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 ① 为一,将以攻秦。秦王召群臣宾客六十人而问焉,曰:“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群臣莫对。姚贾 ② 对曰:“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乃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带以其剑。姚贾辞行,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秦王大悦。贾封千户,以为上卿。
①四国:根据下文可知是燕、赵、吴、楚四国。②姚贾:魏国人,秦始皇的时候在秦国做官。
燕、赵、吴、楚四个国家联合起来,准备进攻秦国。秦王召集众位大臣和宾客总共六十多人,向他们询问对策。秦王说:“现在四个国家联合进攻我国,而我国正处于财力衰竭的时候,外面的战争又接连失利,应该怎么办呢?”大臣们都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时姚贾回答说:“我愿意替大王出使四个国家,必定能破坏掉他们的阴谋,使他们停止进兵。”于是秦王就给了他战车百辆,黄金千斤,并让他穿戴自己的衣冠,佩带自己的宝剑。姚贾辞别秦王,游说四国,破坏了四个国家联合进攻秦国的谋划,使联军停止进兵,并且和四国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关系来报效秦国。秦王大为高兴,就封给姚贾一千户的城邑,并让他做了上卿。
韩非知之,曰:“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吴,北使燕、代之间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且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
王召姚贾而问曰:“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对曰:“有。”王曰:“有何面目复见寡人?”对曰:“曾参 ① 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 ② 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使贾不忠于君,四国之王尚焉用贾之身?桀听谗而诛其良将,纣闻谗而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
①曾参:鲁国人,孔子的弟子,以孝闻名。②子胥:楚国人,在吴国做官,为吴王夫差进忠言,不被采纳,后为夫差所杀。
秦国的大臣韩非知道了这件事情,在秦王的面前进言说:“姚贾带着珍珠重宝,向南出使荆、吴两国,向北出使燕、代等地,期间耗费时间长达三年,这四个国家未必真心实意地与秦国结盟,但是我国国库中的珍宝却已经被他分散完了。这实际上是姚贾借大王的权势和我们秦国的珍宝,在外面私自结交各国的诸侯,请求大王对这件事情明察。更何况姚贾不过是魏国国都大梁的一个守门人的儿子,曾经在大梁做过盗贼,虽然他在赵国做过大臣,但是后来被赵国驱逐了。让这么一个看门人的儿子、大梁的盗贼、赵国的逐臣,来和我们秦国的大臣们一起参与商讨国家大事,不是用来勉励群臣的好方法!”
于是秦王招来姚贾,问他说:“我听说你用我秦国的珍宝在外面结交各国诸侯,有这样的事情吗?”姚贾回答说:“有这样的事。”秦王说:“既然有这样的事情,那你还有什么脸面再来见我呢?”姚贾回答说:“过去曾参孝顺他的父母,天下的人都希望有曾参这样的儿子;伍子胥对国君忠诚不贰,天下的诸侯都希望用他这样的臣子;贞女的女工做得精巧,天下的男人都希望娶她这样的女子做妻子。如今我效忠于大王,但大王并不知道,我不把财宝分送给那四个国家,哪还能让他们归服谁呢?如果我对大王不忠诚的话,四个国家的国君凭什么这么信任我呢?夏桀听信谗言就杀死了他的良将关龙逢,纣王听信谗言就杀死了他的忠臣比干,导致了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了谗言,就没有忠臣了。”
王曰:“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姚贾曰:“太公望 ① ,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文王用之而王。管仲 ② ,其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诟丑,大诽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使若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而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
秦王曰:“然。”乃可复使姚贾而诛韩非。
①太公望:即姜尚,被周文王发现于渭水边,拜为军师,辅佐周灭商。后被封于齐。②管仲:管夷吾,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初霸。
秦王又说道:“我听说你是看门人的儿子、大梁的盗贼、赵国的逐臣。”姚贾说:“姜太公吕望,只是一个被老婆赶出家门的齐国人,曾在朝歌卖肉,肉都臭了也卖不出去的屠夫;他也是被子良驱逐的家臣,在棘津时出卖劳力但没有人雇用他。文王任用他做自己的辅佐大臣,最终建立了王业。管仲,不过是齐国边邑的一个小商贩,在南阳的时候非常贫穷,在鲁国时曾经做过囚犯,齐桓公任用他辅佐自己,就建立了霸业。百里奚,原来是虞国的一个乞丐,用五张羊皮就被买走了,秦穆公任用他做秦国的丞相,使西戎向秦国朝贡。过去晋文公任用中山国的盗贼,最终在城濮之战中取得胜利。这四个人,都是出身卑贱,身背丑陋的名声,被天下人看不起,但是英明的君主任用他们,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能够为国家立下功劳。如果人人都像卞随、务光、申屠狄那样,做国君的谁任用他们呢?所以英明的君主不会计较做臣子的过去干过什么,不听信别人对他们的非议,而只考察他们是否对自己有用。所以能够安邦定国的英明君主,即使有人在面前诽谤进谗,也不听信他们;有的大臣即使有清高的名声,如果他们没有建立丝毫的功劳,也不会赏赐他们。这样所有做大臣的都不敢用虚名来对大王提出什么要求了。”
秦王说:“很好。”于是仍然让姚贾出使各个国家,而诛杀了韩非。
这是一篇读来让人扼腕和深思的文字,其中涉及了几个重要的命题。
首先是从秦王的立场来说,涉及的是用人的问题。作为一个领导者,在决定任用一个人之前要做一定的考察,从而来保证所任用的人在道德修养上值得信任,在个人能力上能够胜任所交办的工作。既然任用他了,那么就要对他深信不疑,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秦王任用姚贾,在心理上应该是相信他的。在能力上,姚贾不负众望,“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避免了秦国遭到四国的联合攻打。
其次是关于嫉妒者的问题。诽谤者是阴险而无耻的,他们的内心被嫉妒的毒蛇所咬噬,万般痛苦。为了解决内心难以忍受的痛苦,于是就想转嫁这种痛苦,因此想出很多恶毒的理由来诽谤他所嫉妒的人,当那人遭到厄运,他们内心才得到一种变态扭曲的快感。韩非就是这样的人,但他的痛苦并没有被成功地转嫁,他在遭受毒蛇咬噬的同时,又被秦王诛杀,死于非命。诽谤的人遭遇到了他本来应该得到的下场。
再者是怎样对待诽谤的问题。从姚贾的角度来说,是本人遭到别人诽谤如何应对的问题。如何化解自己被别人诽谤之后可能遭遇到的灾祸呢?姚贾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他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口才,成功地为自己的正当利益辩护,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从秦王的角度来说,则是领导者如何应对一个下属对另外一个下属进行诽谤的问题。秦王的做法为我们提出了一个范例。他也可能相信了韩非的话,但在姚贾为自己辩护之后,他从中看出了真相,使诽谤者和被诽谤者各得其所:继续相信姚贾而杀死了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