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歌舞之家,演习声容之辈,咸谓唱曲难,说白易。宾白熟念即是,曲文念熟而后唱,唱必数十遍而始熟,是唱曲与说白之工,难易判如霄壤。时论皆然,予独怪其非是。唱曲难而易,说白易而难,知其难者始易,视为易者必难。盖词曲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皆有一定不移之格,谱载分明,师传严切,习之既惯,自然不出范围。至宾白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则无腔板可按、谱籍可查,止靠曲师口授;而曲师入门之初,亦系暗中摸索,彼既无传于人,何以转授于我?讹以传讹,此说白之理,日晦一日而人不知。人既不知,无怪乎念熟即以为是,而且以为易也。
吾观梨园之中,善唱曲者,十中必有二三;工说白者,百中仅可一二。此一二人之工说白,若非本人自通文理,则其所传之师,乃一读书明理之人也。故曲师不可不择。
教者通文识字,则学者之受益,东君之省力,非止一端。苟得其人,必破优伶之格以待之,不则鹤困鸡群,与侪众无异,孰肯抑而就之乎?然于此中索全人,颇不易得。不如仍苦立言者,再费几升心血,创为成格以示人。自制曲选词,以至登场演习,无一不作功臣,庶于为人为彻之义,无少缺陷。虽然,成格即设,亦止可为通文达理者道,不识字者闻之,未有不喷饭胡卢,而怪迂人之多事者也。
教歌舞的人和学习戏曲的人,都认为唱曲子比较难,说宾白比较容易。只要把宾白记熟念出来就可以了,曲文则要先记熟了才能练唱,练唱又必须唱几十遍才能唱熟,因此唱曲和说宾白的难易有如天壤之别。目前,人们都持有这种观点,只有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唱曲说难,其实很容易;说宾白容易,其实比较难。知道了它们难在什么地方,学起来才容易些;看上去容易的事情,实际上一定很难。总的来说,词曲中唱词音调的高低抑扬、缓急顿挫,都有固定不变的格式,这在曲谱上标得清清楚楚,老师传授讲解的时候要求得十分严格。学生练唱,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些规则,自然也就不会违反格式了。至于宾白中的高低抑扬、缓急顿挫,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腔调可以依照了,也没有什么曲谱可以查询,只靠戏曲老师的口授。而戏曲老师在刚入门学戏的时候,也是靠自己摸索出来的;既然没有人教给戏曲老师,他又怎能传授给学生呢?就这样以讹传讹,说宾白的道理也就一天比一天模糊了,人们根本不懂这些道理。既然人们都不懂,也难怪他们认为只要把宾白念熟了就是会说了,甚至还认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看戏班里,十个人里面必定有两三个善于唱曲的;一百个人里面也就有一两个能把宾白说好的。这一两个宾白说得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懂得文理,就是因为传授他们技艺的老师是个明白文理的读书人。所以,对教唱戏曲的老师不能不有所选择。
教戏的人通晓文理,那么学的人受到的益处,主人省去的麻烦,就会不止一处了。如果真的找到了这样合适的戏曲老师,就一定要破格对待他,否则他就会像仙鹤被鸡群围困一样,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倘若没有特殊的礼遇,谁肯委屈自己待在你的家里呢?但要在戏曲老师中找到那种十全十美的人才,也很不容易。我不如再受点儿苦,多耗费些心血,创立出一种说宾白规范供大家参考。从填词谱曲,一直到登台表演,每一个环节我都涉及了,遵照帮人就帮到底的道理,我没有缺漏一个细节。即使说宾白的规范设立好了,也只能是对那些通晓文理之人说的,让不识字的人听到了,肯定会嘲笑我,责怪我迂腐怪异,多管闲事。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一句可当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宾白虽系编就之言,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孔窍则难。此等孔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复能言之,请揭出以示歌者。
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低而扬?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而气长,若遇衬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客低面抑,此至当不易之理,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
