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28日,具有风向标意义的《人民日报》第一次以显眼的头版,对发生在义乌的市场经验进行了报道。同时,配发了一篇比新闻本身篇幅更长的评论员文章,其标题就是对义乌结论式的高度肯定——《大兴民间商业》:
义乌县发展民间市场,培育市场机制,引导农民背靠市场搞活经济的做法,对我们下一步如何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很有启示。
农村在完成以家庭承包制为主要标志的第一步改革后,怎样引导农民发展商品市场呢?显然,过去那种依靠指令性计划、自上而下地指挥生产的老办法不行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已经取得独立商品生产者地位的近两亿个农户,他们有自主决策权,可以和社会各方面发生横向联系。在这种条件下,只有把市场机制培植起来,才能引导农民逐步进入市场,通过市场交换来发展商品生产。也就是说,要积极地把过去高度集中、只依靠行政命令的计划经济,改为以多样化、多层次的市场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在农村,尤应提倡积极发展由农民和农民群体组成的民间市场。义乌经验证明,兴民间商业有利于培植市场机制,这是农村第二步改革要做的一篇大文章。
义乌的专业市场的秘密开始浮出水面,其背后的价值远远超越了市场本身。
从现有的资料看,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Mathire博士,可能是第一位“意外”关注到中国专业市场的西方学者。
1987年5月,这位能讲一口流利中国话、还起了个中国名字的“马紫梅”博士,站在了拥有5400个摊位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前。她后来形容当时自己的惊讶,“不亚于看到了一处从未发现过的异域文明”。
彼时,为撰写《时代之子吴晗》书稿的马博士两次到吴晗老家义乌苦竹塘村。其间,陪同的中国翻译便热心地把她带到了市场逛逛。在她眼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操着各省口音的商贩穿行于一眼望不到边的摊位之间,然后又背起大包小包的小商品奔赴各地。
据当年陪同马紫梅博士的义乌县委干部回忆说,马博士一口气问了5个“为什么”:
这些农民商贩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为什么这里的商品会那么便宜?
如此遥远的运输、如此低廉的价格,还会有利润吗?
为什么美国在工业文明初期,没有出现过像义乌小商品市场这样的超大型专业市场?
为什么一场前所未有的专业市场浪潮,偏偏会出现在20世纪末的中国?而在中国,最活跃的专业市场群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南沿海的浙江省?浙江最大的专业市场又为什么出现在了过去并不出名的义乌?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马紫梅博士离开了义乌。临走时还买了一打尼龙丝袜带回美国,折合美元为0.6美元:“不可思议的便宜,无法抗拒的诱惑。”
对义乌秘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一直延续到30多年后的今天。解开义乌秘密的第一把钥匙,肯定是鸡毛换糖的义乌“敲糖帮”的前世今生。
和100多公里外的温州一样,义乌也是可怜的人多地少。更糟糕的是,处于金(华)衢(州)盆地的义乌土质属黄红壤,黏性大而肥性极差。土地不养人,经商便成了农民糊口活命的生存之道。
黄红壤不适宜种水稻,却盛产甘蔗,用甘蔗熬出的红糖成了千百年来义乌的一大特产。冬春农闲时节,义乌农民们肩挑货郎担,手摇拨浪鼓,走街串巷,用红糖制成的糖饼向客户换取鸡鸭鹅毛、废铜烂铁。换回的鸡鸭鹅毛按质量分等,好的可用来加工鸡毛掸,差的下田沤肥。“敲糖帮”由此产生,至少相传了数百年。慢慢地,糖饼不再是唯一的交换物,针头线脑等各色日用小商品也装进了货郎担,“敲糖帮”逐渐成长为义乌最重要的民间商业力量。
“敲糖帮”的行踪并没有局限于义乌。鼎盛时期,其活动范围南至广东、西至湖南、北到徐州。货郎担远走他乡,最怕的就是势单力薄。由此,“敲糖帮”内部开始趋于合理分工,日渐紧密,成了真正的“帮”。
