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无宠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伍子胥,楚国人,名员。他的父亲叫伍奢,哥哥叫伍尚。其祖先名伍举,因侍奉楚庄王时刚直谏诤而显贵,因此其后代子孙在楚国很有名气。
楚平王的太子叫建,楚平王让伍奢做太子太傅,费无忌做少傅。费无忌不忠心于太子。平王派无忌到秦国为太子建娶亲。秦女长得姣美,无忌就赶忙回来报告平王道:“这是个绝色美女,大王可自己娶他,再给太子另找一个。”平王就娶了秦女,宠爱至极,生了个儿子叫轸,又另给太子建娶了媳妇。
费无忌用秦国美女讨好了楚平王后,就趁机离开太子去侍奉平王。可是他又担心有一天平王死了,太子建继位会给自己招致祸患,于是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为蔡国人,不被楚平王宠爱。平王对太子建也逐渐疏远起来,派太子建驻守城父,防守边疆。
不久,无忌又不停地在平王面前说太子建的坏话,他说:“太子由于秦女的缘故,不可能没有怨恨情绪,请大王自己稍微防备。自太子驻守城父后,统率军队,对外与诸侯交往,且想要进入都城作乱。”楚平王就将太子太傅伍奢召回审问。伍奢知道无忌在平王面前诬陷了太子,因此说:“大王怎么可以仅凭搬弄事非的小人的谗言就疏远骨肉至亲呢?”无忌说:“大王现在不制止,他们的阴谋就会得逞,则大王将被捉!”于是平王怒,囚禁伍奢,同时命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建。还没去到,奋扬就派人提前告诉太子:“请快离开,不然将被杀。”于是太子建逃到了宋国。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
,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无忌告诉平王:“伍奢有两个贤能的儿子,不杀他们,则终为楚国的祸害。可以将伍奢作人质,召来他们,否则楚国后患无穷。”平王就派使臣对伍奢说:“能叫来你的两个儿子就可活命,否则就被处死。”伍奢说:“伍尚为人宽厚仁慈,让他来则必来;伍员桀骜不驯,忍辱负重,能成大事,他深知来了必定被擒,肯定不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奢的两个儿子,说:“你们来,可保全你父亲的性命;否则,就立即杀死伍奢。”伍尚准备前往,伍员说:“楚王召我们俩,并不是想让父亲活命,而是担心我们逃跑,留下后患,因此用父亲作人质来欺骗我们。我们一到,就肯定同父亲一起被处死。这对父亲的死有什么好处呢?去了,则令我们无法报仇。不如逃到别国,借助别国的力量来洗雪父亲的耻辱。一同送死是没有意义的呀。”伍尚说:“我知道即使去最后也无法保全父亲的性命。只恨父亲召我们是为了求得生存,若不去,以后又无法洗雪耻辱,终会被天下人耻笑。”于是就对伍员说:“你可以逃走,你去报杀父之仇,我要就身去死。”伍尚被抓后,使臣又要抓伍子胥,伍子胥拉满了弓,箭对准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就逃走了。他得知太子建在宋国,就去投奔他。伍奢听说子胥逃跑后说道:“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火了。”伍尚来到楚都,就同父亲一起被楚平王杀害了。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居巢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伍子胥到宋国后,恰逢宋国华氏作乱,就和太子建一起逃往郑国。郑国君臣对他们都很友好。太子建又去晋国,晋顷公说:“您既然跟郑国的关系密切,郑国信任您,若您能给我们做内应,我们从外面进攻,定能灭掉郑国,灭掉郑国后就把它分封给您。”于是太子建就回到郑国。举事时机尚未成熟,正赶上太子建因个人私事打算杀掉一个随从,这个人知道太子建的计划,就报告给郑国。郑定公和子产把太子建杀了。太子建有个儿子叫胜。伍子胥害怕了,就与胜一起逃向吴国。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胜各自徒步逃跑,差一点脱不了身。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危急,就将其渡过江。过江后,伍子胥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送给您。”渔翁说:“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粮五万石,封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渔翁不肯接受。伍子胥还没逃到吴国京城,就病了,中途停下讨饭吃。到达吴都,吴王僚刚刚当权执政,公子光做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
很久以后,因楚国边邑钟离和吴国边邑卑梁氏都养蚕,这两地的女子为争采桑叶而发生厮打,楚平王因此大发雷霆,以致两国相互出兵攻打。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破楚国的钟离和居巢就回去了。伍子胥劝吴王僚道:“楚国是可以打败的,请再派公子光去。”公子光对吴王说:“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国杀害,他劝大王进攻楚国,是为了报他的私仇。攻打楚国未必能成功啊。”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野心,想把吴王僚杀死而自立为君,不可用对外的军事行动劝说他,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然后离开朝廷,同太子建的儿子胜一起到乡下种地去了。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楚诛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
