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半个世纪的文学经历了两个伟大的时代:先锋派和政治倾向文学。这两种对于文学的理解方式,长久以来都处于危机之中。
[但是,宣布先锋派的死亡也常常是一个庸人们老生常谈的话题,目的是能够让我们19世纪那些烦人的文学方式重获市场。另一方面,在某些文学领域,尤其是视觉艺术领域,还有一些人支持永恒的先锋派,他们同样令人厌烦。至于(政治)文学,说它遇到危机的人,100个里面有90个都是糊涂蛋;就像那些说关于1956年事件的文学遇到了危机一样:在那些重大、可怕的历史事件面前,人们总是会想到文学潮流的回击,这太狭隘了。另外,还有一些人,如果不是关于最新政治事件的书籍,他们就不懂得如何阅读,这同样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局限。]
先锋派文学作家将全身心投入到文学语言的改革,他们坚信,新的文学语言能够演化出彻底的人的新生。如果失去了这个信念,那先锋派文学也就结束了。一些相对完美的事情还是可以完成的,比如技巧的创新(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妒忌》终于能像讲故事那样去叙述了)。但是,这已经不是同一回事了。(先锋派文学的力量还在于她是唯美主义的女儿;她的薄弱之处是重复了她爷爷—浪漫主义的诸多性格。)
政治倾向文学想要将先锋派文学的形式和内在的反抗,融入全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和政治革命斗争当中。(与其说她是先锋派文学的女儿,不如说她们更像是姐妹—表现主义作家马雅可夫斯基、布莱希特—但是随着岁数的增长,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叔叔自然主义了。)她的辉煌时期是在20世纪30年代,从中国的受压迫到西班牙内战。与之相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并没有特别出彩。但是政治倾向文学并不是单纯地记录重大事件和历史问题,而是对我们时代的人进行定义(马尔罗、海明威、毕加索、萨特、加缪、维托里尼、帕韦塞)。如今,在她的“后备队伍”里面(罗歇·瓦扬在他最新的长篇里面,为他的“高质量的人”建立了解脱理论)出现一种趋势,重新争取人类的权利,一种不立即被历史所利用的权利。仔细想想,这再明显不过了。
(需要另外准备一篇文章探讨苏联所定义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讨论它和政治倾向文学的共同点,以及不同的,甚至相对立的方面,探讨它曾经什么样子,以及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你们已经都了解了,我这里就省略了。然后,还要有另外一篇文章来讨论意大利文学,探讨新现实主义,探讨新现实主义中的先锋派文学和政治倾向文学所占的分量,探讨它的过去和未来。但你们会刻意忽略,所以我就省略不讲了。)
总之,现在我们可以说先锋派文学已经赢得了她的战役(或者如果我们愿意说的话,她失败了)。她之所以胜利,是因为她所追求的语言已经建立起来了,她的作家们已经上了报纸头版头条,她的风格统治了从博物馆到家庭装潢的各个层面,还想要什么呢?(或者我们说她在战役中失败了,因为先锋派文学针对某种神秘主义改革的目的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行的东西。)对于政治倾向文学,我们也可以说她获胜了(或者失败了)。获胜并不是因为最大的社会问题已经解决了,而是她成功地培养了一代政治意识渐渐觉醒的读者,包括哈佛的社会学者,政治官员或马克思主义工会成员,人际关系专家或应用研究专家,办公室、工作室负责人,经济史学家,思想意识很强的文学评论家。这代人具有专业的技能,而且拥有广泛的意识,总是有些令人厌倦,但总体来说是地位较高的管理阶层,可能被制度上错综复杂的社会主义极权所利用,就像被制度上有条理的资本主义所利用一样,如果二者都存在的话。(或者同样,我们也可以说政治倾向文学失败了,因为在极为艰苦的社会、政治历史进程中,她最终没有占有任何位置,要么屈从于政治,要么龟缩在另类局外人的行列。)
现如今的作家如何?他们通晓历史的进程,以及他们所描写的每一样事物的政治内涵。(并不是他们必须如此;他们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去做到相反。)他们必须将表达工具感受为创造出来的一种工具,或者是反复创造的工具,并且熟知其发展的全过程。(并不是他们凭直觉就有如此感受;而是必须努力去赋予那些已然支离破碎、不稳固的形式以生命力。)总而言之,之前的原始冲动只能变成理性的意识和愉悦;之前的唯意志论、思想和意志参与现如今成了演绎出的一种先验的历史制约。到底会从中诞生出什么?我不知道。
(我觉得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谈到了,除了现实主义之外,这是你们的要求。我得向你们承认,“现实主义”这个词我使用得很少,我总是会围绕着她谈,但越是感觉要谈论她,我越是没有愿望去做。我满怀兴趣地读过卢卡奇,也读过奥尔巴赫,并从中得到了很多东西,但只是一些边缘的思考,主旨的内核我并没有抓到。尽管如此,那些对于现实主义概念表现出不屑一顾的人,也并不令我信服,而是相反。我现在就只能说这些。)
我现在倒是想针对你们最后提出的两个问题谈点看法。
关于自传体文学。我对此很赞同。(作为读者,而不是作者;我希望其他人可以进入这个领域。)我并不是在谈论一种战前或战后的自传体文学,而是关于旧社会的人,以及新社会的人的自传体文学。我对于后者,关于新社会的人的自传文学比较感兴趣,在如今可以看到很多。将精力都投入在了长篇小说上的共产主义文学,在一百年之后,关于如今这个年代也许并不会记得长篇小说,而是自传体作品、日记、书信集。
关于情色主义。我对此反对。关于性现在只能写得很糟。好像仅仅是那些把性写得令人厌恶和反胃的人才能把它变为艺术。那些在性上面能够发现一些好的东西的人,却没有能力去写。意大利人尤其反对情色主义。我的意见是三十年之内不要去写它,反正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写。除非一些苏维埃作家开始动手写它,到那个时候也许终于可以诞生一种新型文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