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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套第五

小序

※原文

戏场恶套,情事多端,不能枚纪。以极鄙极欲之关目,一人作之,千万人效之,以致一定不移,守为成格,殊为怪也。西子捧心,尚不可效,况效东施之颦乎?且戏场关目,全在出奇变相,令人不能悬拟。若人人如是,事事皆然,则彼未演出而我先知之,忧者不觉其可忧,苦者不觉其为苦,即能令人发笑,亦笑其雷同他剧,不出范围,非有新奇莫测之可喜也。扫除恶习,拔去眼钉,亦高人造福之一事耳。

※译文

戏场中的恶套俗法,多种多样,不能一一列举出来。那些极其鄙俗的关目,一个人把它创造出来,随后便有千万个人效仿,以至于成了不可改变的规矩,实在是一种令人奇怪的现象。西施捧心皱眉的娇美姿态,尚且不可仿效,更何况是仿效东施皱眉呢?况且,戏场中的关目,全在于出奇制胜,经常变化,让观众事先不能猜测到。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件事都是如此,那么戏曲还没演出来,观众就已经预先知道了这部戏要演什么。结果是,本来忧伤的情节让人不觉得忧伤,本来悲苦的情节也让人不再觉得有什么悲苦可言了。即使是能让人发笑的场面,人们也是笑它与其他剧本雷同,超不出常规的范围,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新鲜奇怪、让人预测不到的地方。所以说,扫除因袭守旧的恶习,就如同拔去了众人眼中的钉子一样,也是一件高明的人造福他人的大好事。

衣冠恶习

※原文

记予幼时观场,凡遇秀才赶考及谒见当涂贵人,所衣之服,皆青素圆领,未有着蓝衫者,三十年来始见此服。近则蓝衫与青衫并用,即以之别君子小人。凡以正生、小生及外、末脚色而为君子者,照旧衣青圆领,惟以净丑脚色而为小人者,则着蓝衫。此例始于何人,殊不可解。夫青衿,乾廷之名器也。以贤愚而论,则为圣人之徒者始得衣之;以贵贱而论,则备缙绅之选者始得衣之。名宦大贤尽于此出,何所见而为小人之服,必使净、丑衣之?此戏场恶习所当首革者也。或仍照旧例,止用青衫而不设蓝衫。若照新例,则君子小人互用,万勿独归花面,而令士子蒙羞也。

近来歌舞之衣,可谓穷奢极侈。富贵娱情之物,不得不然,似难责以俭朴。但有不可解者:妇人之服,贵在轻柔,而近日舞衣,其坚硬有如盔甲。云肩大而且厚,面夹两层之外,又以销金锦缎围之。其下体前后二幅,名曰“遮羞”者,必以硬布裱骨而为之,此战场所用之物,名为“纸甲”者是也,歌台舞榭之上,胡为乎来哉?易以轻软之衣,使得随身环绕,似不容已。至于衣上所绣之物,止宜两种,勿及其他。上体凤鸟,下体云霞,此为定制。盖“霓裳羽衣”四字,业有成宪,非若点缀他衣,可以浑施色相者也。予非能创新,但能复古。

方巾与有带飘巾,同为儒者之服。飘巾儒雅风流,方巾老成持重,以之分别老少,可称得宜。近日梨园,每遇穷愁患难之士,即戴方巾,不知何所取义?至纱帽巾之有飘带者,制原不佳,戴于粗豪公子之首,果觉相称。至于软翅纱帽,极美观瞻,曩时《张生逾墙》等剧往往用之,近皆除去,亦不得其解。

※译文

记得我小时候看戏,戏中凡是秀才去赶考,或者去拜见当权贵人,秀才穿的都是圆领的青衫,没有穿蓝衫的,最近三十年来才看到演员穿这种衣服。近来演秀才时,则是蓝衫与青衫都用,以此区分他是君子还是小人。凡是演君子的,如正生、小生和外、末的角色,仍然穿的是圆领的青衫,只有在净、丑角色扮演小人时,才穿蓝衫。这个惯例是从什么人开始的,实在很难让人理解。“青衿”是朝廷中的贵重衣服。从贤良愚笨来说,只有圣人的徒弟才可以穿它;从身份的贵贱来说,只有具备士大夫资格的人才可以穿它。有名的官宦、大贤的人都穿过蓝衫,它什么时候变成了小人的服装,一定要让净、丑角色穿呢?这种戏场演出当中的恶习应当首先革除。或者仍然按照以前的惯例,只用青衫而不用蓝衫;如果按照新规矩,那么无论是君子与小人,都可以穿青衫和蓝衫,千万不要只让花脸穿蓝衫,使读书人蒙受耻辱。