从组织结构看,“敲糖帮”分为游走四方的“行担”与“坐坊”两大体系。“老路头”是“行担”中地位最高的,管辖数位“拢担”;“拢担”之下是几个“年伯”;“年伯”再下辖若干“担头”。“坐坊”则专门为“担头”提供配套服务。其中,“糖坊”主要负责帮助“担头”制作糖饼、糖搭、篾篓;在某些交通要道设立的专门接待“担头”的小客栈称作“站头”,“站头”一般由“糖坊”控制;“行家”是给“担头”批发采办百货的机构;“老土地”则在义乌当地以收购“担头”的回头货为主业。“坐坊”拥有的流动资本相对较大,它们比“行担”更有实力,“行担”因此而往往受制于“坐坊”。
据官方统计,1949年时,义乌“敲糖帮”的季节性商贩人数占全县人口的5%以上,达数万人。伴随着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敲糖帮”严重萎缩,但远未“斩草除根”。
1980年年底,义乌县工商局出于恢复当地传统民间商业的考虑,尝试性地再度颁发了7000余份“小百货敲糖换取鸡毛什肥临时许可证”,并要求,“外出人员统一由大队申请,公社审核同意,县工商局核发许可证。各区工商所要指定专人负责”。
在将这份“通知”下发本县各乡镇的同时,义乌县工商局还向货郎担活动频繁的江西、湖南、安徽、福建等毗邻各省相关部门发出了公函,希望“请予以支持和管理”。
“敲糖帮”的重生,实际上意味着计划经济时代“市场准入”禁区的悄悄开放。
相传了数百年的义乌“敲糖帮”
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末,一些货郎担开始在县城稠城镇和廿三里镇歇担摆摊,小商品市场雏形初现。而在外地走街串巷的“敲糖帮”则从小商品市场进货。资料显示,这一时期以稠城市场为例,设摊的商贩已达100多人,先是在繁华的县前街,后迁往北门街。经销的商品涉及塑料玩具、装饰品、打火机、帽子、手提袋等。货物来自三种渠道:从国有百货公司批发;从外地厂家直接进货;摊贩自己加工生产。
此时的小商品市场已由地下转入半公开,人气渐旺。商贩们以竹篮、箩筐、塑料布、旅行袋为工具,随地设摊,沿街叫卖,被认为“严重影响市容”。有关部门多次奉命驱赶,商贩们迅速收拾简陋装备一哄而散,“猫捉老鼠”难以奏效。
1982年,义乌小商品市场发展史上的两位传奇人物登场了。一位是摊贩冯爱倩,一位是刚刚从相邻的衢县调任义乌的县委书记谢高华。
冯爱倩的经商之路是在卖掉了10担谷子获得了80元的“本钱”,又从信用社贷款300元之后开始的。经商实在是因为家里日子太苦,而被逼上梁山。冯爱倩记得,有一次她曾经拿着篮子去借两斤米烧饭,居然借了7户人家才借到。1980年12月1日,40岁的冯爱倩领到了县工商局发放的小百货个体经营营业许可证,编号是001号。
那年头做小商贩之苦,冯爱倩至今刻骨铭心。有一次去绍兴进货,她把3000元现金捆在腰间,由于捆得太紧,差点喘不过气来。进到货回义乌,汽车刚过诸暨就抛了锚。天已透黑,还下起了雨。货物用篷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冯爱倩自己就蜷缩在敞篷车厢的角落里,啃点随身带的饼干充饥。阴风阵阵,人被吹得像筛糠似的哆嗦个不停。整整冻了一夜,天亮时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眉毛都结满了霜花。
辛苦点倒也罢了,更大的麻烦是虽然手里已有了许可证,但个体商贩终究还是让人看不顺眼,被当作“投机倒把”遭受围追堵截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货物被全部没收,血本无归。“抓了罚、罚了抓”,这样的日子是没法过了。无可奈何的冯爱倩唯一的指望就是哪位领导“能站出来说说话”。
终于,她遇到了“能站出来说说话”的谢高华,也就有了小商贩向县委书记“怒拍桌子”的经典史话。
1982年5月的一天傍晚,冯爱倩偶然发现自己身边飘过一个瘦高的身影。“这不是新来的‘县太爷’谢高华吗?”她鼓起勇气径直冲到了县委书记跟前。事后冯爱倩回忆说,当时自己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冯爱倩情绪激动大声嚷着,她的义乌土话显然使谢高华听得一头雾水。街头路人以为夫妻吵架,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你先跟我走。”谢书记赶紧低声说。
冯爱倩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县太爷”的办公室,心里还是慌慌的。她和平时谈生意一样,习惯性地掏出两毛九一包的好烟“大重九”,双手递了一支给县委书记。
“我们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政府为什么要赶我们?”
“我没工作,又没田种,不摆摊叫我怎么活?”
“你们当官的要体察民情,老百姓生活这么苦,总要给我们一口饭吃!”
