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腐草为萤”,实具至理,如此则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而偶至一处,见其已设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为辽东白豕 1 。独房舍之制不然,求为同心甚少。门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复赘,恐其又蹈白豕辙也。惟约略言之,以补时人之偶缺。
1 辽东白豕:语出《后汉书·朱浮传》:“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
我看当今的人,能够做到将古法今用的,只在窗和栏这两样东西上了!窗和栏的样式日新月异,都是从古法中演变出来的。“腐草可以生出萤火虫”,这话很有道理。这样,才不至于枉费造物主创造人的一片苦心。建造房屋与开窗造栏是一样的道理。可是人们往往明白这一道理,却不明白那一道理,为什么不将自己的聪明用于更多的地方呢?我常常自己设计窗栏的样式,口授给工匠让他们做,自以为非常新颖、非常独特。但是我偶然到一个地方,看到了这种样式,才知道早已经有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了,于是嘲笑自己是“辽东白豕”。在房屋的设计方面很少能找到与我有相同构想的人。门、窗这两件东西,新的设计已经很多,我就不再多说了,不然恐怕又要出现像“辽东白豕”这样的事了。只简略说一下,以弥补人们今天偶尔的缺漏。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坚,坚而后论工拙。尝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反类画虎未成者,计其数而不计其旧也。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
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戕其体者易坏。木之为器,凡合笋使就者,皆顺其性以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体而为之者也;一涉雕镂,则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棂栏杆之制,务使头头有笋,眼眼着撒。然头眼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无异,仍是戕其体也,故又宜简不宜繁。根数愈少愈佳,少则可怪;眼数愈密最贵,密则纸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窗栏之体,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项,请以萧斋 1 制就者,各图一则以例之。
1 萧斋:萧条冷落的书房。自谦词。
窗棂以明亮通风为主,栏杆以玲珑精巧为主。然而这都是属于第二位的,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坚固,坚固了以后才可以谈做工的好坏。经常有人费尽心机去追求精巧美观,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不是掉了头就是断了腿,画虎不成反类犬,原因就在于,设计者只想到了新的时候好看,没有考虑旧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总括要点来讲,就是两条:宜简洁不宜繁杂;宜自然不宜雕琢。
所以,事物都有一个规律,简单的就可以保持很长时间,而繁复的就很难长久;顺应事物属性的必然坚牢,破坏事物本体的就容易毁坏。木头制成的器具,凡是合榫接头的,都是顺应了木材的本性,而雕刻成的东西都是破坏了它的本性。物品一旦经过雕刻,就快要腐朽了。所以,制作窗棂栏杆,一定要做到每个头都有榫,每个眼都嵌到辙中。但是榫头太密,榫眼太多,又跟雕刻没什么两样,同样是在破坏它的本体,所以,要简单不要繁杂。根数越少越好,少就可以保持坚固;眼数越密越好,密了窗纸就不容易碎。但是根数少了,眼又怎么能密呢?我的回答是:这就要看设计是否完善了,不需要用语言来争辩。窗户和栏杆的式样,不外乎“纵横格”“欹斜格”“屈曲格”这三种,请让我把书斋现成的式样,各绘一图为例。
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雅于此,坚亦莫坚于此矣。是从陈腐中变出。由此推之,则旧式可化为新者,不知凡几。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而天巧自呈矣。
这种式样,木料根数不多,榫眼也很密,这就是所谓的“头头有榫,眼眼合辙”。没有比这种式样更雅致、更坚固的了。这是从旧式样中变化出来的。由此可以推出,旧式样要变化成新式样不知有多少种方法。只选取其中简洁、坚固、自然的加以变化,每一个地方都避免雕镂,则人工的痕迹就会渐渐消失而呈现出天然的精巧来。
