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只是写了一个公务员家庭中一天所发生的事,你很难说其中有什么故事,但就是在这些记录中,巧妙地表现了公务员家庭生活的情景与他们的精神状态。你在这里面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生活现实。
林荫大道上,一辆开往纳伊市内的小火车驶过马约门,朝塞纳河岸驶去。小火车拉着一节车厢,鸣着汽笛,车辆行人纷纷为它让开一条道路。它不停地喷着蒸汽,像一个人大跑之后喘着粗气。它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好像有两条铁腿在快速地跑动。夏天的傍晚没有一丝风,非常闷热。路上扬起白色尘土,像粉笔灰似的,黏在人的皮肤和眼睛上,钻进人的身体里,热得让人难受,闻了让人感觉头晕。很多居民都到自家门口透气。
小火车快速地向前驶去,车上的玻璃窗开得大大的,窗帘在风中不断飘动。车内实在太闷热,大多数乘客跑到了顶层和车厢外的平台上,其实车厢里没有几个人。车上有一部分乘客是胖太太,她们是居住在郊区的小市民,本想打扮得高雅点儿,结果弄巧成拙反而变得很俗气。还有一部分乘客,他们有蜡黄的脸、驼背、两肩不平,一看就是已厌烦了办公室工作的公务员。根据表情判断,他们一定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家庭经济负担;还可以看出现在他们早已没有梦想,成为穷人中的一员。距离巴黎很远的郊区有一处垃圾场地,他们把家安在这里。门前的花坛在他们看来就是自家的。生活上,他们尽管很节俭,但是钱还是不够用。
车门边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他正和一个长得又瘦又长的人谈话。这个矮胖子的人,脸颊臃肿、肚子上的肉直垂到大腿那儿、穿着一身黑西装,上衣上还佩戴着勋章。而那个又瘦又长的人,却不修边幅,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白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矮胖子说话慢吞吞的,让人误以为他是结巴。那个瘦高个儿以前是商船上的卫生员,自从他在古尔博瓦圆形广场附近定居后,就一直用他那点儿医学知识行医谋生。他姓舍奈,经常要别人叫他“医生”。当地有很多关于他品行的流言。
噶拉望先生一直过着千篇一律的公务员生活。早上上班的那条路,他已经走了三十年。每天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上相同的一帮上班族,晚上下班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到的还是那帮上班族。噶拉望先生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渐渐衰老。
他每天都会在圣奥诺雷区买一份报纸和两个小面包,然后急急忙忙地赶到办公室。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错而受到训斥,每次进办公大楼,就像一个前去自首的罪犯一样。
他的生活每天都是这样,不会出现什么不同。在他眼里只有公务、升级和奖金,其他的他都不在乎。他是一个不在乎嫁妆的人,当初就和一个同事的女儿结婚了。很久以来,他无论在任何地方,脑子里想的只有公务。枯燥的办公室事务已经占据了他的脑子,现在对于他还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什么计划、希望、梦想都与他无关了。话又说回来,虽然公务员的生活让他觉得惬意,但是也有让他不满的地方。比如一些军装上有几条白条纹的海军军需官,他们一进部里就被任命为科长或副科长。面对这些不公,噶拉望先生愤愤地称这些人为“白铁匠”。他的妻子对此也很气愤。每天晚饭时,他都会大发牢骚,指出不应该将这些官职给这些人。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怎么听都觉得老天对他不公。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只是一瞬间,他就已经很老了。在学校的时候,他每次看到学监就浑身发抖;毕业后,偏偏又遇上让他非常害怕的上司。每次从上司的门口走过,他就会腿脚发软。长期的惊恐不安,使得他的行为看起来很怪异。他害怕别人责骂他,所以他一说话就会结结巴巴。