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声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二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旧曲中宾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快,后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八旬父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
常见不解事梨园,每于四六句中之“之”字,与上下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辨,尚可谓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长篇大幅叙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缓,一名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纱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二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下接着通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法,尽乎此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于点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至于衬中之衬,与当急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如流水状,使一皆能识认。则于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万亿之人赞美者,吾不信也。
宾白虽然是人们经常讲的话,但其中也包含着深刻的道理。打个简单的比方,明白事理的人讲话,讲一句话可以抵得上十句;不明白事理的人讲话,讲十句话也抵不上一句,因为他的话说不到点子上。宾白虽然是编写好了的话,但如果说得不得法,也跟不明事理的人说话一样,说不到点子上。这就像让别人传话,告诉他们要传些什么话,会传话的人能把事情办好,不会传话的人肯定会使事情变得更坏,这个道理和念宾白很相似。这个道理看起来非常难,实际上很容易,找到了其中的窍门就容易,找不到其中的窍门就难。这种窍门,天下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天下人即使知道,也不能表达出来,而我却能把它说清楚。下面就让我把它揭示出来,供演戏的人参考吧。
说宾白讲究高低抑扬,什么地方该高该扬,什么地方该低该抑,我说跟唱曲的规律一样。曲文当中,有正字,有衬字。遇到正字,就必须唱得声高气长;如果遇到衬字,就要唱得声低气短,很快带过去,这是区别主次的方法。宾白当中,也有正字和衬字之分,和唱曲的道理一样,方法也一样。一段宾白有一段宾白的主次,一句话有一句话的主次,主要的句子和主要的字要说得声高气扬,次要的句子和次要的字要说得声低气短,这是非常正确并且不可改变的真理,也是最简单、最方便的说宾白的方法。一般来讲,平常人们说话,道理也是这样。
比如叫别人去取茶拿酒,就说:“取茶来!”“拿酒来!”这两句话既然是为了茶和酒而喊的,那么“茶”“酒”这两个字就是正字,说的时候就要声高气长,“取”“来”这两个字是衬字,说的时候就要声低气短。再拿旧戏曲中的一段宾白为例,说明这个道理。《琵琶记·分别》这折戏中有一段对白:“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雨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开头的四句话中,前两句话是次要的,应该念得略轻而且稍快,后两句话是主要的,应念得略重而且稍慢。“功名”“甘旨”这两句话也应这样念,这是应了句中主次有别的方法。“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与“两月夫妻”“八旬父母”对比,虽然不是衬字,却和衬字相同,念的时候要念得轻些、快些,又要与衬字的念法稍有差别。至于“夫妻”“父母”前的两个“之”字,是衬字中的衬字,念的时候要念得特别轻、特别快。只要是宾白,都遵循这个道理,这是字中的主次之法。
