子。不过,他倒也十分虔诚。为此,他还特地念诵了一段锡克教经典《阿底格兰特》( Granth )。经典用十层布包着,而且每层的颜色都不相同,最外面那层是黄色的。兰吉特的王宫每天都要更换陈设,且每日的陈设在色调上须保持一致。布尔内斯造访那天的颜色是黄色。他看到的每个人都是一身黄色衣装,戴着黄色头巾。房中摆放的鲜花也是黄色的,就连花园里放养的鸟儿也是黄灿灿的。读罢经文,兰吉特·辛格骄傲地拿出那颗“光之山”请布尔内斯一同品鉴。按照布尔内斯的说法,钻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 [4]

继续旅程的布尔内斯等人转道西北,来到白沙瓦。此地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普什图人。 [5] 城市虽在兰吉特·辛格的统治下,总督却由多斯特·穆罕默德的兄弟苏尔坦·穆罕默德(Sultan Mohammed)担任。这位普什图领主亲临城门迎接布尔内斯一行,布尔内斯记得,主人的衬衫裁剪得体,还衬着孔雀的翎毛。

布尔内斯本以为苏尔坦性情可能相当怪诞,没想到白沙瓦的这位头号人物举止得体、有教养,简直就是一位绅士。那天,布尔内斯和他的朋友们得到了和这位杜兰尼酋长共进晚餐的机会。菜品是酸汤炖羊羔、烤米饼配柑橘片以及蜜饯、鲜果和果子露的甜食。布尔内斯觉得,阿富汗人善于交际、见多识广、幽默风趣,而且他们对人毫无偏见。苏尔坦·穆罕默德多次提到欧洲,而且没有任何恶意,他表示,“每个国家都各有风俗”。 [6] 布尔内斯注意到,白沙瓦领主就在自己的城市里自由地走动,没有警卫,他的身边只有亲戚与仆役,他们之间似乎没有地位上的尊卑之别。

离开白沙瓦,布尔内斯一行继续沿着喀布尔河行进。1831年4月底,他们来到了多斯特·穆罕默德的首都。布尔内斯说,这座城市异常熙攘和喧嚣。下午如果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大街上,必须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到。喀布尔河把城市一分为二,河畔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林荫树。城中果园数不胜数,空气中弥漫着果子的芬芳,是桑葚、杏、梨和榅桲的味道。喀布尔的风气虽然还算开放,但并没有酒精。曾经沉溺杯中物的多斯特·穆罕默德早已“改过自新”,他下令彻底禁绝了酒精饮料。城中的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现在离开了,他们大多以酿酒、卖酒为生,多斯特·穆罕默德的酒精禁令剥夺了他们的生计。

多斯特·穆罕默德设宴款待了布尔内斯。宴会地点陈设朴素、干净整洁,唯一的装饰是一条华美的地毯。 [7] 几人席地而坐,用手抓食。布尔内斯发现,阿富汗的埃米尔虽然少言寡语,但让人印象深刻。他向客人提出的那些问题充满了智慧:欧洲有几位君主?关系如何?英国政府如何征税、募兵?埃米尔从布尔内斯那里了解到,英属印度的部队当中征召了不少当地人作为步兵。国王又问他们是否对喀布尔也有类似的企图,英国产品的价格为何如此低廉。布尔内斯向他介绍了蒸汽机,多斯特·穆罕默德对此非常感兴趣。

布尔内斯似乎很得主人欢心。这也难怪,布尔内斯是个热情、聪慧、迷人的年轻人,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印地语和波斯语。布尔内斯不但通晓当地语言,还读过阿拉伯语写成的苏菲派诗作。布尔内斯的访问,可能有助于阿富汗与英国开启一段亲善关系,至少多斯特·穆罕默德觉得两国可以和平相处。

布尔内斯出版了一本有关他伟大冒险的书,这本书在伦敦畅销一时,布尔内斯也成了城中的风云人物。达官贵人纷纷发来邀请函,请他去府上赴宴畅谈。交际场合中,布尔内斯总喜欢戴上头巾,穿着各种东方式样的服装。因此,大家都叫他“布哈拉来的布尔内斯”。他的另一个雅号则是“东方的伊斯坎德尔”。“伊斯坎德尔”(Iskander)是波斯语中对希腊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的称呼。毕竟,布尔内斯去到的地方是如此偏远,难得一见,难怪英国公众对此表示惊奇。

当然,也有好些人对那些地方并不陌生。布尔内斯足迹所至之地,他们也曾去过,他们甚至就一直住在那里。他们感兴趣的异国风情来自布尔内斯本人,而且,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地处“偏僻”。要知道,巴尔赫、布哈拉、撒马尔罕、塔什干等北部城市,都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商路荒废之前,这里曾是世界上最为繁忙的贸易通道,是连接中国、欧洲及印度的枢纽。那时候,这些城市的居民常常奔赴印度寻求商机。当然,作为一个穆斯林聚居地,踏上麦加朝圣之路的人同样很多。总之,他们并非闭塞的蛮夷,反倒是欧洲,似乎很少有人踏足。世界上如果真有一个遥远而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恐怕就在那里!

