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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羊脂球》是莫泊桑的成名作、代表作。文中描绘了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一辆法国马车在离开敌占区时被普鲁士军官扣留。军官一定要车上的一个绰号叫羊脂球的妓女陪他过夜,否则不予放行。羊脂球出于爱国心断然拒绝,但和她同车的有身份的乘客为了各自私利,逼她牺牲自己,羊脂球最后做出让步。第二天早上马车出发时,那些昨天还哀求的乘客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个个疏远她,不再与她讲话。

这个故事通过羊脂球的悲惨遭遇反衬出资本主义下的丑恶肮脏的灵魂,他们虚伪的面具下藏的都是腐朽的内脏和污秽的思想。

接连好几天,在鲁昂 的市区里,都有七零八落的败兵穿城而过。那简直不能称之为队伍了,只能算得上是乱哄哄的乌合之众。这些败兵们垂头丧气地走着,脸上是又长又脏的胡子,军服也是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也不分队列。反正是,人人神情沮丧,就像耗尽了这些人的多余精气一样,他们不想再动脑筋,无法再动脑筋。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拖拖拉拉地往前走,只要一停下来,便会散了架子一般,累得马上倒在地上。

在这些人当中,最为显眼的是那些被动员入伍的人,他们本来在自己的家乡过着太平日子,安安稳稳地靠年金度日,没想到被动员入伍,结果被枪支压得弯腰曲背。当然,国民别动队的士兵们还是十分机灵的,时而惊慌失措,时而激昂慷慨,随时准备进攻或逃跑的样。除此之外,他们当中还有一些穿红裤子的人,他们是一个师在大战役中被歼灭之后的幸存者。另外,和这些颜色杂乱的步兵排在一起的,还有穿着深色军服的炮兵。不时也有一个步履沉重的龙骑兵,戴着闪亮的头盔,但是吃力地跟在走得比较轻松的步兵后面。

接下来穿过的,是一群一群的游击队员。他们的名称极为英勇悲壮,如“坟墓公民队”“战败复仇队”“视死如归队”,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帮一帮的土匪一样。

游击队的头头们从前是商人。他们曾买卖呢绒种子、油脂或肥皂。战事发生后,顺应时势参军当了军人,由于这些人家底殷实,而且都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就不同于他人,而被任命为游击队的头头。他们身穿法兰绒制服,身上挂满武器和饰带。只要开口说话,准是声大气粗。他们时常在一起讨论作战计划,一个比一个声高。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他们自己以为只有他们的肩膀在支撑着垂危的法兰西。不过,他们盲目自大的另一面也有着一些担忧,就是他们带的这些“游击队员”。这些人多数十恶不赦,经常无法无天,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听说普鲁士人马上就要进入鲁昂了。

近两个月以来,国民自卫军在附近的树林里十分小心地侦察着。即使一只小野兔在荆棘丛里跑过,他们都会被吓一跳,时刻准备战斗,有时失手会把自己的哨兵打死,打死也就打死了。但是现在,他们都回了家。器械和服装,以及从前一切被他们拿着在市外周围三法里 一带的国道边上去吓唬人的凶器,现在都忽然通通不见了。

最后一批法国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要经过圣塞韦尔和阿夏尔镇到奥德梅尔桥 去。一个具有传奇般的勇气,习惯于胜利的民族,竟然会一败涂地。将军绝望地走在队伍的后面,他对这些七零八落的残兵无能为力。其实,将军本人在这场大溃退中也惊慌失措了,他夹在两个副官之间,心灰意冷地向前走着。

整个市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宁静气氛和一种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氛围。很多被盈利思想弄昏了头脑的大腹便便的富翁都愁闷地等候战胜者,唯恐自己厨房里的烤肉铁扦和砍肉大刀被人当作武器看待。

一切就像停止了一样,店铺都关了门,街道也静得吓人,偶尔有居民外出也是贴着墙边匆匆走过。

与其这样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倒不如就让敌人快些来吧。

该来的终于来了,就在法军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些枪骑兵 ,迅速地穿过了鲁昂城。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从圣凯瑟琳的山坡上下来,同时,在通向达纳塔尔和布瓦吉尧姆的大路上,也涌现了另外两股普鲁士兵。这三支部队的前卫正好同时到达市政厅广场,德军从附近的所有街道上一批批地涌了过来,路面在他们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共振下喀喀作响。

有人用陌生的喉音发出的口令声传进了家家户户,这些房子就像无人居住一样,没有丝毫的回应。其实在关闭着的百叶窗后面,一双双眼睛正在窥视着这些获胜的人。这些人根据“战争法”,成了这个城市及其生命财产的主人。

在这些看似安静,遮得黑乎乎的房间里,其实居民们惊恐万分,就像碰上了洪水和强烈的地震一样,面对这种毁灭性的灾难,人的智慧和勇气都毫无用处。因为每当事物的既定秩序被颠倒过来,由人类的法律或自然的法则所保护的一切,就会被一种是非不分、残酷野蛮的行为所摆布。人们不再有安全感的时候,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就像地震会把整个民族压倒在坍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江河会卷走农民、家畜的尸体和大大小小的屋梁。因胜利而自豪的军队就会屠杀自卫者,而把其他人作为战俘带走,以军刀的名义进行抢劫,用炮声来感谢上苍。这些灾祸,与永恒正义的一切信仰都大相径庭,使人们无法按照既定的教育来信赖人类的理性和上天的保佑。

每家每户门口都有小分队在敲门,只要门开了,进去就不再出来了。这就是入侵之后最为具体的占领。被征服者对于征服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没过多久,最初的恐怖消失了,出现了一种新的宁静。在许多家庭里面,普鲁士军官都会和房子的主人同桌吃饭。这其中不乏一些有教养的军官,他们会礼貌地对法国表示怜悯,声称讨厌这场战争,但是置身其中,又毫无办法。房子的主人自然是感谢他有这种看法,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需要他的庇佑。把这些军官们孝敬好了,自己负责提供给养的人数也有希望减少一些。既然他们已经占领了这些,又何必还拿自己当做主人呢?那样做不是勇敢,而是极度的蠢笨和鲁莽。鲁昂的市民曾以英勇的保卫战,使这座城市威名远扬,现在却不再这样了,他们惧怕自己的鲁莽和冒失。他们认为,从法国式的礼节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理由,对于外国士兵,只要不公开表示亲近,在家里待之以礼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白天在外面装作互不相识,晚上在家里一起聊天喝酒,因此,德国人每天晚上在每个家庭壁炉边取暖的时间也就越拉越长了。

苦难总不会太久,城市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还是不大出门,但是普鲁士的士兵却挤满了街道。轻骑兵军官们身穿蓝色制服,在大街上挎着军刀耀武扬威,尽管如此,与去年在这些咖啡店里喝酒的法国轻骑兵军官们相比,他们对普通市民的蔑视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看似和谐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是那样的难以捉摸,又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那是一种不可容忍的异国气氛,到处散发着的气味,带着侵略的气味。这种气味飘进了家家户户和一切公共场所,它们改变了食物的味道,使当地人们感到自己正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野蛮而危险的部落里旅行一般。

这些入侵者们经常会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居民们总是照付,反正他们现在还很富裕。不过,即使对富有的诺曼底的商人来说,眼看自己的财富一点一滴地流入到别人手中,心难免会痛起来。

在离城两三法里通向克罗瓦塞、迪埃普达勒或比埃萨尔的河流的下游,时常有船员和渔夫从水底捞上来某个德国人的尸体。这些包在军服里都已发胀的尸体,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拳打脚踢折磨死的,有的是脑袋被石块砸碎而死的,也有的是被从桥上扔进了水里直接淹死的。河里的淤泥埋没了这些默默无闻,野蛮而又合法的复仇行为。隐名的英雄,悄然无声的袭击,比大白天的战斗更加危险,却没有引起轰动的光荣。

因为对入侵者的仇恨,总能激起三五个胆大的人勇敢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而不顾性命。

这些入侵者虽然用一种严酷的纪律控制市区,不过他们那些沿着整个胜利路线所干的骇人听闻的行为虽然早已造成了盛名,但在城里却从未干过这类可怕的事情。渐渐地,人们的胆子大了起来,当地的商人心里又痒痒了起来,又盘算着去做生意了。其中有几个商人在法军占据的勒阿弗尔拥有一些股份,他们试图从陆路到迪埃普,再坐船到那个港口去。

于是,有人利用相识的德国军官们的影响,获得了一张由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

他们为这次旅行预订了一辆由四匹马拉的大马车,算起来总共有10个旅客,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决定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动身。

这几天天比较冷,地面都冻硬了,而且星期一下午,大约3点钟的时候,从北方吹来的大块乌云使天上下起了雪来,这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宿。

