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商人肯吃苦,这早已成为共识。在一片赞誉声中,最为传神、传播也最广的评价是所谓的“四千精神”:走遍千山万水,讲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历尽千辛万苦。
“事实上,还应该再添上一句:尝尽千生万死。”20世纪80年代,新华社驻温州首席记者陈坚发曾向我叙述了如下故事。这可能是1978—1984年间浙江商人所遭遇的最血腥的一幕,但肯定不会是唯一的一幕——
急电。来自北京的急电。
收电单位:温州市公安局。
发报时间:1981年某月某日。
温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老叶虽然是老公安了,亲自处理过许多血淋淋的凶杀案,但他还是被眼前的电文内容震惊了:北京市西单发生一起罕见的杀人碎尸案。经初步侦查,被害两人的年龄均为16岁左右,男性,可能系你市永嘉县江北乡人,请速查核电告。
老叶感到头皮发麻,一阵阵血直往上涌。他拿起了无线报话机话筒。
温州街头,警车呼啸。
夏日的炙热之中,隐隐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闹市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只是向呜呜鸣响的警车投去好奇的一瞥。
5小时后,电文的内容被证实:确有此两人,系孪生兄弟,15岁,姓名黄某某、黄某某。一个半月前外出推销纽扣,至今无音信。体貌特征如下……
急电。来自古都西安。
收电单位:温州市公安局。
发报时间:1983年某月某日。
电文告:近日,本市破获一起特大谋财杀人案。犯罪嫌疑人系一私人旅馆店主。据旁证及犯罪嫌疑人口供,3个被害人是你市鹿城区个体商贩叶某某(女,19岁左右)、平阳县塘下区村民高某某(女,16岁)、郑某某(女,21岁)。请速协助查实……
根据事后进一步的调查,北京西单杀人碎尸案的具体案情,是永嘉黄氏兄弟因推销纽扣时与人发生纠纷而遭杀害,直至有人在犯罪嫌疑人的内院发现残余尸块,案件才败露。也许是案情过于残忍血腥,此案从未见诸媒体报道。
我们不妨假设,如果永嘉黄氏兄弟没有被杀人碎尸,如果3位年轻的女商贩没有死于非命,几十年后,他们(她们)也许同样会成为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豪,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成功人士。然而,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总是容易记住最后的胜利者,却往往忽视胜利者背后无名者的碑铭。这,也许是一个时代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
据统计,当年,仅温州一地背负致富梦想跋涉于全国的供销员至少超过10万人。他们中间,有多少人死于歹人屠刀、死于飞来车祸、死于精疲力竭,我们不知道。
除了不可预知的生命的消逝,等待他们的还有无法逃避的精神磨难。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磨难更加残酷,更加沉重。
用乍暖还寒来形容1978—1984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气候特征,是再确切不过了。1982年,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下发,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得到方向性肯定,成为不可动摇的改革成果。除此之外,很多都不确定。要解放思想,要大胆改革,这是容易明确的原则。但怎样的思想必须被解放?什么领域必须被改革?不知道,没有可以比照的先例,扑面而来的都是新事物。随着政治气候的阴晴不定,判断的标准和结论随时可能截然相反。
