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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曲第三

小序

※原文

声音之道,幽渺难知。予作一生柳七 1 ,交无数周郎,虽未能如曲子相公 2 身都通显,然论其生平制作,塞满人间,亦类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于声音之道未尝尽解,所能解者,不过词学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观场矮人,略高寸许,人赞美而我先之,我憎丑而人和之,举世不察,遂群然许为知音。

噫,音岂易知者哉?人问: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酿酒之家,不必尽知酒味,然秫多水少则醇 ,曲好糵精则香冽,此理则易谙也;此理既谙,则杜康不难为矣。造弓造矢之人,未必尽娴决拾,然曲而劲者利于矢,直而锐者宜于鹄,此道则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为弓人矢人可矣。虽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术疏则巧者亦拙,业久则粗者亦精;填过数十种新词,悉付优人,听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为朱墨所从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娱神,是其中菽麦亦稍辨矣。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虽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请述所知,以备裁择。

※注释

1 柳七:即柳永,字耆卿,初号三变。因排行七,又称柳七。他是北宋第一个专力作词的词人,他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词,发展了铺叙手法,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词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2 曲子相公:即唐代诗人和凝,字成绩,郓州须昌人。举进士。唐天成中,历翰林学士。知贡举,所取皆一时之秀。晋天福五年,拜中书侍郎同平幸事。入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终于周。凝为文章,以多为富。有集百余卷,今编诗一卷。人称“曲子相公”。

※译文

乐曲的真谛深奥微妙,难以掌握。我这辈子像柳永那样填词作曲,与无数精通音乐的人士交往,虽然没能像“曲子相公”和凝那样声名显赫,但我平生创作的戏曲作品,也可以说是充满了人世间,像柳永的作品那样多得无法收拾了。不过,我对乐曲的真谛到底也没有理解透彻,我所理解的,只不过是诗词中个别章句的写作和乐曲中的一些皮毛而已,只不过比看戏的矮子稍稍高出了一寸多。我赞美夸奖的,别人也跟着赞美;我憎恶嫌丑的,别人也随声附和。大家都不明白真相,就把我当作精通戏曲音律的人。

唉,乐曲难道是这么容易理解的么?有人问我:“你既然不懂得音乐,又凭什么创作曲谱呢?”我回答说:“酿酒的人家,不一定都知道酒的滋味,但酿酒的时候,高粱多些、水分少些,酒味就醇厚,酒曲好、酒糟精致,酒就香冽可口,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想酿造杜康那样的美酒就不难了。制造弓箭的人并不一定都懂得射箭的技巧,但弯曲且有劲力的弓便于射箭,笔直而又锋利的箭容易射中目标,这个道理却是很容易明白的;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世上的人都可以成为制造弓箭的匠人了。尽管山里的人善于爬山,水边的人善于涉水,但如果总不练习,则灵巧的人也会变得笨拙;长久从事某种职业,不太精通的人也会变得十分精通了。我编过几十种新剧本,全部拿去让戏子们排演,并且看过他们的歌舞演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更何况我是编写戏曲的人呢?粗劣的地方听起来自然不顺耳,精巧美妙的地方自然能够令人身心愉悦。这样,作品当中的优劣好坏也就逐渐被我分辨出来了。俗话说:“种田应当去请教奴仆,织布纺纱应当去请教婢女。”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我也算是个作曲的老奴、填词的巧婢了。下面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参考指教。

解明曲意

※原文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

吾观今世学曲者,始则诵读,继则歌咏,歌咏既成而事毕矣。至于讲解二字,非特废而不行,亦且从无此例。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此所谓无情,与蒙童背书,同一勉强而非自然者也。虽腔板极正,喉舌齿牙极清,终是第二、第三等词曲,非登峰造极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师讲明曲义。师或不解,不妨转询文人,得其义而后唱。唱时以精神贯串其中,务求酷肖。若是,则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较之时优,自然迥别。变死音为活曲,化歌者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时义大矣哉!