五年后,楚平王去世。当初,平王从太子建那儿夺来的秦女生了一个儿子名轸,平王去世后,轸竟然继承平王位,即为昭王。吴王僚趁楚国办丧事之机,派属庸和盖余率兵袭击楚国。楚国出兵将吴国军队的后路切断,使吴军无法回国。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让专诸暗杀了吴王僚,然后自立为王,即为吴王阖庐。阖庐自立后,实现了愿望,就把伍子胥召回,官拜为行人,同他一起策划国事。
楚国杀了他的大臣嚭宛和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逃到吴国,吴国任用伯嚭为大夫。先前,吴王僚派去进攻楚国的两位公子,因其后路被切断而无法回国,后来得知阖庐杀死吴王僚而自立为王,就率军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他们。阖庐自立为王后的第三年,就发兵同伍子胥、伯嚭等一起攻打楚国,并将舒地占领,捉了原来背叛吴国的两个将军。阖庐想乘胜进兵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太疲惫了,不可以,还是等等吧。”就收兵回国了。
阖庐四年,吴国进攻楚国,夺取了六地和灊地。阖庐五年,进攻越国,并获胜。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攻打吴国。吴国派伍子胥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的军队,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阖庐九年,吴王阖庐对子胥和孙武说:“当初你们说郢都不可攻入,现在的情形如何?”二人答道:“楚国将军囊瓦贪财,唐国和蔡国都怨恨他。大王若非要大规模地进攻楚国,就必须先求得唐国和蔡国的支持才可。”阖庐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同唐、蔡二国共同进攻楚国,和楚国军队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率军请求一起出征,吴王不答应,夫概就用自己属下五千人去进攻楚将子常,子常战败逃往宋国。于是,吴军乘胜追击,五次战役后,就打到了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第二天,吴王进入郢都。
昭王出亡,入云梦;盗击王,王走郧。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与王于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六月,败吴兵于稷。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谿,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楚昭王逃走,进入云楚大泽;昭王被强盗袭击后又逃到郧地。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把我们的父亲杀死了,我们把他的儿子杀死,不也可以吗?”郧公恐怕昭王被杀,就和昭王一起逃到随地。吴兵把随地包围了,对随地人说:“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全部被楚国灭掉了。”随人要杀昭王,王子綦就把他藏起来,自己假装昭王来搪塞他们。随人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把昭王交给吴军是不吉利的,于是就谢绝吴国,不交昭王。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至交,伍子胥逃跑时,对包胥说:“我一定要把楚国颠覆。”包胥说:“我一定要保全楚国。”等到吴兵攻进郢都,伍子胥没有搜寻到昭王,就把楚平王的坟挖开,将其尸体拖出,鞭打了三百下才停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您这样报仇,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听说:‘人多可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把人毁灭。’您原本是平王的臣子,曾亲自称臣侍奉他,现在却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极度伤天害理吗?”伍子胥对来人说:“你替我转告申包胥,就说:‘我就好比太阳落山的时候,路途尚远。因此,我要逆情背理地行动。’”于是申包胥就跑到秦国去报告危急情况,向秦国请求救援,秦国不答应。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痛哭,其哭声七天七夜没有中断。秦哀公同情他,就说:“楚王虽昏庸无道,但有这样的臣子,怎能不保全楚国呢?”就派了五百辆战车援救楚国,攻打吴国。六月间,在稷地把吴军打败。正赶上吴王长时间地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阖庐的弟弟夫概逃回国内,自立为王。阖庐得知此消息,就弃楚国赶回去,进攻夫概。