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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手札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落空。“会有女人为你着迷”这个不光彩的预言成为现实;而“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祝福,却没能实现。

我只是一个无名漫画家,以投稿给一些粗俗杂志来维持生计。

因为镰仓的殉情事件,我被学校除名,之后一直寄居在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家里每月寄来少量的生活费,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的手上(这似乎还是哥哥们瞒着父亲寄过来的)。除此之外,家里与我完全断了联系。比目鱼也总是沉着一张脸,即使我在一旁谄笑,他也面不改色。人的态度变化起来,果真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吗?人类的善变让我感到卑劣无耻,不,可称得上是滑稽。

“不准出去,总之你不要出去!”比目鱼只是一味地这样警告我。

他似乎担心我会自杀,因此一直紧密盯梢。即是说,他认为我有追随恒子再度跳海的可能,严禁我踏出家门半步。殊不知,我从早到晚待在二楼这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没有酒喝,也没有烟抽,只能看点旧杂志,过着白痴一样的生活,早已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比目鱼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门口挂着的牌匾书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字样,听起来气势恢弘,其实那栋楼中只有两家住户,比目鱼家不过是其中的一户,店面狭小,店内落满灰尘,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似乎比目鱼也并不指望用摆在店里的东西做生意,他活跃于各种场合,将一位老板的收藏卖给另一位老板,从中获利)。比目鱼本人很少在店内,每天一早,他都板着脸匆匆出门,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看店。比目鱼走后,小伙计就成了监视我的人。小伙计只要有空,就跑到外面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接传球游戏。他似乎把二楼的食客当成傻子或疯子,竟时常以大人的口气对我说教,我素来懒得与人争吵,便装出疲惫而钦佩的神情侧耳聆听,屈从于他。据说这孩子是涩田的私生子,却不知为何,涩田从不与他父子相称,据说他一直单身,似乎也与这孩子有关。我以前似乎曾听家人说起过有关涩田的传闻,但我对于他人的身世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对详情一无所知。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位小伙计的眼神也会让人联想起鱼眼,这样看来,他也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如此,还真是一对落寞的父子。他们曾瞒着住在二楼的我,在深夜偷偷地吃着荞麦面等外卖食物。

比目鱼家一日三餐一直是这位小伙计负责,我这位二楼食客的饭菜,由他放在另外的餐盘中亲自端来,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一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潮湿房间里匆忙用餐,不时传出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

三月末的某个傍晚,比目鱼许是意外捞到了一笔赚钱的生意,或是有了什么新计策(也许我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也可能还有很多我无法推测的琐碎缘由),破例把我叫到楼下那难得摆上酒壶的餐桌旁,且桌上的生鱼片居然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这位一家之主也对当晚的饭食赞赏有加,席间还向我这位发呆的食客劝酒。

“日后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没有作答,从桌上的餐盘中夹起干小沙丁鱼片。望着那些小鱼银色的眼珠,我渐渐有了醉意,不由得怀念起四处游荡的日子,甚至怀念起堀木,越发渴望“自由”,以致想要轻声啜泣。

自从寄居于此,我连搞笑的气力也不再有,任自己暴露在比目鱼和那位小伙计蔑视的目光里。比目鱼似乎有意避免与我畅谈,我也无意跟在比目鱼身后向他诉说,我几乎只剩下一副躯壳,仅扮演一个食客的角色。

“缓期起诉似乎不会留下前科记录。所以只要你肯努力,就能重新开始。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认真地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辞,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如果当时比目鱼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谈,也许一切事情都可以圆满解决。比目鱼那多此一举的戒心,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与逢迎,令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压抑。

如果当时比目鱼这样说就好了:

“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总之从四月起,你得去学校念书。你若去上学,家里就会给你更多的生活费。”

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要说的其实是这些。如果他当时直截了当地说清楚,我应该也会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由于比目鱼过分谨慎、拐弯抹角,令这次谈话很不顺利,甚至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若是你无意和我认真商量,那也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根本没有半点头绪。

“就是你心里想的事啊。”

“比如说呢?”

“比如,你日后的打算。”

“我是不是该去工作赚钱?”

“不,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打算。”

“可是,就算我想去学校……”

“我知道那需要钱。但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你的打算。”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家里会给我寄钱呢?他只要说了这句话,我肯定会选择回学校念书。可他不说,我犹如身陷雾中。

“如何?将来你希望做点什么?你要知道,照顾一个人有多难,根本就不是被照顾的人所能体会的。”

“很抱歉。”

“其实,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既然答应要照顾你,就不希望你糊涂度日。我希望能看到你坚定地踏上一条重生之路。倘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愿意主动与我恳谈,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过我比目鱼是个穷人,能帮上你的不多,若你还想像从前那样奢侈度日,那你估计要失望了。但你若能振作精神,清楚规划自己的未来,尽管我能力有限,也会帮助你重新站起来的。我的心意你明白吗?你日后到底如何打算?”

“如果您不愿让我继续在这二楼住下去,我就去工作……”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也……”

“不,我并没打算去做公司职员。”

“那你想干吗?”

“我要当画家。”我咬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啊?”

听了我的话,比目鱼缩起脖子大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狡猾的笑脸。那笑容中有类似轻蔑的神色,若把人世间比作大海,他诡异的笑容如同游荡在万丈海底的一抹掠影。比目鱼的笑,让我得以窥视成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你回去再考虑一下吧,今晚认真地想一想。”比目鱼如是说。我逃也似的奔上二楼,躺在床上,却无任何头绪。不久天亮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晚上我一定回来。我去左边所列的朋友家,和他探讨一下未来的事,请千万不要担心。

我在便笺上用铅笔把字写得很大。接着,我留下了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他在浅草的住址,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非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懊恼才擅自出逃。确如比目鱼所说,我是个不认真的男人,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规划。我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他家无所事事,对比目鱼也很不公平。另外,今后若有机会奋发图强,立下宏志重整人生,那么每月定会需要并不富裕的比目鱼的资助。一念及此,我便寝食难安,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颜面待在那个家了。

不过,我并非真的为了和堀木这种人商计所谓的“未来的规划”才逃离比目鱼家的。这只是为了安抚比目鱼(在这里,我套用了侦探小说里的角色想逃得远一些时惯用的把戏。留下那样一封信,虽然也会让人稍感不安,但总比直接给比目鱼闷头一棒,令他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要强一些。尽管事情一定会败露,但我害怕实话实说,总要加些什么来掩饰。这便是我悲哀的性情,和世人所不齿的“谎话连篇”有几分相似,但我的掩饰几乎从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私利。我只是害怕气氛的突变。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明知自己的“服务”会被人曲解,且成效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但我出于“服务”的心理,试图用言语欲盖弥彰。我的这种性格却给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极大的可乘之机),才灵机一动,凭记忆在便笺的一端写下了堀木的住处和姓名。