※译文

演唱曲子的时候应该了解曲情。曲情,就是戏曲的情节。了解了情节,知道了这部戏曲大概是什么意思,那么唱出口的时候,就能很正确地表现出剧中角色的神情。发问时,就会表现出疑问的样子;回答时,就会表现出回答的神情;令人悲伤的曲子就会唱得低沉婉转,而不会表现出喜色;令人欢愉的曲子就会唱得欢畅自然,而不会露出一丝哀容。而且根据具体的戏曲情节,演唱者的声音、齿形和面部表情都要有不同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曲情”。

我看现在那些学唱戏的人,开始的时候都是背诵朗读剧本,接着就是练习演唱,演唱练好了就算学会唱戏了。至于讲解剧情曲意,非但不做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似的。有的人一天到晚在唱这支曲子,一年到头还是在唱这支曲子,甚至一辈子都在唱这支曲子,却不知道这支曲子说的是什么事,讲的是什么人。嘴上唱唱而没有用心来体会,嘴里唱这支曲子,但面容上、体态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表情的曲子,这和学童背书一样,都是勉强这样做的,绝不是自然而然从内心唱出来的。虽然唱腔、板式唱得非常正确,发音的齿形也很标准,但最终也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唱法,并不是登峰造极的技艺。如果想把一支曲子唱好,一定要先请教高明的老师,弄明白曲子的真正深意。老师若不懂,你不妨再去请教文人学士,直到把曲子的意义弄明白之后再去演唱。唱的时候,把思想感情贯穿到曲词里面,一定要力求达到惟妙惟肖。如果是这样,那么采用同一个唱腔演唱同一支曲子,在转换腔调迭换韵律的时候,就会别有一种韵味;抬头回眸的一瞬间,就会有另一种神情,和当代的那些演员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把死的声音变成活生生的曲调,把单纯的歌唱者变成文人,关键就在于能够理解词曲的大意,理解的作用确实是很大啊!

调熟字音

※原文

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过口传心授,依样葫芦,求其师不甚谬,则习而不察,亦可以混过一生。独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较阴阳平仄为稍难,又不得因其难而忽视者,则为“出口”“收音”二诀窍。

世间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头,所谓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谓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箫、姓萧诸“箫”字,本音为箫,其出口之字头与收音之字尾,并不是“箫”。若出口作“箫”,收音作“箫”,其中间一段正音并不是“箫”,而反为别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箫”,其音一泄而尽,曲之缓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为之头,以备出口之用,有一定为之尾,以备收音之用,又有一字为余音,以备煞板之用。

字头为何?“西”字是也。字尾为何?“夭”字是也。尾后余音为何?“乌”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纪。《弦索辨讹》等书载此颇详,阅之自得。要知此等字头、字尾及余音,乃天造地设,自然而然,非后人扭捏成者也,但观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汇》等书,逐字载有注脚,以两字切成一字。其两字者,上一字即为字头,出口者也;下一字即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余音之一字耳。无此上下二字,切不出中间一字,其为天造地设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错,即差谬到底,唱此字而讹为彼字,可使知音者听乎?故教曲必先审音。即使不能尽解,亦须讲明此义,使知字有头尾以及余音,则不敢轻易开口,每字必询,久之自能惯熟。“曲有误,周郎顾。”苟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顾矣。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为慢曲而设,一字一板或一字数板者,皆不可无。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头尾。

缓音长曲之字,若无头尾,非止不合韵,唱者亦大费精神,但看青衿赞礼之法,即知之矣。“拜”“兴”二字皆属长音。“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毕而跪,跪毕而拜,为时甚久。若止唱一“拜”字到底,则其音一泄而尽,不当歇而不得不歇,失傧相之体矣。得其窍者,以“不”“爱”二字代之。“不”乃“拜”之头,“爱”乃“拜”之尾,中间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数晷,则气力不足;分为三字,即有余矣。“兴”字亦然,以“希”“因”二字代之。赞礼且然,况于唱曲?婉譬曲喻,以至于此,总出一片苦心。审乐诸公,定须怜我。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须隐而不现,使听者闻之,但有其音,并无其字,始称善用头尾者;一有字迹,则沾泥带水,有不如无矣。