夫概兵败,逃到楚国。楚昭王趁吴国内部变乱,又打回郢都,把堂溪封给夫概,为堂溪氏。楚国再次同吴军交战,打败吴军,吴王就回国了。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庐指,军却。阖庐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越王勾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谏曰:“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遂威邹、鲁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两年后,阖庐派太子夫差率兵进攻楚国,夺取番地。楚国害怕吴军再次大规模进攻,就离开郢城,把都城迁到鄀邑。这时,吴国采用伍子胥、孙武的战略,向西把强大的楚国打败,向北威镇齐国、晋国,向南将越国降服。
夫差攻楚取番后四年,孔子任鲁国国相。
又过了五年,吴军攻伐越国。越王勾践率兵迎战,在姑苏把吴军打败,吴王阖庐的脚趾受伤,吴军退却。阖庐创伤发作,很严重,临死前对太子夫差说:“你能忘掉勾践杀了你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当天晚上,阖庐就去世了。夫差继吴王位后,任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两年后攻伐越国,在夫湫将越军打败,越王勾践就带领残兵败将在会稽山上驻军,派大夫文种用重礼赠送太宰伯嚭,请求讲和,把国家政权托付给吴国,情愿做吴国的奴仆。吴王准备接受越国的请求,伍子胥劝道:“越王勾践为人能忍辱负重,如今,大王若不一举歼灭他,将来必定会后悔。”吴王不听,反而采纳了太宰伯嚭的计策,和越国议和。
和越国议和后又过了五年,吴王得知齐景公去世了,群臣争权夺利,新立国君又懦弱,就出兵向北攻打齐国。伍子胥劝道:“勾践一餐不吃两道荤菜,且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是准备大干一番。此人不死,必成吴国的祸患。如今吴国有越国在身边,就像得了心腹疾病。大王不考虑先把越国铲除,反而一心致力攻打齐国,不是荒谬得很吗?”吴王听不进伍子胥的规劝,仍然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于是慑服了邹国和鲁国的国君而回国。从此,就越来越不听伍子胥的计谋了。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于齐鲍牧,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强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详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
四年后,吴王准备北上攻打齐国,越王勾践采用子贡的计谋,率领兵队帮吴国作战,把贵重的宝物献给太宰伯嚭。太宰伯嚭多次收受越国的贿赂,因此就特别喜欢并信任越国,不停地在吴王面前替越国说好话。吴王总是相信和采纳太宰伯嚭的计谋。伍子胥规劝吴王道:“越国,是心腹大患,如今相信那虚饰、浮夸、狡诈、欺骗之词,贪图齐国。把齐国攻克,就好比占领了一块石田,无任何用处。更何况《盘庚之诰》上说:‘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使他们无法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这就是商朝之所以兴盛的原因。请大王放弃齐国,先进攻越国。否则,再悔恨也来不及了。”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却派他出使齐国。子胥临行前对儿子说:“我多次规劝大王,大王都不听。我如今看到吴国的末日了,你与吴国一起毁灭,没什么好处。”于是就把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牧,然后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吴国太宰伯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产生裂痕后,就趁机在吴王面前诋毁他:“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无情无义,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会酿成深重的灾难。上次大王要攻打齐国,子胥反对,大王最终发兵并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子胥因自己的计谋未被采用而感到羞耻,因此产生了怨恨情绪。如今大王又一次要攻打齐国,伍子胥依然独断固执,强行谏阻,败坏、诋毁大王的事业,只盼吴国战败以证明自己高明的计谋。如今大王亲自出征,发动全部武力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采纳,于是就停止上朝,装病不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备,这极易引起祸端。况且我暗中派人探查,他出使齐国,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为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诸侯,自认为是先王的谋臣。现在不被信用,便常常郁郁不乐,怨恨情绪滋生。请大王对此事早想办法。”吴王说:“你不跟我说这番话,我也已经对他产生怀疑了。”就派使臣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说:“你用此宝剑自杀吧。”