离开比目鱼家,我一路走到新宿,卖掉身上的书,最后还是走投无路。我平素待人亲切,却从未体会过“友情”的真正滋味。除却堀木这类酒肉朋友,与人的一切交往留给我的回忆皆是痛苦。为消解这些痛苦,我拼命上演搞笑的戏码,反使自己筋疲力尽。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一个熟人,或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旋即被令人眩晕的惊悚钳住。我知道有人爱我,但我似乎缺乏爱人的能力(原本我就常常怀疑,这世上的人们究竟是否具备“爱”的力量)。这样的我,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挚友”,更何况我连“拜访”他人的能力都没有。别人家的门于我而言,比《神曲》 中的地狱之门更加恐怖,毫不夸张地说,我能切实感受到那扇门后有条可怕且满身血腥的巨龙正在蠕动着身躯。

我没和任何人来往,也无法走向任何人的家门。

我想到了堀木。

这便是所谓的弄假成真。我决定像信中写的那样,去浅草拜访堀木。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堀木家,大多数时候都是拍电报叫堀木来找我,但现在我连拍电报的钱都掏不出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落魄之身,就算拍了电报,堀木也未必会来。这样想着,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去“拜访”对方。叹着气坐上市区电车,想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竟是堀木,我感到不寒而栗,悲切万分。

堀木在家。他家住在一条肮脏小道的尽头,是栋两层的房屋,堀木仅使用二层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层住着他年迈的父母和三名年轻工匠,正敲敲打打地缝制木屐带子。

这一天,堀木让我见识到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另一面,即俗话说的“不吃亏”。这个利己主义者的冷漠和狡猾,让我这个乡巴佬瞠目结舌。原来,他和我不同,不是个摇摆不定、随波逐流的男人。

“我真是服了你了。老爷子原谅你了吗?怕还没有吧?”

我没告诉他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我照旧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明知马上会被堀木察觉,还是继续欺瞒。

“总会有办法的。”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劝你还是别再犯傻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办,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的。”

“有事?什么事啊?”

“喂,喂,你别把坐垫上的绳子扯断了!”

我和堀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指拉拉扯扯地把玩着坐垫四边像麦穗一样的装饰绳。堀木似乎对自己家中的物品都相当爱惜,连坐垫上的一根绳子也不例外,不仅毫无羞赧之情,还横眉竖目地指责我。仔细想来,堀木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从未吃过半点亏。

此时,堀木的老母亲端来两碗年糕红豆汤。

“哎呀,您这是……”

堀木俨然一副彻头彻尾的孝顺模样,对母亲诚惶诚恐,连说话的语气都毕恭毕敬得有些不自然。

“给我们端来年糕红豆汤,真是辛苦您了,这么丰盛……您不必这样费心的,我们马上就要出门办事了。哦,不过,您亲自做的两碗小豆汤,要是不喝就太浪费了。那我还是喝了吧。你也来一碗如何?这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真是美味,太丰盛了!”

看堀木高兴的样子,并不像是做戏,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喝了点汤,却总觉得有股洗澡水的味道。吃了年糕,又发现那其实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绝不是瞧不起他的穷困家境(我那时并未觉得那东西难吃,也深深领受了老人家的心意。我虽惧怕穷困,却不蔑视贫困),我想说的是,那碗年糕红豆汤和开心地喝着汤的堀木,让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百姓清楚区分内外关系的真实面目。城里人的生活将我这个不分内外、只会不断逃避人生的肤浅的笨蛋彻底拒之门外,甚至于堀木也弃我于不顾。我怀着狼狈的心境,拿起漆面斑驳的筷子,深感落寞,只想写下当时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办。”堀木起身,边穿外套边说,“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

这时,一位女子来找堀木,我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堀木立刻精神振奋:“哎呀,真是抱歉。我正想去府上拜访,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位不速之客,不过没有关系,不用理他。来,坐吧。”

堀木颇为慌乱,我把自己坐着的坐垫拿起来,翻过面递给他,他接过之后再次翻面,递给那女人。除去堀木坐着的垫子,屋里就只有那一个坐垫。

那女人瘦瘦的,个子很高。她把坐垫放在旁边,坐在房门边一隅。

我呆坐一旁,听他们对话。女人似乎是杂志社的,事先曾拜托堀木画一些插图,今天是来取稿子的。

“敝社要得很急……”

“画好了,我早就画好了。喏,请过目。”

这时,来了一封电报。

堀木读完,原本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拍的电报。

“总之,你得马上给我回去。我应该亲自把你送回去,可我现在没那个时间。亏了你离家出走,还能摆出那么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府上在哪里?”

“大久保附近。”我脱口而出。

“这么说来,就在敝社附近。”

这女人是甲州人,今年二十八岁,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丈夫去世至今已有三年。

“看得出来你很细心,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吧?真是可怜哪。”

我第一次过上了小白脸似的生活。静子(这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便和她叫茂子的五岁女儿老老实实地看家。在我来之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茂子都去公寓管理员的屋子里玩,现在有了一个“做事周到”的叔叔来陪她,她似乎相当开心。

我在静子家稀里糊涂地待了一个星期。靠近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春天的风卷着沙尘,刮破了风筝的脸,可它依然紧紧缠住电线,摇摇摆摆的像在点头。每当看到它,我都会面色发红,忍不住苦笑。那个风筝甚至会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

“我……需要钱。”

“……要多少?”

“要很多……‘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此话不假。”

“别犯傻了。那是以前的老话……”

“是吗?不过,你不懂。再这样下去,我也许又会逃走。”

“到底是谁金钱散尽,又是谁要逃走啊……你真是个怪人。”

“我想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买烟。我的画比堀木的要好很多。”

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中学时被竹一认作“妖怪”的那几张自画像,那些遗失的杰作。多次搬家,辗转之间,我遗失了它们。在我心目中,只有那些画作称得上优秀。后来我又尝试画过多次,都远远不及那记忆中的珍品。我怅然若失,内心空虚而倦怠。

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我唯有这样暗自形容那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感。因此,每每提及绘画,便有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在我面前若隐若现,我顿时焦躁不已。“啊,真该给他们看看我的那些自画像,我的绘画才能肯定会让他们大跌眼镜。”

“呵呵,是吗?你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来还真是可爱呢。”

“这不是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啊,真该给你看看那些画。”我烦躁不已,却无可奈何。突然一转念,断了这种想法,我对静子说:

“漫画!至少我的漫画画得比堀木强!”

这句敷衍了事的玩笑话,静子反而深信不疑。

“是啊,我也很佩服你的漫画功底。你平时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看了都捧腹大笑。你想不想试试?我可以向总编推荐你!”