近来唱戏用的服装,可以说是奢侈浪费到了极点。如果演的是富贵人家或是使人欢娱的剧本,那么就不得不这样奢侈,似乎难以要求俭朴。只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是:女人穿的衣服贵在轻柔,而近来女人穿的戏装,却坚硬得像盔甲,披肩大而且厚,上面夹了两层还围上一层金箔锦缎。衣服的下部有前后两幅,说是“遮羞”的,一定要用硬布裱上几道棱子做成,这是战场上穿的衣服,名字叫“纸甲”,唱歌跳舞的台上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呢?应当换上轻软飘逸的衣服,让它随身环绕,宽松得体。至于衣服上所绣的图案,只适宜用两种,不要绣其他的图案,上身的衣服适宜绣凤鸟,下身的衣服适宜绣云霞,这是规定。“霓裳羽衣”四个字,已经形成了规定,不像点缀其他的衣服,可以胡乱用图案。我虽然不能创新,却能恢复古人的做法。

方巾和有带的飘巾,都是读书人的服饰。披飘巾显得人儒雅风流,戴方巾衬得人老成持重,以此来区分老人和年轻人,可以说非常恰当。近来戏场上,每当扮演穷苦潦倒、遭遇灾难的士人,就戴方巾,不知道这种做法的根据是什么?至于有飘带的纱帽,做工本来就不精致,戴在粗犷豪爽的公子头上,的确很相称。至于软翅纱帽,看上去非常美观,过去演《张生逾墙》等剧时经常用它,近来都废掉了,也让人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

声音恶习

※原文

花面口中,声音宜杂。如作各处乡语,及一切可憎可厌之声,无非为发笑计耳,然亦必须有故而然。如所演之剧,人系吴人,则作吴音,人系越人,则作越音,此从人起见者也。如演剧之地在吴则作吴音,在越则作越音,此从地起见者也。可怪近日之梨园,无论在南在北,在西在东,亦无论剧中之人生于何地,长于何方,凡系花面脚色,即作吴音,岂吴人尽属花面乎?此与净丑着蓝衫,同一覆盆之事也。使范文正、韩襄毅 1 诸公有灵,闻此声,观此剧,未有不抱恨九泉,而思痛革其弊者也。今三吴缙绅之居要路者,欲易此俗,不过启吻之劳;从未有计及此者,度量优容,真不可及。

且梨园尽属吴人,凡事皆能自顾,独此一着,不惟不自争气,偏欲故形其丑,岂非天下古今一绝大怪事乎?且三吴之音,止能通于三吴,出境言之,人多不解,求其发笑,而反使听者茫然,亦失计甚矣。吾请为词场易之:花面声音,亦如生旦外未,悉作官音,止以话头惹笑,不必故作方言。即作方言,亦随地转。如在杭州,即学杭人之话,在徽州,即学徽人之话,使妇人小儿皆能识辨。识者多,则笑者众矣。

※注释

1 韩襄毅:即明代作家韩雍,谥号襄毅。

※译文

花脸口中的声音应当杂一些。比如模仿各个地方的方言,和发出让人听了厌恶憎恨的声音,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让观众发笑。但是这样做也必须有原因。例如,一场戏里面,角色是吴地人,就说吴地方言,是越地人,就说越地方言,这是从人物因素来考虑的。又如,演戏曲的地方在吴地时,角色就说吴地方言;在越地时,角色就讲越地方言,这是从演出的地点考虑的。令人奇怪的是,近来的戏班子,无论演出戏曲的地点是在南还是在北,是在东还是在西,也不管戏中的人物生在什么地方,长在什么地方,只要是花脸这个角色所说的话,就说吴地方言。难道说吴地人都是花脸吗?这种情况和净、丑穿蓝衫一样,都属于颠倒是非的奇怪事。假如宋代的范文正、明代的韩襄毅等人在天有灵,听到这样的声音,看到这样的戏曲,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痛恨万分,因此,我想彻底地革除这种弊病。目前,江浙一带一些有权势的缙绅想要改变这种习俗,他们只不过张口说一说而已,从来没有人切实打算着手去施行。他们的肚量之大,可真是无人可比。