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以令周室。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殆有私乎!”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伍子胥仰天叹息道:“唉!谗言小人伯嚭作乱,大王却来杀我。我帮助过你父亲称霸。你尚未被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时,公子们争着立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才让你得到了太子的位置。你被立为太子后,还允诺要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并未存有要你报答的念头,可如今你居然听信谄言来杀害长辈。”于是他对亲近的门客说:“你们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把我的眼珠挖出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楼上,以观看越寇怎样进入都城、灭掉吴国的。”于是自刎,吴王得知,大发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皮革袋子里,漂浮在江中。吴国人同情他,就在江边为他修建了祠堂,因此此地被命名为胥山。
吴王杀了伍子胥后,就攻伐齐国。齐国鲍氏杀了他们的国君悼公辅佐阳生作国君。吴王准备讨伐鲍氏,可是没能获胜就撤兵回去了。此后二年,吴王召集鲁国和卫国的国君在橐皋会盟。第二年,吴王就势北上,在黄池大会诸侯,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勾践袭击吴国,吴太子被杀,吴军战败。吴王闻听此事后回国,派出使者用丰厚贵重的礼物和越国讲和。九年后,越王勾践终于把吴国灭掉,吴王夫差被杀,太宰伯嚭也未能幸免,因为他不忠于他的国君,接受外国的贵重贿赂,私下亲近越国。
当初跟伍子胥一起逃亡的楚国原太子建的儿子胜,现在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要召胜回楚国。叶公劝道:“胜爱好勇武而暗中寻访敢死的勇士,恐怕有私心!”惠王不听,依然把胜召回来,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邑鄢,号称白公。白公回楚三年后吴王杀了伍子胥。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于朝。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石乞曰:“事成为卿,不成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白公胜回楚国后不久,对郑国杀死他的父亲怀恨在心,于是私下收养敢死的勇士向郑国报仇。回到楚国五年,请求楚王攻伐郑国,楚国令尹子西答应了他的要求。可尚未发兵,晋国已经出兵攻打郑国,郑国派人到楚国请求援助,楚王派子西前去支援,和郑国订立了盟约才回国。白公胜发怒说:“我的仇敌不是郑国,我的仇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砺宝剑,有人问他:“要做什么?”白公胜答道:“要杀子西。”子西听后,笑着说:“白公胜就好像鸟蛋,能有什么作为呢?”
此后四年,白公胜和石乞在朝廷上突然刺杀了令尹子西及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楚惠王不行。”于是,就劫持楚惠王到高府。石乞的随从屈固背着楚惠王逃到昭夫人住的宫室。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便带领他封地的人攻伐白公胜。白公胜等人战败后逃到山里自杀了。石乞被俘,审问他白公胜的尸首在哪里,不说就要把他煮死。石乞说:“事情成功了就做卿相,不成功就被煮死,这是固有的职分。”最终没有说出白公胜尸首在何处,于是被煮死了。后来楚国找回楚惠王,再立他为国君。
太史公说:怨毒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国君尚且不能与臣子结下怨毒,更何况是地位相同的人呢!倘若伍子胥跟其父伍奢一起死去,就和蝼蚁没什么区别。放弃小义,洗雪遭受的重大耻辱,让名声在后世流传。悲哀啊!当伍子胥在江边困窘危急之时,在路上沿途乞讨之时,其心志难道曾经有片刻忘掉郢都的仇恨吗?因此,克制忍耐,成就功名,若非刚正有气性的男子,又怎能达到这种地步呢?白公胜若不自立为王,其功业和谋略恐怕也不被称道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伍子胥如果当初同兄弟伍尚一起去陪同父亲伍奢送死,则最多取得“孝”的美名,那样的话,历史上就不会有这个不拘小节、一心报杀父之仇的人物了。伍子胥无疑是明智的、识时务的,他那样做并不是胆小怕死,而是他深知有些牺牲是不必要的,无谓的牺牲反而使施凶者更加狂妄。于是,在面对同父亲一起死和置父亲的生死而不理、尽力保全自己以寻求报仇的机会这两个抉择,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这样的果敢就已经超出了常人,因此,他最终能够流芳百世也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