对于巴黎,他了解得很少,远不如一个由狗带路沿街乞讨的瞎子知道得多。每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些社会新闻或者不好的消息时,他都认为是有人故意捏造,为他们这些小职员无聊的生活增加点儿乐趣。他是一个守旧的人,认为新事物会扰乱他的生活,因此非常憎恨。对于报纸上的新闻,他也从来不看一眼。不过,说实话,在这方面那份报纸的确某种程度上有不实的报道。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会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回家。在路上,他不解地看着形形色色行人和车马。那神情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刚从国外来的游客。
这一年的1月1日,噶拉望先生三十年的工作期限满了,他得到一枚荣誉勋章,成为荣誉团中的一员。这是他在军事化机关里,经过长时间拼命劳动后,得到的奖赏。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勋章。这一奖赏使他感觉自己的才能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为了让勋章更加显眼,每天都穿上一身黑色的西装,以前那些杂色的衣服都扔进了衣柜里。不仅如此,他每天都要仔细地刮脸和修剪指甲,穿的衬衫也换得更勤了。他觉得自己也是得到勋章的人了,要配得上这枚勋章。一句话,瞬间的工夫,他整个人都变了,穿戴整齐,精神昂扬,对待别人谦虚又随和。
在家里,他提的最多的还是“我的勋章”。渐渐地,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勋章代表着高度的荣誉。每当看到别人的扣眼上挂有其他勋章时,他就很厌烦。如果见到有人佩戴外国勋章,他更是火冒三丈,他觉得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法国。最让他讨厌的是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到的舍奈“医生”,他身上挂着一枚颜色怪异的勋章,非常难看。
通常从凯旋门到纳伊这段路上,噶拉望都会和舍奈“医生”谈话,他们每天谈论的内容基本相同。先是谈论社会上各种弊端,然后讨论疾病方面的问题。对于种种社会弊端,两人都表现得非常愤慨,认为这是政府没有尽职尽责。谈完这些后,噶拉望就会将话题巧妙地转移到疾病方面来。他认为和医生同行,谈到疾病方面非常正常,而且有时候还可以为自己省下一笔诊断费。最近,噶拉望年过九十的老母亲经常昏倒,却死活不肯去医院,所以噶拉望询问健康方面的问题更多了。
一谈到母亲,噶拉望就会兴奋地对舍奈“医生”说:“您经常会见到像我母亲这样长寿的人吗?”然后,他高兴地搓着手。他觉得,母亲能够长寿,也就预示着自己能够长寿,从这点上来说,他希望母亲活的时间越久越好。他总喜欢说:“我们全家都长寿,据此判断,我也会长寿的。”
舍奈“医生”并不着急回答,他先瞧瞧他身旁这位老伙伴,看看他的胖脸,又粗又短的脖子,鼓溜溜的大肚子,还有肥嘟嘟的大腿,然后掀掀头上那顶旧帽子,笑着说:“朋友,我看不一定,你的母亲长得那么瘦,而你却像个大皮球。”听到他的话后,噶拉望不说一句话了。
小火车很快就到站了。下车后,舍奈“医生”邀请噶拉望去对面的咖啡馆喝苦艾酒。他们经常去那家咖啡馆,老板已经和他们很熟了。隔着柜台上的酒瓶,他们和老板握了握手,算是打了声招呼。随后,他们走到玩多米诺骨牌的三个朋友那儿,与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并向他们打听最近的新闻。谈话结束后,那三个朋友继续玩牌。他俩喝完酒后与这三位告别,那三个牌友忙着打牌根本无暇看别的地方,头也不抬,伸出手来,让他们握手告别。出去后,他俩就此分手各自回家了。
