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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太阳之剑

当太阳开始沉落,它的反照在海面上相映成辉:一张炫目的斑斓大网,从天际延伸至岸边,由无数闪耀的金光组成;在缕缕金光之间,深蓝色的海水织成了一张黑网。在逆光中,白色的游艇变成了黑色,它那清晰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犹如被这耀眼的光波侵蚀了似的。

帕洛马尔先生不喜欢拥挤,这正是他进行晚泳的时刻。他走进海水,从岸边游开。阳光反射在海中,宛如一把亮闪闪的利剑,从天际直指他的身边。他在这把闪光的剑中游泳,说得确切些,剑头总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手臂每向前划动一次,这把闪光的剑便向后退缩一点,决不让他够着。他划到哪里,暮色便随他到达那里,使他身后直至岸边的水面暗淡无光。

太阳渐渐下落,白色的反光变成金黄色、紫铜色。帕洛马尔先生不论划到哪里,总是处在阳光和反光形成的锐角三角形的顶点上。那把闪光的剑像钟表的指针,以太阳为轴心,处处跟随着他,指示着他。

“这真是太阳赐予我个人的礼物啊!”帕洛马尔先生试着这么来想,说得确切些,是寄居在帕洛马尔先生体内的那个利己的、狂妄自大的自我这么想。然而,那个与其同居一处、被压抑、爱自责的自我却反驳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反光追随着他们;我们大家都不免在感觉上或理智上产生幻象。”这时第三个寄居者,也就是比较公正的自我,却说道:“就是说,我属于有知觉、会思想的主体,能够与阳光确立某种关系,能够解释与评价自己的感觉与幻想。”

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下海并向西游去的人都能看到,一束阳光向他射来并在他手臂前面不远的地方终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反光,它的方向和位置是因人而异的。在反光的两侧,海水的颜色相对深暗。“难道只有这暗淡的颜色才不是幻象,才是大家共有的事实吗?”帕洛马尔先生自问道。但是那把剑同样进入每个人的眼睛,无法躲避。“难道我们共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作为个人而被给予的独有的东西吗?”

这时帆板被推入海里,斜对着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向航行。一个个直立的身影像弓箭手一样,伸开双臂握着帆杠,风鼓着帆布哗哗作响。当帆板横穿反射的阳光时,五彩缤纷的风帆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变得暗淡了,运动员的身躯也像被黑暗笼罩着一般模糊不清。

“所有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海面上,也不是发生在日光下,”帕洛马尔先生边游边想,“而是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发生在由我的眼睛与大脑组成的回路里。我正在我的头脑里游泳;只有在我的头脑里才存在这把剑;它吸引着我,是我的一个元素,是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认识的唯一的元素。”

“它总在我前面,我不可能够着它。”他又想道,“它不可能位于我的头脑里而我同时又身处其中游泳。如果我能看见它,说明我在它的外边,同时它也在我的外边。”

他划水的动作缓慢了、茫然了,因为这些推理与其说使他在反光中游泳感到愉快,毋宁说正在破坏他的兴致,使他感到压抑、内疚或受到谴责。同时他感到有某种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把剑由于他在那里才得以存在;如果他离开那里,如果所有游泳与冲浪的人都回到岸上去或把后背转向太阳,那么这闪光的剑何在呢?在这个日趋解体的世界上,他想拯救的是最脆弱的东西,即连接他的眼睛与落日的这座桥梁。帕洛马尔先生不愿意再游水了,他感到身上发冷。但是,他不能终止游泳,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留在水里,直到太阳落入海中。

“如果说我能看见、思考并在反光中游泳,”于是他想道,“那是因为在另一端有太阳在散发着光芒。啊,重要的只是事物的缘由,因为事物不过是我的目光能够看到的已经削弱了的形式,就像现在日落时见到的反光一样。一切都是反光或反光的反光,包括我自己在内。”

这时一只帆板掠过,运动员的黑色身影在粼粼波光中穿过。“如果没有风,”他想道,“这个由塑料杆、人体、帆布和尼龙绳组合起来的玩艺绝不会站立起来;是风使它变成具有一定目的与用途的一叶轻舟;只有风才知道这块帆板及其运动员的去向。”如果帕洛马尔先生能够消除他那不公正的、多疑的自我,相信存在一个一切事物的缘由,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啊!这个唯一的、绝对的缘由就是一切形式与行为的渊源吗?或者,有几种性质不同的缘由,方向不同的力,它们相互作用的结果,使世界每时每刻都获得了一种对此时此刻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形式呢?