多斯特·穆罕默德和兰吉特·辛格曾经数次兵戎相见。多斯特·穆罕默德一心想通过战争夺回白沙瓦。征战中,他虽未尝败绩,但是也没有取胜。白沙瓦仍在锡克人的掌控之中。为了打破僵局,多斯特·穆罕默德自觉需要一点外力相助。于是,他开始环顾周边寻觅盟友。

很快,他就有了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似乎同样可行,但也都暗藏危机。其中一个选择是统治印度次大陆的英属印度。英国何以统治印度?多斯特·穆罕默德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英国本土远在万里之外,而且驻印英军人数也不算太多——不,应该说英国只派出了几个军人,其中大多数还是军官,士兵基本来自印度本土。事实上,英国在印度有两支这样的部队:其中一支直接听命于英女王,被称为“女王部队”(多斯特·穆罕默德不免吃惊,大不列颠的君主竟然是个女人!);另一支军队则受东印度公司差遣。东印度公司是英国渗透印度次大陆的开路先锋,这组人马被称作“约翰军团”。虽然各为其主,两支军队却又经常合作。英国军队中,九成以上都是印度人,但是英国人却控制了印度。这无疑是一种新的力量,但没人知道它的运行奥秘和组织结构,只知道它规模庞大、战力过人。

另一个选择是与俄国结盟。多斯特·穆罕默德知道,俄罗斯的国王叫作沙皇。和英国一样,他的国都遥在远方。但即便如此,他的势力仍能扩张到中亚,他的部队跨越千里,就驻扎在阿富汗的北疆之外。沙俄军队跨越高加索,已经征服了阿塞拜疆。他们还穿过里海,抵达了咸海沿岸,沙皇的军队越来越近了。事实上,沙俄军队甚至为波斯国王效力,袭击了阿富汗控制的赫拉特,那次攻击失败了,但它让多斯特·穆罕默德认识到了俄国人的实力。于是,他又有了一个潜在伙伴。

与沙俄结盟,无疑是与虎谋皮。沙皇军队可能是个好帮手,但就怕他们到时候太过投入。不过,转而向英国求助,也有同样的风险。于是,多斯特·穆罕默德想到了第三条出路:用一种力量对抗另一种力量,利用一方的势力把另一方驱逐出阿富汗的领土。但如此一来,又有谁能帮他收复白沙瓦,他又将如何重建艾哈迈德·沙阿的帝国呢?

思来想去,多斯特·穆罕默德较为倾向英国人。尽管英、俄两国兵力雄厚,也都存在反噬的可能,不过,国王觉得英国人似乎没有那么热衷于扩张。而且,那个叫亚历山大·布尔内斯的苏格兰年轻人,曾在1831年给多斯特·穆罕默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此外,英属印度总督奥克兰勋爵(Lord Aukland)曾向多斯特大王发来亲笔信,相当直接地向他保证:“我的朋友……干涉主权国家的内部事务,绝非女王政府所愿所为。” [8] 虽然这封信是对阿富汗请兵求援、合力攻打兰吉特·辛格的拒绝,不过,多斯特·穆罕默德认为,既然英国政府无意干涉他国内政,那对阿富汗来说,英国会是个可靠的盟友。

1837年的一天,多斯特·穆罕默德收获了一则好消息:奥克兰勋爵派出的一支贸易使团行将抵达喀布尔,为首的正是亚历山大·布尔内斯!国王对客人表示欢迎,并盛情款待了布尔内斯一行。那一次,排场极为奢华。阿富汗方面为了尽到地主之谊,真是费尽了心思。表面上,布尔内斯此行是为东印度公司寻找商机。因此,他没有权力谈判任何形式的协议。临行前,奥克兰勋爵召见了布尔内斯,他叮嘱布尔内斯在王宫里尽量拖延,以了解沙俄在阿富汗的影响力。但强调,绝不能向阿富汗埃米尔许诺任何援助事宜,也绝对不要问及他的任何计划或心愿。总之,布尔内斯这次其实是怀着一份谍报使命而来。

就算是刺探情报的任务,也无须布尔内斯太过挂心。因为奥克兰勋爵正在听取一位资深外交政策专家的意见,此人名叫威廉·海伊·麦克纳顿(William Hay Mcnaghten)。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活跃着一群麦卡锡主义分子。麦克纳顿和麦卡锡分子一样草木皆兵,他觉得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有“熊”迹,大英帝国在从中亚到东欧的漫长战线上与沙俄形成了对立之势。作为中亚事务专家,麦克纳顿认为这种威胁主要集中在中亚。他甚至预见了俄国人的最终目标——吞并印度!