早晨4点半的时候,旅行者们聚集在诺曼底旅店的院子里,准备上车了。

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活像一些穿着长袍的肥胖的神甫。他们还困得要命,有的身上裹着毛毯还冷得直打哆嗦。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谁是谁。不过有两个人倒是互相认了出来,另一个人也走了过去,他们聊起了天。

“我把妻子也带去。”一个人说。

“我也带了。”

“我也一样。”第一个人接着说:“我们不打算回到鲁昂来了,要是德国人接近勒阿弗尔,我们就到英国去。”

其实,人人都有同样的打算,因为他们的骨子里是极其相似的。

可是一直没有人套车。只见一个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一会儿从一扇黑暗的门里出来,一会儿又消失在另一扇门里。马蹄踢打着地面,但声音不大,因为地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听得见房子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边指挥着畜生边骂个不停。不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铃铛声,表示有人在给马上鞍子。这种轻微的声音马上就变成了清脆而连续的声音。这声音随着牲口的动作而上下起伏,有时毫无声息,有时又会因为猛然一动又响了起来,与此同时,钉了掌的马蹄踢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门忽然又关上了。一切声音都随之消失。这些冻得要命的市民们不说话了。他们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虽然冻得发僵。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飘洒洒地落到地面上,从上到下组成了一幅接连不断的帷幕。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为万物蒙上了一层镜子般的外衣。冬夜里的城市是如此的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雪花飘落时沙沙的声音。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提灯的人又出现了,手里拉着一匹马的缰绳,但是马不想出来,看上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提灯人把马拉到车辕面前,准备把马套好。因为他一只手提着灯,所以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就这样转来转去,好半天才把马套好。他正要去牵第二匹马的时候,发现这些旅行者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他忙活,该死的天气几乎让他们成了雪人,于是便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到车里去呀?那里至少可以躲一躲雪吧。”

这些人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经提灯人一提醒,急急忙忙往车走去。三个男人先把他们的妻子在里面安顿好,接着陆续上了车。然后,其他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也钻进了车里,在剩下的几个座位坐下,相互之间没有什么语言交流。

车厢的地板上铺着一些稻草,为了能够暖和一些,大家的脚都伸在稻草里。车厢里面的太太们带着几个烧化学炭的小铜炉,坐定之后,她们就点燃,随后交谈了起来,说着这种炉子的好处,说着她们早就熟知的一些事情。

经过一番等待,马车终于套好了,但是由于下雪路滑的缘故,所以套的马不是四匹而是六匹。只听车厢外面有个声音向车里问道:“人到齐了吗?”车里面马上有个声音答道:“到齐了。”于是这辆马车就这样出发了。

天气太恶劣了,马车只能慢慢地,慢慢地走着,简直可以说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陷在雪里车轮,使整个车厢呻吟般地发出沉闷的咯咯声。马儿走得也非常费劲,脚下打滑,嘴上冒着“热气”。车夫的鞭子像条细蛇一样卷起又伸开,响个不停,四处飞舞,时不时地抽打着圆鼓鼓的马屁股。每打一次,就会发现那匹被打的马绷紧肌肉,用力拉上一阵。

在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起来。旅行者中,有一位是纯粹的鲁昂血统,他把轻柔的雪花比作一场美丽的棉花雨。渐渐地,雪停了。一线阳光透过大块的、乌黑的、厚厚的云层射了出来,一片雪白的田野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耀眼。白色的田野上时而出现一排排挂着白霜的大树,时而露出一间间被白雪覆盖着的房屋。

在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时暗淡的光线,互相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靠里面,最好的位置上,卢瓦佐 先生和他的太太面对面地坐着打盹,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他们比较富有。

卢瓦佐是一个诡计多端而又快快活活的人。最初他在一个卖葡萄酒得老板手下当店员,老板做生意破了产,他就把店铺买了下来,并且发了财。他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向乡下的零售商出售劣质葡萄酒,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狡猾的骗子,是一个真正的诺曼底人。

卢瓦佐是个骗子的名声众所周知,所以本地的一位善于写寓言和谣曲,文笔辛辣讽刺的图奈尔先生,曾在省政府的一次晚会上进行过小小的讽刺,当他看到太太们有点精神不振的时候,便建议她们玩“鸟飞” 的游戏。这个词很快飞遍了整个晚会,接着传到了全城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在一个月的日子里,谈起这件事情都笑得合不拢嘴。

卢瓦佐是位“名人”,还因为他本身就爱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他经常会说善意的或恶意的笑话,所以谁提起他来都会加上这样的一句话:“卢瓦佐?那简直是个是个活宝。”

卢瓦佐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挺着一个大肚子,脸色潮红,留着花白的颊髯。

相反,他的妻子高大健壮,说话声音响亮,办事干脆利索,坚定果断。这夫妻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效果。卢瓦佐用快活的说笑活跃着店铺的气氛,他的妻子则以一脸的严肃控制着店铺的秩序。

坐在这对夫妻旁边的是极为可敬的卡雷—拉马东先生。他属于一个高尚阶级,在棉纺织业里他是个重要人物,不仅拥有三个纺织厂,而且还是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和省议会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 ,他都是善意的反对派的领袖。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是只用无刃的礼剑作战,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卡雷—拉马东太太比卡雷—拉马东年轻得多,对派驻鲁昂的出身名门的军官们来说一向是个安慰。

卡雷—拉马东太太坐在丈夫对面,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可爱,美丽,娇小的身躯蜷缩在皮大衣里,用略带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车厢里的一切。

卡雷—拉马东太太的旁边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的姓是诺曼底最古老的姓氏。也是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于贝尔伯爵是位身材高大的老绅士。他总是尽力利用穿着打扮,来突出他与国王亨利四世的相似之处。有一个传说,曾使他们的家族感到光荣,据说国王曾使布雷维尔家的一位太太怀了孕,于是她的丈夫因此成了伯爵和省长。

布雷维尔伯爵是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省议会里的同僚,但是他代表省里的奥尔良派。于贝尔伯爵和南特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的婚姻故事充满了神秘感。不过,由于伯爵夫人举手投足都很有气派,待人接物也总是恰到好处。有人传言她被路易—菲力普 的一个儿子爱过,因此整个贵族阶层对她都极为热情。她的沙龙在本地也首屈一指,只有她主持的沙龙依然保持着往昔的文雅,但是要想进入其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布雷维尔夫妇相当的富有,但是都是一些不动产,据说这些不动产年收入可达50万法郎,这可是一个诱人的数字。

以上这六位,是车里面的主要人物,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比较富裕。他们来自泰然和强大的社会阶层,属于上流社会中信仰宗教和有道德的教养的人。当然,他们也是有权力的阶层。

十分凑巧,这三位太太坐在一条长凳上。伯爵夫人的另一边还有两个修女。她们正数着长长的念珠,喃喃地念着天主经 和圣母经 。年老的那个脸上布满了麻子,就像迎面挨了一片霰弹 。年纪稍微轻的那一个,看上去瘦弱不堪,有一张俊俏但满是病态的脸,她看起来像是患了肺痨。那正是使她毁坏肉体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侵蚀了它。

在两个修女的对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大家的视线。

男人是人所共知的民主主义者——科尔尼德,对体面的人来说他可是个危险的人物。20年来,他那红棕色的胡子碰过所有民主派的咖啡店里的啤酒杯。他的父亲以前是糖果商,所以给他留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遗产。但是他和他的兄弟及朋友们很快把所得的这份遗产吃光了,于是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共和国的到来,以便最终获得与他为民主革命喝掉的那么多啤酒相称的地位。在9月4日的那天,可能是有人和他开了个玩笑,说他被任命为了省长,他也真信了,就以为自己被任命当了省长。于是他从上到下,好好打理了一番就去上任了。结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却不承认他,他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尽管闹了这样的笑话,但是不影响他是个善良热情的小伙子,并且他始终是热情的,乐于助人的。因此他总是以最大的热情组织着本地的防务。他组织人在平地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树林里的小树全部砍倒,在各条大路上布满了陷阱。他对自己所做的准备工作非常满意。在敌人临近时,就怀着兴奋的心情立刻回到城里了。现在他认为到勒阿弗尔去更加能够发挥自己的能力,因为那里需要新的防御工事。

女人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物——一名妓女。她是因为过早发胖而出了名,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羊脂球”这个外号。羊脂球个子不高,到处都圆乎乎的,胖得不行,连手指都非常有肉,但是被指节勒得很紧,富于光泽的皮肤紧绷绷的,于是看起来像一串串短香肠。上衣里面高耸着两个硕大的胸脯。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因为她是那样的鲜艳悦目。她的脸蛋看上去像一个红红的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她的一双极美的黑眼睛忽闪忽闪的,又长又密的睫毛为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小嘴仿佛是为亲吻而生,迷人而又湿润。她的牙齿光亮而又细小。