※译文

调配平仄音,辨别阴阳调,是学戏曲的人首先要做的两件事情。然而世上知道怎么做这两件事的戏童,一百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两个。他们不过是通过师傅的口传心授,照葫芦画瓢,只要师傅没有什么大的错误,他们就可以习以为常,而觉察不出什么,就这样也可以混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是必不可少的,它比调配平仄、辨别阴阳更难一些,又不能因为它难而被人们忽视了,那就是“出口”和“收音”两个诀窍。

世上有一个字,就会有一个字的字头,这就是所谓的“出口”;有一个字,就会有这个字的字尾,那就是所谓的“收音”。结尾的后面还有余音,收完了这个字的音,才算发完了这个字音。比如吹箫、姓萧中的“箫”字,本来的音为“箫”,但出口的字头和收音的字尾,并不是“箫”。如果出口的字头念“箫”,收音的字尾也念“箫”,其中间一段的正音并不是“箫”,而是另外一个字音了。而且,倘若出口就是“箫”,那么“箫”字的声音一发就结束,缓慢的曲子,怎么能接下一板呢?所以,一定要有一个字做它的字头,用作出口;要有一个字做它的字尾,用来收音;还要有一个字做它的余音,以备煞板之用。

“箫”字的字头是“西”字,字尾是“夭”字,余音是“乌”字。每个字都是有字头、字尾和余音的,此处不能一一记录下来。《弦索辨讹》等书对这方面的记录很详细,看了以后自然会有收获。要知道这些字头、字尾及余音,是天造地设、自然而然的,并不是后人生捏硬造而成的。只要看看切字的方法就知道了。《篇海》《字汇》等书,逐字逐句都标着注脚,用两个字切成一个字。那两个字,上一个就是字头,即“出口”;下一个字就是字尾,即“收音”;只是没有涉及余音的那个字。没有这上下两个字,就切不出中间的一个字,可见,它们是天造地设的组合。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么能演唱戏曲呢?出口的发音一错,就会一错到底。唱的是这个字却错唱成那个字,能够让懂得戏曲的人听吗?所以教唱戏曲之前必须先要审定字音。即使不能全部解释清楚,也必须讲明白这个道理,使学戏的人知道字有字头、字尾及余音,这样他就不敢轻易开口,每遇到一个字,他必向人请教,久而久之,自然能够熟练掌握它。“曲有误,周郎顾”。假如能明白这个道理,即使遇到再苛刻的周郎,他也不能不顾情面而非要责问你了。

字头、字尾和余音,都是为慢曲而设计的,一字只唱一板或者一字唱数板,那么字头、字尾和余音这三个要素缺一不可。那些节奏快的曲子,只有正音,没有字头和字尾。

在舒缓的长曲中,字如果没有字头和字尾,不但不合韵律,唱戏的人也很费精神,只要看一下典礼中司仪唱读的方法,就会知道了。“拜”和“兴”这两个字都属于长音。“拜”字从出口直到收音结尾,一定要等到那些行礼的人作完揖又下跪,下跪之后又叩拜,所经历的时间极长。如果“拜”字一唱到底,那么这个音一出口就会结束,不应当停却又不得不停下来,就会失掉傧相的体面。掌握发音窍门的人,用“不”和“爱”两个字代替“拜”字。“不”字是“拜”字的字头,“爱”字是“拜”字的字尾,中间刚好是一个“拜”字。用一个字音而延续很长时间,就会力气不够用;如果把一个字分成三个字,那么就会有余地了。“兴”字也是这样,用“希”和“因”两个字来代替。典礼仪式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唱戏呢?我委婉地打比方,这样做,实在是出于一番苦心。鉴赏音乐的各位先生,一定要理解我呀。