1982年1月11日,中共中央发出《紧急通知》;同年4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要求坚决打击“走私贩私、贪污受贿、投机诈骗、盗窃国家和集体财产等严重犯罪活动”。这类犯罪活动如何处理?文件的语气十分严厉:对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属于哪个单位,不论他的职务高低,都要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允许有丝毫例外,更不允许任何人袒护、说情、包庇。如有违反,一律要追究责任。
文件出台的背景是,多年的管制出现松动,社队企业肆无忌惮地与国有经济抢资源、抢市场,个体私营企业四处出击“挖墙脚”,民间贩运异常活跃。担心、忧虑、指责,天平又开始向另一端倾斜。
显然,政策收紧了,刚刚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浙江商人们的心又被拎了起来。他们警惕地观望着,成为惊慌失措的惊弓之鸟。
吴来根(化名)就是这样一只惊弓之鸟,而且是自投罗网的惊弓之鸟。
37岁的吴来根是国有杭州啤酒厂绍兴麦芽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虽然只是普通工人,人称“小诸葛”的吴来根却颇善交际,路子宽、朋友多。捏着口袋里每月24元3角的薪水,他的心思活络起来了。他盯上了紧俏物资的转手倒卖。
后来经绍兴市人民检察院查实,吴来根实际发生的全部犯罪事实如下:
1980年7—12月,吴来根在绍兴市兰亭林牧场支农期间,为绍兴、萧山、临海等地的社队企业“联系”业务,从外地某纺织工业局购买涤棉纱1000公斤,厂丝和小绞丝405.25公斤,五级棉纱3414.25公斤,70—150丙纶复丝968.3公斤。“非法获利”共3104元,其中,吴来根个人实得2057.53元。
由于是托朋友私下悄悄联系,吴来根的“犯罪事实”其实无他人知晓。1982年年初,抓人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吴来根害怕了。2000多元“非法收入”,相当于自己7年工资!这可不是小数目啊,被抓住了该吃多少年官司呀?
彻夜的辗转反侧,吴来根决定自首。4月1日,他给自认为值得信赖的浙江日报社编辑部写了一封信:
我是在经济上犯了罪的人!
自从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了《关于严惩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的决定》之后,我每天都看报上登载有关打击经济犯罪活动的报道,使我下决心向政府坦白交代自己以往所犯下的经济上的罪行!
打击经济犯罪斗争一开始,我就背上了思想包袱,日夜不安,心中感到有亏心之事。我也多次想坦白交代问题,但是怕坦白了得不到宽大处理,怕单位领导知道后把我看死,怕亲属和子女受影响遭歧视。想到这一切,每日每夜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有时,甚至出现自杀之念。但是,最后还是党的政策把我召醒,叫我下决心,选择走坦白从宽的道路。现在我的心情是又激动又紧张!
……
编辑同志,我切切地盼望能早日得到你们的帮助。我的这些罪行应向哪个政府部门去坦白交代,请速指点我吧。
我该怎么办?现在就等着你们的指点了!
吴来根的自白信以“一个经济犯罪者写给本报一封信”为题,于1982年4月8日刊登在《浙江日报》头版头条,并配发评论员文章“改邪归正,莫失良机”。
自白信事件的结果是,4月17日,绍兴市召开从宽处理大会。该市人民检察院当众宣布了对主动投案自首、坦白交代的吴来根免予起诉的决定。吴来根则当众痛哭流涕,表示要重新做人。
一个难以证实的说法:吴来根此后回厂里的确规规矩矩做起了工人。但是到1988年,有“投机倒把”前科的他又蠢蠢欲动,终于辞职离厂,据说跑到绍兴柯桥轻纺市场摆摊,当上了布老板,真的发了大财。