此外,人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品质的。

她刚被人认出来的时候,那些所谓的正派女人便交头接耳起来,“娼妓”“社会的耻辱”之类的词语,时不时地从她们的嘴里冒出来。这样的谈论使她抬起了头。她用充满挑衅和无所畏惧的目光扫视着车里的人,于是,车里立刻鸦雀无声,长舌妇们都垂下了眼睛,低下了头。只有卢瓦佐例外,他一直处于神色亢奋之中,一直色迷迷地窥视着羊脂球。

可是没过多久,三位太太就又交谈了起来,有这个羊脂球这个妓女在场,她们三个立刻就成了朋友,而且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在她们看来,面对这个无耻地以出卖肉体为生的女人面前,她们应该摆出作良家妇女的尊严,应该摆出为人妻的优越感,因为法律约束下合法的爱情对发乎人性的自由的爱情总是嗤之以鼻的。

三个男人也是,有科尔尼德在场,一种保守者的本能就使他们互相接近,并且以极为优越的口气谈论着有关金钱的话题。于贝尔伯爵侃侃而谈普鲁士人使他遭受的损害,无法收获和牲畜被盗将给他造成的巨大损失,他以拥有千百万财产的大领主的口气说得毫不在意,因为他认为这些灾难对他的影响不过一年半载的事。卡雷—拉马东先生显然警觉性比较高。因为他在棉纺织业里受过严重打击,所以,这次有所提防,已把六万法郎汇到了英国,以备不时之需。卢瓦佐下手比较快,已经把地窖里剩余的劣质葡萄酒都设法卖给了法国军需处,这样国家就欠了他一大笔的钱,如今他一门心思指望在勒阿弗尔把这笔钱弄到手。

尽管三个人身份不同,但是由于金钱的关系,互相交换着迅速而友好的目光。他们感到彼此之间已经可以称兄道弟了,由于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属有钱人。都属于把手伸进裤袋就能弄得金币叮当作响的人,也都属于大共济会 里的一员。

由于路况的原因,车子走得很慢,到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才走了不足四法里。为了减轻车子的负担,男人们三次下车步行上坡。渐渐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原定在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半夜之前不可能到达托特了。每个人都在留意着,看路边有没有家小酒馆什么的,在焦急之际,马车却陷进一个雪坑里,费了两个钟头才把车子拉出来。

大家感觉到越来越饿,饥饿感弄得大家心烦意乱,可是却看不到一家小饭店或一个小酒馆。普鲁士人的临近和饥饿的法军相继从这里经过,早已经把各行各业的生意人都吓跑了。

男人们下车跑到路边的农庄里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却连半片面包都找不到,因为士兵们没什么吃的就会到农庄里去抢,所以心存疑虑的农民早就把储备的食品都藏起来了。

下午1点钟左右,卢瓦佐嚷嚷着他胃实在饿得受不了。其实大家都像他一样,早就饿得不行了,对食物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以致饿得连谈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在这沉寂的气氛中,只要有个人打呵欠,其他人立刻就会受到传染,于是每个人都轮流打起呵欠来。看他们打呵欠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每个人的性格、教养和社会地位不同,打呵欠的方式也不同,有人张大嘴巴打着,有人打得比较斯文,张开嘴巴的同时马上用手遮住。

羊脂球几次弯下腰去,似乎在裙摆下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犹豫着看了看两旁的人,那些人面色苍白,一脸苦相,于是她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卢瓦佐表示愿意掏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但是他的妻子马上做了一个表示反对的手势,卢瓦佐就不再说什么了。卢瓦佐的妻子听到浪费金钱的主意总是要心痛的,以至于连与钱有关的笑话也不愿意听了。伯爵说:“我感觉有些不大舒服,怎么就没想到要带些食物呢?”每个人都这样责备自己,后悔不已。

正在大家愁眉不展之际,科尔尼德掏出满满一葫芦朗姆酒。他热情地请大家喝,除了卢瓦佐喝了两口,别人都冷冰冰地拒绝了。在送还葫芦的时候,他表达自己的谢意:“这酒喝起来真不错,喝了暖和多了,还能聊以充饥。”卢瓦佐喝酒之后心情显然好了很多,开起玩笑来,提议像民谣里所唱的小船上那样,吃掉最肥胖的游客。这是显然是暗指羊脂球,这些所谓的有教养的人听了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接话茬,只有科尔尼德双手称赞。两个修女也不再念经了,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垂着眼睛不声不响,大概正在把上天降给她们的痛苦作为对上天的奉献进行祈祷吧。

大约3点钟的时候,车子走到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平原上,那里连一个村庄都看不见。羊脂球终于再次弯下腰去,迅速从长凳下面拉出了一只大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洁白的餐巾。

只见她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陶瓷小碟子,一只精致的小银杯,然后拿出一个很大的罐子,里面有两只切好的烧鸡,烧鸡上有一层冻汁。大家看见餐巾下面还有不少好东西,有肉糜,有水果,还有一些甜点,足够旅行三天用的了,根本用不着去找饭菜。同时,四个瓶颈从食品包中露了出来。她撕了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在诺曼底被称为“摄政时期”的小面包,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弥漫的香气使人馋涎欲滴,耳朵下面的颌骨在痛苦地痉挛着。这个时候,太太们对羊脂球的蔑视达到了极点,恨不得杀了她,或者把她以及她的酒杯、篮子和食品从车上扔到下面的雪地里。

卢瓦佐的眼睛始终贪婪地盯着装小鸡的罐子。口里喃喃地说道:“太棒了,有些人考虑问题总是十分周到。这位太太就比我们有先见之明。”羊脂球听了,抬起头来对他说:“先生,您想来点吗?从早晨饿到现在真不好受。”卢瓦佐点了点头,他向周围瞟了一眼说:“的确如此,我饿得吃不消了,就不客气了。战争时期嘛,顾不得那么多了,对吧,太太们?”又接着说:“像现在这种情况,能碰到肯帮忙的人,真是太幸运了。”于是,卢瓦佐把手头的一张报纸摊开,用随身带着的一把小折刀的刀尖戳起一只涂满冻汁的鸡腿,慢慢咀嚼起来。伴随着车厢里响起的一片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接着,羊脂球又以温柔的声调请两位修女分享她的食物。她们立即就接受了,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谢谢之后,连眼皮也不抬,便迅速地吃了起来。坐在她旁边的科尔尼德也没有拒绝羊脂球的邀请,和两个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形成了一张餐桌,马上吃了起来。

得到食物的几张嘴,不断地一张一合。卢瓦佐在角落里狼吞虎咽,悄悄地让妻子也学他一样。他的妻子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最终在饥饿的折磨下同意了。卢瓦佐委婉地问他们这位“可爱的女伴”——羊脂球,能否拿出一小块鸡给他的妻子。羊脂球亲切地微笑着,说:“当然可以。”把罐子递了过去。

第一瓶波尔多葡萄酒被打开了,令人遗憾的是,只有一只酒杯。于是大家只好把杯子传来传去,大家极为文雅,喝的时候只是擦一下杯口。只有科尔尼德不拘小节,喝的时候故意用嘴去碰杯口上被羊脂球的嘴唇湿润过的地方,他大概是风流成性惯了。

大家都在忙着往嘴里送东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喝酒的诱惑。只有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还始终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一面故作高贵地矜持着,一面忍受着难以抗拒的食物诱惑。大家正在忙活之际,纺织厂厂主的年轻美丽的妻子忽然“唉——”了一声,所有的人停止了动作,都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和外面的雪一样白,双眼一合,头往旁边一歪,晕过去了。她的丈夫顿时惊慌失措了起来,恳求大家赶快帮帮忙。但是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危机之中,年老的修女迅速托起美丽的小女人的头,把羊脂球那只仅有的盛满葡萄酒的酒杯放到了她的唇边,让她喝了一点点酒。效果很明显,漂亮的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微笑着,用虚弱的声音说她“感觉好多了”。为了让这位美丽的女人不再晕倒,老修女给她喝了满满一杯波尔多葡萄酒。并且肯定地说道:“准是饿的,没什么事。”