我常常看到不懂这个道理的演员,每次念到四六句的时候,把句中“之”字的轻重快慢念得和上下正文一样,这就像是连豆子和麦子都分不清楚,能说他会说宾白吗?上面说的都是宾白,也就是戏场上演员所说的话。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篇幅很长的叙事文字,一定要念得高低错落、缓急恰当,千万不能全部一个劲地念高声,或全部一味地念低语,成为俗话讲的“水平调”。上场诗的四句当中,有三句要念得声高而且气缓,有一句应该说得声低而气短。说得声低而且气短的那句,通常是放在诗中的第三句,到了第四句,念的时候要比前两句的声音更高、更慢。例如,《浣纱记》的定场诗中说:“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两句应该说得高而缓,这是不用说的。“何年”一句必须轻声带过,如果与前两句念得相同的话,那么收尾的一句,不想念低也自然而然低了。收尾一句要是念得低,那么整段就会显得松懈、没有了气势。况且接下来是通名报姓的话。比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两个字按照常规念的时候应该声音低些,如果上面收句低了,接着一句又低,就会使整个人物的神情气势显得萎靡不振。所以,第三句要念得稍微低点,但是要快,势必如此。这种道理,这种方法,谁能探究到这个程度?但如果不这样,就只能排演平常应付的戏,而不是出类拔萃的优秀戏曲了。把宾白说得高低抑扬的道理,不外乎这些。
教戏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在教授学生的时候,还有一种简单可行的方法,我索性也说出来供大家参考。在读戏曲脚本的时候,把该念得高、念得长的字用红笔圈点出来,只要是属于衬字的都不圈。至于衬字中的衬字,和那些应当迅速带过去,万万不可念得拖泥带水的字,也要用红笔画上细线,就像流水的样子,好让学生能一一辨认清楚。那么,学生在开始学念宾白的时候,心中就有高低抑扬的意识,不用等到登场表演了再去模仿。这样教曲,如果达不到绝妙境地,让千百万人众声赞美,我是不会相信的。
缓急顿挫之法,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非数言可了。然了之必须数言,辩者愈繁,则听者愈惑,终身不能解矣。优师点脚本授歌童,不过一句一点,求其点不刺谬,一句还一句,不致断者联而联者断,亦云幸矣,尚能询及其他?即以脚本授文人,倩其画文断句,亦不过每句一点,无他法也。而不知场上说白,尽有当断处不断,反至不当断处而忽断;当联处不联,忽至不当联处而反联者。
此之谓缓急顿挫。此中微渺,但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能口授,不能以笔舌喻者。不能言而强之使言,只有一法:大约两句三句而止言一事者,当一气赶下,中间断句处勿太迟缓;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别事,或同一事而另分一意者,则当稍断,不可竟连下句。是亦简便可行之法也。此言其粗,非论其精;此言其略,未及其详。精详之理,则终不可言也。
当断当联之处,亦照前法,分别于脚本之中,当断处用朱笔一画,使至此稍顿,余俱连读,则无缓急相左之患矣。
妇人之态,不可明言,宾白中之缓急顿挫,亦不可明言,是二事一致。轻盈袅娜,妇人身上之态也;缓急顿挫,优人口中之态也。予欲使优人之口,变为美人之身,故为讲究至此。欲为戏场尤物者,请从事予言,不则仍其故步。
宾白的语气缓急顿挫的方法,与声音高低抑扬的方法相比,其中的道理更加精深,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但是又只能用几句话把它说明白,解释的人说得越多,听的人就会越糊涂,以致听的人一辈子也弄不明白。教唱曲的老师用圈点脚本的方法来教授歌童,只不过是一句一句地圈点,只求圈点得没有错误,一句还是一句,不会在该断开的地方联着,该联的地方却断开了,这也可以说是万幸了,还能向他问别的东西吗?即使把剧本交给懂戏曲的文人,请他给剧本圈点断句,他也是一句一句圈点,没有其他办法。人们还不知道在台上说的宾白,有很多地方是该断开的却没有断开,不该断的地方反而会突然断开;应该联起来的地方却不联,在不该联的地方反而联起来了。
这就是宾白中的缓急顿挫。这其中的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用口头传授,不能用文字说明。要将本来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问题,勉强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有一种方法:大约两三句话只说一件事情的,应该一口气读完,中间断句的地方不要读得太缓慢;或者是一句话只说一件事,下一句话说的是别的事;或者虽然是同一件事而另外又有一层意思的,就应该稍稍断一下,不能直接和下一句连着读。这也是一个简单可行的方法。这里说的只是大概,没有涉及其中的细节;只是简略地说说,没有详细地说明。至于精微详细的原理,终究是不能用语言表达清楚的。
该断开和该联的地方,也要照着前面的方法,在脚本中分别标出来,将应当断开的地方用红笔画一下,让人们知道在这个地方要稍稍停顿,其他的地方都要连读。这样就不会担心读得快慢不当了。
女人的姿态,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宾白中的缓急顿挫,也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两件事的道理是一样的。轻盈袅娜,是女人身体的姿态;缓急顿挫,是演员口中的姿态。我想让演员口中的姿态变得像美人的体态那样优美,所以把宾白探究到这么深的程度。想成为戏场中的尤物,就请按我的话去做,不然,就仍然按自己原来的方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