静子所在的杂志社并不知名,主要发行以儿童为阅读对象的月刊。

“……大多数女人见到你,都想为你做点什么……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是个滑稽大师呢……有时你孤单陷入沉思的模样,反而牵动女人的心。”

静子说了很多,听来是在恭维我,我却觉得她说的都是小白脸身上的卑劣特质,因此愈加“消沉”,萎靡不振。我暗自思忖,金钱比女人重要,我迟早都要脱离静子,自力更生。可实际上我却渐渐陷入不得不倚仗静子的尴尬局面。我离家出走后的一切事由,皆由这位性格刚强的甲州女人打点,最终我确实如她所说,不得不在她面前越发“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人协商决定:我与家里完全断绝关系,同静子“光明正大”地同居。在静子的帮助下,我的漫画也出人意料地卖出了好价钱,我用赚来的钱买烟、买酒,但我的惶恐和忧虑却与日俱增。郁郁寡欢之至,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家。在为静子的杂志社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大田的冒险》时,一股凄凉之感袭上心头,我低头落泪,竟久久无法动笔。

那段时间,茂子是我唯一的安慰。即使在我如此落魄的时刻,茂子仍毫不犹豫地叫我“爸爸”。

“爸爸,人们说只要用心祈祷,神灵什么都会答应,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真想向神祈祷。

神啊,求您赐予我坚定的意志,让我知晓“人类”的本质。人们相互排挤,难道不是罪过吗?神啊,请赐予我愤怒的假面。

“嗯,是真的哦。茂子想要什么,神都会给哦,不过爸爸想要的,就不一定了。”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低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绝不相信有天堂。

“为什么不一定呢?”

“因为爸爸不听父母的话。”

“真的?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呢。”

那是因为,我骗了所有的人。我知道这公寓里的人都对我印象不错。可我愈是恐惧他们,他们就愈喜欢我;而我愈是被人喜欢,就愈觉惶恐,然后不得不想方设法逃离他们。要想让茂子明白我这不幸的怪癖,恐怕太难了。

“茂子会向神明祈求些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要一个真的爸爸。”

我顿时愕然,感到头晕目眩。敌人!究竟我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我的敌人?总之在那一瞬,透过茂子的脸我看见,那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可怕的大人,一个陌生人,不可理解的陌生人,神秘的陌生人。

我以为茂子是我唯一的安慰,却未承想这个孩子身上也隐藏着“冷不防拍死牛虻的牛尾巴”。那之后,我在茂子面前也会提心吊胆。

“色魔!在吗?”

堀木又来看我了。我出逃那天,他是那样的冷眼相待,可我依然无法把他拒之门外,而是用微笑迎接他。

“你小子的漫画挺受欢迎嘛!像你这种业余爱好者,倒是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不过,可别大意哦。你的素描可是烂得不成样子。”

堀木甚至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惯常的焦躁情绪折磨着我,我想,若是能把那“妖怪”的自画像给这家伙开开眼就好了,口上却说:“别再说了,再说我就要大叫了。”

堀木越发得意起来:“仅凭圆滑处世的才能,迟早有一天你会露馅的哦。”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简直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圆滑处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种恐惧人类、逃避人世、总是敷衍了事的人,是否无意间契合了那些奉行“明哲保身”之道的精明狡猾之徒的处世论呢?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堀木是我离家出走事件的善后人之一(他一定是在静子的殷勤邀请下才勉强同意的),所以他总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摆出一副月下老人的派头,常常煞有介事地教训我,或是深夜喝得酩酊大醉来我这儿住下,向我借五日元后(每次都是五日元),扬长而去。

“不过,你这玩弄女人的放荡生活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再这样下去,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所谓“世人”,到底是什么?是人的复数吗?世人的实体究竟在哪里?一直以来,我茫然不知,只觉得世人应是强大、严厉又可怕的东西。但经堀木一说,“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这句话我呼之欲出,终归还是怕惹恼堀木,欲言又止。

(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什么世人啊。是你不会饶恕我吧?)

(做这种事情,世人一定会要你好看。)

(什么世人啊。是你会要我好看吧?)

(世人迟早会葬送你!)

(不是世人,是你要葬送我吧?)

“看看你有多么恐怖、古怪、心狠手辣、老奸巨猾、阴森狡诈!”这些话语在我心中翻滚,而我只是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

“呵呵,冷汗、冷汗。”

不过,自那时起,我有了一种想法:“所谓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认清世人无非是个人之后,我多少能够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了。借用静子的话,便是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战战兢兢了。若是借用堀木的话,便是我成了一个小气鬼。用茂子的话说,便是我不那么疼她了。

我终日不苟言笑,边照看茂子,边应各杂志社的邀请(除静子所在的杂志社,陆续有其他杂志社向我约稿。但那些杂志社更为低俗,都是些所谓的三流杂志社),画《金太郎与大田的冒险》、明显模仿《逍遥老爸》的《逍遥和尚》,还有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急性子的小宾》等一些恶搞漫画。在阴郁的心情下,我慢吞吞地涂鸦(我的运笔本来就很慢),仅为赚些酒钱。静子下班回家后,我便和她换班,急匆匆地赶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是小酒吧喝些廉价烈酒,待心里舒坦一些,便打道回府。

“越看越觉得你长相怪异。其实‘逍遥和尚’的长相就是看了你的睡脸得到的灵感。”

“你的睡脸也很苍老。活像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还不都怪你。我都被你榨干啦。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何苦忧愁自扰……”

“别瞎嚷嚷了,快睡吧。要不要吃点东西?”静子心平气和,完全不吃我这套。

“要是有酒我就喝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啊不,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我一边胡乱唱着,一边让静子帮我脱衣,然后把额头抵在静子胸前沉沉睡去。这就是我的生活。

同样的事日日反复,

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倘若避免大喜大悲,

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

前方路遇挡路之石,

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这是上田敏 翻译的一首查尔·柯娄 的诗。读后,我羞赧万分,满脸发烫。

蟾蜍。

(那便是我。世人对我根本不存在原谅或宽恕、葬送或不葬送之问题。我比猫狗还要低级。我是蟾蜍,只配在地上活动的蟾蜍。)

酒愈喝愈多,我不光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还去新宿、银座,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我已不想再遵循“惯例”。在酒吧,我一副无赖相,不断亲吻女服务生。换言之,我又回到了殉情前的日子——不,我比那时酗酒更凶、更无耻下流。钱用尽,我甚至拿着静子的衣服去典当。

望着那破旧的风筝苦笑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之多。樱花树又抱嫩芽之时,我再次偷偷拿着静子的和服腰带和衬衫去典当,用得来的钱去银座喝酒,连续两晚夜不归宿。第三晚,我终觉做得有些过分,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回到住处,却听到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爸爸要喝酒?”

“爸爸啊,并不是真的喜欢喝酒。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才……”

“好人都要喝酒吗?”

“也不是……”

“爸爸一定会吓一跳!”