听了老修女的话,羊脂球顿时满脸通红,十分尴尬和内疚,看着饿肚子的两对夫妇嗫嚅说:“上帝啊,如果我冒昧地请这几位先生和太太……不知……”她的话没有说完,一定是怕因此反受侮辱吧。但是,此时卢瓦佐说话了:“啊哈,当然没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应该互相帮助才好。好了,好了,先生们,太太们,别客气了,快拿着吃吧,真见鬼!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一间过夜的房子呢?但是照现在的速度推测的话,明天中午之前也未必到得了托特。”即使这样,这两对夫妇还是犹豫不决,谁也不肯先点头说“好吧”这个词,他们怕说了这个词会冒着有失身份的责任。最后,还是布雷维尔伯爵先出头解决了这个问题。只见他向惶恐不安的胖姑娘——羊脂球转过身去,摆着十足绅士的架子,带着极度的优越感对她说:“我们接受,并感谢您的邀请,太太。”

既然问题已经解决,跨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大家就痛快地享受起来了。篮子里的东西都被拿了出来,除了之前提到的食物,还有肥鹅肝糜,肥云雀糜,熏口条,克拉萨纳的梨,主教桥 的干酪块,各种小蛋糕,以及满满一杯醋渍小黄瓜和洋葱。和其他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羊脂球最爱吃的也是蔬菜瓜果。

既然吃了这个妓女的东西,大家就不能不和她说话。于是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起初还有所克制和保留,后来大家见她举止得体,说话温和,也就随便了起来。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马东太太都是深谙世故的人,顿时显得既亲切又高尚起来。伯爵夫人尤其特别,浑身上下都透着最尊贵的太太们那种和蔼可亲的优越感,无论与什么人接触,仿佛都不可能玷污她们的高贵。而健壮的卢瓦佐太太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宪兵精神,始终带着盛气凌人的那股劲,她是说得少吃得多的人的代表。

在这样的情境下,大家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战争。大家充满感慨地讲述着普鲁士人的暴行和法兰西人的壮举,这些正在逃跑的人,都在向别人的勇气表达着敬意。每个人都谈着自己的经历,羊脂球也不例外,在讲述她是如何离开鲁昂时滔滔不绝起来,她显然动情了,妓女们真正动情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她回忆着说:“起初我以为我可以留下来。家里准备了许多食品,所以我宁愿让一些士兵在我的家里大吃大喝,也不想到处流浪逃避。可是当我看到这些普鲁士人,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他们的到来使我火冒三丈,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为此我甚至痛哭了一整天。哎,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从窗户里看着他们,那些戴尖顶钢盔的肥猪们,若不是女仆抓着我的手,我肯定会把家里的家具砸到他们身上去。后来有普鲁士人要住到我家来,我扑上去就掐住了第一个人的脖子。其实,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别人更难!如果不是有人拉住我的头发,我就可以把那个家伙给解决了。事后我不得不躲起来,瞅准一个机会我跑掉了,所以就上了这辆车。”

众人对她的行为大加赞扬。在座的其他人都不如她有这么大的胆量,所以对她的评价都很高。特别是科尔尼德,在听羊脂球讲述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使徒式的赞许和亲切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甫在听一个信徒赞美上帝,留着长胡子的民主主义者们垄断了爱国主义,正如教士们垄断着宗教一样。接着他以教训人的口吻,用上了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公告中学来的浮夸腔调,一展他口才,慷慨激昂地斥责了那个“恶棍巴丹盖 ”。

羊脂球听后马上发火了,因为她是波拿巴主义者 。只见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处在他的位置上会怎么做。真是太卑鄙,对,就是这样!是你们背叛了他,还在这里振振有词!要是让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来治理的话,法国早也就不存在了!”科尔尼德对羊脂球的话无动于衷,始终保持着一种轻蔑而高傲的微笑,但是大家觉得他要破口大骂了,于是伯爵赶紧出来调停,宣称一切真诚的意见都应该受到尊重,这样才使怒气冲天的姑娘平静下来。在这场并不友好的冲突中,伯爵夫人和纺织厂厂主的妻子都不约而同地站到了这个羊脂球的一边,她们觉得这个时候必须大义凛然,她的看法和她们十分相像,所有的女人对威武而专制的政府都抱有的本能的柔情,内心始终怀着有教养的人对共和国具有与生俱来的仇恨。

篮子很快就空了。十个人毫不费力就把能吃的全吃光了,与此同时,还连连惋惜篮子没有更大一些。他们又开始谈论起来,不过东西吃完之后的谈得就不像吃东西时那么热烈了。

夜幕慢慢降临,天色越来越黑了。食物在慢慢消化的时候,对寒冷最为敏感,尽管羊脂球比较丰腴,但是也禁不住哆嗦起来。布雷维尔太太主动把自己的小炉子借给她,火炉里的炭从早晨到现在已换过几次了。羊脂球没有客气,马上接了过来,她感觉自己的两只脚都快被冻僵了。卢瓦佐太太和卡雷—拉马东太太也把自己们的炉子借给了两个修女。

天黑了,马夫点亮了车灯。强烈的灯光照亮了辕马冒汗的屁股,只见上方的一团热气。路两旁的白雪,在变化不定的光影中变幻。

车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在科尔尼德和羊脂球之间好像有了一些小动作,卢瓦佐的目光在阴影中努力搜索着,他确信看到科尔尼德被人不出声地猛揍了一下,迅速地闪开了。

前方的路上出现了光亮,托特终于到了。路上走了十一个小时,加上四次让马吃燕麦和喘息的两个小时,一共花了十四个小时 。马车进镇后,在商务旅馆的门口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了,但是一阵相当熟悉的声响——刀鞘碰撞地面的声使全体旅客都为之战栗。随即响起了一个德国人的喊叫声。

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下来,好像一出来就会被杀死一样。车夫提着的一盏灯忽然照亮了整个车厢里的两排惊慌失措的十个面孔,这些人由于吃惊和恐惧而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旁边,站着一个德国军官。是位瘦高的年轻人,头发金黄,整个身体紧裹在军服里,犹如一个裹着胸衣的姑娘。他歪戴着漆布的平顶大盖帽,活像英国旅馆里的侍者。他的小胡子长得很有意思,胡须又长又直,向两边越来越细地扩散下去,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胡须,细得让人看不出它的尽头。他的小胡子就像压在嘴角上一样,向下扯着面颊,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阿尔萨斯 法语生硬地说着:“先生们和太太们,请你们下车。”

修女们习惯了服从,首先温顺地下了车。接着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后面跟着纺织厂主和他的妻子,以及把高大的妻子推在自己前面的卢瓦佐。他脚刚落地,便对这名德国军官说:“您好,先生。”与其说是出于礼貌,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对方看了他一眼却不予理睬,像一切大权在握的人一样。

羊脂球和科尔尼德虽然就坐在车门口,但是最后才下车,他们显得庄重和高傲。胖姑娘尽力控制克制情绪,让自己保持镇静,那位民主主义者则用一只有点哆嗦的手。像演悲剧一样,不停地捻着他那红棕色的长胡子。他们认为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所以要有尊严。他们对同行者的顺从很反感。羊脂球尽量显得比身旁的正派女人们更有自尊,而科尔尼德则感到自己应该成为榜样,一言一行都要继续完成那种在大路上挖坑抗敌的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德国人要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那上面写着每位旅客的姓名、体貌特征和职业。他久久地审视着这些人,把每个人和证件上的内容进行对照。

最后他突然说道:“没错。”接着便走开了。

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肚子又饿了,便教人准备晚饭。由于做饭至少要半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在两个女佣忙于饭菜的时候,他们就各自去看自己的房间。房间都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标着一个人人皆知的号码 上面装有玻璃的门。

大家坐下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来了。他以前当过马贩子,是个患哮喘的大胖子,喉咙里总是呼呼响,嗓音嘶哑,痰声不断。他的父亲把弗朗维这个姓传给了他。

他开口问道:“谁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只见羊脂球战栗了一下,转过身来答道:“我就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想马上和您谈一谈。”

“和我吗?”

“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那就没错。”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明确表示:“可能他是找我,但是我不想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说说:“您错了,太太,因为您的拒绝可能不仅给您。而且给所有的同伴都带来严重的后果。对最强大的人永远不要反抗。他要您去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可能是为了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因为他们都怕她的拒绝会造成麻烦。最后羊脂球说道:“我是为了你们才去的,就是这样!”

伯爵夫人握住她的手:“为此我们都会感谢你。”

她就这样走了。大家等着她回来再吃饭。每个人都觉得有些遗憾,召见的为什么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毫无廉耻的妓女,大家都在默默地准备着一些阿谀奉承的话,以便轮到自己被召见时说错话。

过了十分钟,羊脂球气喘吁吁,气得满脸通红的回来了。她翻来覆去地说道:“真是混蛋!流氓!”