“……风,海,当然还有海水,这承载着漂浮变动之物的海水,承载着我和帆板的海水。”帕洛马尔先生仰浮在水面上想道。

现在他仰面望着天空中飘浮的行云和树木苍郁的山丘。他那自我仿佛也被各种因素翻转过来了。这些因素是:红色的天空,流动的空气,摇篮般的海水,大地的支撑。这些难道就是大自然吗?他所看到的这些现象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太阳并不降落,海水也不是那种颜色,这都是光波投射到视网膜上造成的形式;他用四肢做出并非自然的动作漂浮在水面上,漂浮在各种幻影之间;那些运动员的身体做出非自然的姿态,他们不是依靠风来移动他们的体重,而是靠风与那个人工玩艺之间形成的一种几何学上的抽象角度,才得以在海水光滑的表面上滑行。这么说大自然不存在吗?

帕洛马尔先生的自我沉浸在这个由各种因素构成的世界里。这里各种力相互作用,各种矢量相互组合,一束束线条相互连接、相互交叉或形成折射。但是,他的体内有块地方,形似一个疙疙瘩瘩的凝块,那里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就是感觉,你感觉处在也可能实际不处在这个似乎存在又可能不存在但事实上是存在的世界上。

一个外来的波浪打破了平静的海面:一艘汽艇颠簸着在海面上飞驶而过,散播着油污。柴油的污迹闪着亮光在水面上波动、扩散。在阳光之下,油污虽然缺乏固定的形态,但不能因此而怀疑它的存在。人把漏掉的燃料、燃烧后的渣滓和不能被吸收的废弃物混合在一起,抛入大海,从而在自己的周围繁殖生命并制造死亡。

“这就是我的栖息地,”帕洛马尔先生想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只能在其中生存。”

如果地球上的生物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任何拯救办法都免不了最后走向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一阵巨浪翻腾着冲向海岸,然后被撞得粉碎。海滩上除了细沙、石子、海藻和细小的贝壳外,已经没有人晒太阳了,巨浪过后海水回流,露出一片海滩,上面到处都是易拉罐、水果核、避孕套、死鱼、塑料瓶、破木履、毒品注射器和粘有沥青的树枝。

帕洛马尔先生被汽艇掀起的波浪和回潮颠簸着,突然感到自己就是这片垃圾中的一块渣滓,是这个坟墓大陆的垃圾浴场上的一具死尸。假若在这由海水和陆地组成的地球上,除了死人那暗淡无光的眼睛外,再也没有人能睁开眼睛来观看,那么这把剑也许不会再闪光了吧。

仔细想起来,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因为世界上出现看到光线的眼睛之前,太阳已连续亿万年向海水里投射它的光芒了啊。

帕洛马尔先生时而潜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喏,他又看见那把太阳之剑了!历史上确有那么一天,有只眼睛从海水里浮现出来时,那把剑已经在那里等待它了,并且终于等到了炫耀自己的利刃的机会。剑与眼是互相依存的事物:也可能不是因为有了眼睛才产生了剑,而是因为有了剑才产生了眼睛,因为这把剑离不开眼睛,需要有只眼睛来观看它的极致。

帕洛马尔先生想到他不存在时的世界,那个他出生前就已存在的漫长的世界和那个他死后更加黑暗的世界;他尽力想象眼睛—任何眼睛—出现之前的世界和明天由于灾难或腐蚀作用可能变成没有光亮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发生着(发生了或将要发生)什么呢?太阳发出一束光线照射在平静的海面上,在哗哗作响的海水声中闪闪发光,突然,物质变得能够接受光线了,分化成具有生命的组织,再一跃而变成一只眼睛,许多眼睛,不停地变化出眼睛……

此刻,所有的帆板都上岸了,最后一名游泳者—那个名叫帕洛马尔的人—也感到寒气袭人而走上岸来。他现在深信不疑,这把剑即使没有他也会继续存在。最后他用浴巾擦干身体,向家走去。 qdgCfaeMqTqOQxa1fLHcfMHtjuO7VeFRn4J//NnIf/XUadTWUCPu8YjO/3k9CS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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