急风暴雨般的经济整肃持续了差不多一年。据官方统计,到1982年年底,全国立案各类经济犯罪16.4万件,结案8.6万件,判刑3万人,追缴款项3.2亿元。民营经济最早萌动的浙江无疑成为重点严查的省份之一。
吴来根显然只是被那场急风暴雨淋湿的一只小鸟,真正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并因此在浙江40年改革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是温州“八大王风波”。
市场经济荫发时,三教九流人欢鱼跃,成功者往往被尊奉为“大王”。温州乐清县柳市镇的“八大王”正是这样一拨流通领域的出类拔萃者。他们经营的无非是螺丝、矿灯、线圈、小五金等商品经济的“针头线脑”,但他们更有眼光、更善于发现市场流通中的最大落差。于是,他们率先富起来了。
1981年年底,浙江省委工作组就已对“八大王”进行了调查。1982年年初,全国性“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的运动升温,乐清县委便立即将“八大王”事件列为大案要案加紧查处。“大王”们此刻发现,瞄上自己的,不仅有羡慕的目光,还有黑洞洞的枪口。
在《温州大爆发》一书作者朱幼棣、陈坚发的笔下,我们读到了“八大王”之首“电器大王”胡金林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1982年7月,酷暑笼罩着浙南大地。
闷热难熬。男人和孩子光着背,只穿一条裤衩。女人们则不停地摇着扇子。街角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但到了午后,天空迅速聚集起乌云。黄昏,电闪雷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暴雨倾盆而下。
这些日子,对胡金林来说,同样是炎热难熬和雷电交加的辰光。
阴云的聚集,是从上年年底开始的。工作组进驻柳市,调查他是否补税。胡金林补缴了17个月的税款6万余元。1982年3月,他看苗头不对,放下手头正在做的电器生意,携妻子去全国各地旅游,想避一避风头。谁知返回柳市后,发现事态仍在升温。税务部门规定的营业税最初是按0.35%征收的,后来连补代罚增加到6%。据一些知情人透露,还需要再罚一两倍。有关部门已开始整理材料,通知他不得外出,必须随叫随到,等候处理。
胡金林被称为“大王”是当之无愧的。他在电器购销中建立起了相当紧密的关系网。他像注意市场行情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当地“政治气候”的变化。他的“关系网”发挥了作用。有人通知他:被工作组找去谈话的几个“大王”都被扣下了,没有回家。胡金林如坐针毡。黄昏,又有人奔来跟他说:“不行啦,要下大雨啦!”
带着500斤粮票、2000元现金和早已准备好的各种证件,他匆匆出逃。
当夜12点,警车呼啸而至,扑了个空。
胡金林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亡命天涯。
乐清县公安局的通缉令,两次发往全国各地。
上海、哈尔滨、长春、山海关……胡金林辗转于关内关外。在东北的一个城市里,他遇到了几位温州同乡。他们拉他去饭馆喝酒。三两杯落肚,温州同乡嫌菜不好,和服务员吵了起来。胡金林一看,慌了神,赶忙劝止。闹出事来就要命了,自己可是个在逃的通缉犯!
第二天,胡金林便仓皇离开这里。不能再和老乡搅在一起了。他躲进了夹皮沟,这正是小说《林海雪原》中描述过的那条东北大山中的山沟……
胡金林出逃后,他家的几个兄弟也陆续逃出去避风。16岁的小弟弟胡荣林在上海码头被抓获,押回温州。汽车从温州到乐清的路上,经过白象镇,恰逢集市,车被堵。胡荣林趁人不备,跳窗逃命。
屋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在这些提心吊胆的日夜,胡金林不止一次地审视自己:变国有企业的积压产品为畅销,为国家挽回了不少损失,这怎么倒成了犯罪?没有杀人抢劫,没有贪污诈骗,就算不上犯罪!