大家都急于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始终一言不发。在伯爵的再三追问之下,她才极为庄重地答道:“没什么,跟你们无关,不说为好。”

大家围着一个有盖的大汤碗坐了下来,碗里的白菜透出了的香气。尽管刚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但晚饭还是吃得很愉快。卢瓦佐夫妇和两个修女为了省钱要了苹果酒。除了科尔尼德,其他人都要了些葡萄酒。科尔尼德要的是啤酒。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打开瓶盖,让啤酒迅速起沫,他把杯子侧着放在灯前仔细鉴赏酒的颜色。他的大胡子与他所选择的饮料色调相同,他喝酒的时候,胡子温柔地颤动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啤酒杯,好像在履行他生来要完成的唯一的职责一样。他毕生有两大嗜好:淡色啤酒和革命。在精神上两者接近得不可分割,因此在品味一种嗜好时肯定不会忘了另一种嗜好。

在桌子的那一头弗朗维夫妇正在吃饭。男的像个破火车头那样喘个不停,如果边吃饭边说话,胸腔就因为不及通气使呼吸更加困难了。可是那个女人却说个没完。她不断讲着普鲁士人给她的印象,以及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所说的话。她憎恨普鲁士人,一是因为他们糟蹋她的钱,二是她有两个儿子在军队里。她和伯爵夫人说得最多,她为自己能和一位有身份的贵妇交谈而感到欣慰。

她甚至降低声音,谈些比较敏感的问题。她的丈夫不时地打断她的话:“你最好闭嘴,弗朗维太太。”可是她只当没听见,自顾说下去:“你知道吗,太太,这些人只会吃马铃薯和猪肉,要不就是猪肉和马铃薯。千万不要以为他们讲卫生。才不是呢!我跟你说,他们随地大小便。不过你要是见过他们操练就好了,他们一练就是好几个钟头。这几天,他们在一块空地上,不断地向前走,向后走,向左转,向右转。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国家里种种地,或者修修路呀!但是并没有,太太,这些军人毫无用处。只能靠老百姓养活着,他们什么都不学,只会专门杀人!不错,我只是个没有见识的老太婆,可是我看见他们从早到晚地踏步,踏得浑身筋疲力尽,我就想:有些人发明了那么多东西,是为了做有用的人,难道需要另外一些人来吃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杀人!不管是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杀人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是吧?有人伤害了你,你为此报仇,这样不行,要判刑的;可是人家像打猎一样,用机枪扫射我们的小伙子,这倒行了,要不为什么要给杀人最多的人发勋章呢?天呢,您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科尔尼德提高了嗓门:“如果进攻一个和平的邻国,战争就是一种野蛮行为;如果是为了国家的和平而战斗,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责任。”

弗朗维的妻子低下了头,说道:“不错,自卫是另一回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统治者吗?”

科尔尼德眼睛一亮,说:“好样的,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一直在思索。他虽然狂热地崇拜一切杰出的统帅,但是这个老太婆的见识却使他想到,这么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着这些人手在一个国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荣,将会带来多少财富。

卢瓦佐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走到旅馆老板身边,低声交谈着。大胖子不停地发笑,咳嗽,吐痰,卢瓦佐的笑话使他巨大的肚子上下抖动着。很快,就向卢瓦佐订购了六大桶波尔多葡萄酒,约定到春天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吃完晚饭,大家因为累得要命,就都去睡觉了。

不过卢瓦佐却没有倒头就睡。他安顿好妻子上床睡觉以后,一会儿把耳朵贴在门上,一会儿把眼睛贴在锁孔上,去发现他所说的“走廊里的奥秘”。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果然听到一阵衣裙的声,他立刻用眼往外看,他看见了羊脂球。她身穿一件绣着白色花边的开司米 便袍,显得她更加的肥胖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蜡烛盘,向走廊尽头那个谁都知道的号码房间(指厕所)走去。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她过了几分钟往回走的时候,科尔尼德穿着背带裤在后面跟着她来。他们低声地说着话,然后站住了。似乎羊脂球坚决禁止科尔尼德进入她的房间。可惜卢瓦佐听不清他们具体谈什么。不过到最后他们提高了嗓门,听清了几句。科尔尼德激烈地坚持着,说道:“你看看你,何必呢,这种事情对你来说能算什么?”

羊脂球好像生气了,回答说:“不,亲爱的,这种事情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做的,要是在这儿做就会是一种耻辱。”

科尔尼德觉得莫名其妙,追问着为什么。

最后羊脂球发火了,嗓门提得更高了:“为什么?您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知道屋子里有普鲁士人,也许就在隔壁房间里吗?”

科尔尼德不做声了。有敌人在旁边,妓女都能随便碰,这种爱国的廉耻心唤醒了他心中正在减弱的自尊心,他只和她拥抱了一下,便悄悄地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卢瓦佐看得浑身燥热,离开锁孔后,在房间里跳了个击脚跳 。他戴上色彩鲜艳的棉睡帽,掀起盖在骨头发硬的妻子身上的被单,一边用一个亲吻把她弄醒,低声问道:“爱我吗,亲爱的?”

整幢房子都沉寂了下来。可是没多久,就在某个方向不明的地方,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顶楼,响起了响亮的,单调的,有规律的鼾声,就像汽锅在蒸气压力下抖动——沉闷而悠长,那是旅店老板弗朗维先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8点钟,是预定的出发时间。时间一到,大家来到厨房集合,准备出发。可是那辆车子却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篷布顶上积了一层雪,既没有马也没有马夫。大家到马厩里,草料房里,车库里去找马夫,却白费力气。于是男人们决定出去找找,就出了门。他们来到广场上,对面有一座教堂,两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屋,里面有些普鲁士士兵。他们看见的一个士兵在削马铃薯皮。另一个士兵稍远一点,正在冲洗理发店。还有一个满脸都是胡子士兵,把一个哭闹的孩子放在膝盖上摇晃着。亲吻着,尽量使孩子安静下来。那些肥胖的农妇,丈夫都在军队里打仗,她们正在用手势向战胜者指明该做的事情,士兵顺从地劈柴,把汤浇在面包片上,磨咖啡,其中有个士兵甚至替他的女房东。一个残废的老婆子在洗衣服。

这场景让伯爵大为惊讶,便询问从本堂神甫住宅里出来的教堂执事。这位极其虔诚的老教徒答道:“哎!这些人并非坏人,据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他们来自更远的地方,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他们不是自愿出来打仗,家里都有老婆孩子。我相信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在为这些男人哭泣,打仗会使他们和我们一样痛苦。我们这里眼下还不算太难过,因为这些人不做坏事,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干活。您看,先生,穷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只有大人物才热衷于打仗。”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能够和谐相处,这使科尔尼德极为不满,于是很快走开了,宁可独自待在旅馆里。卢瓦佐笑着说道:“他们在做着增加人口的工作。”卡雷—拉马东先生却一脸严肃地说:“他们在弥补自己的罪过。”可是他们找不到马夫。最后,在镇上的咖啡馆找见了他,他正和军官的传令兵坐在一起。伯爵喊道:“我们不是让你在8点把车套好吗?”

“不错,但是别人又吩咐我了。”

“吩咐你什么?”

“不要套车。”

“谁吩咐的你?”

“普鲁士指挥官。”

“为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清楚。你去问他吧。他不许我套车,我就不套,就这么简单。”

“是他亲口跟你说的吗?”

“不,先生,是旅馆老板转告给我的。”

“什么时候转告的?”

“昨天晚上,在我要睡觉的时候。”

三个男人非常焦急,回到旅馆后,他们要见旅店老板,女仆却回答说先生因患哮喘,10点钟之前从不起床的。甚至明确规定,除非着火了,否则不得提前叫醒他。

他们很想见普鲁士指挥军官,虽然此人就在旅馆里,但却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只有弗朗维先生才被允许有民事纠纷时去找他。没办法,只好等。女人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科尔尼德坐在厨房高大的壁炉下面,炉火很旺。他叫人拿来一张咖啡桌。摆上一小瓶啤酒,掏出了烟斗。在这位民主主义者眼中,这只烟斗所受到的尊重绝不不亚于烟斗的主人,好似它为科尔尼德服务也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海泡石 烟斗,上面结了一层令人起敬的烟垢,黑得和他的主人的牙齿一样,烟味很浓,顶端弯曲,油光可鉴。他的主人驾轻就熟地拿在手中,这成了他外貌的组成部分。科尔尼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时而盯着炉子里的火焰,时而盯着啤酒杯里的泡沫。每喝一口,都带着满足的神情,用瘦长的指头掠一下油腻的长发,用鼻子嗅着沾有泡沫的小胡子。

卢瓦佐借口出去活动一下,其实是向本地的酒店老板们推销他的葡萄酒。伯爵和纺织厂主开始谈论政治,预测法国的未来。一个人相信奥尔良党人,另一个相信会有一位现在还不知其名的救星出现,他将在国家面临绝境时露面,他也许是一个杜·盖克兰 ,或许是一个圣女贞德 ?或许是另一个拿破仑一世?唉!要是皇太子能够再大一点就好了!科尔尼德听着他们的谈论,始终像个知天命的人那样微笑着。他的烟斗使厨房里充满了烟味。