字头、字尾和余音,都必须隐藏起来,不要显现出来让观众听见。只有声音,并没有实在的字,这才称得上是善于运用字头、字尾的戏人;一旦有了字的痕迹,就会显得拖泥带水,有还不如没有。

字忌模糊

※原文

学唱之人,勿论巧拙,只看有口无口 1 ;听曲之人,慢讲精粗,先问有字无字。字从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无字,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与哑人何异哉?哑人亦能唱曲,听其呼号之声即可见矣。常有唱完一曲,听者止闻其声,辨不出一字者,令人闷杀。

此非唱曲之料,选材者任其咎,非本优之罪也。舌本生成,似难强造,然于开口学曲之初,先能净其齿颊,使出口之际,字字分明,然后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无异点铁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

※注释

1 有口无口:戏班行话,唱得清楚有力有口,反之为无口。

※译文

学唱戏的人,不管是灵巧还是笨拙,只要看他口齿是否清楚;听戏的人,先不管演员唱得是精还是粗,而是先看他咬字是否清晰。字从口中唱出来,听得清楚就是口齿清晰,如果演员唱出来的戏,让人听不清楚,有字就像没有字一样,话说得清楚,戏却唱不清楚,那这种人和哑巴又有什么区别呢?哑巴也能唱戏,听听他们呼喊号哭的声音就知道了。经常有唱戏的人唱完了一支曲子,听的人只听到了声音,却分辨不出一个字,真的能把人闷死。

这样的人就不是唱戏的料,这是选拔演员者的责任,而不是演员本人的责任。舌头是天生的,很难勉强再造一个,但是在开口学唱戏的时候,可以先让他把口齿练清晰,开口的时候,字字清晰明白,然后再让他学习准确的腔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和点铁成金的功夫差不多。但一百个人里也许能遇上一两个,不会再多了。

曲严分合

※原文

同场之曲,定宜同场,独唱之曲,还须独唱,词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数人登场,每人一只之曲,而众口同声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浅深二意:浅者虑其冷静,故以发越见长;深者示不参差,欲以翕如见好。

尝见《琵琶·赏月》一折,自“长空万里”以至“几处寒衣织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谛听其声,如出一口,无高低断续之痕者,虽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于兹埋没。此折之妙,全在共对月光,各谈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内原有波澜。若混作同场,则无所见其情,亦无可施其态矣。惟“峭寒生”二曲可以同唱,定四曲定该分唱,况有“合前”数句振起神情,原不虑其太冷。

他剧类此者甚多,举一可以概百。戏场之曲,虽属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师等剧,不问词理异同,皆可使众声合一。场面似闹,曲声亦宜闹,静之则相反矣。

※译文

一起唱的曲子,一定要一起唱;独唱的曲子就必须独唱。因为每一段曲子的词意分明,不可以混淆。常常有几个人同台演出,应当每一个人各唱一支曲子,结果却是由大家众口一声唱出来的情况。从教戏曲的人来说,原本有一深一浅两层意思:浅的方面是担心场上太冷静,所以用响亮的声音使场面热闹起来;深的方面是想表示整齐,让观众听了为之一振。

我们曾经观看过《琵琶·赏月》这折戏,从“长空万里”到“几处寒衣织未成”,都被作为合唱的曲子。仔细倾听其声音,仿佛是从一个人口中发出的,没有一点儿高低音、断断续续的痕迹。虽然戏人用心良苦,但埋没了作者本人的一片苦心。这折戏的精妙之处,就在大家共对月光,各谈各的心事。曲子既然是由众人分开唱,身形表演就可分开做,这样,平淡冷清之中就能呈现出波澜。如果众人合唱,就不会看出人物的思想感情,也无法展现各人的神态了。只有“峭寒生”两支曲子可以由众人同唱,前面的四支曲子一定要分开唱,何况还有“合前”的几句台词可以振奋人心,本来就不必担心场上太冷清。