与友好的多斯特·穆罕默德结成强有力的同盟对抗沙俄,或许是阻止沙俄扩张的一个好办法。不过,麦克纳顿和奥克兰并不信任多斯特大王——没错,这就是他们对这位阿富汗君主的称呼。他们认为多斯特·穆罕默德实力太强,很难引为盟友。毕竟实力越强,就越容易生出二心。

无论是在宫廷宴会上,还是随后的私下会面,布尔内斯都谨慎小心。对于白沙瓦、军事援助、盟约以及英阿友谊等话题,他只字未提。多斯特·穆罕默德意识到,布尔内斯将在不做出任何承诺的情况下返回印度。

就在这时,一位自称伊万·维特克维奇(Ivan Vitkevich)的陌生人到来了。他自称沙皇特使,和多斯特·穆罕默德有事相商。其实,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维特克维奇的真实身份。不久之后,沙俄的外交部长声称并不认识此人。沙皇也出面表示,维特克维奇并非自己的特使。当然,这对君臣公开否认,可能只是想要保守秘密。伊万·维特克维奇可能是个间谍,也可能是个冒险家,一个自由外交家,试图通过与多斯特·穆罕默德达成一项协议来取悦沙皇,谋得晋升。

不过,伊万·维特克维奇还真和多斯特·穆罕默德见了一面。维特克维奇表示,国王不妨和沙俄皇室缔结一种亲密关系。他并不是鼓励双方和亲,所谓亲密关系,是指两国的邦交。当然,维特克维奇并非是要怂恿阿富汗与沙俄联手侵入印度,他不过是希望俄国派出几名外交官在喀布尔常驻……而后,一支部队将顺带驻扎到阿富汗首都,以便保护外交使团的安全……

关于这次会谈,多斯特·穆罕默德并没有隐瞒的打算,相反,他巴不得布尔内斯尽快知悉个中细节。因此,国王一五一十地向布尔内斯作了转述。其实,多斯特·穆罕默德愿意接见维特克维奇,不过是想借此给英方施加压力,并迫使他们采取行动。他和“熊”打打闹闹,只是为了撩拨“狮子”的醋意。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心爱的白沙瓦进军。

阿富汗国王会晤俄国使者的消息在英属印度引起了轩然大波,麦克纳顿为此恼羞成怒,多斯特大王如他想象中的一般狡诈。奥克兰勋爵甚至发去了一封问罪信警告埃米尔:“未经我方许可……请勿要再与波斯及俄国密切来往,请勿随意接见对方来使。” [9] 与两年前相比,奥克兰仿佛变了个人。那个时候,他还信誓旦旦表示,“干涉主权国家的内部事务,绝非女王政府所愿所为。”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多斯特·穆罕默德也不愿疏远英国人,他甚至还惦记着对方能够答应结盟。于是,他在给奥克兰的回信中没有提醒对方自己是一个主权国王,而是希望奥克兰勋爵把他的条款写下来,特别是关于白沙瓦的条款。

条款?殖民当局的一众高官顿时紧张起来。多斯特大王为什么就这样服软了?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麦克纳顿觉得,多斯特·穆罕默德已经投靠沙俄成了傀儡。因此,英国应当迅速出兵推翻他的统治。而且,有一个现成的国王继任者——舒贾。此人当时就在英属印度靠英国的“养老金”过活。考虑到王权的合法性,舒贾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他是国父的孙子,还一度登上王位(1803—1809)。在那个血腥的年代,王位更替频繁,刺杀行动层出不穷,兄弟之间甚至发生了剜眼的惨祸。舒贾也是在乱局之中忙于厮杀的一分子。