此格甚佳,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尖而无笋者,没处生根故也。然赖有躲闪法,能令外似悬空,内偏着实,止须善藏其拙耳。当于尖木之后,另设坚固薄板一条,托于其后,上下投笋,而以尖木钉于其上,前看则无,后观则有。其能幻有为无者,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栏杆之本体用朱,则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当以屋内墙壁之色为色。如墙系白粉,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砖,此板亦肖砖色。自外观之,止见朱色之纹,而与墙壁相同者,混然一色,无所辨矣。至栏杆之内向者,又必另为一色,勿与外同,或青或蓝,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之色,则当与之相合。自内观之,又别成一种文理,较外尤可观也。
这种式样很好,是人们意想不到的。因为平而有榫的,木条可以落在实处,尖而无榫的,木条无处生根。然而凭借一种躲闪法,能让它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悬空,里面却偏偏落在实处,只是要善于藏拙罢了。应当在每一根尖木条的后面,另外再安一条坚固的薄板,托在后面,上下斗榫,再把尖木条钉在上面。薄板从前面看不到,后面才能看到。这种式样能够把有变成无。油漆的时候要善于着色。如果栏杆的颜色是红色,那托板就要用其他的颜色。其他颜色也不能乱用,应当和室内墙壁颜色一致。比如,墙壁是用白色粉刷,托板就也要用白色;墙壁用的是青砖,托板就也要用青砖的颜色。从外面看,只能看到红色的纹路,而与墙壁同色的部分,已经跟它浑然一体,无从分辨了。至于向内的栏杆,又必须另外用一种颜色而不能与外面相同,或者是青色或者是蓝色,都可以。而薄板向里一面的颜色则应该跟它相配。从里面看来,又是另一种图案,比外面更加好看。
此格最坚,而又省费,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曲木入柱投笋后,始以花塞空处,上下着钉,借此联络,虽有大力者挠之,不能动矣。花之内外,宜作两种,一作桃,一作梅,所云“桃花浪”“浪里梅”是也。浪色亦忌雷同,或蓝或绿,否则同是一色,而以深浅别之,使人一转足之间,景色判然。是以一物幻为二物,又未尝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费一钱。凡予所以,强半皆若是也。
这种窗格最为坚固,而且又很节省费用,名叫“桃花浪”,又叫“浪里梅”。弯曲的木条要另外制作,花也要另外制作。把弯曲的木条安上去合好榫以后,再把花塞在空处,上下钉上钉子,这样联结起来,即使有大力士去摇它,也摇不动。里外的花应做两种,一种做成桃花,一种做成梅花,这就是所谓的“桃花浪”和“浪里梅”。浪的颜色要避免相同,或用蓝色或用绿色,如果用了同一种颜色,就用深浅区分开来。让人一转身,就能看出景色完全不同。这是把一件东西幻化成两种东西,又没有在原有的用料之外,另外花钱。我做的窗栏,多半是这种式样。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犹私之,乃今嗜痂者众,将来必多依样葫芦,不若公之海内,使物物尽效其灵,人人均有其乐。但期于得意酣歌之顷,高叫笠翁数声,使梦魂得以相傍,是人乐而我亦与焉,为愿足矣。
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
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之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便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夫扇面非异物也,肖扇面为窗,又非难事也。
世人取像乎物,而为门为窗者,不知凡几,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所恨有心无力,不能办此一舟,竟成欠事。兹且移居白门,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此愿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机,置机窗于楼头,以窥钟山气色,然非创始之心,仅存其制而已。
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
后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遂命童子裁纸数幅,以为画之头尾,乃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群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