其他剧本也有很多这种情况,举这一个例子就可以概括了。戏曲当中虽然是独唱,却可以合唱的,只有行路、出师等剧目,不管台词大意怎样,都可以让众人一起合唱。场面热热闹闹的,曲调也应该热热闹闹,而冷清的场面正好相反。

锣鼓忌杂

※原文

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百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非老于优孟者不知。最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以致前后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起调,不知以后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抹杀宾白,情理难容。予观场每见此等,故为揭出。

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句宾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已催促收场,使说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之人将要说白,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鼓,均分其咎矣。

※译文

戏场上的锣鼓,起着很关键的作用。该敲时不敲,不该敲时偏偏要敲,或该重敲时却敲得很轻,该轻敲时却敲得很重,都会降低戏的价值。这其中蕴藏着很深的道理,没有丰富演出经验的行家是不会明白的。演戏最忌讳在最要紧的关头忽然被打断。比如在独白没有结束、曲调刚起的时候,锣鼓手横敲乱打一通,锣鼓声把独白和曲调的声音都盖住了,使听宾白的人少听了几句,导致他们对前后剧情的理解不能连贯,使听曲子的人听不清起调,不知道接下来演员要唱的是什么曲子。打断了曲调,还可以宽恕,但抹杀了独白的大意,于情于理都是让人难以容忍的。我看戏的时候常常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在这里特意揭示出来。

还有的情况是,一出戏将要结束了,只剩下几句宾白没说完,而这几句没有说完的宾白,又是剧情的关键,但戏场边上的锣鼓却早就敲响了,催促收场,使得那几句宾白说了等于白说,这实在是令人痛恨至极的事情。所以,戏场上敲锣鼓时快慢轻重的技巧与要求,不得不急着向人们讲出来。戏场上的演员在要说宾白的时候,如果见到锣鼓手正敲得起劲,没有停下来,最好稍稍停歇一会儿,等锣鼓声停了再说。

不然的话,宾白听不清楚的过错就不能全部由锣鼓手承担,演员也要承担一半。

吹合宜低

※原文

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于场上之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从来名优教曲,总使声与乐齐,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箫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然相同之中,即有高低轻重之别,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箫笛代口,引之使唱,原系声随箫笛,非以箫笛随声,习久成性,一到声上,不知不觉而以曲随箫笛矣。

正之当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于场上用之,则有吹合亦唱,无吹合亦唱,不靠吹合为主。譬之小儿学行,终日倚墙靠壁,舍此不能举步,一旦去其墙壁,偏使独行,行过一次两次,则虽见墙壁而不靠矣。

以予见论之,和箫和笛之时,当比曲低一字,曲声高于吹合,则丝竹之声亦变为肉,寻其附和之痕而不得矣。正音之法,有过此者乎?然此法不宜概行,当视唱曲之人之本领。如一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余中人以下之材,俱照常格。倘不分高下,一例举行,则良法不终,而怪予立言之误矣。

吹合之声,场上可少,教曲学唱之时,必不可少,以其能代师口,而司熔铸变化之权也。何则?不用箫笛,止凭口授,则师唱一遍,徒亦唱一遍,师住口而徒亦住口,聪慧者数遍即熟,资质稍钝者,非数十百遍不能,以师徒之间无一转相授受之人也。

自有此物,只须师教数遍,齿牙稍利,即有箫笛引之。随箫随笛之际,若曰无师,则轻重病徐之间,原有法脉准绳,引人归于胜地;若曰有师,则师口并无一字,已将此曲交付其徒。先则人随箫笛,后则箫笛随人,是金蝉脱壳之法也。“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 1 ;尹公之他,学射于我。”箫笛二物,即曲中之尹公他也。但庾公之斯与子濯孺子,昔未见面,而今同在一堂耳。若是,则吹合之力讵可少哉?予恐此书一出,好事者过听予方言,谬视箫笛为可弃,故复补论及此。