古尔博瓦广场附近有一所三层小楼,最底层是一家理发店,楼上就是噶拉望的家。他家里有两间卧房、一个餐厅、一个厨房。屋子里有几把旧椅子,哪里需要就会被搬到哪里。噶拉望太太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打扫屋子上了。他们有一双儿女:女儿玛丽·路易丝十二岁,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九岁。在他们家附近有一个泥坑,两个孩子整天都在那里玩耍。
噶拉望母亲的卧室在第三层。她是当地有名的小气鬼,再加上她长得很瘦,所以就有人开玩笑地问:“上帝是不是把所有的小气,都用在她身上了?”她的脾气糟糕,几乎每天都与人争吵,邻居、门前摆摊的商贩、扫大街的工人以及小孩子都被她骂过。有些小孩子被她骂后,躲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骂她“老巫婆”。
他们家雇了一个专干家务的诺曼底女佣。她不但长得矮小,而且粗心大意。为了防止老太太病重不能被及时发现,噶拉望就把女佣安排到老太太的隔壁住。
每次噶拉望回家,他总能看到他那有洁癖的妻子是这样一副打扮:她手上戴着线手套,头上戴着一大簇彩色绸带的便帽,总是拿着一块绒布擦拭着家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她稍微一动,帽子上的彩带就会滑到一只耳朵上。她每天不是打蜡就是擦拭;不是洗就是刷。每当别人看到,她就会告诉别人:“虽然我家并不富裕,但是洁净就是我最高的奢华。”
她非常固执,所有的事情她都要做主。噶拉望先生几乎没有插嘴的份儿,虽然他比妻子大二十岁。每天晚上从饭桌上到床上,他都像一个向神父忏悔的虔诚信徒一样,向妻子汇报情况。在他向妻子汇报后,妻子还会吩咐他什么事情怎么办。噶拉望太太长得又矮又瘦,不会穿戴打扮,身上的衣服根本显现不出她是个女人。虽然穿了一条裙子,但是她老把它歪到一边。在家里,她总是爱戴一顶缀有一大簇丝绸彩带的帽子,她认为这样打扮最好看。不管有没有人在,她都会不自觉地在身上抓来挠去。时间久了,这种怪癖已经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部分。
噶拉望太太看见丈夫回来,立即起身迎接。在亲吻了噶拉望的脸颊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波坦百货商店,你还记得吧?”噶拉望前段时间答应过妻子要陪她去那家店办件事,但他已经是第四次忘记了。面对妻子的责问,他非常紧张,吓倒在椅子里,强辩道:“这件事我一直想着呢,只是今天事情太多了,最后还是给忘了。真是对不起!”噶拉望满脸懊恼,让太太也很过意不去,就安慰他,只要明天别忘就好。
“今天部里有什么新闻吗?”噶拉望太太问。
“当然有了!换副科长了,又一个白铁匠。”噶拉望回答道。
“什么?那一科的科长?”噶拉望太太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噶拉望回答说:“国外采购科。”
“是有人接替拉蒙的职位吗?天啊!怎么不是你接替呢?拉蒙退休了吗?”
“他退了。”噶拉望小声地回答。
听到回答后,噶拉望太太气得跳起来了,头上的软帽掉到了肩上,她狠狠地对丈夫说:“看吧!这下没戏了,在你们那破机关,一辈子也甭想出人头地。那个军需官叫什么?”
噶拉望回答说:“博纳索。”
噶拉望太太翻开手边的一本海军年鉴说:“博纳索上校出生于1851年,1871年时还是个见习军需官,四年后担任助理军需官。”她接着问:“这个军需官出过海吗?”
妻子这么一问,噶拉望的紧张情绪完全消失,他高兴地说:“他呀,和他的上司巴兰一模一样。”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同时,讲起这个军需官的搞笑事情,他说:“有一次部里派他们去黎明港视察工作,两人不敢走大船,坐了个小火轮也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噶拉望觉得很可笑的事情,他的妻子却觉得根本不值得一笑。她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认识一个议员就好了,这种事情告诉他,议会自然就会到部里调查。到时候,部长非撤职了不可!”