出逃大半个中国后,悄悄潜回老家过春节的胡金林终于被关进了监狱。
当天,乐清县广播站向全县广播了这一消息:“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抓获归案……”
66天的监狱生活,胡金林终身难忘。
《温州大爆发》一书没有记录柳市其他7个同样被定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的“大王”的命运,但他们并不比胡金林好多少——
“矿灯大王”程步青,1982年遭逮捕时仅22岁。几天后,县里召开公审大会,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判了4年徒刑,成为各位“大王”中量刑最重的一位。
“螺丝大王”刘大源是最侥幸的。1982年夏的一天早晨,他到街上转悠。街上居然一夜之间贴满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暗藏杀机的标语。刘大源心惊肉跳,一回头,猛发现有两人在盯梢,他偏身一脚跨进了街边的供销社。瞅个空当,又钻进了小巷。回到家取了7万多元钱后去了河边,穿着背心短裤,失魂落魄的刘大源跳上一只机动小木船,直奔县城。当地的朋友给了他衣服,为他买了车票。3天后,刘大源流着泪远走异乡。凭着多年跑码头的经验,他东躲西藏,成了唯一未坐牢的“大王”。
需要补充交代的是“八大王”的准确名单。
根据《经济观察报》资深记者仲伟志找到的一份日期为1984年6月14日,由浙江省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联席会议办公室印行的《情况简报》,“八大王”的名单为:“电器大王”胡金林、“矿灯大王”程步青、“螺丝大王”刘大源、“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大王”郑祥青、“旧货大王”王迈仟、“翻砂大王”吴师濂、“胶木大王”陈银松。
唯一侥幸逃脱未坐过牢的“螺丝大王”刘大源
而另外一份广泛流传的名单则是:“电器大王”胡金林、“矿灯大王”程步青、“螺丝大王”刘大源、“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大王”郑祥青、“旧货大王”王迈仟、“合同大王”李方平、“机电大王”郑元忠。
两份名单的差别在于,“翻砂大王”吴师濂、“胶木大王”陈银松,与“合同大王”李方平、“机电大王”郑元忠,那么,究竟哪两位不在“八大王”之列。
我曾费尽周折寻访到一位当年乐清县委工作组的当事人。他分析称,其实,当年严查、批捕了一批柳市购销大户,并无明确所指,人数也肯定超过8位。所谓“八大王”是以后才有的形象的概括。这可能是比较令人信服的解释。
“八大王”的抓捕,没有带来预想中发展秩序的清朗,而是经济的急速滑坡与衰退。
1980年,温州市工业的增速已高达31.5%,到1982年陡然下滑为-1.7%。抓了“八大王”后的柳市镇当年工业生产竟暴跌了57%。
时任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心急如焚。“八大王事件”冲击的背后,他清楚地知道,已成惊弓之鸟的老板们如果没有了信心,没有了对未来的预期,将意味着什么。
1983年春节刚过,袁芳烈再下柳市镇调研。“共产党人做事光明磊落,要实事求是,错了就要改!”他建议对“八大王”逐一复查。
几个月后,市中院对全部案卷再三复查取证的结论是:除一些轻微的偷漏税外,“八大王”的所作所为基本符合中央精神。因此,“八大王”被改判无罪,发还其罚没财物。但拖了一截尾巴:宣告无罪却并没有给他们平反。
社会反响仍是观望。
1984年,中共中央第三个“一号文件”明确指出:供销员是流通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且对农村商品生产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供销员是农村发展生产的催化剂,是国营商业和合作商业所代替不了的,应该得到大家的肯定和支持。
袁芳烈借此东风,在省委常委电话会议上疾呼要给“八大王”平反,获得一致同意。在当年春召开的全市乡镇书记以上干部大会上,温州市委公开宣布为“八大王”彻底平反,袁芳烈作了“认真吸取‘八大王’事件教训”的重要讲话。
“十个纸上的文件,也抵不过‘八个大王’的王者归来。”消息不胫而走,云开雾散。几十年后,温州最大的老板、全国工商联副主席、中国正泰集团董事长南存辉告诉袁芳烈:“‘八大王’平反了,我才砸下所有家底申办求精开关厂。否则,我真不敢。”
2008年2月20日,“八大王风波”发生整整26年后,一个温暖的下午,“八大王”中的6位应柳市镇政府之邀,参加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座谈会。当年的“大王”各奔东西,命运迥异:胡金林远走柬埔寨,摇身成了柬埔寨的电器大王和橡胶大王,并被推选为当地温州同乡会首届会长。“合同大王”李方平移民加拿大,后回国再创业,因成功自主研发人工耳蜗,当选2015年度“风云浙商”。“机电大王”郑元忠创建了著名的西服品牌“庄吉”,并于1998年改革开放20周年时曾获评“温州改革十大风云人物”,但2015年因债务缠身宣告破产。其他“大王”经历磨难后大多一蹶不振,有的一直小本经营,有的早已默默无闻、悄无声息。“旧货大王”王迈仟则在1995年病逝。
座谈会上,遥想当年风云,“螺丝大王”刘大源幽幽地冒出一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