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齐策四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 1 孟尝君,愿寄食 2 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 3 其剑,过 4 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 5 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收毕,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 6 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 7 。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正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 8 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 9 ,被 10 于宗庙之祟 11 ,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 12 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13 。”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1 属:同“嘱”。嘱托,介绍。2 寄食:依靠别人吃饭。3 揭:高举。4 过:拜访,探望。5 文:田文,孟尝君自称其名。6 窃:私自,谦词。7 下陈:古代统治阶级堂下陈放礼品,站列婢妾的地方。8 服剑:齐王自己佩的剑。9 不祥:不善。10 被:遭受。11 祟:灾祸。12 为:帮助,辅佐。13 立宗庙于薛:在薛建立齐国先王的宗庙。孟尝君是齐国王室成员之一,因此可以请求立宗庙。薛有宗庙,齐国一定全力保护,不必担心外来侵犯。同时可以使孟尝君的地位更加巩固。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贫困得不能养活自己,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在孟尝君门下做事。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爱好?”来人说:“客人没什么爱好。”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才能?”来人说:“没有什么才能。”孟尝君笑着答应说:“好吧。”
左右的人认为孟尝君轻视他,就给他吃粗劣的饭食。过了不久,冯谖靠在柱子上弹着他的长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左右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照门下吃鱼的客人的待遇给他吃。”过了不久,冯谖又弹着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讥笑他,把这件事报告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备车吧,如同门下有车的客人。”于是冯谖坐上他的车,举着他的剑去拜访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对待。”这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养家。”左右的人都很厌恶他,认为他贪心不足,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人吗?”他回答说:“有位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衣食费用,不让她缺少什么。从此,冯谖不再弹剑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出了个告示,问门下的客人:“有谁熟悉算账理财,能够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冯谖签名说:“我能。”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就问:“这是谁呀?”左右的人说:“就是那个唱‘长剑啊,咱们回去吧’的人。”孟尝君笑着说:“这位客人果然有才能,我亏待了他,还没有接见过他呢!”就派人请他来相见。孟尝君道歉说:“我被政事弄得很疲倦,被忧虑弄得心烦意乱,又生性懦弱愚笨,沉溺在国家的事务中,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为羞辱,还愿意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谖说:“我愿意去。”就准备车马,整理行装,装着收债契约就要出发。辞行的时候冯谖问:“债收完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看我家缺少什么。”
冯谖赶着车到了薛地,派官吏召集应该还债的百姓,都来核对债约,债约都核对完了,冯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借款赏赐给百姓,就烧掉了他们的债约,百姓欢呼万岁。
冯谖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都城,清晨就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回来感到很奇怪,就穿戴好衣帽去接见他,问道:“债收完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冯谖说:“收完了。”孟尝君又问:“用债款买了什么回来?”冯谖说:“您说‘看我家里缺少什么’,我私下考虑,您家里堆满了珍宝,良犬骏马挤满了外面的牲口棚,美女站满了堂下。您家缺少的是‘义’。我私下替您买回了‘义’。”孟尝君问:“‘义’是怎么买的?”冯谖说:“现在您只有一块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子女一样抚爱,却用商人的手段向他们谋取利息。我已经私下假托您的命令,把债款赐给百姓了,因此烧了他们的债约,百姓欢呼万岁,这就是我给您买的‘义’。”孟尝君不高兴,说:“好吧,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把先王的臣子作为我的臣子。”孟尝君只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地去住。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里的地方,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路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替我买的‘义’,竟在今天看到了。”
冯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仅仅能够免除死亡。如今您只有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无忧睡大觉啊。请让我为您再凿两个洞穴。”孟尝君给他车子五十辆,黄金五百斤,到西方去游说梁国。冯谖对梁惠王说:“齐王放逐他的大臣孟尝君到诸侯国去,先迎接他的诸侯,能使自己的国家富足,军队强大。”于是梁惠王空出最高的相位,把原来的相国调任做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黄金千斤,马车百辆去聘请孟尝君。冯谖抢先回来告诉孟尝君说:“黄金千斤,是贵重的聘礼;车子百辆,是显赫的使者,齐王大概听到这件事了。”梁国的使者往返了多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去。
齐王听到这些情况,君臣都很恐慌,就派太傅送去黄金千斤,华丽的车子二辆,佩剑一把,封好书信向孟尝君道歉说:“我不好,遭受祖宗降给的灾祸,被谄媚逢迎的奸臣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辅佐的,只希望您顾念先王的宗庙,暂时回来管理百姓吧。”冯谖告诉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求得祭祀先王的礼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谖回去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已经凿好,您可以高枕而卧,过快乐日子。”孟尝君做了几十年相国,没有一丁点的灾祸,这都是由于冯谖的计策啊。
本文记叙出身贫穷的冯谖寄食于孟尝君的门下,开始受到人们轻视,三次弹铗而歌表示感叹,后来在帮助孟尝君焚券市“义”、迫齐王复相、建宗庙于薛等“营造三窟”的工作中,表现出卓越的政治才能,巩固了孟尝君的地位。文章突出表现了冯谖处事深谋远虑、善于相机而断的卓越才智,同时也反映了战国权势的养士之风。
文章反映了士在当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全篇情节曲折而波澜起伏,清朝余诚曾评:“真有武夷九曲,步步引人入胜之致。”
文章向人讲述了这样一个道理:看人才不要只看一时,要从长远来做打算。孟尝君起初收冯谖作门客时,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冯谖会对自己的帮助如此之大。所以也警示人们不要轻视任何人,也许有一天,他就会成为你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