突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夫妻俩的谈话。原来是他们刚在泥坑里玩耍的女儿和儿子回来了,两人不知道为何发生争执,你一拳我一脚的打起来。噶拉望太太非常生气,迅速冲下楼去,抓住两个孩子的胳膊,边骂边甩,气愤极了便一把将两个孩子推进屋里。两人刚被推进屋里就看到了父亲,赶紧往父亲怀里钻。通常噶拉望会抱起他们,在他们脸上亲一亲后,让他们坐在膝盖上和自己聊天。
噶拉望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头发长得像一堆杂草。他不仅长得难看,而且透着一股傻劲。女儿玛丽·路易丝却完全不同,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她不但爱学她母亲说话,而且还会模仿母亲的一举一动,经常会问噶拉望:“部里有没有什么新闻?”
噶拉望笑着回答说:“女儿啊,今天有一个人接替了拉蒙的位置。记得拉蒙叔叔吗?就是以前每月都会来我们家吃饭的拉蒙叔叔。”玛丽·路易丝故意学着母亲的语气说:“也就是说,你又与科长的职位无缘了?”
谈到这里,噶拉望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转过身去,问正在窗前擦玻璃的妻子,母亲好不好。
噶拉望太太不屑一顾地说:“哼!我正想和你说说你妈呢!她可把我害惨了。今天我出了一趟门,就在这期间,正好理发匠的老婆来找我借一包淀粉,你妈看到人家来借东西后,骂人家是乞丐,还把人家赶走了。理发匠的老婆把这事说给我听,我回家后就说了你妈一顿。与平常一样,别人一说她不好的地方,她就假装听不见。说实话,她的听力比我的还要好。在我摆出的事实面前,她什么话也没说,干脆赌气把自己锁进屋里了。”
正当噶拉望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女佣请他们到餐厅吃饭。每次噶拉望都会拿起墙角的扫把敲几下天花板,通知母亲吃饭。于是,他拿起扫把使劲往天花板上敲三下,然后去了餐厅。噶拉望太太盛好饭后,一家人静静地等着老太太下楼吃饭。可是,汤都快变凉了,老太太还是没下来。大家等得着急了,就慢慢喝起汤来。最后,汤也喝完了,还是不见老太太的影子。过了一会儿,噶拉望太太向丈夫抱怨说:“你看看,你妈妈,她这明摆着和我过不去,你就这样偏袒她吧。”噶拉望不敢说妻子的不是,也不敢说母亲的不是,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女儿去请老太太吃饭,自己则坐在椅子上,眼睛耷拉着看着下面,一动不动。丈夫没有说婆婆一句不是,噶拉望太太不高兴了,不停地拿着餐刀敲打着酒杯。
忽然,门开了,小女儿脸像一张白纸,浑身哆嗦,气喘吁吁地说:“奶奶,奶奶,晕倒啦!”听了这话,噶拉望跳了起来,扔下餐巾,向楼上跑去。他的太太并没有立即起身,在她看来老太太一定在耍花招,于是不屑地耸耸肩,跟上去。
一进门,噶拉望就看到老太太僵直地倒在房间里。他将老太太身体翻过来后,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毫无表情,皮肤蜡黄,眼睛紧闭,牙齿咬得很紧,全身也变得非常僵硬。看到这一幕,他不禁跪下小声地哭起来:“妈妈呀!妈妈呀!你好可怜啊!”
“好啦!别哭了,没事的,不过是晕倒而已。我看她是故意不想让我们吃饭。”在他身后观察了一会儿的妻子说。
夫妻俩将倒在地上的老太太抬到床上,脱掉她身上的衣服,然后叫上女佣一起给她按摩。过来很长时间,老太太还是毫无动静。夫妻俩才让女佣去很远的苏蕾恩请舍奈“医生”。过了很久,舍奈“医生”才到了。他将老太太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又把了脉后说,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听到医生的话后,噶拉望“扑通”一声,趴在母亲的身上,大声地痛哭起来,泪水不断打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死,似乎让他痛彻心扉,他哭得浑身颤抖。他的身后站着的太太也小声地哭泣着,时不时还用手揉着眼睛,悲痛在她的手里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的丈夫哭着哭着,脸肿了起来,看起来非常难看,头发也乱糟糟的了。突然,他站起来问舍奈“医生”:“医生,您确定我母亲不在了?您会不会看错了?”