而且戏曲界中的演员大部分是吴地人,任何事他们都能考虑到自己,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不但自己不争气,反而想故意使自己现丑,这难道不是古往今来的一件大怪事吗?而且,吴地的方言,只能在吴地通用,到外地去说,人们大多听不懂。演员本来想要让观众发笑,却反而让观众觉得茫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这真是太失策了。请让我来改变一下这种情形:花脸也和生、旦、外、末等角色一样,都说官话,只用话头惹人发笑,不一定要故意说方言;即使说方言,也要随着地点的迁移而变化。比如,在杭州演出就说杭州的方言,在徽州演戏就说徽州的方言,要让妇女、儿童都能够听得懂。听得懂的人多了,发笑的人自然就会多起来。

语言恶习

※原文

白中有“呀”字,惊骇之声也。如意中并无此事,而猝然遇之,一向未见其人,而偶尔逢之,则用此字开口,以示异也。近日梨园不明此义,凡见一人,凡遇一事,不论意中意外,久逢乍逢,即用此字开口,甚有差人请客而客至,亦以“呀”字为接见之声音,此等迷谬,尚可言乎?故为揭出,使知斟酌用之。

戏场惯用者,又有“且住”二字。此二字有两种用法。一则相反之事,用作过文,如正说此事,忽然想及彼事,彼事与此事势难并行,才想及而未曾出口,先以此二字截断前言,“且住”者,住此说以听彼说也。一则心上犹豫,假此以待沉吟,如此说自以为善,恐未尽善,务期必妥,当于是处寻非,故以此代心口相商,“且住”者,稍迟以待,不可竟行之意也。而今之梨园,不问是非好歹,开口说话,即用此二字作助语词,常有一段宾白之中,连说数十个“且住”者,此皆不详字义之故。一经点破,犯此病者鲜矣。

上场引子下场诗,此一出戏文之首尾。尾后不可增尾,犹头上不可加头也。可怪近时新例,下场诗念毕,仍不落台,定增几句淡话,以极紧凑之文,翻成极宽缓之局。此义何居,令人不解。曲有尾声及下场诗者,以曲音散漫,不得几句紧腔,如何截得板住?白文冗杂,不得几句约语,如何结得话成?若使结过之后,又复说起,何如不收竟下之为愈乎?且首尾一理,诗后既可添话,则何不于引子之先,亦加几句说白,说完而后唱乎?此积习之最无理最可厌者,急宜改革,然又不可尽革。

如两人三人在场,二人先下,一人说话未了,必宜稍停以尽其说,此谓“吊场”,原系古格。然须万不得已,少此数句,必添出后一出戏文,或少此数句,即埋没从前说话之意者,方可如此(亦有下场不及更衣者,故借此为缓兵计)。是龙足,非蛇足也。然只可偶一为之,若出出皆然,则是是貂皆可续矣,何世间狗尾之多乎?

※译文

戏曲宾白中有“呀”字,这表示惊讶的意思。如果意料之中并没有这件事,却突然遇上了;或者很久没有见到某个人,却偶然与他相逢,这时就要用“呀”字做张口说话的开头语,以表达惊异。近来的戏班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是见到一个人,遇到一件事,不管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不管是常常见到,还是久别重逢,都用“呀”字做开头语。甚至有时是主人派人去请客人,客人到了,主人也用“呀”字做接见客人的招呼语。这种谬误,还能说出来吗?所以我将它揭示出来,好让人们能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况合理斟酌使用这个字。

戏场中经常被用到的,还有“且住”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用法有两种。一是在说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情的时候,用这两个字作转折过渡的词语。比如说,正在说这件事,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无法把这两件事一齐说出,刚刚想到但还没讲出来时,就先用“且住”这两个字截住前一件事的话头。“且住”的意思就是暂停这件事而让观众听另一件事。二是指心里犹豫不决的时候,借这两个字来沉吟片刻,缓一下时间。比如说,自己觉得这么说很妥当,又担心不是很完善,但一定要把它说得妥妥当当,就想在正确的地方再挑出一些毛病来,所以用“且住”来表示自己心里正在斟酌考虑。“且住”这时的意思就是稍停一停,等待一会儿,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然而,现在的戏园里,不问对错好坏,只要开口说话,就用这两个字作语气助词。常常有一段宾白之中,连着说几十个“且住”的情况,这都是因为人们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今天,一经我点破,以后犯这种毛病的人就会少了。

