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和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
音乐的由来已经非常悠久了。音乐从度量的法则中产生,起源于太一。太一产生两仪,两仪产生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互转化,一上一下,融合而成为美丽的花纹。混混沌沌的花纹,会经过多次分离、融合,这就是天之常道。天地就像车轮一样不断转动,周而复始,到达尽头就会重新开始,没有不恰到好处的。日月星辰运行得有快有慢;太阳和月亮的运行却不相同,都是按照自己的规律来进行的。四季交替,有时候寒冷,有时候炎热,有时候白天长,有时候白天短,有时候柔和,有时候刚硬。万物的产生,都是起源于太一,从阴、阳二气的变化中来。从萌芽开始活动,到凝结冰冻而死,都有一定的形状。这些形状的所在,都有声音。声音产生于和谐,和谐产生于适当。和谐、适当就是先王制定音乐的根据,音乐也就产生了。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与言乐乎!亡国戮民,非无乐也,其乐不乐。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也,乱世之乐有似于此。君臣失位,父子失处,夫妇失宜,民人呻吟,其以为乐也,若之何哉?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一切都顺从正道,音乐才能够做成。做成音乐需要一定的条件,一定要节制嗜欲。节制了嗜欲,才能从事音乐创作。创作音乐是有一定技巧的,一定要从平和中产生。平和产生于公正,公正出于正道。所以只有遵从正道的人,大概才能和他讨论音乐吧!国家灭亡、人民流离失所的时候,不是没有音乐,而是音乐不快乐。溺水的人不是不笑,获罪的人不是不唱歌,癫狂的人不是不跳舞,乱世的音乐就和这个差不多。君臣易位,父子失去正常的相处之道,夫妻不和,人民痛苦呻吟,他们创作的音乐,怎么会快乐呢?
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始生人者天也,人无事焉。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恶,人弗得不辟。欲与恶,所受于天也,人不得与焉,不可变,不可易。世之学者,有非乐者矣,安由出哉?
大凡音乐,都是天地和谐、阴阳的调和。最初创造人的是天,人在此并没有什么作为。天使人具有欲望,人不得不追求;天使人有憎恶感,人不得不避开。欲望和憎恶,都是上天赐予的,人没有办法干预,不可改变,不可更换。世上有的人反对音乐,他们是根据什么呢?
大乐,君臣、父子、长少之所欢欣而说也。欢欣生于平,平生于道。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故一也者制令,两也者从听。先圣择两法一,是以知万物之情。故能以一听政者,乐君臣,和远近,说黔首,合宗亲;能以一治其身者,免于灾,终其寿,全其天;能以一治其国者,奸邪去,贤者至,成大化;能以一治天下者,寒暑适,风雨时,为圣人。故知一则明,明两则狂。
真正的音乐是君臣、父子、年长年幼者欢欣和喜欢的反映。欢欣产生于平和,平和产生于正道。所谓的正道,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到,没有什么形状。若是有人了解什么是不看的看、不听的听、没有形状的形状,就差不多知道正道了。所谓的正道,是纯粹精神上的概念,没有形状,没有名字,勉强为它起个名字,就叫作太一。所以懂得太一道理的能够制定法令,懂得“两”的道理的,就要听从命令。先代的圣王放弃“两”而选择“一”,所以知道万物的本质。所以,能够用“一”来治理朝政,则使君臣快乐,使远近和睦,使百姓喜悦,使宗族亲近;能够用“一”来修养自身的人,则免于灾难,活到自然寿命,保全天性;能够用“一”来治理国家,则奸邪的人就会消失,贤能的人就会到来,实现优良的教化;能够用“一”来治理天下,则天气冷热就会适当,风雨适时,成为圣人。所以了解“一”就明智,了解“两”就狂乱。
《礼记·乐记》中认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的意思是欢乐,是人的性情之中不可缺少的。
墨子的思想中含有“非乐”的成分,他认为凡事应该利国利民,而百姓、国家都在为生存奔波,制造乐器需要聚敛百姓的钱财,荒废百姓的生产,而且音乐还能使人耽于荒淫。因此,必须要禁止音乐。这是墨子从实用的角度,建议统治者放弃音乐,而应去关心一下百姓的疾苦,这是有合理意义的,但是在那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社会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本篇没有采用墨子的观点,而是把音乐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来评价。
子贡见乐师乙问道:“我听说不同的歌声适合于不同禀赋的人,像我这样的人适合唱什么歌呢?”