舍奈“医生”听了这话后,有些生气,迅速走过去,翻开老太太的眼皮,让噶拉望看,并说:“老兄,放心吧!不会有错的!你看看这眼珠,哪里是活人的眼珠。”他那神情就像一个商家大声地向顾客推销自家的商品一样。老太太的眼珠和平常人的眼珠相比,除了瞳孔有点儿大外,其余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噶拉望已经吓得直打哆嗦。接着,舍奈“医生”再次摆弄老太太的尸体。他先抓起老太太干瘦的胳膊,使劲掰开她的手指,对噶拉望说:“您再看看这只手,都僵硬成这样了。放心吧,我行医多年,不会看错的。”他那架势似乎要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舍奈“医生”说完后,噶拉望趴在床上边哭边打滚,哭声就像头牛的哀号一样。旁边的妻子一边假装哭泣,一边布置床头柜。她将一块台布铺在床头柜上,点上四根蜡烛,中间放上一个盘子,又把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树枝搁在盘子里。该往盘子里倒圣水了,没有圣水,她干脆就用清水代替。稍稍思考后,她又捏起一点儿盐放进清水里。做完这些后,她认为已经为老太太做了最好的临终法事。
舍奈“医生”也过去帮噶拉望太太干这干那,忙完后,他告诉她,应该拉开噶拉望。噶拉望太太同意后,便与舍奈“医生”分别抬起噶拉望的两条胳膊,将他搀扶到椅子上。
噶拉望太太在丈夫的额头上亲了亲,然后开导他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得顺应天命,不必太伤心了。”这时,旁边的舍奈“医生”也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您要坚强起来才行。”正在痛哭的噶拉望,听到他们的劝说,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两人见劝说并没有效果,于是重新搀扶起噶拉望先生,将他带出房间。他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迈着步伐,似乎连自己正在下楼梯都不清楚,胖胖的身体软绵绵的,两条胳膊在空中摇晃,两条腿也毫无力气。噶拉望太太和舍奈“医生”将他扶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餐桌上放着一个快要见底了的汤盆,它里面还有一只浸在汤里的汤匙。噶拉望脑子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看着酒杯。
噶拉望太太将舍奈“医生”领到角落里,问他办手续和丧事方面的事情。谈话后,舍奈“医生”似乎有什么期待,边拿帽子边说:“真是抱歉!我得走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呢!”说完他行了礼,准备要走。这时,噶拉望太太惊讶地大声说道:“啊?难道你还没有吃饭吗?这样您在我家吃吧!您不必客气。我家吃饭一直很简单,你将就着吃点儿吧。”
“哦,不!这怎么好意思呢?”舍奈“医生”推辞道。
“这有什么?您还是留下吃饭吧。作为朋友您应该留下来陪我们,再说我丈夫他真的很需要吃点儿东西,您劝他,他或许会听的。”
舍奈“医生”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他把帽子摘下放回家具上,坐到了餐桌前。噶拉望太太当着女佣的面说:“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这不要陪陪医生嘛。我坐他旁边随便吃点,做做样子。”
吩咐好女佣罗萨莉去厨房做饭后,噶拉望太太也坐在餐桌前了。她和舍奈先生拿碗盛起桌上的凉汤喝,在舍奈先生添过一次汤后,凉汤被他们喝完了。女佣端上来一盘散发着洋葱味的里昂风味牛肚。美食面前,噶拉望太太也禁不住诱惑,决定品尝一番。旁边的舍奈“医生”吃了一口,赞叹道:“啊!真是太好吃了!”噶拉望太太笑着说:“是吗?”接着,她又对丈夫说:“可怜的阿弗雷特,你好歹吃一点儿吧。否则,你怎么熬夜呢?”