“也许会不喜欢它呢。你看,它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像急性子的小宾一样。”

“是啊。”

我听见静子低声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声。

我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向内窥视,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它一蹦一跳地在屋里转圈,母女俩追着它跑。

(真是幸福的母女俩。我这种浑蛋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更糟。质朴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若有神明愿意听我祈祷,请赐予我幸福吧,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请赐予我一次幸福吧。)

我多想就这样双手合十,蹲身祈祷。但我悄悄掩上门,转身去了银座,从此再也没回过那间公寓。

我再次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借住在京桥附近一家小酒吧的二楼。

世人——我似乎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谓世人。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所以,除了当场决出胜负,人们没有其他生存方式。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斗争目标,战胜一人再去迎战下一人。世人的困惑便是个人的困惑。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如此一来,我对人世间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惧大为减弱,不再如以往那样劳心费神,永无穷尽,即是说,我开始只考虑眼前需求,变得厚颜无耻。

我逃离高圆寺公寓,对京桥小酒吧的老板娘说:“我和她分手了。”这一句胜过一切。从那晚起,我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酒吧二楼。可怕的“世人”并未伤我分毫,我也未对“世人”作出任何解释。只要老板娘乐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像是客人,又像是老板,像是店小二,又像是店家亲戚。我理应是个来路不明之人,但“世人”却并不觉奇怪,店里的几位常客还“小叶、小叶”地称呼我,待我甚为友善,还常常请我喝酒。

我逐渐对这个世界放下戒心,慢慢地发现它其实并没那么可怕。迄今为止,我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更类似于对“科学迷信”类的恐惧。例如春风里夹杂着数十万百日咳细菌;澡堂里成千上万的细菌会致人失明;理发店里隐藏着数以万计的秃头病病菌;省线电车的吊环上有疥癣虫攒动;生鱼片和生烤猪牛肉里潜伏着绦虫的幼虫、肝蛭和各种虫卵;赤脚走路玻璃碎片划破脚心时,碎片会在体内游走,刺破眼珠,致人失明。兴许从科学角度来看,的确有数以十万计的细菌在空气中游曳蠢动。但我知道,如果我无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便与我毫无干系,只是转瞬即逝的“科学幽灵”罢了。还曾听说,若每人饭盒里剩三粒米,千万人如此,每日则会浪费掉几袋米。或是每人每天少用一张纸巾来擤鼻涕,千万人一同行动可以省出一池纸浆。类似的“科学统计”,曾令我苦不堪言。即使我只剩了一粒米饭,或是擤一次鼻涕,都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浪费的米粒和纸浆已然堆积如山,我顿时心情沉重,恍如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不过,这仅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字的谎言”,吃剩的三粒米不可能被汇集一处,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它们也不过是最为粗浅且低能的题目。如同去计算熄灯后昏暗的卫生间里,会有多少人单脚踩入粪坑;或是计算有多少乘客会跌入省线电车的入站口与月台外缘间的缝隙,考虑这种概率问题着实太过愚笨。即使它们有可能发生,但我却从未听闻有人因没跨好粪坑而受伤。然而,一直以来,我却深信这些所谓的“科学事实”,就在昨日,还把它们当作事实照单全收,并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由此,我开始渐渐领会这个世界的真相。

即便如此,我面对世人仍心有余悸。与店里的客人照面时,我总要先饮下一杯浊酒,如同要去见的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仍旧每晚都出现,就像小孩子见到可怕的小动物,反而会用力把它握紧,我甚至可以借着酒兴向客人们吹嘘不入流的艺术论。

唉,可惜我是一个无大喜大悲、籍籍无名的漫画家。我急切地盼望着可以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纵使巨大的悲哀将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但是,我眼下却只得与酒客们聊些无用之事,喝客人请我喝的酒,以此作乐。

我在京桥百无聊赖的日子已持续了一年之久,我的漫画已不再局限于以儿童为阅读对象的杂志,车站上出售的那些粗俗而猥亵的杂志也开始刊登我的作品。我以“上司几太”(与“情死未遂”一词同音)这个戏谑的笔名,画些龌龊的裸体画,并常在其中插入《鲁拜集》 中的诗句:

别再做徒劳的祈祷,

抛却那引人落泪之物。

干杯吧,只想那美好之物,

忘却多余的忧愁。

以不安和恐惧威胁他人之徒,

终将畏怯自己的滔天罪行。

日日防备死者的复仇,

机关算尽,不得安卧。

昨夜,美酒入喉,我心欢畅。

今朝,酒冷香落,徒留荒凉。

怪哉,仅一夜之隔,

我心竟判若两人!

抛却诅咒,

就像听见远方战鼓喧嚣。

莫名不安袭来,

一一问责琐碎之事,

终究无路可走。

正义是人生指南?

且看那血流成河的疆场,

且看那刺客的刀尖,

正义又在何方?

哪里有真理为我们指路?

睿智之光又在何方?

在美丽与恐惧并存的浮世,

软弱之人被迫背负难当的重荷。

只管在人世播撒无能为力的情欲种子,

只管让世人接受善恶罪罚的诅咒,

只管让世人彷徨失措、束手无策,

却不赋予他们相当的意志和力量。

你在何处彷徨张望?

何为批判、反省、再次思量?

嘿,净是空虚的梦、虚妄的幻象。

哎嘿,忘了饮酒,一切都是虚无的思量!

广阔苍穹的无际无边,

乱世浮生不过沧海一粟。

谁知这地球为何自转?

随它自转、公转还是翻转!

无上的力量无处不在,

所有国家,所有民族,

无不拥有同样的人性。

只我一人异端邪流?

世人皆将《圣训》 误读,

否则亦是缺乏常识与智慧。

禁止肉身之乐,又戒除美酒入喉,

好吧,穆斯塔法 ,我就是不愿随波逐流!

但在那时,却有一位处女劝我不要喝酒。

“这样可不行啊,你从早到晚都醉醺醺的。”

她是酒吧对面一间小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十七八岁,叫祝子,皮肤白皙,还长着一对小虎牙。我到铺子里买烟时,她总是笑着这样劝我。

“哪里不行了,喝酒有什么不好?有多少就要喝多少。‘人子啊,用酒来消除你们的憎恨吧!’古代的波斯人都这么说。他们还说:‘能给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心灵带来希望的,只有那微醺的玉杯。’你懂吗?”

“不懂。”

“你这丫头。小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啊。”

她毫不羞怯地噘起下嘴唇。

“你这傻丫头,一点贞操观念都没有……”

话虽如此,祝子的脸上明显散发着尚未被玷污的处女气息。

新年伊始的一个寒冷冬夜,我醉醺醺地出来买烟,不小心掉到香烟铺前的下水道里。我大喊:“祝子!快来救我。”祝子将我拉了上来,并为我处理右手的伤口。那一次,祝子没有笑,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酒喝太多了。”

我毫不在乎死亡,但若是受伤流血沦为残废,却觉得实在对不住祝子。我一面让祝子为我包扎伤口,一面想自己也许真的该戒酒了。

“我不喝酒了。从明天起,滴酒不沾。”

“真的?”