上场引子和下场诗,是一出戏文的开头和结尾。戏尾的后面不能再加一个尾巴,就像开头的前面不能再加一个开头一样。近来出现的新花招真叫人奇怪,下场诗念完了,还不落幕,一定要再加上几句平平淡淡的话,结果把极其紧凑的戏文,变得十分松散拖拉。这么做的用意在哪里呢?真是让人不能理解。戏曲之所以要有尾声和下场诗,是因为在戏曲结尾的时候曲调散漫,不用几句紧凑的唱腔,怎么能把板式收住呢?宾白冗长繁杂,不用几句简明的话,又怎么把话尾了结呢?如果结尾的话已经说完了,却又重新说起来,这样做还不如不结尾而一直讲下去,那不是更好吗?而且戏的开头和结尾是一个道理,既然可以在下场诗的后面添加一些闲谈的话,那么为什么在上场引子的前面不可以添加几句宾白,说完宾白之后再演唱呢?这种积累下来的恶习最没有道理,也最令人讨厌,应该早点革除掉。不过,也不能完全革除掉。

比如,有两个或三个人在场上,有两个人先下场了,第三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定要稍稍停留一下,让他把话说完,这叫“吊场”,本来就是古戏中的一种规矩。但是,这种形式必须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采用,比如说,如果缺少了这几句话,就必须要在后面再加上一出戏文,或者缺少这几句话,就会埋没前面所说的话的意思(也有在演员下场来不及换戏装时,台上的人也可以借用这种方式作为缓兵之计)。这样添加上去的才是必不可少的话,而不是画蛇添足。然而,这种做法只能偶尔使用一下,如果每出戏都这样做,就会给人留下凡是狗尾都可以续貂的印象。世间的狗尾怎么会有那么多呢?

科诨恶习

※原文

插科打诨处,陋习更多,革之将不胜革,且见过即忘,不能悉记,略举数则而已。如两人相殴,一胜一败,有人来劝,必使被殴者走脱,而误打劝解之人,《连环记·掷戟》 1 之董卓是也。主人偷香窃玉,馆童吃醋拈酸,谓寻新不如守旧,说毕必以臀相向,如《玉簪》 2 之进安、《西厢》之琴童是也。戏中串戏,殊觉可厌,而优人惯增此种,其腔必效弋阳,《幽闺·旷野奇逢》 3 之酒保是也。

※注释

1 《连环记·掷戟》:《连环记》,全名《锦云堂美女连环计》,一作《锦云堂暗定连环计》。元代无名氏撰。本剧演的是东汉末年貂蝉、吕布、董卓三人的纠葛。2 《玉簪》:传奇剧本。明代高濂作。故事写南宋书生潘必正自幼与陈娇莲订有婚约,以玉簪及鸳鸯扇坠交换为凭。后因战乱,娇莲流落金陵,在女贞观为带发道姑,改名妙常。必正赴试落第,遂投奔姑母女贞观主处暂住。一日妙常抚琴,必正闻之入内,以琴相偕,奏“凤求凰”曲,二人相爱。事为观主得知,乃促侄儿再度赴科。必正不愿,观主逼侄登舟而去。妙常急急追赶,小舟赶大舟,相见意浓,含情赠物,方知玉簪及扇坠乃当初订婚之物。道别后,必正赴试及第,与妙常结为夫妻。3 《幽闺·旷野奇逢》:《幽闺记》又名《拜月亭》,根据宋元旧作编写而成,一般认为是元人施惠作。此剧与《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杀狗记》同被誉为“明初四大传奇”,简称“荆”“刘”“拜”“杀”。本剧以金代末年的战乱为背景,写蒋世隆与王瑞兰、陀满兴福与蒋瑞莲的爱情故事。

※译文

插科打诨的地方,陈规陋习更多,想要革除都革除不尽,而且看过的也就忘了,不能全都记住,在这里仅列举几个例子吧。比如两个人打架,一胜一败,有人过来劝架,必定会让被打的人逃脱,而使劝架的那个人被误打一顿。《连环记·掷戟》中的董卓就是这样。又比如,主人偷香窃玉,侍童吃醋拈酸,说什么寻求新欢不如守着旧情,说完之后一定会把屁股冲着主人,就像《玉簪记》中的侍童进安、《西厢记》中的侍童琴童那样。再比如戏中套着戏,这样做尤其让人觉得讨厌,但演戏的人已经习惯增加这种项目,加进去的唱腔一定是学弋阳腔的,《幽闺记·旷野奇逢》中的酒保就属于这类情况。 QqoGl5ISVH9Wj0PdVbwL94cGFe1P/offK3Z2bX8dKTEX86EQwfzAc3IbIa503Uu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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