现在的噶拉望非常听话,无论谁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不假思索地去干,如果你要他睡觉去,他就会立即上床躺下。妻子让他吃饭,他立刻拿过餐盘,吃起饭来。
舍奈“医生”吃得很起劲,连续往自己盘里装了三次饭。噶拉望太太不停地将牛肚送进嘴里,却装出无心吃饭的样子。
很快,一盘通心粉上来了。舍奈“医生”再次赞叹道:“哇!看着就有食欲。”噶拉望太太起身给所有人的盘里装了满满一盘,就连两个小孩的盘里都满得无法再装了。两个小孩胡乱地吃着,趁大人不注意偷喝点儿桌上的葡萄酒,还时不时在桌下踢对方的脚。
吃得正高兴,舍奈“医生”突然想起罗西尼也喜欢吃通心粉,就诗兴大发,说他做了一首诗。开头是这样:
伟大的音乐家罗西尼,
爱吃意大利通心粉……
噶拉望太太可没心思听这些,她认真地考虑着婆婆突然去世,家里会发生哪些变化。她旁边的丈夫却像一个白痴一样,从面包上揪下一个个小面块,搓成小面团,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嗓子很干,于是接连不断地喝掉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巨大的打击使他的大脑变得昏昏沉沉了,再加上喝醉了酒,整个人也变得晃晃悠悠,就像一个人吃饱了饭后头晕想要睡觉时的样子。
舍奈“医生”也喝醉了,变得无拘无束,不停地端起酒杯往肚子里灌。虽然噶拉望太太只喝了点白开水,但是神经高度紧张之后,她也觉得头昏脑涨。
接着,舍奈“医生”对噶拉望夫妇讲起几户有人去世的人家。这几户人家在他眼里,都是冷漠无情的。巴黎郊区住的都是外省人,他们非常冷漠地对待死者,就连亲生父母也不例外。这种情况在乡下很常见,他们对死者态度不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冷漠。但是,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就很少遇见了。他说:“上周我遇到的那家就更为罕见了。那天,普托街的一户人家里有人病重请我,我匆忙赶去,到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可是,这家人却在死者的床边喝着茴香酒,并把整整一瓶酒都喝个精光。这酒是那天的前一晚,他们买给死者喝的。”
噶拉望太太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在想遗产的事。她的丈夫还像个白痴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女佣为每人端来一杯香浓的咖啡,咖啡杯里还兑了点白兰地。喝完后,所有人的脸颊都泛红了,意识更加模糊了。后来,舍奈“医生”抓起白兰地酒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点儿,让大家涮涮杯子。咖啡杯底的糖融入白兰地酒中,杯中的液体变成淡黄色,它将人带进温馨的环境之中,也让人慢慢地沉沦进而忘记自我。此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女佣把他们送回了房间。
噶拉望看似和所有遭受不幸的人一样,接连不断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可是,他呆滞的目光却越来越有神了。
终于,舍奈“医生”要走了,他抓住噶拉望的胳膊说:“朋友,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心情不好应该出去散散心。”噶拉望点点头,戴上帽子,拿上拐杖,和舍奈“医生”一起出去了。夜里,天上满是星星,两人挽着胳膊一起往塞纳河走去。
透着丝丝温暖的晚风,不断吹来阵阵花的清香。附近有花园苗圃,这个时候都开满了鲜花。到了晚上,它们似乎才从沉睡中醒来,通过微风在黑暗中散发着香气。
大街上,没有一个人,非常寂静。从市区到凯旋门的路两旁,都有煤气街灯。那边,笼罩着红尘的巴黎市区,喧闹声不断,好像什么东西发出的隆隆声一样。远处和这隆隆声相呼应的是火车的汽笛声。这声音巨大,让人想到火车开足了马力,正疾驰在原野上,准备向大西洋海岸驶去。
外面清新的空气,扑打在脸上,两人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舍奈“医生”走路东倒西歪。从吃饭那时起到现在,噶拉望一直脑袋不清楚、全身无力,现在更像在梦中行走。大悲大痛之后,他变得麻木起来,伤痛过后,他也不觉得痛苦了。夜里阵阵花香让人觉得非常舒畅,心里没有重负后,他彻底地从痛苦中挣脱了出来。