“说到做到。若我戒了酒,祝子愿意和我结婚吗?”我是真心想戒酒,但结婚的事却是戏言。

“当然。”

所谓“当然”,是“当然可以”的省略语。当时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尚男子)、“时女”(时尚女子)等。

“好。我们拉钩。我一定会戒。”

第二天,我依然是一早便酒不离口。

傍晚,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祝子的店前,对她说:

“祝子,对不起呀,我又喝酒了。”

“哎呀,你好讨厌,故意装成醉酒的样子。”

我愣了,醉意清醒了大半。

“不,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喝了,不是装醉。”

“别逗我了,你好坏哦。”祝子丝毫不怀疑我。

“你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啦。今天我从早喝到晚。你要原谅我哦。”

“你演技可真好。”

“傻丫头,我不是在演戏。当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呀。”

“不,我没资格。我不能娶你为妻了。你看我的脸,我的脸很红吧?因为我喝酒了啊。”

“脸红是因为夕阳的缘故。你不要骗我了。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可能还去喝酒。我们都拉过钩啦。你说什么喝了酒,都是骗人、骗人、骗人!”

祝子坐在昏暗的店铺中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闪现的是不曾见过丑恶的童贞,它在我眼中尊贵无比。迄今为止,我还未和年轻的处女上过床。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与祝子结婚。即使巨大的悲哀接踵而至,只要此生能够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我便无怨无悔。过去我总以为,所谓的处女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哀伤的幻想,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世。我对祝子说:“结婚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吧。”这便是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窃取了这朵鲜花。

不久,我们结婚了。从中得到的快乐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大,接踵而至的悲哀却绝非“凄惨”所能形容,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于我而言,“世人”终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怖洞穴,它绝非那么简单,所谓的“一锤定音”并不能决定一切。

堀木与我。

若世上所谓的“交友”是指彼此轻蔑又相互来往,并使双方越发无趣,那么我与堀木一定是最好的朋友。

多亏京桥那间小酒吧的老板娘侠义相助(用“侠义”来形容女人,多少有些怪异。但依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仁厚的侠义心肠。男人们做事大都畏首畏尾,只重门面,还很吝啬),我与香烟铺的祝子顺利完婚。我们在筑地 和隅田川一带租了一间屋子,屋子位于一栋木质小二楼的底层。两人开始一起生活。我不再喝酒,渐渐专心于已成为自己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之中,晚饭后两人去看看电影,回家的路上去咖啡店小坐,或是买盆花。不,比这些更为快乐的是听对我深信不疑的小小新娘讲话,端详她的一颦一笑。我胸中泛起点点温暖,以为自己已慢慢成为一个普通人,不必再以悲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堀木又出现在我眼前。

“嘿!色魔!咦?变聪明不少啊。其实,我今天是替那位高圆寺的女士来传话的。”

堀木说到一半急忙收声,朝着在厨房泡茶的祝子扬了扬下巴,低声问我祝子是否会介意。

“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心平气和地答道。

老实说,祝子真是个信赖他人的天才。我和京桥酒吧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连我向祝子坦白镰仓事件时,她也毫不起疑。这并非由于我高超的撒谎技巧,有时我甚至说得再直白不过,祝子却似乎只当那些是玩笑话。

“你还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让我转告你,有空去高圆寺那边玩。”

即将忘却的时候,却飞来一只怪鸟,用喙啄破我记忆的伤口。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转瞬间在眼前浮现,我坐立不安,恐惧到想要大吼大叫。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堀木答道。

我与堀木,外形上本就相似,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同一人。当然,这只会发生在我们四处去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只要我们两人一碰头,顷刻间就变成两只大小和毛色都相同的狗,在飘着雪的小巷中四处奔走。

那天之后,我与堀木重修旧好。我们去了京桥的那间小酒吧,最后两只烂醉如泥的狗还造访了静子在高圆寺的公寓,在那过了一晚后才回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闷热的夏日夜晚。傍晚时分,堀木穿一件皱巴巴的和服单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今天因某种必要原因,把夏服拿去当铺典当了,若被老母亲发现则太不成体统,因此想尽快把衣服赎回。总之,他叫我借他一些钱。不巧的是那天我身上也没钱,便照老样子吩咐祝子拿衣服去当铺换些钱来借给堀木,剩下的一点钱则让她买了烧酒。我和堀木两人坐在公寓的屋顶,隅田川飘来的风里隐约夹杂着一股泥腥味,我们即将开始一顿些微肮脏的纳凉晚宴。

那时,我和堀木玩一种猜喜剧名词或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游戏是我发明的,名词既然可以分为阳性、阴性、中性,那也理应有喜剧与悲剧之分。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公交车则都是喜剧名词。不懂其中缘由的人不配谈论艺术。若有剧作家在喜剧剧本中混入一个悲剧名词,就不配再以剧作家自居。换成悲剧剧本亦是如此。

“准备好了吗?香烟是什么词?”我问道。

“是悲(悲剧的省略语)。”堀木立刻回答。

“药呢?”

“是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

“是吗?也有激素注射剂哦。”

“不,肯定是悲。你不觉得只要有针都是悲剧吗?针本身就是一个大悲剧。”

“好吧,算你对。不过你听着,‘药’和‘医生’是个例外,它们都是喜(喜剧的省略语)。那‘死’呢?”

“喜剧。‘牧师’和‘和尚’也是。”

“厉害。这么说来,‘生’是悲剧啦。”

“不,一样是喜剧。”

“不是吧,这样的话什么都成喜剧了。那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是什么词?你不会也说它是喜剧名词吧?”

“悲剧,悲剧。这是个分量很重的悲剧名词!”

“哈哈,原来你是个大悲剧呀!”

闲聊渐渐变成低俗的玩笑话。这种游戏虽然无聊,但我和堀木却觉得这比世上所有沙龙游戏都来得巧妙,为此还扬扬自得。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类似的游戏,是猜反义词。比如黑的反义词是白,但白的反义词却要是红,红的反义词则是黑。

“花的反义词是?”

“呃……有一间名叫花月的料理店。所以应该是月。”堀木歪着嘴思考着我的问题。

“错,花与月不是反义词,说是同义词还差不多。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不是反义词。”

“我知道了,花的反义词是蜜蜂。”

“蜜蜂?”

“经常出现在牡丹画上的……或者是蚂蚁?”

“搞什么啦……那是绘画题材。别想蒙混过关!”

“有了!有句话说‘花遇丛云……’”

“那是月遇丛云吧?”

“哦,对。花遇和风。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瞎扯,那是浪花调 里的句子吧?这下你可泄底啦!”

“那就是琵琶。”

“这也不对。花的反义词……啊,你应该在这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里去找啊。”

“那是什么……等一下,哎呀,原来是女人啊!”

“那顺便问你,女人的近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啊,真是对诗一窍不通。那内脏的反义词是什么?”