※注释

1 庚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见《孟子·离娄下》。

※译文

弦乐、管乐、声乐三种乐音,以前都是单独演奏的,没有人把他们合起来用,把这三种乐音结合起来用只是近年才开始的。三籁齐鸣,天人合一,这就是古人常讲的“金声玉振”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这种合奏必须以声乐为主,以弦乐、管乐的演奏为辅,使人发出的声音慢慢地接近自然,这样才有主唱客随的美妙效果。但近期一些戏场中伴奏的音乐,都比戏台上演唱者的声音要高,这样反倒是以弦乐、管乐为主,以声乐为辅。结果造成观众不是来听演唱者的演唱,倒像是来听鼓乐之声的。历来戏人教人唱戏,总是让歌唱的声音与器乐的声音一样高。器乐的声音高一个调,演唱的声音也要高一个调;器乐的声音低一个调,演唱的声音也要低一个调。但在这种高低一致的情况下,也有音调高低轻重的差别。这是因为戏师在刚开始教人唱戏的时候,用器乐代替口唱,引导学戏的人随器乐的音调练唱。这样就是声乐随着器乐进行,而不是器乐随着声乐进行。练习久了,就成习惯了。一旦学戏的人站到戏场上开口演唱,就不知不觉地随着箫笛的声音唱了。

应当用什么方法纠正这个毛病呢?我的回答是:在平时练习唱曲的时候,不用管弦伴奏,伴奏只在戏场上用。这样,有管弦的伴奏能唱,没有伴奏也能唱,但不能以伴奏的管弦为主。就像小孩学走路,成天靠着墙壁练习走路,没有墙壁就不能走了。如果让他离开墙壁,自己单独练习走,走过一次、两次之后,他即使看见墙壁也不去依靠了。

按照我的看法,在演唱者有弦乐和管乐伴奏的时候,应该让弦乐和管乐的声音比声乐低一个调?声乐的声音比弦乐和管乐高,那么弦乐和管乐的声音也成为了声乐的一部分,要想找出它们附和的痕迹也找不到了。纠正音调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吗?这种办法不应该一概而论,应该根据演唱者自身的本领,确定如何去做。如果在一个戏班里面,有一两个嗓音洪亮的学生,就用这个办法进行教唱,其他中等以下的学生,就都用常规的办法教唱。如果不区分学生素质的高低,一概按照我的方法来教唱,那么好办法也不会有好的效果,到时反而会责怪我提出的理论有错误。

器乐的伴奏,在戏场上演出时有时可以缺少,在教学生唱戏的时候却必不可少。因为器乐能代替老师的口,相当于浇铸金属的模具,可以起校正学生唱法的作用。这是为什么呢?不用器乐伴奏,只靠老师口授,老师唱一遍,学生也跟着唱一遍,老师不唱,学生也跟着不唱。聪明伶俐的学生学几遍就熟了,资质稍微差一点的学生,不经过几十、上百遍的传授是学不会的,因为老师和学生之间没有一个可以互相沟通的人。

有了伴奏,老师只需要教几遍,口齿稍微伶俐一点的学生,就可以用器乐的声音引导。在跟着器乐的声音练唱的时候,如果没有老师,轻重快慢之间,自有乐器引导,可以把学生引到正确的唱法上;如果有老师,那么老师即使没有唱出一个字,也能把整个戏的唱法都交给他的学生。开始是人随着器乐来练唱,后来是器乐随着人的声音而起,这就是金蝉脱壳的方法。古人说:“庚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伊公之他,学射于我。”像箫和笛这样的乐器,就是学习演唱的尹公之他。只是庚公之斯和子濯孺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现在却同在一堂罢了。如果是这样,那么箫、笛等器乐的伴奏可以缺少吗?我担心这本书一出,有好事的人过于相信我的话,便错误地认为箫、笛等器乐的伴奏可以放弃,所以又在这里补说了以上内容。 oxX9EfcN18HQj+WodFtKHaPTLX6OCRbB/N86y2AqDveo81tjNvD3UfXOS/tCHL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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