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调者,变古调为新调也。此事甚难,非其人不行,存此说以俟作者。才人所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至于传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之事,与玩花赏月同一致也。使今日看此花,明日复看此花,昨夜对此月,今夜复对此月,则不特我厌其旧,而花与月亦自愧其不新矣。故桃陈则李代,月满即哉生。花月无知,亦能自变其调,矧词曲出生人之口,独不能稍变其音,而百岁登场,乃为三万六千日雷同合掌之事乎?
吾每观旧剧,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则喜其音节不乖,耳中免生芒刺;惧则惧其情事太熟,眼角如悬赘疣。学书学画者,贵在仿佛大都,而细微曲折之间,正不妨增减出入,若止为依样葫芦,则是以纸印纸,虽云一线不差,少天然生动之趣矣。因创二法,以告世之执郢斤者 1 。
1 执郢斤者:见《庄子·徐无鬼》中的“运斤成风”,说的是古代郢(今江陵一带)人中著名的工匠善使工具的故事:一位郢人的鼻子尖上有一小块白色的泥污,一位工匠挥动斧子呼呼生风,一刹那间就干净利落地把郢人鼻子上的白泥削掉了,而鼻子完好无损。后世遂用“郢匠挥斤”等词语形容某人技艺精湛,手段高明,工作得心应手,处理各种事务挥洒自如;人们也爱以“郢匠”“匠郢”等称具有高超技能的人,或指大手笔;以“鼻垩”指缺憾。
变调就是把古调变成新调。这件事非常困难,不是做这行的人是做不了的,我先把这种说法提出来,以待作者验证。文人所写的诗、词以及古文和妇人所绣的花样图案一样,都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变化才是新的东西,不变就成旧的了;变化了就是活的东西,不变就显得呆板。至于戏曲,更是使人耳目一新的事情,和玩花赏月是一回事。如果让人今天观赏这朵花,明天还来观赏;昨夜观看这轮月亮,今夜还去观看,那么不仅我会厌烦它们的陈旧,花和月亮也会为自己的不新鲜而感到羞愧了。所以,桃花谢了就会有李花替代,月亮圆了就会出现缺口。花和月亮都是没有知觉的,尚能够自己改变形态,更何况戏曲是活人演唱的,难道就不能稍微改些音调,而是一出戏演上一百年,三万六千个日子都演相同的戏呢?
我每次看旧戏,都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是因为它的音调不乖僻,听着顺耳;担心的是它的情节过于老套,就像眼角上挂了一个肉瘤,看了让人不舒服。学书学画的人,看重的只是和名家的作品相似,而在一些细微曲折的地方,倒不妨有些出入,如果只是照葫芦画瓢,那么就只是复印件,虽说和原作品没有一点儿差别,却缺少生动自然的趣味。所以我创造了以下两种变调的方法,现在告诉给那些搞戏剧音乐的人吧。
观场之事,宜晦不宜明。其说有二:优孟衣冠 1 ,原非实事,妙在隐隐跃跃之间。若于日间搬弄,则太觉分明,演者难施幻巧,十分音容,止作得五分观听,以耳目声音散而不聚故也。且人无论富贵贫贱,日间尽有当行之事,阅之未免妨工。抵暮登场,则主客心安,无妨时失事之虑,古人秉烛夜游,正为此也。
然戏之好者必长,又不宜草草完事,势必阐扬志趣,摹拟神情,非达旦不能告阕。然求其可以达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于来朝之有事,即限于此际之欲眠,往往半部即行,使佳话截然而止。予尝谓好戏若逢贵客,必受腰斩之刑。虽属谑言,然实事也。与其长而不终,无宁短而有尾。
故作传奇付优人,必先示以可长可短之法:取其情节可省之数折,另作暗号记之,遇清闲无事之人,则增入全演,否则拔而去之。此法是人皆知,在梨园亦乐于为此。但不知减省之中,又有增益之法,使所省数折,虽去若存,而无断文截角之患者,则在秉笔之人略加之意而已。法于所删之下折,另增数语,点出中间一段情节,如云昨日某人来说某话,我如何答应之类是也;或于所删之前一折,预为吸起,如云我明日当差某人去干某事之类是也。如此,则数语可当一折,观者虽未及看,实与看过无异,此一法也。