他们走到桥头向右拐弯后,从河面吹来一阵清风。天上的星星映在河水中,随着河流不停地摇晃,像是在水里游泳。岸边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对岸的河堤上白色的雾霭轻轻飘荡着。此时,两人呼吸到一股潮湿的气息。突然,噶拉望停下来脚步,对岸的情景,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好像看到了他童年时母亲的样子,在家门口,母亲弯着腰,跪在小溪边洗衣服。在寂静的山野上,他似乎听到母亲叫他的声音,她叫喊道:“阿弗雷特,快去帮妈妈拿一块肥皂。”那时,他们还生活在遥远的故乡庇卡底。此时,他闻到流水的气息和看到对岸的薄雾,都与他故乡的是那样相似,让他好像又回到了故乡,就这样,在母亲去世的晚上,他内心深处藏着的记忆,渐渐被唤醒。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感觉自己被一股气流推向了悲痛的深渊,又感觉自己的不幸被一道闪光照亮,绝望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感到绝望,觉得心被撕碎,人生也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母亲在的年少时期;一半是没有母亲的青年时期。随着母亲的去世,他的年少时期一去不复返,而青年时期也逐渐走向死亡。从此,没有人再陪他一起回忆过去,谈起他的家乡,谈谈他童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接着,往事不断地涌进他的脑海,年轻时“妈妈”的形象,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穿着一件旧衣服,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她多年一直穿着那件旧衣服。大概是它经常和母亲一起出现,噶拉望早把他和母亲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想起母亲自然会想起她穿的那件旧衣服。后来,他又想起过去被遗忘的一些事情。在这些情景中,他再次看到了妈妈,看到了她的样子,听到了她的声音,重温了她的习惯和癖好,想起她脸上的皱纹和她的手指头,想起她生气的样子及常摆的姿态。
想到这里,他便趴在舍奈“医生”的肩头痛哭起来,软绵绵的双腿不停地抖动,整个身体也不住地摇晃,他边哭边喊:“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
舍奈“医生”本想去他常去的一个地方找点儿乐子,没想到出来不久,噶拉望就再次痛哭起来,他觉得非常扫兴。于是,他扶起噶拉望,让他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假意说要去看一位病人就赶紧溜走了。
噶拉望独自坐在草地上大哭,哭得眼泪都干了,才停下来。他感觉痛苦减轻了,舒服多了,还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这时,月亮出来了,暗淡的月光照着地面上的景物。对岸高耸的白杨树,发出一闪一闪的银色光亮,远处的雾气就像是漂浮的白云。他看不到河里有游泳的星星了,在那流动的水面上,似乎有一层珍珠在月光下泛着点点亮光。在清新柔和伴有阵阵芬芳的空气中,大地已经进入梦乡。噶拉望贪婪地享受着夜里的一切,他觉得呼吸到的新鲜空气,连同这里的宁静和欣慰一起进入了体内,到达身体的各个角落,甚至是每一条神经上,他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心情变好,于是嘴上还不停地喊着:“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心想一定要哭下去,不过,越是这样想,反而越哭不出来了,似乎任何事物都不能再唤起他的眼泪了。接着,他开始起身往回走。他感到人世间万物的喜怒哀乐并不会影响到大自然,它依然是那样宁静,想到这里他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到了桥头,他看到最后一班小火车闪着灯光,即将出发,还有经常去的那家环球咖啡馆背面的窗户透着亮光。他觉得自己伤心时,必须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关心。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不幸告诉别人。走到了咖啡馆门前,他摆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推开门看到了老板。原本以为,大家看到他这副样子会立即站起来,过去握着他的手说:“老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啦?”可是,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为了引人注意,他抱起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我的主啊!”