师乙说:“我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工,不配说谁适宜唱什么歌。请允许我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先生自己决定适合唱什么歌吧。”
“为人宽大好静,柔顺而又正派的适合唱《颂》歌;心胸宽广而好静,洒脱、豁达而守信用的人适合唱《大雅》;恭敬、俭朴而又好礼的,适宜唱《小雅》;为人正直、清正廉洁而又谦虚的人,适于唱《风》;恣肆爽直又心慈友爱的,适宜唱《商》;温顺良善而能决断的,适合唱《齐》。”
“歌,是披露自己心胸、陈述自己品德的;自己动于情感,真情流露,那么天地就会受感应,四时来相和,星辰不逆行,万物得以繁育生长。因此《商》这首歌,虽是五帝留传下来的,但商人记述下来,用以摅己心胸、陈己品德,所以叫作《商》歌;《齐》这首歌,是三代留传下来的,由齐人记述下来,所以被称为《齐》歌。真正懂得《商》这首诗歌含义的,临事屡屡决断;懂得《齐》这首诗歌含义的,见利能够让人。临事屡断的,表现出了勇气;见利能让人的,表现了义气。有勇有义,除了歌还有什么能使人保持这样的品格?所以歌声高亢处如人扛举而上,音低处如直坠而下,曲屈处如被弯折,静止处如同槁木,小曲如矩,大曲如钩,殷殷然如累珠落盘。歌也是一种语言,是种长声调的语言。有可说的东西了,才言说出来;言语表达得不充分,才用长声的语言表达;仍不充分,才相续相和,反复吟唱;还不充分,就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了。”
人莫不以其生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人莫不以其知知,而不知其所以知。知其所以知之谓知道;不知其所以知之谓弃宝。弃宝者必离其咎。世之人主,多以珠玉戈剑为宝,愈多而民愈怨,国人愈危,身愈危累,则失宝之情矣。乱世之乐与此同。为木革之声则若雷,为金石之声则若霆,为丝竹歌舞之声则若噪。以此骇心气、动耳目、摇荡生则可矣,以此为乐则不乐。故乐愈侈,而民愈郁,国愈乱,主愈卑,则亦失乐之情矣。
人没有不靠生命存在的,却不知道生命从何而来;人没有不靠知觉去感知的,人却不知道知觉为什么会感知。知道知觉为什么会感知就叫作懂得道,不知道知觉为什么会感知就叫作弃宝。弃宝的人一定会遭殃。世上的君主,很多都把珠宝、玉石、利剑当作宝物,但是得到这些越多,人民越是怨恨,国家就越危险,自己也越来越危险,这就失去宝物的价值了。乱世的音乐与这个相似。演奏木料、皮革制作的乐器就会声震如雷,演奏金属、石头制作的乐器声音就会像霹雳,演奏丝竹制作的乐器就会像喧哗。用这样的声音来惊吓人的心气、扰乱人的耳目、摇荡人的本性是可以的,但是作为音乐就不会使人快乐。所以音乐越是狂放,人民越是郁闷;国家越是混乱,君主的地位越是卑下,这样就失去音乐的本来意义了。
凡古圣王之所为贵乐者,为其乐也。夏桀、殷纣作为侈乐,大鼓、钟、磬、管、箫之音,以巨为美,以众为观;俶诡殊瑰,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其生之与乐也,若冰之于炎日,反以自兵。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侈为务故也。
大凡古代圣王,之所以重视音乐,是为了快乐。夏桀、殷纣创作的狂放音乐,如大鼓、钟、磬、管、箫等的音乐,都以大为美,以多为壮观;非常奇异和瑰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定要追求过度享受,不遵循法度。宋国衰落的时候,制作大钟;齐国衰落的时候,制作大吕;楚国衰落的时候,制作鬼怪音乐。狂放是比较狂放,但是在有道之人看来,就失去音乐的本来意义了。失去了音乐的本来意义,这种音乐就不会快乐。音乐不快乐,人民必定怨恨,生命必定受到伤害。他的生命和音乐的关系就像寒冰曝于骄阳之下,反而会伤到自身。这是不懂得音乐的本来意义,而把狂放当作音乐本质的缘故。
乐之有情,譬之若肌肤形体之有情性也。有情性则必有性养矣。寒、温、劳、逸、饥、饱,此六者非适也。凡养也者,瞻非适而以之适者也。能以久处其适,则生长矣。生也者,其身固静,感而后知,或使之也。遂而不返,制乎嗜欲;制乎嗜欲无穷,则必失其天矣。且夫嗜欲无穷,则必有贪鄙悖乱之心、淫佚奸诈之事矣。故强者劫弱,众者暴寡,勇者凌怯,壮者傲幼,从此生矣。