多斯特·穆罕默德确在耍弄两面手段。眼见英方迟迟没有回信,他便再次召见了维特克维奇。好吧,英国人终于抓住了阿富汗国王的把柄。奥克兰决定实施所谓的“前进政策”。他不会坐以待毙,他要直接介入阿富汗的局势,制造一些事端。很快,奥克兰勋爵签署了《西姆拉宣言》( the Simla Manifesto ),公开宣布:每一条事关政策和正义,引导总督支持舒贾及其复辟事业的意见……通过这些可对阿富汗的自由、商贸安全、人民的团结和幸福进行合理的展望。 [10] 此后的170多年,《西姆拉宣言》中的内容还会反复被提及:英国人来阿富汗并非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确保阿富汗独立与领土完整”。使命一旦完成,英军就会撤离。 slMITFTnq8e8D9PFak0OiKXu5C/NgBWakXCgn1FoYbjSnE+MvCavt6+iBITPdNCP



第5章

奥克兰的蠢行

1838年的最后几个月,奥克兰召集了一支军队,总人数达3.18万人,其中包括兰吉特·辛格派出助阵的锡克军队。 [1] 到了12月,大军行至奎达。1839年3月,坎大哈不战而降。当年夏天,英军一路东进,向着喀布尔步步进逼。加尼兹是一座防御工事极为坚固的城池,英军在此受到了阻碍。阿富汗方面觉得,在坚不可摧的城墙面前,英军会败退而去。

一个炎热的7月天,英军开到了加兹尼城下。他们发出最后通牒,命令守军打开城门投降。城中的阿富汗人拒绝了。几个晚上过去了。一天,英国人趁着暮色发起攻势,顿时大炮轰鸣,士卒高喊,子弹迸射而出,但这只是一阵佯攻。阿富人匆匆起身迎敌,却让另一侧城池完全空虚。此前,炮兵亨利·杜兰德早已潜到城墙下,并在那里埋好了炸药。爆炸过后,英军有了入城的豁口。很快,加兹尼城完全落入了英国人的控制。

加兹尼失守的消息传来,喀布尔朝野震惊。多斯特·穆罕默德弃城而逃,逃往北方向他的亲戚布哈拉埃米尔寻求庇护。不过,这位亲戚早已被英国人买通。投奔而来的多斯特·穆罕默德反而被投入了监狱。数百英里之外的南方,英军不费一枪一弹便挺进了喀布尔。舒贾再次登上王位,英国人让他在巴拉希萨尔宫暂住。这是一座令人敬畏的堡垒宫殿,高高耸立在狮门山(Lions-Gate Mountain)的一侧,俯视着整个喀布尔。宫门之下,除了喀布尔河,还有喧闹无比的市集朔尔巴扎。

很快,多斯特大王逃出牢笼,他又招揽了一批乌兹别克人为自己效力。英国军队出城迎敌,却在喀布尔北部的科希斯坦山口遭遇惨败。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多斯特·穆罕默德和他的部队盘踞山中,和英军打着游击战,英国人不堪其扰,只得撤回喀布尔城中。就在英国人似乎即将失败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多斯特·穆罕默德带着一名随从来到英军营地,表示向英方投诚。个中原因,没人知道。但您可以肯定,狡猾的多斯特·穆罕默德另有计划。无论如何,多斯特·穆罕默德“退休”到了印度,住进了舒贾腾出的地方,靠领取英国“退休金”过活。

英国人承诺舒贾一旦复辟成功,会立即撤离,但他们决定推迟撤离。一方面,舒贾的种种行为实在不似人君,大多数时间都在后宫厮混。他的妻妾实在太多,甚至超过了800人。 [2] 与此同时,国内各地动乱频仍。虽不是真正的叛乱,只是各种犯罪活动,但因为数量多,因此足以干扰日常生活。但这并不意外,因为喀布尔有数不胜数的“坏种子”——暴徒和黑帮。一些暴徒可能是收了穆罕默德扎伊家族的钱财,潜入首都有意施行破坏。因此,所谓的犯罪,也可能是政治阴谋。一些“坏种子”可能是沙俄间谍。局势日益失控,英方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他们需要采取措施,帮助舒贾安定局面。

为此,英国方面派出了一支顾问团。麦克纳顿以女王陛下在喀布尔的特使身份主持工作,并同意担任国王的首席顾问。在他的主持之下,阿富汗建立起了行政系统,招募了一支军队,并新建了一支警察部队。

顾问团中,亚历山大·布尔内斯算是二号人物。作为一名政治代理人,他的工作就是发现阴谋,粉碎阴谋。当时,多斯特·穆罕默德的儿子阿克巴(Akbar)正躲在北部某地煽动叛乱。为了防止他率军南下,英军专门在巴米扬山谷的隘口筑起了一座要塞,又在坎大哈等城市派驻了军队。整个阿富汗都在英方的重兵监管之下,除了一点犯罪活动,完全无须担心局势生变。

