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东河流域之内,前此有大树林,踞歇非儿、东加斯德二城之间,楼橹雉堞均为绿荫所被,至今老树凋残,尚有一二根株在焉。相传古来有神龙窟蟠其地。当时玫瑰之战,兄弟争立,即以此地为战场;而绿林豪客,仗侠尚义,亦据为寨。至今诗人歌曲,恒举其事,播为美谈。
余书开场,实叙英皇李却第一末年遗事。
皇既见囚于敌,后乃复辟,国人仍如旧拥戴,以国民见凌于贵族,呼吁无所,而贵族之柄权,在斯蒂芬时已炙手可热矣。亨利第二既御宇,少加裁抑,然卒莫夺其政柄,至此气焰又渐复,类斯蒂芬时矣。
天皇之权,旁落贵臣之手。人人筑城自固,阴养健儿。大夫采邑,兵力荏弱者,则取为附庸,凌践匪所不至。小侯之国,论爵本与大国平均,至此则降为舆台,唯强是事,托其荫蔽,始幸保无事;且与盟,国有大事,则徭役资粮,无不供亿,唯如是者,始足苟全,而英人之自由至是全失。间有倔强不驯者,则大国一怒,立赤其族,无有遗噍,即有尊王之心,亦不许贡其忠款。先是得胜惠连以兵加英伦,入主其国,而贵族之权始肇。
李却第一已为四世,而土著之人与脑门豆人(即惠连种人)犹同水火,语言既异,而脑门豆人复自居为贵种。而土著心痛亡国,至于切齿。顾国权已归脑门豆种人,复用大力抑制土著之人,先畴私产,悉夺而有之,素封者悉跻贫户。得胜之人,尤百方槛柙,令土人无权,以防其反正。
新皇则力保己权,纵其脧削,悉不之较,且多立机槛以愚平民。公朝采邑及讯鞫之堂,皆令操法人之语,凡人能法语者名为贵族之言,操英语者则厮役耳。于是英国方言,留者悉在田鄙。客主主奴,位置颠倒,因而言语夹杂,成一安格鲁脑门之言,即今日英国之言语是也。后此欧罗巴大陆方言复渐渐输入,遂参以欧罗巴之言。
以上所言,余必欲告之读吾书者。须知土人虽经挝炙,然驯伏科条之下,未尝反抗客兵。猝观之似合主客为一,实则疮痍伤缺之口,血液仍淋漓不已,直至爱德哇第三,二族子孙仍截然分界也。
大树林中,一日斜阳方落,回光倒映纤草之上。千百巨橡,臃肿无度,瘿周其身,虬枝怒拿如伸龙臂。树之年代,当罗马大兵入国时,固已见之矣。群橡之中,苍藤蔓生,荆棘杂出,几于阳光无能射入。人迹既稀,长日幽静,而树影所不及者,则细草廉纤,斜阳如画矣。外此有草碛一区绝旷,尚有残石半堆,似庙祀妖神之坛坫,而石状倾颠,似基督教门昌炽后毁除之者。地有小山,溪流抱之。复有巨石亘路,流触石而过,声琤琤然,他处则否。
其地有两人,衣饰作伧荒状。其年事稍多者,则狞伧若不可近,衣兽皮之衣,毛毳蒙茸触目。衣既年久,毛不附革,望之不知皮为何畜。革之长自颏及膝,其制天然无襟袖,殆以顶受领,自襟底仰穿而上者。履为木屐,断牛革缚之。胫上裹牛皮,露其膝盖,状如苏格兰人。腰束巨鞓,亦牛革所为。以铜为纽。左佩囊,右佩巨牛角,去角尖可以吹为口号。鞓上尚带刀,形如剑,博而且短,柄以鹿角为之,镌曰歇非而刀。露顶不冠,积发弗理,蓬蓬然,受日既久,色尽赭。虬髯作琥珀色。颈上着铜圈,形若圈狗。圈天然无端,不知何人所带,竟能加诸项际。圈上镌曰:罗德渥德凯特立克家奴歌斯,皮渥夫子也。其人盖牧猪之奴。
此奴之外别有一人,稍年少,衣裳与此人类,而衣材略佳,衣作紫色,其中隐隐作花绣形。外衣如宽帔下垂,亦不及膝,朱表黄里,然已淡红失彩。腕上加银钏,颈上亦有圈,镌曰:罗德渥德凯特立克家奴汪霸,威得勒司子也。屐制亦如前人。有抹膝作红黄二色。冠缘缀小铃,冠动铃亦动;而此人躁暴无静理,铃声终日琅然。观其服饰似贵家弄儿,颜状恒媚人,令见而愉悦者。左偏亦佩囊,唯无刀。此辈殆近侍,故不授之兵,防变也。然尚佩木刀。
此二人外状既殊,而性情举止亦异。髯奴状至愁烦,长日行牧,焦然无欢,若就其目中观之,似在劫勒之中,而英气尚勃勃。而弄儿汪霸似驰神于外,赏适其心,且时时矜其得意,所操土音皆撒克逊语,唯其格于下等社会,故不能学贵人音吐。余书若将撒克逊语成书,则众且莫辨,故亦译以通俗之语,以适观者之目。
此时髯奴吹角,收合豕群,而豕鸣不已,方饱食橡子,罔罔不闻角声,或以身就泥,欲睡未睡,作豕态。
髯奴大怒曰:“如是蠢物,乃不秉吾号令,天黑都不归苙,狼且来奈何!计豕数当必短其二三,言如不验者,吾智绌也。”乃大声嗾狗曰:“番斯!”