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怨愤压抑得太久,冯爱倩连珠炮般地质问开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
至于她当时究竟有没有“拍桌子”,是怎么拍的,说法不一。26年后,谢高华在接受《钱江晚报》“纪念浙江改革开放30周年”特别报道小组记者采访时澄清说,那一夜,冯爱倩怨气很大,语气很冲,几次用手“敲了桌子”,但不是传闻中的“大拍桌子”,“必须承认,她的胆子的确够大的”。
这场著名的“争吵”或说是“对话”持续了1个多小时。谢高华留下了两句承诺:“一是政府理解你,同意你们继续摆摊;二是我会转告有关部门,不会再来赶你们。”
来自商贩的意外“争吵”让谢高华感慨良多。他一头扎进义乌乡间,默不作声地连续调研了4个月。调研的结果是,1982年8月25日,由县政府、稠城镇、城阳区工商所三级部门成立的“稠城镇整顿市场领导小组”下发了“一号通告”,宣布将于当年9月5日起,正式开放“小商品市场”,一个在稠城镇湖清门,另一个在廿三里镇(后迁并至稠城镇市场)。这是全中国第一份明确认同农民商贩和专业市场合法化的政府文件。
9月5日,湖清门市场并没有出现在日后很多媒体报道中所描述的“锣鼓喧天、彩旗飘飘”的隆重场面。没有一个县级领导在开业现场露面,也没有任何新闻报道。因为根据此前的官方条文,搞小商品市场至少违反了三项禁令:农民不能弃农经商;集市贸易不能经销工业品;个体不能批发销售。另外,政府的松口“准生”,很大程度上只是对义乌小商品交易普遍存在这一既定事实的客观“追认”。“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能长期玩下去,既然无法禁止,说明百姓有此需求。与其逆势而上强行关闭,不如顺其自然,规范管理。当然,这种“追认”在当时仍是需要勇气的,其重大意义在那一天以后逐渐显现,熠熠生辉。
1982年11月25日,义乌县委、县政府召开了全县农村专业户、重点户代表大会。虽然这次大会并非专门针对小商品市场问题,但县委书记谢高华在讲话中提出了“四个允许”,并进一步明确了事关市场生存的重要政策规定:允许农民经商;允许从事长途贩运;允许开放城乡市场;允许多渠道竞争。“四个允许”从政策上对日后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大发展起到了关键的催化作用。
翻过最艰难的山隘之后,义乌市场从此一马平川。
1982年9月,落脚湖清门的第一代小商品市场建在一条臭水沟旁。水泥板上用木板搭成摊位,以塑料薄膜作雨棚,属典型的“马路市场”。有摊位700个,年成交额700万元。
1984年10月,义乌县委、县政府响亮喊出“兴商建县”口号。同年12月,第二代市场在稠城镇新马路建成,水泥铺地,钢架玻璃瓦,银行分理处、问讯广播室等配套设施齐全。占地面积1.3万平方米,摊位增至2874个,年成交额5000万元。
1983年时的义乌第一代小
1986年,位于篁园路的第三代市场开张。占地面积4.4万平方米,摊位5483个,来自周边地区及福建、江苏等地的客商纷纷进场设摊,一些乡镇集体企业甚至国有企业也前来直销产品,市场主体趋于多元化。年成交额突破2亿元。
1992年8月,国家工商局正式将义乌小商品市场命名为“中国小商品城”。
1995年,在第四代小商品市场一二期工程的基础上,现代化超大型大厅式商城——宾王市场投入运行。年成交额猛增至184.68亿元。
2002年5月9日,中国小商品城股份有限公司股票“小商品城”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
2002年9月,第五代义乌国际商贸城一期建成。
2007年10月,采样自义乌3000余家商户,由商务部发布的“义乌·中国小商品指数”正式启动。
“这肯定是一个会让你发疯的地方!”来自纽约的全球代理商格伦·塞恩惊呼。
格伦·塞恩所听到的关于义乌中国小商品城的数字,的确会让任何人发疯——营业面积550万平方米,商位7.5万个,从业人员20多万人,以小商品城为中心的全市年客流总量达3000万人次,常驻义乌的各国商贾1.5万人。如果你在每个商位前逗留3分钟,需要100多天才能逛完。整个市场覆盖26个大类、180万种商品,几乎囊括了工艺品、饰品、小五金、雨具、电子电器、玩具、化妆品、袜业、钟表、线带、纺织品、领带、服装等所有日用工业品。2016年,市场总成交额首次突破1000亿元,达1105.8亿元,出口到219个国家和地区。
在美国《洛杉矶时报》记者唐·李的笔下,义乌市场俨然是《马可·波罗游记》中“世界之城”的现代版:
在这里,成千上万的店主在近距离竞争,而且全部是以超低的价格,兜售着包括家用电器、发卡、锤子、佛像、类似哈雷摩托的自行车以及埃及水管在内的所有东西。买主来自世界各个角落,他们不仅在为小商铺,也在为沃尔玛和家乐福等大型零售商寻找商品。
你的圣诞节装饰物也许就来自这里。45岁的穆阿耶德·萨阿德每年都要从耶路撒冷来这里两次,每次都要花大约5万美元。他说:“这里不是什么都有,但基本上什么都有。”他从一家卖装饰品的店铺买了500卷6英寸长的绸带,打算用它们装点婚礼贺卡。这花了他250美元,价格仅为耶路撒冷的1/10。
至今,有关义乌何以成长为令人瞠目的专业市场“巨无霸”,以及这个“巨无霸”究竟还能走多远的争议仍在持续。格伦·塞恩的惊呼与唐·李毫无夸张的描述,多少能让我们触摸到有关“义乌的秘密”的清晰脉动:全球最庞大的规模、全球最齐全的商品、全球最低廉的售价,赢者通吃的“第一效应”,足以让义乌在我们可以想见的未来,依旧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