多斯特·穆罕默德还有个姐姐。英方觉得,公主无力构成威胁,所以对她未加管束。哪曾想到,弟弟一逃,姐姐就只身前往北方,徒步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呼吁阿富汗人为捍卫信仰而与英国人作战。受宠若惊的村民自然要为贵客张罗盛宴。可是,公主威胁道,倘若大家不拿起武器反抗,她就一直不吃不喝。因此,公主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宣誓效忠,捍卫尊严。 [3]

对阿富汗的征服实在太过容易,想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但英国人并不单靠武力来控制这个国家,他们的金钱攻势击垮了多斯特大王(至少殖民当局是这么认为的)。因此,他们决定拿出一笔钱,以保证白沙瓦到喀布尔的道路通畅平安。这些金钱全部流进了吉尔扎伊部族的口袋,因为道路正好从吉尔扎伊部族的聚居区域穿过。有人觉得,吉尔扎伊部族收了钱之后就会派兵守护道路。事实上,他们收了钱却按兵不动,对于道路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好,至少当地没有引发动乱,英属印度和喀布尔之间还能畅通无碍。只要道路通畅,加尔各答就可以慢慢将这片蛮荒之地纳入其治下。

几个月内,喀布尔的英国人越来越多。除了英国官吏和印度随员,他们的家属、情妇和仆役也来到了阿富汗。一个整洁的英国小社区在喀布尔兴起。英国人带来的殖民新风吹过兴都库什山来到了喀布尔,阿富汗人第一次见识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华丽的家居、精美的玻璃器皿、各种西洋乐器、葡萄酒、蒸馏酒、法国酒,还有雪茄和香烟。晚餐之前,英国人会舒舒服服地来上一杯威士忌,饭后再吞云吐雾,美哉乐哉! [4]

英国人聚居的地方被称作“营地”,它沿科希斯坦大道延伸了近一英里,这里有生活区、办公楼和营房,还有一大片英式庭院。一堵城墙圈起了整片区域,但它并无任何防御功能。毕竟,营区两边就是高耸的山地。一些官员在这个区域外另觅居所,亚历山大·布尔内斯的家就安在了喧闹市集的附近。

在他们的住所和营地里,英国人努力营造家的感觉,他们举办舞会和茶会,组织板球和马球比赛,一些女性甚至组织了业余戏剧表演。营地外面,阿富汗人从高处的山坡上俯视英国人的一举一动,他们感到大惑不解。这些法兰奇人来到阿富汗居住生活,阿富汗人却和他们毫无交集可言。

不幸的是,英国人从未让阿富汗真正安定下来。坎大哈的局势一直动乱纷纷,城市之间的道路总不那么安全。在波伦山口(Bolan Pass),几个身份不明的俾路支人袭击了史密斯太太。她虽然带了一名卫士,但也没能逃过劫难。喀布尔山口临近首都,但是詹金斯中尉和他的几十名手下却在这里惨遭杀害。即使到了城中,也不能脱离危险。斯图尔特上尉在城里被一个年轻人刺伤了脸。事后,英国人一直没能找到这名凶犯。 [5]

各种反叛活动愈演愈烈,麦克纳顿却在信中吹嘘局势太平。他在写给加尔各答的信中说,“阿富汗形势一片大好”。至于布尔内斯,也乐得让上司继续报喜不报忧。毕竟阿富汗局势一旦稳定下来,麦克纳顿即会另得重用。作为副手的布尔内斯,会顺理成章地接替特使一职。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不料,多斯特·穆罕默德的儿子阿克巴,却突然出现在了与喀布尔相去不远的巴米扬,这时,阿富汗人都要尊称他一声“瓦济尔·阿克巴·汗”(Wazir Akbar Khan)。“瓦济尔”又称“维齐尔”(Vizier),即是宰相之意。宰相是国王的左膀右臂、首席执行官,是王国权力的核心。当时,阿克巴虽只有20岁出头,却已经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画像中,阿克巴总是身穿铁甲,头戴尖尖的战盔。他月亮般的脸上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神气,眼神之中的杀气却说明此人的心性并不单纯。阿克巴曾和兰吉特·辛格交战数次,他的无畏和嗜血让对手胆寒。在反叛喧嚣的科希斯坦,阿克巴的威名传来,酋长们纷纷追随其后举事。