“牛奶。”

“这个答案还有点意思。就按这个思路来,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嘛!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的反义词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渐渐笑不出来,心情变得极度阴郁,如同脑壳塞满玻璃碎片,那是烧酒醉后特有的感觉。

“别得意忘形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受过被绳子捆绑的耻辱。”

我大为震惊。原来堀木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在他眼里,我仅是一个连死都不配、恬不知耻的蠢笨怪物,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无非是利用我达到自己快活的目的罢了。原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交情”。思及此,我心情极为低落。但转念一想,堀木如此看我,也无可厚非。我从小就是一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堀木会对我投以轻蔑的目光,也合情合理。于是,我装出无关痛痒的样子,将话题继续下去:

“罪。你说说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个很难哦。”

“当然是法律。”堀木平静地答道。

我不禁抬头望向他。附近高楼的霓虹灯忽明忽暗,红色灯光映得堀木的脸犹如鬼差般严肃。我怔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罪的反义词……怎么成法律了呢?”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也许这世上的人们想得就是如此简单,他们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认为没有警察的地方才会产生罪恶。

“不然是什么,是神?你身上什么时候有股基督教徒的味道了?倒人胃口啊!”

“哎,你别随便给人下定论。我们再好好想想吧,这个题目挺有趣的啊,我们可以通过答案来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这样啊……那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却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有区别吗?”

“我觉得有区别。善恶的观念是人定的,‘恶’是人随意创造的道德词语。”

“真是啰唆。即是如此,那就是‘神’吧。神啊神,把什么都推到神的身上准没错。啊,肚子饿了。”

“祝子正在下面煮蚕豆呢。”

“那太好了,我爱吃蚕豆。”堀木将两手放在脑后,仰躺在地。

“你对罪这类东西,像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不是嘛。我和你这个罪人不一样,我虽然是个浪子,却没弄死过女人,没骗过女人的钱。”

我没弄死过女人,也没骗过女人的钱——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微弱却又坚决的反驳声,但我旋即转念,确实是我的不对。我就是有这种癖性。

我终究无法与堀木当面争辩。那因烧酒生出的阴郁醉意让我的心情越发紧绷,我竭力克制,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唯独被关进牢房这件事不算有罪。若知道了罪的反义词,也许就能抓住罪的实体了……神……救赎……爱……光明……可是,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坦白、罪与……啊,这些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 ,像蜜一样甜。肚子好饿,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怎么不去拿?”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暴怒的声音对人说话。

“好啊,那我就到下面去和祝子一起犯罪好了。理论不如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堀木已经醉得口齿不清。

“随你!快离我远点!”

“罪与饿,饿与蚕豆!不对,这些也是同义词。”他说着胡话起身离开。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那么一瞬,这两个词在我脑海的角落掠过。说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并不把罪与罚看作同义词,而是看作反义词并列在一起?罪与罚,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词语,水火不容的词语。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水藻、腐臭的池塘、纷乱如麻的人物内心……啊,我懂了,不,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正当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时,耳边传来堀木的声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神色都大变。他刚摇摇晃晃地下楼,片刻就又返回。

“怎么了?”气氛突然变得异常紧张,我们两个从屋顶下到二层,又从二层往我一层的房间走。堀木在半路停了下来:

“你看!”他指着下面,低声说道。

我房间上的小天窗开着,可以见到房中情景。房内亮着电灯,里面有两只动物。

我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道:“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没什么好怕的。”伫立在楼梯上,我甚至忘了要去解救祝子。

堀木大声咳了几下。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顶,一股脑躺倒在地,仰视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那不是在墓地撞到幽灵等鬼怪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而又不容分说的恐惧。一夜之间,少年华发。渐渐地,我对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对人类生出无止境的怀疑,世间生活再也无法引起我一丝期待、一丝快乐和一丝共鸣。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一起决定性事件。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虽然我很同情你,不过,你应该也能从这件事中有所领悟。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祝子吧,毕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告辞了。”

堀木从不糊涂,断不会在气氛尴尬的地方久留。

我起身,独自一人喝着烧酒,接着号啕大哭,没有停歇地痛哭不止。

不知何时,祝子端着一盘盛得满满的蚕豆,怔怔地站在我身后。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事,什么都别说了。你啊,就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坐下来,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而坐,吃着蚕豆。啊,信赖何罪之有?玷污祝子的男人不过是个没文化的矮个子商人,三十岁上下,每次来请我画漫画,都会像煞有介事地留些钱,然后扬长而去。

那商人终究没有再来。不知为何,我对商人并不怎么憎恨,我愤恨恼怒的是堀木。他没有在最初发现时便大声咳嗽或做些什么来阻止二人,却跑回屋顶通知我。在每个不眠之夜,愤怒之情总是不期而至,令我呻吟不止。

对于祝子,我认为不存在原谅与否的问题。她本就是个信赖他人的天才,不懂得对人起疑,但这恰恰是悲剧的罪魁祸首。

我向神明发问:“信赖何罪之有?”

比起祝子的身体被人玷污,祝子的信赖被人玷污这件事更令我难过。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痛不欲生。我这样一个人,惹人厌烦、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于我而言,祝子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但这份纯真在一夜间化为黄色污水。看吧,那晚之后,祝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十分敏感。

“喂!”

每当我喊祝子,她便浑身一震,似乎不知该看哪里。我努力让她欢笑,故意搞笑,她仍旧战战兢兢,不停地用敬语和我说话。

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

我找来许多妻子被人侵犯的书,通读之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哪个遭受侵犯的女人比祝子更悲惨。发生在祝子身上的事也完全无法成为故事情节。哪怕矮个子商人与祝子之间有一丝类似爱情的东西,我也会好受些。但在那个夏夜,祝子轻信于他,他们之间的感情仅限于此。我却因此被人迎头砍中眉心,声嘶力竭,一夜白头。祝子也自此一生不得安宁。大多数书都把丈夫能否谅解妻子的“行为”作为解决问题的关键,但我以为,这并非是难以解决的痛苦问题。有权选择是否原谅妻子的丈夫算是幸运的。若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大可不必闹得沸沸扬扬,直接和妻子离婚,再娶一房便可。若做不到便只得忍下,即所谓的“原谅”。无论如何,丈夫凭自己便可平息所有纷纷扰扰之事。虽说,这类事情的确会让丈夫很受打击,但这种“打击”并不是无休无止冲击着海岸的波涛,有权利的丈夫只要凭借愤怒便可解决一切问题,而我没有任何权利。思及此,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连一句责备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更遑论愤怒之情。妻子只因自己与生俱来的可贵品质才遭人侵犯,更何况,她的丈夫也曾被这惹人怜爱的可贵品质深深吸引。那是对人纯真无邪的信任。

纯真无邪的信任,何罪之有?