予又谓多冗之客,并此最约者亦难终场,是删与不删等耳。尝见贵介命题,止索杂单,不用全本,皆为可行即行,不受戏文牵制计也。予谓全本太长,零出太短,酌乎二者之间,当仿《元人百种》之意,而稍稍扩充之,另编十折一本,或十二折一本之新剧,以备应付忙人之用。或即将古书旧戏,用长房妙手 2 ,缩而成之。但能沙汰得宜,一可当百,则寸金丈铁,贵贱攸分,识者重其简贵,未必不弃长取短,另开一种风气,亦未可知也。此等传奇,可以一席两本,如佳客并坐,势不低昂,皆当在命题之列者,则一后一先,皆可为政,是一举两得之法也。有暇即当属草,请以下里巴人,为白雪阳春之倡。
1 优孟衣冠:典出《史记·滑稽列传》:楚令尹孙叔敖死后,他的儿子生活艰难,遇到了优孟。优孟在楚庄工做寿时,穿戴上孙叔敖的衣冠,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前去出席宫廷酒会,终于使庄王把寝丘(今安徽监泉)作为领地分封给了孙叔敖的儿子。“优孟衣冠”,原指戏剧演员善于模仿别人的举止。2 长房妙手:《神仙传》中记载,费长房,东汉人,有神术,能将地缩短,使千里景色尽现眼前,放之则恢复原状。
看戏的时间,最好是在晚上而不在白天。其中有两点原因:戏子演戏,演的本来就不是真事,隐隐约约才能显出其中的妙处。如果在白天演出,观众看得太清楚,演员虚幻的技巧难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十分的音容,只能当作五分欣赏,因为白天人们耳朵和眼睛的注意力容易分散不容易集中。并且不论富人、穷人,白天都有事要做,看戏就不免要耽误工夫。到了晚上再演戏,宾客和主人都能安下心来,不会有误时误事的顾虑,古人拿着灯烛夜里闲游,就是因为这点。
但是,好戏都比较长,又不能草草收场,一定要表演得淋漓尽致,不到天亮是演不完的。然而能看到天亮的人,十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两个,不是因为第二天有事,就是因为当时想睡觉,只看到一半就要走了,使得好戏演了一半就不能再演了。我曾说过好戏如果遇到贵客,就只能看一半。这话虽然是开玩笑,却是实事。与其戏很长不能让人看完,不如把戏改短,让人看得有头有尾。
所以写剧本交给戏子时,一定要先告诉他们让戏长短变化的办法。选取情节可省略的数折,用记号标明,遇到清闲没事的人看戏,就把可省略的部分添上一起演,不然的话,就把这部分删掉。这办法人们都知道,戏班也愿意这样做。不过人们不知道删减的办法中还有增补的办法,使删去的几折好像还存在一样,而又不用担心把一部戏弄得支离破碎,这只要作者略加几笔就可做到。这种方法是在所删除的几折戏的下一折之前,增加几句话,交代中间的一段情节,比如“昨天某人来说过某些话,我是怎样回答的”,等等;或者在所删除的几折戏的前一折末尾,提前做些交代,比如“我明天派某人去干某些事”,等等。这样,用几句话就可以代替一折戏,观众虽没看过这些戏,但和看过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一种办法。
我又说过:“对一些事务繁忙的观众,连最短的戏都看不完,对他们来说,删不删减都是一样的。”我曾见过一些贵族点戏,他们只挑折子戏,不点全本,就是为了要走就走,不受戏剧情节的牵制。我觉得全本戏太长,折子戏又过短,最好是在这两者之间,仿照《元人百种》的样子,稍微加长一点,另外编一些十折一本,或者十二折一本的新戏,给那些繁忙的人观看。或者把古书旧戏,让费长房那样的妙手精心改编,缩写成短篇。只要删减恰当,一部戏抵得上一百部,那么就会像一寸金和一丈铁一样贵贱分明,有见识的人看重它的简明扼要,未必就不会弃长篇而取短篇。从此,便形成了一种新风气,也不是没有可能。这种剧作,一个晚上可以上演两本。如果宾客坐在一起,身份不分上下,都能够点戏,那么就一先一后,都能用得上,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有空的话我就会去写,用我卑微的身份来倡导这种高雅的艺术。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如铜器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历年既久,刮磨者浑全无迹,光莹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使其不异当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什佰其价而购之哉?