1839年,威洛比·科顿(Willoghby Cotton)将军率领英军进入喀布尔。1841年初,将军任满回到印度,需要任命新的驻阿英军最高统帅。接替威洛比·科顿的空缺,威廉·埃尔芬斯通并不情愿,也并未主动请缨前来阿富汗解困救急。埃尔芬斯通有过辉煌的战绩,但那已经是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老皇历了。25年过去,当年的英雄已经是个风湿病人,肩膀酸痛,行动迟缓。但是,埃尔芬斯通还是像忠诚的士兵那样坦然接受了使命。

与此同时,英国议会觉得阿富汗只是一个销金窟,特别是自特派团入驻以来,大英帝国已经在那里花费了太多钱财。既然阿富汗的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还要加大投入呢?吉尔扎伊部何德何能,需要向其支付如此巨额的费用?他们看起来温顺无害,根本无须安抚。于是,议会停止了对吉尔扎伊部族的补贴。

没想到,吉尔扎伊部立即宣布反叛。由于阿克巴的积极活动,科希斯坦走向全面叛乱,甚至在喀布尔,阿富汗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其他地方的武装暴乱层出不穷,大有燎原之势。可是,驻阿英军的指挥棒却握在一个老弱病夫的手中。英国政府担心,阿富汗的局势即将失控。

麦克纳顿倒是颇为乐观。那年8月底,他写信给印度的一位同事,说“从丹(Dan)到比尔示巴(Beersheba),阿富汗处处宁静安好。” [6] 11月1日,一位阿富汗随从找到布尔内斯,表示喀布尔很有可能发生暴乱。布尔内斯不以为然,他表示只要自己接过麦克纳顿的职位,一切都会好起来。 [7]

显然,布尔内斯并非对局势毫无察觉,不过,他和他的同事们很有可能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毕竟,阿富汗之乱并不在于街头的偷抢拐骗,也不是科希斯坦的部落武装。英国人的麻烦和阿富汗女性有关。在当地人看来,有些英国男性一直想和阿富汗女性建立“亲密关系”。“亲密”这个字眼,可能有些不当,而且大多数英国男士还算绅士得体。如果是在伦敦,他们的行为不会引起任何争议。在那里,礼貌的绅士主动结识亲切的淑女,是社交场合当中再常见不过的。不过,伦敦的礼貌举止到了喀布尔,可能就是冒犯和不敬。按照阿富汗人的社交规矩,年轻男子可不会把同龄女性带到房间角落,然后和她彬彬有礼地交谈。女孩的父兄发现,这些英国男青年不但和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相谈甚欢,还会时不时伸出手去,拍拍女孩的肩膀或者手臂。

更别提,英国使团中真有一些人可能涉嫌不轨行径。有谣言称,某些职位较低的英国士兵可能曲解了“前进政策”。对于这段历史,正如英国历史学家兼外交家弗雷泽-泰勒所言:“需要乃发明之母;有需求的人,则会成为混血儿之父。” [8] 数十年后,一名英国士兵这样为同伴当年的荒唐行径辩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远离家乡、远离异性,孤独之中自然会有追求异性之心,而且“阿富汗女性真是太过主动了”。 [9]

这种说法,笔者难以置信,那可是在1841年。当时,受人尊敬的喀布尔女性可不会“太过主动”。在私下里,阿富汗女性可以挑逗和调情,她们的言语可能尤其撩人。不过,身在当时的阿富汗,每个人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不能逾越的。当然,大家也不会当面挑明——这就是文化的魔力。可以想见,1841年的喀布尔,社交场合中时时面临尴尬的局面。无意之间,客人就得罪了主人,主人又坚持认为,客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自己刚才的行为有违礼仪。

但也不都是无辜的。一次,阿富汗酋长阿卜杜拉·汗去某位英国军官的住处拜访,其间,他偶然瞥见隔壁房间里女子的身影——竟然就是自己的情妇!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一个陌生男人的住处!盛怒之下,阿卜杜拉·汗找到亚历山大·布尔内斯反映情况,布尔内斯表示会立即彻查。不过,事情终究没有结果。也许布尔内斯有心纠错,但世事变迁太过迅疾,容不得他有所作为。 [10]

11月2日,即布尔内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二天,他的住处突然被人包围。来人抓住布尔内斯并把他狠狠折磨了一番,这就是英国人玩弄阿富汗女性的代价。可怜的布尔内斯,他对阿富汗文化评价很高,而且他也很喜欢阿富汗人。在书中,他对阿富汗的喜爱表露无遗,他觉得阿富汗人也愿意接纳自己,毕竟他通晓阿富汗人的主要语言。可是,布尔内斯也喜欢女人。他是大胆的冒险家,外貌英俊且又足智多谋。他曾是伦敦社交场合的红人,因此他很有信心:没有女人能够抵抗自己的魅力。遭到袭击的那天,布尔内斯的府上还有好几个女人。严格意义上说,她们是克什米尔人,并非阿富汗人,但愤怒的人群已经失去了理智。