我对唯一能救赎自己的品质产生了疑惑。我越发难以理解世间的一切,终于回到只有酒精的日子。我的样子越发寒酸,从早到晚喝着烧酒,牙齿脱落得残缺不全,漫画的内容也猥亵不堪。不,准确地说,我偷偷做起了临摹春宫图的买卖,只为赚到买烧酒的钱。每当我看到祝子不敢和我对视、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猜想:“这女人对人没有任何戒心,莫非与那商人已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和堀木也做过?不,或者是和我不认识的人?”疑窦丛生,但我始终没有正视这一切的勇气。我在不安与恐惧中翻滚,唯有喝过烧酒醉倒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尝试那卑屈的诱导性审讯。我的心笨拙地随着审讯忽喜忽悲,表面上却做出滑稽的表演,随后对祝子进行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再像烂泥一样酣然睡去。

那年岁末,烂醉如泥的我深夜到家,想喝杯糖水。祝子好像已经睡了,于是我径自去厨房找来糖罐,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糖,却有一只黑色的细长纸袋。我无意中拿起袋子,贴在上面的标签令我错愕。标签已被人用指甲刮去大半,只留下外文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DIAL。

DIAL。尽管我那时嗜烧酒如命,却还没到服安眠药的地步,但我本就长期失眠,对常见的安眠药很是熟悉。单凭这纸袋里的剂量已足够置人于死地。虽然袋子还未开封,但祝子把它藏在这里肯定有所打算,而且故意撕掉标签,一定是想对我隐瞒。可惜她不懂标签上的外文,只用指尖把标签刮去一半,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了(祝子啊,你并没有错)。

我悄悄在杯子里倒满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慢慢撕掉纸袋封口,一口气将药片全部倒入嘴中,用杯中的水缓缓送服,之后关上灯回房睡觉。

据说,我死人一般地整整睡了三天。医生认为是过失,一直犹豫着是否要报警。听说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回家”。当时,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回的“家”究竟是何处。我只是喃喃着,不停地落泪。

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我看到比目鱼坐在床头,满脸不耐烦。

“上次也是在岁末吧。这种时候谁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要还是瞅准岁末做这种事,我这条老命可要搭进去了。”

京桥酒吧的老板娘也在一旁听比目鱼说话。

“老板娘。”我叫她。

“在呢,怎么样,你醒了?”老板娘说着,一张笑脸出现在我上方。

“请让我和祝子离婚吧。”我泪流满面,说出的话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板娘站起身来,幽幽地叹息。

接下来,我再度开口,说出任谁也想不到的话,简直不知该用滑稽还是用愚蠢来形容: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比目鱼第一个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扑哧”一笑,我流着泪,满面通红,也苦涩地笑了。

“嗯,这想法很好。”比目鱼露出他那一贯的懒散笑容,“你还是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吧。只要有女人,你就无法振作。找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倒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殊不知,我这句傻气十足的呓语,到最后竟以极为惨烈的方式成真。

祝子似乎坚持认为我是替她服毒,因此待我比从前更加惶恐不安。我说什么她都不笑,并且轻易不开口说话。如此一来,我待在公寓中也嫌烦闷,于是走到外面,和从前一样找些廉价酒痛饮一番。不过,自从服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手脚乏力,对画漫画也日益倦怠。我一咬牙,用比目鱼到医院探病时带来的钱(比目鱼说,这笔钱是他的一点心意。他递给我时,像是在自掏腰包。可那似乎还是老家的哥哥们给我的钱。比起从比目鱼家出逃时,我已有了长进:虽然依旧糊涂,却也能识破他装模作样的把戏。我狡猾地装作毫不知情,神色微妙地接过慰问金,向比目鱼施礼。至于比目鱼为何要耍弄那样复杂的把戏,我至今似懂非懂,但至少并未感到奇怪),独自去了一趟南伊豆温泉,但丝毫没能悠闲地享受温泉风光。每每思及祝子,我就寂寞不已,没有一丝眺望旅店窗外群山的宁静心态。我既没换上棉袍,也没有泡汤,而是跑到旅馆外,冲进一家脏兮兮的茶馆,拿起烧酒猛灌下去,把身体搞得更糟后回到东京。

某个夜晚,东京飘着大雪。我醉醺醺地走出银座,一面用微弱的声音反复哼唱着“这儿离家乡几百里、这儿离家乡几百里”,一面用靴子踢散堆积在地的积雪。然后我咯血了。那是我第一次咯血,雪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斜着眼,盯了一会儿旗帜,便蹲下身,用两手捧起旁边干净的雪,一边洗脸,一边落泪不止。

这是哪里的小路?

这是哪里的小路?

仿佛幻听一般,远处依稀传来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世上不幸的人各式各样——不,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尽是不幸的人。但这群人能够堂堂正正地向这个世界抗议自己所承受的不幸,“世人”也大度地给予他们理解和同情。可我的不幸源于自身的罪恶,无法向任何人抗议,若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言辞,恐怕不只比目鱼,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大吃一惊,他们认为我哪有资格提出抗议。我究竟是俗话说的“任性狂妄”,还是与之相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呢?我自己也十分费解。总之我可谓是罪恶的聚集体,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陷入不幸,全无防范之策。

我站在路边,思索着先找点药治病再说,便走进附近的药店。与老板娘相视的瞬间,她像是受到闪光灯照射般,瞪大双眼,呆呆地站立。她睁大的眼里,透出的并非是惊愕或是厌恶,而是一种寻求某种救赎的倾慕之情。这位老板娘一定也是不幸之人,不幸之人自能敏感地觉察他人的不幸。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注意到老板娘竟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我克制住想跑到她面前的冲动,却还是在与她面面相觑时落了泪。紧接着,老板娘也簌簌落泪。

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让祝子为我倒了盐水,喝罢默默躺下。翌日,我谎称自己有点感冒,在屋里躺了一整天,半夜却还是无法忍受那不为人所知的咯血引发的不安,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面带微笑,如实告知老板娘自己一直以来的身体状况,和她商量治疗方案。

“你一定不能再喝酒了。”老板娘犹如我的亲人一样关心我。

“可能是酒精中毒,我现在还想喝酒。”

“不行。我丈夫以前也是这样,明明有肺结核,却说喝酒能杀死病菌,嗜酒如命,自己折了寿。”

“我现在担心得很。简直是怕得要命。”

“我给你开些药。记住千万不能再喝酒了。”

老板娘(她是位寡妇,有一个男孩,在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读书,不久患了和父亲同样的病,现在休学在医院调养,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女老板五岁的时候患上了小儿麻痹,一只脚完全不能走路)拄着拐,翻箱倒柜地为我配药。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嗵嗵”的声音。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剂,注射器在这里。”

“这是钙片。肠胃不好时,吃这个淀粉酶。”

“这个是……那个是……”女老板善意地向我说明了五六种药品的用法。于我而言,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给予我的善意却太过厚重。最后,她将一种药迅速用纸包好,叮嘱我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才能用。

吗啡的注射剂。

老板娘说,吗啡对人的伤害比酒要小,我也相信她说的。加之我已感到醉酒是件很不光彩之事,如能摆脱酒精这一魔鬼的长期纠缠,我万分喜悦,因此毫不犹豫地在胳膊上注射了吗啡。不安、焦躁、羞怯一扫而空,我甚至变成一位阳刚上进的雄辩家。每次注射后,我忘记了身体的衰弱,埋首于漫画创作之中,画笔所到之处妙趣横生。