旧剧之可珍,亦若是也。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妆奇,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观者如听蒙童背书,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却未尝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
然则生斑易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微说白是已。
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间,我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
演新戏就像看新文章,妙处就在剧情是以前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的;演旧戏就如同看古董,妙处就在虽然出生在后世,却能看到以前朝代的东西。然而古董之所以可爱,是由于它越是陈旧、越是古老,外表就越变越奇特。比如铜器和玉器,在当年,它们只不过是一件被打磨得光洁晶莹的物品而已,等到它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刮磨的痕迹完全消失了,光洁晶莹的外表变得斑斑驳驳,所以人们都把它当作宝贝,并不是珍视它的本质没有发生变化,而是珍视它善于变化,能够变化出新样。假如它与当年没有什么分别,仍然是一件被打磨得光洁晶莹的物品,那么就与今天造出的东西没有什么差别了,何必要用高出百倍的价钱去购买它呢?
旧戏之所以珍贵,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现在的戏园,买到一个新剧本,就因为它是新的,想把它演得更加新奇,就不惜用尽一切力量,追求服装、化妆的奇异。演到旧剧的时候,就千篇一律,不稍微做一点改动。观众就像听儿童背书一样,只觉得他背得很熟,想从中找到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字眼是不可能的。那么古董虽然是古董,却没有改变颜色、变得斑驳,还是一件被打磨得光亮晶莹的物品。为什么我们不把刚造的拿来观赏,这样还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何必要做一个乡村的学究,把听儿童背书当作自己的乐趣呢?
但是要让古董生斑变色是很难的,应当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我说:有办法!保持它内在的本质不变,改变它的外在形态,就像一位美女,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她的衣服和饰物,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不需要改变她的形体容貌,就能让人看到她的另一种神情了。内在本质是什么呢?就是曲文与大段的关目。外在形态是什么呢?就是插科打诨与宾白。
曲文与大段的关目不可以改,这是因为古人既然费了一片心血才写成的,自然应该世代流传,我们跟他们有什么仇恨,非要把他们的作品埋没?况且现代人往往崇拜古代的作品却鄙薄当代的作品,改古代的作品只会白白招来人们的讥讽嘲笑。保持原作的大致内容不变,既可告慰作者的一片苦心,又能堵住当代人的嘴。
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 1 ,前鱼不泣之男 2 ,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以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
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
尚有拾遗补缺之法,未语同人,兹请并终其说。旧本传奇,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谬难解之情。非前人故为破绽,留话柄以贻后人,若唐诗所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乃一时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谓“至人千虑,必有一失”。此等空隙,全靠后人泥补,不得听其缺陷,而使千古无全文也。女娲氏炼石补天,天尚可补,况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姑举二事以概之。赵五娘于归两月,即别蔡邕,是一桃夭新妇。算至公姑已死,别墓寻夫之日,不及数年,是犹然一冶容诲淫之少妇也。身背琵琶,独行千里,即能自保无他,能免当时物议乎?张大公重诺轻财,资其困乏,仁人也,义士也。试问衣食名节,二者孰重?衣食不继则周之,名节所关则听之,义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词人论之,几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无异矣,可少补天塞地之人乎?