大约10点钟的时候,弗朗维先生来了。大家问他为什么不许套车,他重复了两三遍:“军官是这样对我说的:‘弗朗维先生,明天你不要让马夫给这些旅客套车。我不想让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起身。听清楚了吧,就这样。’”

于是大家要求面见军官。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递上去,卡雷—拉马东先生在名片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回复说,这两个人可以在他吃完午饭的时间见他,也就是将近1点钟的时候。

说话间,太太们也都来了。尽管大家有些担心,但是还是吃了些东西。羊脂球就像病了,看上去惊恐不安的样子。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普鲁士副官来找这两位先生了。

卢瓦佐也跟他们一起去。为了显示他们对此事的重视,想让科尔尼德也跟着去,但是他却高傲地说不想和德国人有任何联系,说完便重新坐在了壁炉下面,要了一小瓶啤酒独饮。

于是,三个男人上了楼,进入旅馆中最漂亮的房间,军官在那里等他们。军官躺在一张安乐椅里,双脚搁在壁炉上,吸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他身上裹着一件闪光的便袍,大概是从某个趣味不高的资产者丢下的房子里拿过来的吧。他们进来后,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打招呼,连眼皮都没抬。战胜者身上的粗鲁无礼,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证。

过了一会儿,开口了:“你们想说什么?”

伯爵说:“先生,我们想动身。”

“不行!”

“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原因?”

“我不想让你们走!”

“您检查过我们的证件,先生,您的总司令给我们发了到迪埃普去的离境许可证,并且我不认为我们做了什么让您必须这么做的事情。”

“我不想……就这样……请下去吧!”

三个人只好弯着腰退了出来。

整个下午太难过了。大家对德国人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于是胡思乱想起来。所有的人都待在厨房里,没完没了讨论着,猜想着各种理由。要把他们作为人质扣押?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把他们当战俘带走?难道他们想向他们勒索一笔数目巨大的赎金?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惊恐万状。即使最富裕的人也是恐惧啊,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为了赎身,不得不把一袋袋金币倒进这个狮子大开口的大兵手里。他们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编好谎话,以便隐瞒自己的财富,把他们当成穷得要命的穷鬼。卢瓦佐很快把表链取下来藏在口袋里。

黑夜的降临的时候,更加使人心神不安了。点上灯后,离吃晚饭还有两个钟头,卢瓦佐太太提议玩一局三十一点。这样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大家同意了。连科尔尼德也熄灭了他的烟斗,一起玩了起来。

伯爵洗牌发牌,羊脂球首先得了三十一点。玩牌的兴致很快就平息了每个人心中的忧虑。不过,科尔尼德发现卢瓦佐夫妇在串通作弊。

在大家坐到桌旁要吃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出现了,用带痰的声音问道:“普鲁士军官让我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否改变了主意。”

羊脂球站着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又变得通红。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喘息着。最后她勃然大怒:“您去告诉这个混蛋,这个卑鄙的流氓,这具普鲁士的死尸,我永远不会答应!您听清楚了,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老板挪着身子出去了。大家围着羊脂球,让她说说军官为什么要见她。她起初不说,但马上就愤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让我陪他睡觉!”谁也不感到这句粗话刺耳,大家都在义愤填膺。科尔尼德把酒杯使劲往桌上一顿,连酒杯都弄碎了。大家痛骂这个粗野的无耻的军官,个个怒气冲天,难得的团结,似乎是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做出牺牲一样。伯爵带着厌恶的口气说,这些人的行为就像古代的野蛮人。太太们对羊脂球更是百般安慰和同情。两个修女只有吃饭时才露面,她们始终低着头,很少说话。

在第一阵狂怒之后,大家开始吃晚饭,大家很少说话,仿佛若有所思。

太太们早早地就回到房间休息去了,男人们则抽着烟打起纸牌。他们请弗朗维先生过来一起玩,是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军官不再阻挠他们。可是这个家伙只想着他的牌,对他们的话不闻不问,而且不断地催促:“出牌,先生们,出牌。”他玩得专心极了,连吐痰都忘了,因此胸腔里的声音往往拖得很长。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全部音阶,从那些低而深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无一不备。

当他的妻子困得不行而来找他的时候,他拒绝上楼。他的妻子独自走了,因为她一向“值早班”,天一亮就得起床;而她的男人“值晚班”,常常是通宵不眠。胖老板向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把我的牛奶鸡汤放在炉子前面。”便又继续打牌了。大家明白,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便表示该休息了,于是都回房间了。

第二天大家起得很早,依然怀着一种愿望,一种更加强烈的想动身的愿望,一种早点逃离这个可怕的小旅馆的愿望。

但是马依然在马厩里,马夫还是不见踪影。大家没有办法,就在马车周围转悠着。

午饭吃得很沉闷,大家对羊脂球的态度很冷淡,他们的看法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已有所改变。他们现在甚至有点怨恨这个妓女,为什么没有偷偷地去找那个普鲁士军官,好让旅伴们醒来时都喜出望外。其实这是多么简单的事呢?再说又有谁会知道?她可以对军官说,她是看到大家处于困境才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就不失体面了。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

不过,这种话还没有谁说出口。

下午的时候,大家闷得要命,伯爵提议到镇上逛逛。科尔尼德依然宁愿待在壁炉旁边,两个修女白天不是在教堂里,就是神甫家里,除此以外,这几个人都穿戴整齐走出旅馆。

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鼻子和耳朵都冻得发痒,两只脚好像也要冻僵了,每走一步都艰辛异常。当田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死亡一样的吓人,不禁使人从头凉到脚,于是赶紧往回走。

四个女人在前面走,三个男人跟在后面,相距不是很远。

卢瓦佐很清楚目前的处境,他忽然问道,那个“婊子”是否会让咱们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地方再待很久。伯爵始终彬彬有礼,认为不能强求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牺牲,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卡雷—拉马东先生说,如果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法国人从迪埃普发动反攻,那么只能在托特发生战斗。这个想法使另外两个人忧心忡忡。卢瓦佐问:“我们能不能步行动身?”伯爵耸了耸肩道:“在这种雪地里,带着我们的妻子,您打算步行?就是走了也会马上被人追上,十分钟之内准被抓住,并且当成俘虏带回去任凭士兵们摆布了。”这话说得没错,大家不再言语。

太太们谈论着穿着打扮,不过有点话不投机,都很拘束。

军官突然出现在街的尽头。在那种一望无际的雪地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高个儿蜂腰的侧影,他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被染上一点恶浊。

他在经过太太们身旁时欠了欠身,对男人们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些男人还算有自尊心,没有脱帽,虽然卢瓦佐已经做出了要取下帽子的姿势。

羊脂球满脸通红,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三个太太则感到十分丢脸,因为被这个军官碰见的时候,她们正和这个被他粗暴对待的妓女在一起。

女人们谈起军官,议论起他的身材和相貌。卡雷—拉马东夫人认识很多军官,评价他们自然是个行家。她认为这个军官很好,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将成为一个极其英俊的轻骑兵,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之着迷的。

大家回去后,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彼此冷嘲热讽着。大家一声不响地匆匆吃完饭,都上楼睡觉去了,觉得在睡梦中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第二天早上下楼的时候,大家都懒散着,心情糟糕极了。太太们几乎不和羊脂球说话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洗礼的钟声。原来羊脂球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 的农民家里,一年也见不上一次,平时也不想着要去看看他。可是想到这个就要受洗的孩子,心里对自己的孩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想念,使她一定要去参加这个洗礼的仪式。

她刚走出去,大家就互相望着,接着把椅子拉近了,大家都感到应该做出个决定了。卢瓦佐提议:可以向军官建议把羊脂球自己留下,让其他人动身。

弗朗维先生又承担起了传话的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就被赶了下来。因为这个德国人了解人的本性。他说只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有的人就要扣留在这里。

这时卢瓦佐太太大发雷霆:“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吧。跟所有的男人干这种事情,既然妓女就是干这个的,我认为她就无权拒绝这个或那个男人。你们也清楚吧,她在鲁昂是不是只要是男人就可以上?哪怕是马夫!不错,太太,省政府的马夫!我知道底细,因为他曾在我的店里买过葡萄酒。今天需要她来帮我们摆脱困境了,她倒装腔作势起来,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丫头!……依我看,我认为这个军官人不错。他也许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当然他宁愿要我们三个。可是他没有,他只要这个被大家上过的女人。他尊重有夫之妇。你们想想看,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只要说:‘我要’,就能带着他的士兵糟蹋我们。”