音乐有本性,就像皮肤、肌肉、躯体有本性一样。有了本性就有修养本性的问题。寒冷、温暖、劳累、安逸、饥饿、饱胀,这六种情形是不适合修养天性的。大凡修养天性,都要看到不适合的情形从而达到适合的情形。能够长久地处于适合的情形,生命就长久了。生命本身就是安静的,只有感知外界,才能有知觉,是外物的感应使它这样的。如果放纵本性而不加以控制,就会被嗜欲控制;被无限的嗜欲控制,就一定会失去天性。况且无限的嗜欲会产生贪婪、卑鄙、悖乱的野心,以及做出奸淫、欺诈的坏事。所以强大的劫持弱小的,人多的虐待人少的,勇猛的凌辱胆怯的,强壮的歧视弱小的,就会一一产生了。
音乐是儒家学派极力推崇的,认为音乐是圣人治理天下的手段之一。
荀子发挥了孔子关于音乐的观点,他认为音乐是人情的一种必然需要,是必不可少的。它不但可以表现人的感情,从而使人得到娱乐,而且具有“入人也深”“化人也速”的强大感染力,因而可以移风易俗。如果对音乐放任自流,那么邪音就会扰乱社会。所以统治者必须制定正声雅乐来加以引导,使它能“感动人之善心”,从而使它为巩固统治服务。
《侈乐》就夏桀、殷纣的音乐和圣王的音乐的不同之处作了对比,指出圣王的音乐是平和的、安定天下的音乐,而夏桀和殷纣的音乐则是使人放纵本性的、奢靡的音乐,是会使国家灭亡的音乐。
卫灵公在位的时候,有一次他将要去晋国,走到濮水边上,住在一个上等馆舍中。半夜里,他突然听到抚琴的声音,问左右跟随的人,都回答说:“没有听到。”于是,他召见名叫涓的乐师,对他说道:“我听到了抚琴的声音,问身边的从人,他们都说没有听到。这样好像有了鬼神,你为我仔细听一听,把琴曲记下来。”师涓说:“好吧。”于是端坐下来,取出琴,一边听卫灵公叙述,一边拨弄,随手记录下来。
第二天,师涓说道:“臣已将每句都记下了,但还没有练习,难以成曲,请允许再住一宿,练习几遍。”卫灵公说:“可以。”于是又住一宿。第三天,涓说:“练习好了。”他们这才动身到晋国,见了晋平公。晋平公在施惠之台摆酒筵招待他们。
饮酒饮到酣畅痛快的时候,卫灵公道:“我们这次来时,得了一首新曲子,请为您演奏以助酒兴。”晋平公道:“好极了。”即命师涓在晋国乐师旷的身边坐下来,取琴弹奏。一曲没完,师旷甩袖制止说:“这是亡国之音,不要再奏了。”晋平公说:“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师旷道:“这是师延作的曲子,他为纣王作了这种靡靡之音,武王伐纣后,师延向东逃走,投濮水自杀,所以这首曲子必是得之于濮水之上,先听到此曲的国家就要被削弱了。”晋平公说:“寡人所喜好的,就是听曲子这件事,但愿能够听完它。”这样师涓才把它演奏完毕。
晋平公道:“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曲子,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吗?”师旷说:“有。”晋平公说:“能让我们听一听吗?”师旷说:“必须修德、行义深厚的才能听此曲,您还不能听。”晋平公说:“寡人所喜好的,只有听曲子一件事,但愿能听到它。”师旷不得已,取琴弹奏起来,奏第一遍,有千载玄鹤十几只飞集堂下廊门之前;第二遍,这些玄鹤伸长脖子,呦呦鸣叫起来,还舒展翅膀,随琴声跳起舞来。
晋平公大喜,起身为师旷祝酒。回身落座,问道:“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曲子了吗?”师旷道:“有。过去黄帝祭鬼神时奏的曲子比这更动人,只是您德义太薄,不配听罢了,听了将有败亡之祸。”晋平公说:“寡人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乎败亡吗?我喜好的只有听曲,但愿能够听到它。”师旷没有办法,取琴弹奏起来。奏了一遍,有白云从西北天际出现;又奏一遍,大风夹着暴雨,铺天盖地而至,直刮得廊瓦横飞,左右人都惊慌奔走。晋平公害怕起来,伏身躲在廊屋之间。晋国于是大旱三年,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