若欲于本传之传,劈空添出一人,送赵五娘入京,与之随身作伴,妥则妥矣,犹觉伤筋动骨,太涉更张。不想本传内现有一人,尽可用之而不用,竟似张大公止图卸肩,不顾赵五娘之去后者。其人为谁?着送钱米助丧之小二是也。《剪发》白云:“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送来。”则是大公非无仆从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为略增数语,补此缺略,附刻于后,以政同心。此一事也。
1 鸡皮三少之女:有“夏姬得道,鸡皮三少”的谚语。传说春秋陈灵公时大夫苗徵舒的母亲夏姬可以把皱得像鸡皮一样的脸三次恢复为少女的样子。2 前鱼不泣之男:《战国策·魏策》:龙阳君是魏王的宠臣。一日,魏王与龙阳君同船钓鱼,龙阳君钓得十几条鱼,竟然涕下,魏王惊问其故,龙阳君说:“初钓得一鱼甚喜,后钓得益大,便将小鱼丢弃。由此思己,四海之内,美人颇多,恐魏王爱其他美人,必将弃己,所以涕下。”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
科诨和宾白之所以不能不改动,是因为人们做事情,贵在能触景生情。时代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当时有当时的情感态度,现在有现在的情感态度。戏曲作品妙就妙在合乎人们的情理。即使作者现在还没有死,他也应当随时代的改变而变化,自己改变说话的方法,一定不会说一些不能变通的话,让观众听了不顺耳。况且古人刚写完作品的时候,觉得它比较新鲜,但一经传播,演过多次之后,便觉得耳熟能详的话不想再听。即使在当年,自己也未必没有感到厌倦,而想着变更那些陈旧的言辞。如果我们能把其中陈旧的语言换成一些新词,表达出新的人情世故,虽然人们是看旧剧,却像看新剧一样,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功劳吗?能够让旧剧重新焕发出青春色彩,也不会由于新作品的不断增加而被后来人遗弃,如果作者地下有灵,要为我们歌功颂德还来不及,怎么会忍心因为我们改了他的作品而责怪我们呢?但改动旧剧本,必须能点铁成金,不能画虎不成反类狗。又必须挑选剧本中那些可以增加的地方增加,应当改动的地方改动,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牵强附会,到时候让观众当场笑掉大牙,而把罪过全都怪到我这个最先干这件坏事的人身上,我李渔可不承担责任。
这里说的是把枯燥无味的语言加以润色,把陈腐的地方改变过来。我曾经大力修改《南西厢》,如修改《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戏中的插科打诨,《玉簪·偷词》《幽闺·旅婚》等戏中的宾白,然后把它们交给演员表演,进行新旧对比检验,他们没有因为我的改动而认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已经得到同行们的赞赏。
修改旧剧本,还有一个查漏补缺的方法,我没有告诉同行们,现在请让我一起把它说完。旧剧本中,常常会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地方,还有些错误的地方让人难以理解。这些地方不是前人故意留下破绽,给后人留下议论的话柄,正如唐诗里所说的“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而是一时照顾不到,所以产生了漏洞,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像这样的漏洞,全靠后人去填补,不能任凭漏洞存在,致使从古至今没有完整的戏文。女娲炼石补天,天尚且可以补,更何况其他的东西呢?只是担心得不到五色石罢了。姑且举两个例子来说明。赵五娘新婚才两个月就与丈夫蔡邕分别,还是一个桃花般艳丽的新媳妇。从这儿开始,算到公公、婆婆去世,告别公婆的坟墓,去寻找丈夫的时候为止,这中间也不过几年,赵五娘仍然是一个美丽、容易招惹是非的少妇。她身上背着琵琶,独自一人远行千里,即使她能自己保证不出什么事,但是她能避免当时人们的闲言碎语吗?张大公遵守诺言,仗义疏财,资助衣食缺少的赵五娘,是一个有仁有义的人,一个讲义气的人。请问在穿衣吃饭与名声贞节这二者之间,哪个重要?赵五娘缺衣少食,张大公就去周济她,遇到关乎名节的大事张大公就听之任之。张大公是一个仁义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像这样大的漏洞,对搞戏曲创作的人来说,几乎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没什么差别,能缺少填补这种漏洞的人吗?