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己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淹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语工师,取老干之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一面盘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既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便面不得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换日之法在,亦可变昨为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机飞舞,是亦未尝不妙,止费我一番筹度耳。予性最癖,不喜盆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自设便面以后,则生平所弃之物,尽在所取。
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承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纳之牖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得意酣歌之顷,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此湖舫式也。不独西湖,凡居名胜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观山临水,不能障雨蔽风,是又宜筹退兵,以补前说之不逮。退步云何?外设推板,可开可阖,此易为之事也。但纯用推板,则幽而不明;纯用明窗,又与扇面之制不合,须以板内嵌窗之法处之。其法维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棂。亦备其式于右。
开的最妙的窗户在于能够借景。而借景的方法,我深得其中的奥妙。过去,我一直保密,但如今喜欢模仿的人很多,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依葫芦画瓢的人,还不如把它公之于众,使物尽其用,人人都能享受其中的乐趣。只是希望人们在得意酣歌之余,高声叫唤我李笠翁几声,在梦魂中能够和我相伴,这样,别人快乐时,我也跟着快乐,我的心愿也算得到满足了。
过去我住在西子湖畔的时候,想购买一条小船,这船处处和别人的一样,不要求有任何不同,只是窗格要特殊些。别人问我窗格的样子,我说:“窗格四面都是实的,只有中间是虚的,做成扇面的形状。实的地方用木板,蒙上灰布,不要露一丝光亮;虚的地方用木做框架,上下两根木用弯的,左右两旁的用直的,这就是所谓的‘扇面’。”窗户要全是空的,不能有任何遮挡。这样,船的左右只有两个扇面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了。
坐在船中,两岸的湖光山色、寺园宝塔、云烟竹树以及往来的樵夫牧童、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全进入扇面窗中,成为我的天然图画,而且不是固定的画面,时时变幻。不但船行时摇一下橹变化一个形状,撑一下篙变换一个景色,就是在系缆时,风摇水动,也时刻在变化画面。这样,一天之内,成千上万幅的山水佳画,就都被收进我的扇面窗了。而制作扇面窗,花费也不需要很多,不过是弯木两条、直木两条罢了。世上有的人一掷千金,寻求新异,求得的新异能够像这样吗?这种窗户不但可以愉悦自己,还可以愉悦别人。它不仅能够把船外千变万化的景色摄入船中,还可以把船中所有的人以及桌席杯盘映出窗外,供来往游人观赏。为什么呢?因为从里往外看,固然能看到一幅扇面山水画,而从外往里看,也会看到一幅扇面人物画。比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弹琴观画、吟诗挥毫、时饮时歌、任眠任起,从外面看进去,没有一样不像图画。同一件东西,同一件事物,在没有开这扇窗以前,仅仅只能作为一般的事物来看待,一旦有了这扇窗,不用别人指点,人人都会把它当成图画来观赏。扇面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把窗户做得像扇面,也不是难事。
世人模仿事物形状做成的门窗不知有多少,唯独留下眼前人人都能见到的扇面,弃而不用,而要等我李笠翁来发现,这不是怪事吗?遗憾的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置办不起这样的一条船,终成憾事。现在我已经移居白门,与西子湖无缘了。这个愿望也渺茫了,怎样才能如愿以偿呢?不得已,只好把这种设想大材小用,在楼头做了一扇这样的窗子,用来欣赏钟山的景色。然而这不是我设计扇面窗的本意,只是保存了扇面这种形式而已。
我还制作过一种观赏山景的虚窗,名叫“尺幅窗”,又叫“无心画”,姑且随便说说。浮白轩的后面有一座小山,高不过一丈,宽只有八尺,其中却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只要是山居所需要的东西,没有一样不齐备的。一位善于雕塑的人为我塑了一座雕像,神气活现,又因为我自号“笠翁”,顾名思义,所以把我雕塑成垂钓的样子。我考虑到既然手执钓竿,就应该坐在石头上,有石头就不能没有水,有水就不能没有山,有山有水,又不能没有我李笠翁钓鱼回来休息的地方,于是营造了这个地方来安置它。此山原本是为安置雕像而建的,起初无意开窗。