布尔内斯走到二楼窗口,想要安抚闹事人群,他表示自己可以支付一笔巨款作为赔罪。可是,外界早有传言,布尔内斯家中有大量黄金。这样一来,对方反而更加起劲,双方开始互相推搡。布尔内斯的护卫朝天鸣枪示警,直接导致抗议人群化身凶恶的暴民,骚乱开始了。待到事态平息,“布哈拉的布尔内斯”“东方的伊斯坎德尔”已经咽了气。 [11]

消息传到英国人的营地,大家立即恐慌起来,高级官员无不觉得应该尽快离开这个国家。麦克纳顿还想以钱为饵,驱使一些部落首领加入英方阵营。但是,暴乱早已不可收拾,喀布尔附近的两座军营先后失陷。情况紧急,麦克纳顿只得向他心目中的阿富汗人的领袖寻求帮助。在他看来,瓦济尔·阿克巴·汗堪能担起领袖的职责。

可惜,阿克巴的名望还没有这么崇高。当时,阿富汗并不存在一位全民领袖。多斯特·穆罕默德倒台之后,阿富汗的局面已经注定不会太平。好几位酋长都有很高的威望,但没有一位拥有无可争议的最高地位。因此,英国人想要讲和,却找不到和谈对象。阿克巴也许深得民心,可是,他的威望主要来自战功。一旦阿克巴和英国人达成协议,他的光辉形象就会黯淡下去,从而削弱他达成协议的能力。各大部族的首领正在为了最高权位争来夺去。身处当时的情形,谁最能给英国人带去重创,谁就最有可能登上高位,和谈则等于自行退赛。因此,英国人苦苦求和,却始终没人答应。

最终,阿克巴还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他可以保证英方人员的安全,不过,英国方面得向他支付一笔津贴,并以摄政的位置相许,来年夏天之前,英国使团必须离境。其实,阿克巴的保证并无实际效力。也许,阿克巴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是杜兰尼部的一员,与控制阿印边界的吉尔扎伊部互为世仇,即便他下了命令,吉尔扎伊部族也根本不可能从命。这点情况麦克纳顿本该明了,可是,英国人实在急于求和,阿克巴愿意伸出援手,已让他们感激不尽了。麦克纳顿立即表示,愿与阿富汗的各位实力派人物举行和谈,时间就定在圣诞节前的两天。

还有几个星期,和议就要进行,可是英国方面却昏招迭出。首先,麦克纳顿致信坎大哈的诺特将军,请他赶快率领大军赶往喀布尔。麦克纳顿在信中毫不避讳地表示,他会拖住阿富汗人,直到诺特率军赶来。那样一来,他们就能一起击溃叛军。不知何故,这封信竟落到了阿富汗人的手里。

麦克纳顿的女婿约翰·康诺利(John Connolly)在一封密信中提议,提供一万卢比作为悬赏,索取各位酋长的项上人头。这封信也落到了阿富汗人手中。 [12]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信件的内容不仅激怒了名单上的酋长,也激怒了那些未列入名单的酋长,因为他们被排除在外,意味着康诺利不认可其实力。

与此同时,阿卜杜拉·汗也捅了麦克纳顿一刀。本来,阿卜杜拉也接受了英国人的讲和条件,但是,他眼看时局有变,干脆将英国人给自己的交易条件告诉了其他酋长。阿卜杜拉表示,这些就是英国人试图离间阿富汗人的铁证。其他酋长随即披露,英国人也在试图贿赂他们。

1841年12月23日,一群英国官员和一群阿富汗酋长在一处空旷的场地碰了面。此地远离双方各自的要塞,正好适合公平谈判。此前的一系列图谋算计、阳奉阴违和深切敌意,让双方都积压了一肚子怨气。谈判没多久,便宣告破裂。麦克纳顿和阿克巴等人甚至直接厮杀起来。有人——可能就是阿克巴本人——一下子结果了麦克纳顿的性命。很快,暴乱的阿富汗人砍掉了麦克纳顿的头颅,并将其插上旗杆,竖在河边示众。

麦克纳顿和布尔内斯现在都死了,英国人只得依靠埃尔芬斯通将军主持大局。骇人的事件吓得这位老人几乎手足无措。驻地之外,喀布尔已经陷入大规模的、无组织的暴乱。英国人只能蜷缩在营地,苦苦思索对策。也许,他们可以杀出营地,冲到城市的那头,去高地之上的巴拉希萨尔宫,向国王寻求庇护。不过,天知道舒贾会不会开门援助。近来的几个星期,住在巴拉希萨尔宫的傀儡国王舒贾发现形势有变。于是,他顺应时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反对英国的阿富汗爱国者,表示要和英军对抗到底。