如果想在这个剧本以外凭空加上一个人送赵五娘进京,和她随身做伴,漏洞是消除了,但还是觉得伤筋动骨,情节改动得太大了。殊不知剧本中还有一个现成的人物,完全可以用这个人却没有用,就使得张大公像是只图推卸责任,却不顾赵五娘离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被张大公派去送钱和米,帮助赵五娘办丧事的小二。《剪发》一折中,张大公说:“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来。”由此看来,张大公并不是没有仆人,为什么舍不得把他派上用场呢?我为这部剧略微加了几句话,补上了这个漏洞,附在这段文字后面,用来征求同行们的意见。这是一个例子。
《明珠记》 1 之《煎茶》,所用为传消递息之人者,塞鸿是也。塞鸿一男子,何以得事嫔妃?使宫禁之内,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谈私语,则此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乎?此等破绽,妇人小儿皆能指出,而作者绝不经心,观者亦听其疏漏;然明眼人遇之,未尝不哑然一笑,而作无是公 2 盾者也。若欲于本家之外,凿空构一妇人,与无双小姐从不谋面,而送进驿内煎茶,使之先通姓名,后说情事,便则便矣,犹觉生枝长节,难免赘瘤。
不知眼前现有一妇,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觉彼妇太忍。彼妇为谁?无双自幼跟随之婢,仙客观在作妾之人,名为采苹是也。无论仙客觅人将意,计当出此,即就采苹论之,岂有主人一别数年,无由把臂,今在咫尺,不图一见,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为正此迷谬,止换宾白,不易填词,与《琵琶》改本并列于后,以政同心。又一事也。
其余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能尽附。总之,凡予所改者,皆出万不得已,眼看不过,耳听不过,故为铲削不平,以归至当,非勉强出头,与前人为难者比也。凡属高明,自能谅其心曲。
插科打诨之语,若欲变旧为新,其难易较此奚止百倍。无论剧剧可增,出出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换,亦诚易事。可惜当世贵人,家蓄名优数辈,不得一诙谐弄笔之人,为种词林萱草 3 ,使之刻刻忘忧。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此种技艺,非特自能夸之,天下人亦共信之。然谋生不给,遑问其他?只好作贫女缝衣,为他人助娇,看他人出阁而已矣。
1 《明珠记》:明代陆采作,写王仙客和刘无双的爱情故事。2 无是公: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塑造的一个艺术形象,就是指“没有此人”。3 萱草:也叫忘忧草,据说此草可以使人忘记忧愁。
在《明珠记》的《煎茶》这一折戏中,用来传递消息的人是塞鸿。塞鸿是一个男子,怎么能够去侍候嫔妃呢?假如宫禁之内可以用男子煎茶,还可以和男子偷偷地说私房话,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可以做,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的呢?像这样的漏洞,就是妇女小孩都能指出来,作者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观众也任凭这些漏洞存在。但明眼人看到了,只会哑然一笑,就当这个人(即塞鸿)不存在。如果在本家以外再凭空虚构一个女人,和无双小姐从来没见过面,把她送到宫内煎茶,让她先通报自家姓名,然后再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恰当是恰当,还是觉得有些节外生枝,难免啰唆。
没想到眼前有一个现成的女人,按道理说应该派上用场却没有用,让人觉得不只是王仙客太傻,也觉得那个女人也太狠心了。这个女人是谁呢?就是自幼跟随无双身边的婢女,现在给王仙客做小妾的人,名字叫采苹。先不说王仙客找人出主意,主意应该出自采苹;即使只就采苹本身来说,哪有和主人一别几年,没有办法扶持主人,如今主人近在咫尺,也不想见主人一面的人?天底下有这样狠心的人吗?我也是为了填补这个漏洞,只换了里面的宾白,没有修改曲文,把它和《琵琶记》的改本一起刊在后面,以征求同行们的意见。这又是一个例子。
其他的改本还很多,因为篇幅太长,不能都附在后面了。总之,凡是我修改的剧本,都是出于万不得已,眼睛看不过去,耳朵听不过去,所以就打抱不平,使它们归于妥当。并不是我想出风头,故意跟前人过不去。凡是高明的人,自然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如果想要把旧剧里插科打诨的话变成新的,难易程度和这相比,岂止容易百倍?不要说每个剧本都可以增加,每一出戏都可以改动,即使是想每隔一天一新,每过一月一换,也真的是很容易的事。可惜当今世上的权贵,家里养了那么多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文笔诙谐的填词人,为他写些幽默的东西,从而让人们时刻忘记烦恼。如果老天爷能多让我活几年,并给我一斗黄金,让我自己买几个歌童,让我自编词曲,让我亲自教他们、引导他们练习,那么戏场上的情节关目,每天都会更新;曲坛上的笑话,时时都会变换花样。这种技艺,并不是我自夸,全天下的人也会相信我具有这种技能。但是我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顾得上别的事情?只好像贫困人家的女儿那样,为别人缝制嫁衣,增添别人的娇媚,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出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