狗跛其一足,闻令误会奴意,直入豕群惊豕。豕四散奔越。
髯奴复大怒,斥狗曰:“汝牙安在!吾不省何物乃跛汝足,致梗吾令。”
顾弄人曰:“汪霸,汝绕山沿当豕去路,麾之使归。”
汪霸慵而不动,曰:“兹事当与吾两足商之。”既而曰:“吾足之意与吾合也,告余曰:‘汝若轻用玉趾,行诸榛莽之间,与贵人体制殊戾,且于丽服有伤。不若斥狗自归,听豕所之,入彼盗薮;或为脑门豆兵所得,明日此豕群悉易脑门豆名号,则汝役释矣。’”
髯奴曰:“此何谓耶,请以示我,我脑筋笨,不能审此疑团。”
汪霸曰:“此歧蹄而巨腹,汝胡名之?”
歌斯曰:“此非斯汪耶(撒克逊语名猪者),愚者犹解之。”
汪霸曰:“斯汪者,撒克逊民族语也。汝言良然。设杀此斯汪,毛取腿,悬诸屠者之门,其物又名谁耶?”
歌斯曰:“泡克耳。”
汪霸曰:“此泡克者,又人人知之耶?然吾知泡克音义,法人语耳。此物生,用奴牧之,则其名必称以撒克逊语;至于登贵人之俎,入贵人之口,则易名为泡克矣。”
歌斯曰:“汝言良然。然何以尔脑中有此思路?”
汪霸曰:“未也,吾尚有言。彼牛畜之生,以奴牧之,则称以英人之语曰沃克斯,迨一近贵人之吻,则又易其名曰彼夫。且加夫者,小牛之称也,宰而烹之,则贵人又易其名曰雾。总而言之,劳苦之事属之英奴;至烹炙成为甘脆,则又易以脑门豆之语。”
歌斯叹曰:“天乎!汝所言当也。今亡国之余,凡诸物产悉归法人掌握,唯此区区空气属我辈耳。此空气允予呼吸者,正须我力为之服役,若不须我者,并此空气而亦靳之耳。今甘旨悉聚贵人之庖,国中美人又悉作肉屏之用,丁壮之士则暴骨于边远之疆场,皓皓作白色矣。剩我辈终身奴隶,假之喘息于田野中,其情至可悯痛。
虽然,吾甚念吾主人凯特立克。彼虽胜国遗老,尚不愧为撒克逊种人。然吾闻雷极那德(法人)将自临勘此地,不知吾主人将如何也。”语已,见狗驱群豕归,乃大悦,抚狗脊曰:“儿郎乃肯从令,佳哉吾孺子也。”
汪霸曰:“歌斯,汝此时心中必以我为愚谬至矣。不尔,必不以可爱之头颅近吾利齿之下。吾实告汝,明日雷极那德一至,或腓力至者,我微动口吻,汝尸枭之树杪,为叛奴詈主者戒,汝知之耶?”
歌斯曰:“狞狗!汝以言餂我,今乃卖我耶?”
汪霸大笑曰:“汝惧乎?然吾安有余暇为此,此特与汝戏耳。”已而摇手言曰:“汝静听,似有蹄声隐隐自林际来也。然来者谁也?”
时歌斯驱豕归,回顾汪霸曰:“此事汝司之。”
汪霸曰:“我当谛视来者为谁。”
歌斯曰:“雨且大集,汝野立何为?雷震云间,万木动摇酿雨势,汝野立何为?汝趣从我。雨至泞深,且艰于行。”
汪霸闻雷声,乃同歌斯行。而豕行辄左右窜,沿路笞叱,一一归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