起初,我每日只注射一支,逐渐增加到两支、四支,渐渐地,没了吗啡我已无法工作。

“这样不行,中毒了怎么办?”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已然有了毒瘾(我是很容易接受他人暗示的人。若有人对我说,“虽然这笔钱不能花,但到底花不花是你的事”,我反而觉得不花不行,不花会辜负他人的期待,于是必定会马上把这笔钱花光),中毒的不安反而让我对吗啡的欲求日益膨胀。

“求你了!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把账付清。”

“账什么时候付都可以,但若被警察知道就麻烦了。”

唉,不知为何,我周遭总是充斥着一些阴森污浊、形迹可疑之人。

“警察那里就拜托您了。老板娘,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涨红了脸。

我趁机央求:“没有药,我的工作就一筹莫展。于我而言,它就像是壮阳药。”

“这样的话,你干脆用激素注射剂好了。”

“请您不要戏弄我。要么酒,要么就是那种药。缺了它们我就无法工作。”

“酒是绝对不行的。”

“对吧?自从用了那种药,我滴酒未沾。多亏了它,我的身体状况也一直很好。我也不想一直画质量粗糙的漫画,我打算把酒戒掉,养好身体,多多学习,一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画家给您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拜托您了。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让我为难。中毒了我可不管哦。”她“嗵嗵”地拄着拐杖,从柜子里拿出药,“不能给你一整盒,你很快会用光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啊……唉,没办法啦!”回到家,我立刻注射了一支。

“不疼吗?”祝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疼是疼,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最近精神一直都很好吧?好啦,工作啦!开工,开工!”我嚷着。

我还曾深夜敲开药店的门。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拄着拐杖“嗵嗵”地走来为我开门,我猛地抱住她,亲吻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而老板娘则会默默递给我一盒药。

当我渐渐得知吗啡和烧酒一样,甚至比烧酒更危险、肮脏时,我早已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瘾君子。我可谓是无耻至极。为了得到吗啡,我又开始仿制春宫图,并与药店那残疾老板娘发生了肮脏关系。

我想死,越发想死。一切已无法挽回,无论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平添一笔耻辱而已。骑自行车去青叶看瀑布的愿望,于我而言已遥不可及。一切都只是肮脏罪孽的不断累积,苦恼的不断叠加而已。我想死,必须死,活着只会成为罪恶之源。类似的想法不断闪现,我仍旧近乎疯狂地往返于公寓和药店之间。

我越发拼命工作,吗啡的用量也随之增加,欠下的药费已高得离谱,老板娘见到我便哭,我也跟着流泪。

地狱。

还有逃离地狱的最后一招。若再失败,除了自杀我已别无选择。我把赌注全下在最后一张王牌上。我给家乡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的实际状况和盘托出(我终究没有写和女人有关的事)。

没承想,结果更加糟糕。我焦急等待,家乡却杳无音讯。焦躁不安的情绪反而令我再次增大吗啡剂量。

那天,我决定在当晚一次性注射十支吗啡后投河。下午,比目鱼恶魔般的直觉仿佛嗅出点什么,他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大摇大摆地坐在我面前问话,脸上带着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笑容。那笑容让我既感激,又高兴,我禁不住扭头哭泣。堀木的温柔微笑,彻底将我打败,将我葬送。

他们把我送上汽车。比目鱼平心静气地劝导我(他语气缓和,甚至可以用慈悲来形容),让我一定要住院治疗,剩下的事情尽管交给他们。我如同一个无行事能力的傻瓜,嘤嘤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两人的安排。连同祝子,我们一行四人在车上颠簸多时,暮色降临,才终于到达森林深处的一家大医院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所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且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束,医生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么,就先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

然后,比目鱼、堀木和祝子便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医院。祝子走前将装有更换衣物的包裹递给我,接着又默默地从腰间掏出针管和我未用完的药物。原来她果真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这个不要了。”

真难得!我生平首次主动拒绝别人递来的东西,竟是在这种时候。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但那一刻,我竟无比自然地拒绝了曾让我几近疯狂的吗啡。或许是被祝子那“神圣的无知”打动了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算是摆脱过毒瘾吧?

但随即,我就被那位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医生带到一栋病房中,“咔嚓”一声,大门紧锁。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当初服下安眠药被救醒后曾说“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句愚蠢的呓语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成真。住在这栋病房的精神病患者全是男性,连护士也是男性,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的我连罪人都称不上,我是一个疯子。不,我绝没有疯。哪怕是一瞬间,我也没有疯过。可是,唉,哪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的?可以说,被关进这座医院的人都是疯子,在医院外的,则都是正常人。

我向神发问:“不反抗何罪之有?”

望着堀木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微笑,我泫然泪下。我忘记思考,忘记反抗,坐进汽车被带来这里,成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即使现在离开,我的额头上也已刻上疯子的印记,不,该是废人的印记。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不如说,我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来这里时,正值初夏时节,透过铁格子窗,能看到院里的小池塘中开着红色睡莲。三个月过去,波斯菊在院里绽开,意想不到的是,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看我,他依然是印象中那副认真而谨慎的样子,用略带紧张的口气对我说:“父亲已于上月因胃溃疡过世,至于你的事情,大家已不计前嫌,今后你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许你对东京还有留恋,但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到乡下疗养。你的胡作非为,涩田先生已差不多摆平了,不必记挂在心。”

故乡的山水浮现在眼前,于是我轻轻点头。

我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父亲的死讯,让我越发窝囊。父亲已然不在。那份曾占据我心,眷恋般的恐惧已然消逝,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这甚至让我怀疑,那盛载苦恼的器皿曾经之所以那么沉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走后,我顿时泄气,连苦恼的能力也随之失去了。

大哥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诺。从家乡乘汽车南下,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罕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边有五间陈旧的茅屋,茅屋墙壁剥落,柱子已被虫蛀,几乎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大哥为我买下这五间屋子,又为我请了一名年近六旬的女佣。女佣一头红发,长相丑陋。

三年期间,我数次被这位名唤阿铁的老女佣残忍侵犯,有时我们也像夫妇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人时胖时瘦,有时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铁去买一盒卡尔莫钦,她在村里的药店买的卡尔莫钦却与以往的包装不同。我没太在意,谁知睡觉前吞了十颗药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入睡,正觉蹊跷,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我急忙跑进厕所,结果狂泻不止,之后又跑了三趟厕所。我心生疑窦,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药盒,上面写着“海诺莫钦”,是种泻药。

我平躺下来,在肚子上放了热水袋,琢磨着该如何责怪阿铁。

“你给我看好了,这不是卡尔莫钦,这叫海诺莫钦!”

这么说着,我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废人”大约是喜剧名词了。为求安眠反而服下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叫海诺莫钦。

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Cog7Luh43VNJw9XcEwJ5uO+w7lMZ0UOan2oSVCr4A5pWH5jEy1mDr0Hnaa9prq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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