没办法,英国人只得选择另一条路,这也是一条疯狂之路。他们打算弃城而去,然后一路朝英属印度奔去。1月,他们就能徒步穿越兴都库什山口。1月6日,大部队出发了。其中,军人只有4500人,家眷、随从、杂役等则有12000余人——喀布尔英印社区的全体成员都在逃亡的队伍之中。 [13] 他们大约需要走上60英里才能脱离困境,这还只是直线距离,途中数不胜数的蜿蜒曲折并未计入里程之中。这条路万分艰险,峡谷之中的一些羊肠小道根本算不得路,“丝绸峡谷”(Silk Gorge)因为陡峭崖壁间如丝线般纤细的空间而得名。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许多人因为寒冷天气而一病不起,一些人则死在了吉尔扎伊武士的弯刀之下,好些人则沦为俘虏,耽误良久才恢复自由。最终,撤离喀布尔的那群人中,仅有一个人活着走到了贾拉拉巴德。从这位名叫布莱顿的军医口中,全世界才知道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的9个月,英国人一边舔舐伤口,一边总结教训。其间,舒贾遭人暗杀,舒贾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曾短暂称王,不过,最终还是逃往了印度。舒贾的一名卫士从王族中揪出一个小字辈,给他扣上了王冠。傀儡一上台,便向英国人发出邀请,并保证他们在阿富汗随时都会受到欢迎。那年秋天,波洛克将军和诺特将军率领的两支部队进入喀布尔,他们决心要在这座城市“留下一些难以磨灭的报复痕迹”。

经过仔细考虑之后,两位将军把任务交给了总工程师阿伯特。阿伯特接到的命令是摧毁喀布尔的商业中心大巴扎。根据命令,阿伯特要把整个集市付之一炬,但不能殃及附近的社区,也不能破坏国王和英军的驻所。他们只给阿伯特几天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任务紧急。阿伯特思来想去,发现除了火药和火柴,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于是,一场大火殃及了周边的大片建筑。英军冲上大街,摧毁了他们所能破坏的一切。不少市民趁乱闹事,大肆哄抢,想要发上一笔灾难财。这场灾难也成了另一些人暗中报仇的好机会。“那个疯狂的时候,灾难就像一双无情的手,它打倒敌人,却也害了朋友。”提起当年的惨祸,英国历史学家约翰·凯耶(John Kaye)如是说,这时距离火灾已有十年之久。不过,凯耶也表示:

想一想那些军人的愤怒与委屈,想一想他们的几千名兄弟和同胞在阿富汗边境惨遭杀害的经历,想一想我们遭受的羞辱以及敌人的各种暴行,那些军人实在无法忍耐,也无力控制自己的愤怒。罪孽的城市就在眼前,那些士兵怎么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一刻,大家本就应该不管不顾地疯狂一把。 [14]

大火吞噬了喀布尔的大片城区,毁掉了许多人的家园,也葬送了无数生命。而后,英国人降下巴拉希萨尔宫上空的米字旗,开始撤出这个地区。1842年10月11日,英军全体撤离,也带走了他们扶植的王室残余——舒贾的子嗣与亲戚,也包括那位失明的泽曼。

回到印度,波洛克和诺特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英印当局为他们的归来鸣放礼炮,随后又组织了盛大的游行。此时,奥克兰勋爵已经丢了官位,新总督根据《西姆拉宣言》签署了新的文件,解释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此前,英印政府派军越过兴都库什山,驱逐了一位被认为敌视英国利益的阿富汗酋长,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被认为尊重英国利益且深受人民爱戴的新领导人。 [15]

这份文件没有明确是谁“声称”多斯特·穆罕默德敌视英国利益,也不清楚是谁“认为”舒贾深受爱戴。事实证明,结果正好相反。多斯特·穆罕默德没有敌视英国,而舒贾根本不得民心。英国政府决定纠正错误,恢复多斯特·穆罕默德的王位。这则文件的结论是:

悖逆当地民意而干涉主权国家的内部事务,有违英国政府的一贯原则……阿富汗人民的任何选择,英印政府都乐意接受并予以承认。 [16] slMITFTnq8e8D9PFak0OiKXu5C/NgBWakXCgn1FoYbjSnE+MvCavt6+iBITPdN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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