后来看见东西虽小,却小中蕴大,有“须弥山藏于芥子之中”的意义,于是,我整天坐在那里观看景色,不愿关窗,有一天突然明白过来:“这座山,可以当画;这幅画,也可以当窗。不过花费我一天的酒钱,就可以装潢了。”于是叫童子裁了几幅纸,作为画的头尾及左右的镶边。头尾贴在窗户的上下,镶边贴在窗户的两旁,俨然一幅堂画,只是把中间空起来。并不是真的让中间空起来,而是想用屋后的山来代替堂画。再坐下来观赏,窗户就不只是窗户,而是画了;山也不只是屋后的山,而是画中的山了。不觉狂笑起来,妻子儿女们闻声纷纷跑来,又笑我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的式样从此就出现了。
我又曾经用几根枯木,制成天然的窗户,起名“梅窗”。“梅窗”是我生平制作得最好的窗户。己酉年的夏天,大雨倾盆,地面很长时间不干,淹死了我书房前的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橙树。于是想砍掉它们当柴,然而它们很坚硬,柴刀和斧头都劈不动它们,所以就在台阶上放了好些天。我见树枝弯弯曲曲,好像古梅,而老树枝干又盘桓交错,也许可以拿来做什么东西,所以,我就考虑在什么地方可以用得着它。这时乌云密布,昏暗不明,正想开一扇窗户,我突然醒悟道:“办法有了!”于是吩咐工匠,将最直的老树干,按它们本来的形状,不做加工,做成窗户的上下两边,窗户的外框就做成了。再拿一面盘曲一面比较平直的树枝,分别做成两棵梅树,一棵从上面倒垂下来,一棵从下面向上仰接。比较平直的一面用斧头稍微加工,去掉皮和节疤,朝外安放,以便糊纸;盘曲的一面,则不仅完全保留天然的形状,不做任何加工,连稀疏的枝丫和细小的树梗都留下来。窗户做成之后,剪彩纸做花,分红梅、绿萼两种,点缀在枝丫和树梗上,俨然是活梅初开。朋友见了,无不叫绝。我的灵感用到这里就没有了。后来再有其他的制作,也很难超过它了。
扇面窗不能用在船上,而用在房舍里,真是委屈。然而有移天换日的方法,可以把昨天变成今天,把呆板化为灵活,使耳目之前,时时充满生机,这样也未尝不妙,只是得多花费一番心思罢了。我的性情很怪癖,不喜欢盆内的花、笼中的鸟、缸里的鱼,以及桌上有底座的石头,因为它们受拘束而不能自然舒展,让人有一种鸾凤被囚的感觉。所以,盆花除了幽兰、水仙之外,别的我一概不看。鸟中的画眉,我生性酷爱它,然而也必须按我自己的设计做成鸟笼,与旧式鸟笼不同,非得让它看不出有拘囚的痕迹才可以。自从设计出扇面窗以后,平常丢弃的东西,全都被利用起来了。
历来画扇面的,凡是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没有一样不在描绘的范围之内,所以,在屋内设置扇面窗,必须先在墙外放一块木板,准备用来摆放东西。所有的盆花笼鸟、蟠松怪石,都可以交替着摆放。比如,把开了花的盆兰,移到窗外,就是一幅扇面幽兰图;菊花开了,把它放在窗中,就是一幅扇面佳菊图。或几天换一次,或一天换一次,就是一天换几次,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必须遮蔽住盆景的下端,不要露出花盆的形状。而遮蔽的东西,最妙的莫过于零星的碎石。这样的窗户家家都可以用,人人都可以做,这难道不是一件使人赏心悦目的乐事吗?人们在得意纵情歌唱之余,难道能够忘记发明者李笠翁吗?
此图就是湖船扇面窗的式样。不只在西湖,只要住在名胜之地,都可以采用。只是扇面窗只能观赏山水景色,不能遮蔽风雨,这就应该筹划一个弥补的方法,来补充前面说法的不足。如何弥补呢?在窗外设置推板,可开可关,这是容易办的事。可是如果完全用推板,就会幽暗不明;如果完全用明窗,又与扇面的式样不合,应该用板内嵌窗的方法来处理。这种办法是什么呢?我说:就是模仿梅窗的格式做窗棂,这里也将式样介绍如下。
四围用板者,既取其坚,又省制棂装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图画之本色也。用直棂间于其中者,无此则花树无所倚靠,即勉强为之,亦浮脆而难久也。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且小者可以独扇,大则必分双扇,其中间合缝处,糊纱糊纸,无直木以界之,则纱与纸无所依附故也。
若是,则棂与花树纵横相杂,不几泾渭难分,而求工反拙乎?曰:不然。有两法盖藏,勿虑也。花树粗细不一,其势莫妙于参差,棂则极匀,而又贵乎极细,须以极坚之木为之,一法也;油漆并着色之时,棂用白粉,与糊窗之纱纸同色,而花树则绘五彩,俨然活树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泾渭自分,而便面与花,判然有别矣。梅花止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但取简便者为之,勿拘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与花棂俱另制,制就花棂,而后以板镶之。即花与棂,亦难合适,须使花自花而棂自棂,先分后合。其连接处,各损少许以就之,或以钉钉,或以胶粘,务期可久。
推板周围用木板,既坚固又节省了制作窗棂、安装假花一半的人工。中间之所以装饰成花和树,是为了不失扇面画的本色。用直棂间隔在中间,则是因为没有直棂花树就没有倚靠,即使勉强安上去了,也会松动而难以长久。窗棂不做成直立的,而做成欹斜的,形成上宽下窄的形式,是为了模仿扇面的折纹。同时,小的推板可以用一扇,大的窗子则一定要分成两扇。中间合缝处要糊上纱或者纸,如果没有立木来间隔,纱和纸就没有地方依附了。