另外两个女人打了一个颤。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眼睛放光,脸色苍白,似乎自己已经被那个军官强奸了一般。

一直在旁边商议的男人们走了过来。卢瓦佐怒气冲冲,建议把这个“可耻的女人”捆起来交给敌人。然而,伯爵不认同,他出身于三代人都当过大使的外交世家,长得也像外交官。他主张应该使用策略,“应该让她下决心”,他这样说道。

于是这些人密谋起来。

太太们紧挨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各抒己见,但是话说得非常得体。这些太太善于找到委婉的表示方式和微妙而迷人的词句,来说那种最淫秽下流的事。由于她们说话谨慎,局外人即使听见也不知道内情。其实一切上流社会的女性,都只是在表面上披着一层薄薄的廉耻心。她们碰上这种下流事时都精神焕发。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都怀着淫荡的心情策划别人的性事,就像一个贪吃的厨师在为另一个人准备晚餐一样。

这件事情原来是那么有趣,所以自然而然地都兴奋起来了。伯爵说了一些近乎淫秽的笑话,然而说得极为巧妙,大家听了都很满意。卢瓦佐也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但谁也没觉得刺耳。他的妻子爽快地说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既然这种事情是这个妓女的职业,为什么她非要拒绝这个人而选择那个人呢?”亲爱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甚至想,如果换了她的话,就会宁可拒绝别人也不拒绝这个人。

这些人就这样进行准备,就像对付一个被围困的堡垒一样。每个人都确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引用的证据,应该采取的手段,将要进攻的计划,如何运用诡计,怎么突然袭击等等,都布置妥当,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科尔尼德始终待在一边,对这件事情不发表意见。

这些人是如此全神贯注,因此羊脂球回来了她们也没有觉察。直到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才抬起了眼睛,发现她回来了。大家都住了嘴,场面尴尬,都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熟谙沙龙里的口是心非,问道:“洗礼有意思吗?”

胖姑娘依旧激动不已,滔滔不绝起来,有哪些人,是什么姿态,甚至连教堂的样子都描述了一遍。最后她还加了一句:“有时做做祈祷也不错。”

一直到午饭为止,几位太太对她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以便增加她的信任,为了使她能够听从他们的劝告。

一到餐桌上,他们就开始进攻。首先是话里话外从献身精神谈起。大家列举了一些古代的例子:犹滴和敖罗斐乃 ,接着无缘无故地提起了卢克莱丝和塞克斯,她们都是古罗马贵妇,被古罗马第七王塔克文·苏佩布 之子塞克斯都奸污后自杀,据说这一事件导致了罗马君主制的崩溃。以及先后和所有敌军将领睡觉。使他们变得像奴隶般顺从的克娄巴特拉 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有绝代佳人之称,曾以美貌征服罗马统帅恺撒和大将安东尼。于是就展现了一段异想天开的,由这些无知的百万富翁想象出来的历史:罗马的女公民们都跑到卡普亚去,把汉尼拔和他的副将们,以及雇佣军的官兵都搂在怀里睡觉。大家列举了所有曾把自己的肉体作为武器,作为控制手段来挡住征服者的女人,她们都是以悲壮的爱抚打败或丑恶或可恨的家伙,为了复仇和忠诚而牺牲自己的贞洁。

他们甚至用隐晦的词句谈起一位英国的上流社会的女性,如何让自己染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准备传给波拿巴。在可能致命的时候,与波拿巴约会。波拿巴忽然虚弱无力,但也许他有神助居然没有死。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不时还发出阵阵赞叹,旨在鼓励学习她们的精神。

归根结底,人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关键的时候献出自己的身体,不断地让大兵们任意玩弄。

羊脂球则始终一言不发。两个修女似乎充耳不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整个下午,大家都在向她灌输这种思想,而且不再像迄今为止那样称她“太太”,而只是称她为“小姐”了。谁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似乎是要把她好不容易地获得的尊重降一个等级,让她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可耻的地位。

吃晚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又来了,重复着昨天晚上的话:“普鲁士军官让我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否改变主意了。”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道:“没有,先生。”

他们的阴谋在吃晚饭时并没有达到默契。卢瓦佐说了几句很不妥当的话。每个人都想找一些新的例子,却是白费力气,始终找不见合适的。伯爵夫人事先也许没有深思熟虑,模糊地感到需要向修会求助,便问年长的修女,圣徒们一生中有什么丰功伟绩。其实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利用了它。这样一来,不管是出于任何一个出家人都擅长的默契和不露声色的讨好,或者只是由于她正巧脑子不够灵活,或有一种乐于助人的愚蠢,老修女的行为都极为有力地支持了这伙人的阴谋。人们一直以为她胆小怕事,她却显得果敢顽强,说起话振振有词。她没有任何事情干扰,她的教义坚定不移,她的信仰从不动摇,她的良心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 的祭献十分简单,只要天主一声吩咐,她就可以杀父弑母。在她看来,只要目的是好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使天主生气。这个意外的同谋披着神圣的权威,伯爵夫人夸大了这一点,在“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计过程”这个道德准则上尽情发挥。

她问老修女:“嬷嬷,您认为只要有纯洁的动机,无论走什么道路。有什么行为,天主都是赞同的了?”

“太太,谁会怀疑这一点?一种本应该受到责备的行为,常常由于它的动机是好的而受到称赞。”

她们就这样一问一答的探讨着天主的真意,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

她们的对话不露痕迹,既巧妙又谨慎。但是这个戴着帽子的圣洁的修女的每一句话,都在突破羊脂球的愤怒抵抗。接下去的谈话有点儿离题,这个挂着念珠的修女谈起了她那个修会里的各个修道院,她所在的修道院的院长,她自己和她那娇小可爱的同伴——圣尼塞福尔。她们是奉命到勒阿弗尔的医院里去,照顾几百个染上了天花的士兵。她描述了那些可怜的人,描述他们的病情。但是普鲁士人为所欲为,致使她们停留在这里,而可怜的法国人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死去了,她们本来也许是可以救活他们的。照料军人是她的专长,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和奥地利。在讲述参加过的战役时,她就像那些大张旗鼓的修女一样,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追随兵营,在战火的硝烟中救起伤员,而且只需用一句话,就能比长官更有效地驯服那些不守纪律的,高大没文化的士兵。她是一个在战鼓声中成长起来的好修女,她那张有着无数疤点的麻脸,似乎是一幅展现战争蹂躏的画像。

她说完之后,没有人再说什么,效果看起来不错。

吃完饭,大家就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第二天早晨,很晚大家才下来。

午饭吃得出奇的平静。他们等待着昨晚播下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

伯爵夫人提议下午出去逛逛。伯爵便按照事先商定的好的,挽着羊脂球的手臂,和她一起落在其他人的后面。

像一切庄重的男人对待风尘女子一样,伯爵用慈祥亲热,略带轻蔑的声调和她说着话,称她为“我亲爱的孩子”,以自己崇高的社会地位和无可置疑的声望来对待这个可怜的姑娘。他一针见血扎到问题本身,说道:“您宁愿让我们都留在这里陪您,面临普鲁士军队失败后会干出来的种种暴行,而不肯通融一下,做一件您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的事情吗?”

羊脂球只是一言不发。

伯爵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上的攻势劝说着羊脂球。他善于保持“伯爵”的身份,但必要时也会向女人大献殷勤,奉承恭维。他说他觉得她会帮他们的忙,说他们将非常感激,接着忽然有点放荡地以“你”相称起来:“你知道,亲爱的,他将来可以这样吹嘘,他尝过一个漂亮姑娘的滋味,你这样的美女,在他的国家里可不多见呢。”

羊脂球没有回答,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些人。

回旅馆后,她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大家极为焦虑。她会怎么做呢?如果她抗拒的话,那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吃晚饭的钟声响了,大家都坐着不动,等着羊脂球。这时弗朗维先生进来宣布,鲁塞小姐感到不大舒服,让他们先吃。每个人都仔细听着他的话。伯爵靠近胖老板,声音很低地问道:“行了?”

“行了!”

伯爵得体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向同伴们轻轻地点了点头。每个人立刻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脸上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卢瓦佐喊道:“妈的!这家旅馆里要是有香槟酒,我就请大家。”等胖老板着的拿着四瓶酒过来的时候,卢瓦佐太太吓了一跳。人人都变得感情外露,喜欢吵闹,原来心里的兴奋藏不住啊。伯爵发现卡雷—拉马东太太非常让人着迷,纺织厂主则对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热烈极了,洋溢着喜气。

忽然,卢瓦佐满脸焦虑,举起双臂吼道:“肃静!”大家都吃惊地住了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见他支棱着耳朵,用双手示意别出声,向天花板上看着,听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放心,保准顺利。”

大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立刻就会意了,暗暗地笑了起来。

一刻钟之后,他又把这出恶作剧重新演了一遍,在整个晚上一再重演。他装作在询问楼上的某个人,向这个人提供一些从他这个旅行推销员的头脑里蹦出来的,一语双关的建议。他有时装作愁眉苦脸地叹息:“可怜的女人哪!”有时气得要命地嘀咕:“混蛋的普鲁士人!”有几次大家甚至忘了这件事,他却用激动的声音嚷着:“够了!够了!”然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我们还能再见到她,他可别把她给干死了,这个流氓!”