如果是这样,窗棂和花树纵横错杂,不是就会区分不清、弄巧成拙了吗?不是的。我说不用担心,有两种可以弥补的方法。花树可以粗细不一,妙就妙在参差不均,窗棂却要极其匀称,而且越细越好,且必须用非常坚固的木料做,这是一种方法。油漆和上色的时候,窗棂用白色粉刷,与糊窗的纱纸用同一种颜色,而花树则绘成五彩色,就像活树开花,这又是一种方法。像这样,自然泾渭分明,扇面与花树就能明显地区别了。梅花只需要准备一种,除此之外,无论是花还是鸟,都只选最简单的制作,不拘一格。只有山水人物,绝对不可选用。板与花棂都要另外制作,先制花棂,然后再用板镶上。即使是花与棂,也难合在一起制造,必须使花是花、棂是棂,先分后合。花与棂连接的地方,各自削去少许以便接合,或者用钉子钉,或者用胶粘,一定要使它持久耐用。
诸式止备其概,余可类推。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之;若远近风物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是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扶杖而来,亦是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韵士之药笼也。
此窗若另制纱窗一扇,绘以灯色花鸟,至夜篝灯于内,自外视之,又是一盏扇面灯。即日间自内视之,光彩相照,亦与观灯无异也。
各种式样只要明白了大概的情形,其余的都可以类推。但这都是因为窗外没有景致,不能得到天然的景致,所以才用人工来弥补。如果远近都有可以观赏的风景,又哪里用得着这样忙忙碌碌呢?前人曾说:“会心的地方不在远处。”如果真有一段闲情、一双慧眼,那么凡是眼睛看到的东西,都可以作为图画,耳朵听到的声音,都可以作为作诗的材料。比如,我坐在窗子里面,别人在窗子外面行走,且不说看见年轻的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使看见老太太或是白发老翁,拄着拐杖过来,也是名士图画中必不可缺的部分;看见幼童成群嬉戏,是一幅百子图,即使看见牛羊合牧,鸡犬同群,也是文人墨客文情里从不缺少的材料。就像牛、马的小便,也都拿来入药。我所设计的扇面窗,就是文人雅士的药笼了。
这种窗子如果另外做一面纱窗,画上灯色花鸟,到了晚上在里面挂上一盏灯,从外面看来,又是一盏扇面灯。即使白天无事时从里面看去,光彩相映,也像看花灯一样。
凡置此窗之屋,进步宜深,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画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浅促之屋,坐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之大半出于窗外,但见山而不见画,则作者深心有时埋没,非尽善之制也。
凡是安装了这种窗户的房子,进身应当比较深,让客人观山的地方离窗稍稍远一点。那么,窗的外廓就成了画,画的内廓就成了山,山与画相连,分不出彼此,看见的人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一幅天然的图画了。较浅而局促的房子,坐在窗边,一定会靠着窗子当作栏杆,身体大半部分都会探出在窗外,这就是只见山而不见画,那么,作者的良苦用心,就这样被埋没了,就不是完美的设计了。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非似真画,即似真山,非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也。前式虽工,虑观者终难了悟,兹再绘一纸,以作副墨。且此窗虽多开少闭,然亦间有闭时。闭时用他槅他棂,则与画意不合,丑态出矣。必须照式大小,作木槅一扇,以名画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矣。但观此式,自能了然。裱槅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纸,薄则明而有光,不成画矣。
尺幅窗的图样,最难摹画,画出来不是像真画,就是像真山,而不是画上的山与山中的画了。前面的图样虽然很工致,考虑到看的人可能还是难以完全明白,现在再画一张,作为副本。而且这种窗子开时多关时少,但毕竟也有关的时候,如果关的时候用另外的木隔窗棂,就与画的意境不合,会现出丑态了。必须比照窗子的大小,做一扇木隔,再在上面裱一幅名画,嵌在窗子里,就又是一幅真画,而不是“无心画”与“尺幅窗”了。看过图样,自然就明白了。裱木隔如同裱回屏,用麻布和厚纸托在下面,太薄就会明亮透光,不成画了。
制此之法,总论已备之矣,其略而不详者,止有取老干作外廓一事。外廓者,窗之四面,即上下两旁是也。若以整木为之,则向内者古朴可爱,而向外一面屈曲不平,以之着墙,势难贴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锯开,以有锯路者着墙,天然未斫者向内,则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制作这种窗子的方法,总论中说得已经很详细了。其中说得简略的,只有用老树干做外廓一事。外廓指的是窗户的四面,即上下和两边。如果用整块木头来做,向里的一面固然古朴可爱,而向外的一面却弯曲不平,用它靠墙,必定很难伏贴。必须把一段整木从中间锯开,把有锯路的一面朝墙,天然没有砍凿的一面朝内,这样,天巧与人工,都各尽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