这些笑话尽管低级,却让人觉得兴奋,而且对谁都没有伤害,因为忿怒素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已充满了淫荡的味道。

在吃餐后点心时,女人们也说了一些具有暗示性的话,既谨慎又风趣。大家都眼放亮光,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他那高贵庄重的外表。他打了一个很受欣赏的比喻:结束北极的冬季停航期,遇难者们兴奋地看到一条通向南方的航道。

受到启发的卢瓦佐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来,为我们的自由干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欢呼着。就连两个修女,也在太太们的怂恿下,在她们从未尝过的冒泡沫的酒里抿了抿嘴唇。她们觉得这种酒很像柠檬汽水,味道相当不错。

卢瓦佐用一句话总结了大家的心情:“遗憾的是没有钢琴,否则就能弹一支四对舞的舞曲了。”

科尔尼德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动都没动,像是陷入了极其严肃的思考。有时猛扯着他的大胡子,像要把它拉得更长一些。最后快到半夜的时候,大家要分手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卢瓦佐忽然拍了拍科尔尼德的肚子,含糊不清地问:“您不觉得有趣吗,您今晚什么都不说,公民?”科尔尼德猛然抬起头,用炯炯有神,但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这群人,说道:“我告诉你们,你们所有的人,干的是卑鄙无耻的勾当!”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重复了一遍,“卑鄙无耻的勾当!”说完便走了。

突然泼来的一盆冷水,让卢瓦佐狼狈不堪,呆呆地站着。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突然又笑得直不起腰来,不住地说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兄,太酸了吧。”大家摸不着头脑,他便讲了“走廊里的奥秘”。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太太们兴奋得发疯。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笑得眼泪直流。他们简直不相信有这样一件事。

“什么?你确信?他想……”

“告诉你们,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是的,因为那个普鲁士人就在隔壁。”

“是真的吗?”

“我向你们担保,千真万确。”

伯爵笑得透不过气来。纺织厂主也一直用两只手按着肚子笑。卢瓦佐接着说:“你们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不觉得有趣了,一点都不觉得。”

三个人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笑得直咳嗽。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卢瓦佐太太具有荨麻 的般性格,上床睡觉的时候对她的丈夫说,卡雷—拉马东太太这个骚货,整个晚上都在强颜欢笑,说道:“你知道,女人要是看上了穿军服的人,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对她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呢?天哪!”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大家都是很晚才睡,因为房门下面久久地透出灯光。香槟酒就有这种效果,据说它能让人在兴奋中难以入睡。

第二天,明亮的冬日阳光照的白雪格外耀眼。马车终于套好了,在门口等着大家。一队白鸽裹着厚厚的羽毛,粉红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昂首挺胸,在六匹马的腿脚之间来回地跳动着,啄开冒着热气的马粪,寻找着能吃的东西。

马夫裹着羊皮袄,在车座上抽着烟斗。旅客们喜气洋洋,很快就吩咐人把旅途中要吃的食物包好了。

大家只等着羊脂球出现。

她来了,她有点局促不安,感到惭愧,怯生生地向旅伴们走去。他们却像没看见一样,一起把脸扭了过去。伯爵庄重地挽着妻子的手臂,让她避开与不干净的人接触。

胖“姑娘”觉得很茫然,停步不前,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走近纺织厂厂主的妻子,谦卑地低声说道:“早安,太太”。对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同时却像看一个被侮辱的贞洁妇女那样看了她一眼。每个人好像都很忙,都远远地躲着她,似乎她在裙子里装着一种传染病。大家匆匆忙忙地上车,她最后一个上去,默默地坐到她之前坐过的位子上。

大家好就像没看见她,不认识她一样,卢瓦佐太太更是出于义愤,远远地打量着她,低声对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身边。”

沉重的马车动了起来,他们旅行又开始了。

起初,大家一言不发。羊脂球不敢抬起头看大家。她既对旅伴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又因为自己做了让步而被他们伪善地推到那个普鲁士人的怀里,被肆意的玷污而感到羞耻。

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她向卡雷—拉马东太太转过身去:“我想,您认识埃特莱尔太太吧?”

“不错,她是我的朋友。”

“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啊!”

“出色极了!真是才貌双全啊,也很有学问,完全是个艺术家,唱得令人陶醉,画得也尽善尽美。”

纺织厂厂主在和伯爵不断交谈,这样的词不时词儿从窗玻璃的震动声中冒出来:“息票……付款期限……手续补贴费……期货。”

卢瓦佐和他的妻子玩起纸牌,这副牌是他从旅馆里偷来的。旅馆的桌子都擦得不太干净,所以这副已经玩了五年的纸牌上积满了污垢。

两个修女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一长串念珠,一起划了个十字,她们的嘴唇忽然迅速地翕动起来,越来越快,像比赛念“祈祷文”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她们不时地吻着一块圣牌,再划十字,然后又叽里咕噜念个不停。

科尔尼德一直在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约过了三个小时,卢瓦佐收起纸牌,说:“我饿了。”

他的妻子赶紧取出一个用绳捆扎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冷冻的小牛肉。她利落地把牛肉切成整齐的薄片,两个人吃了起来。

伯爵夫人说:“那我们也吃吧。”大家表示同意。于是她打开早就准备好的食品。那是一个长形的盆子,盆盖上装饰着一只陶瓷野兔,里面装着的是一只野兔,上面涂着由鲜美的猪肉制成的肉糜,褐色的野兔肉和其他碎肉掺在一起,像是许多纵横的溪涧。一大块瑞士产的干酪包在一张报纸里,油乎乎的,使报上的“社会新闻”几个字印在了上面。

两个修女也拿出一根蒜味香肠。科尔尼德也把双手伸进外套两边的大口袋,从一边拿出四个煮鸡蛋,从另一边拿出一块面包。他三两下把蛋壳剥下来扔在脚下的稻草里,就吃了起来,浅色的蛋黄末落在他的大胡子上,星星点点。

羊脂球起床时,由于匆忙慌张,什么都没来得及带。看到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起来,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先是张了张嘴,要用涌到嘴边的一大堆话痛骂他们,可是她气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都不看她,当她不存在一般。这些人先是拿她当牺牲品,然后把她像垃圾一样抛弃,她感到自尊已经被这些正派的无耻之徒的蔑视淹没了。这时她想起了她的大篮子,里面曾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是他们曾贪婪地狼吞虎咽光了。她想起了那两只有一层冻汁的小鸡,她的肉糜,她的梨,以及四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的怒火熄灭了,就像一根拉得太紧的绳子突然断了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憋足了劲,像孩子似的忍住呜咽,但是泪水很快涌了上来,眼眶很快湿润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缓缓地流到脸颊上。接连不断的泪珠像岩石里渗出的水珠,扑簌扑簌地落在她丰满高耸的胸脯上。她挺着身子,两眼发直,面色苍白,希望不要被别人注意。

然而伯爵夫人却明察秋毫,向她的丈夫使了个眼色。伯爵耸了耸肩膀,似乎是说:“那能怎么办呢?又不是我的错。”卢瓦佐太太却暗自笑了一下,小声地说:“她在哭自己的耻辱。”

这时,两个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包好,又开始祈祷了。

科尔尼德也已经吃完了鸡蛋和面包,把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下面,身子往后一靠,两臂交叉在胸前,像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那样微笑着,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其余的人面色严肃,显然根本不喜欢这支歌曲。他们变得心烦气躁,极为恼火,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

科尔尼德看出了这一点,便吹个不停,甚至连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指引和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雪地变得坚硬了,车子走得更快了。在到达迪埃普之前,沉闷漫长的旅途中,随着路上的颠簸,无论是夜幕降临,还是车内一片漆黑,他都以一种残忍的固执,吹着那支复仇的,单调的口哨,迫使那些疲惫而又烦躁的人从头至尾都得听着他的曲调,并且按照他吹的每个节拍想起对应的歌词。

那个妓女羊脂球一直在呜呜地哭泣,并且不时有一两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从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5iTO/mNzf5d9MKX39h1PYH4v8K19qm3GgVEsX73OUi+RrCK8a5BqEsk/DOkx1F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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