终于,老板注意到他,并看了他一眼,问道:“噶拉望先生,您生病了吗?”
“不,我没有生病。我母亲去世了。”他伤心地答道。
“哦。”老板应了一声,并没有安慰他。这时,有顾客要啤酒,老板说:“噢,好的。马上就到。”说着就急忙跑去送酒,留下噶拉望一个人在柜台那儿发呆。
老板让他失望了,他又走到那三个牌迷朋友的桌子旁。那三个朋友正投入地打着牌,似乎没有发现噶拉望。站一会儿后,噶拉望着急了,开口说:“你们知道吗?刚才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时,三个牌友才稍稍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牌。
“唉,我母亲不在了。”噶拉望悲伤地说。
其中一个人说:“这真是糟糕啊。”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第二个牌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作为应答。第三个牌友没说一句话,继续打牌,他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以为是什么新闻呢?”
此时虽然没有了悲伤的感觉,但噶拉望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没想到,老板和牌友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样冷漠,他气愤地走出了咖啡店。
回到家,他看到妻子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窗户旁的椅子上等他。她正在考虑遗产的事情。
看到丈夫回来,噶拉望太太说:“亲爱的,快把衣服脱了,咱们到床上说一件事。”
“楼上……不是没人吗?”他边说边抬起头来,朝上面望去。
“怎么没人呢?罗萨莉在楼上守着你妈呢,三点你去换她。”妻子说道。
他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钻进被子时,并没有把衣服全部脱掉,留下了衬裤,头上的围巾也留下了。他们坐在了床上。
天天戴帽子,似乎已经成了噶拉望太太无法改变的习惯。即使是睡觉时,她依然会戴一顶缀有粉红色蝴蝶结的睡帽。与她那天天戴帽子的习惯相似的是,每次她戴的帽子都会歪向一边。
突然,她转过身来问丈夫:“你妈立过遗嘱吗?”
“啊……我……我觉得应该没有。”噶拉望说。
噶拉望太太盯着丈夫,低声埋怨说:“瞧瞧吧!这还有没有天理?我们辛辛苦苦伺候她十年,管她吃,管她住,她倒好,一分钱都不留给咱们。早知道是这种结果,我才不伺候她呢!你看你妹妹,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你妈妈真是无情无义,凭这点,她这一辈子就很不光彩了!”接着,她又看看丈夫说:“你是不是想说,她给咱们付了饭钱和住宿费?的确,她是给了,但是我们那样伺候她,这是用钱能还完的吗?她如果是个有体面的人,生前就一定会立遗嘱回报后辈的。哦,原来我这十年都是白忙了!哼!真是可笑!”
噶拉望被太太的话说得心乱如麻,一时也没有办法,赶紧劝她说:“亲爱的,别生气了,我求你了。”
尽情大骂了一顿后,噶拉望太太情绪渐渐平静。接着,她用一种她经常使用的命令口气说:“明天将你妈去世的事,告诉你妹妹。”
妻子一说,他立刻跳了起来说:“哎呀!真是的,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明天一早,我就去给她发电报。”不过,他妻子马上拦住他说:“不能那么早,你妹妹从夏朗东到这里,只要两个小时。在她来之前,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等到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再发电报也不迟。她来了,我们就告诉她,早上你被吓懵了,所以稍晚了一点儿通知。总之,她也没办法埋怨我们。”
噶拉望一拍脑门儿,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还没有跟部里说呢!”想起部里那个上司,他就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
“凭什么?凭什么告诉部里?这种事不用跟他们说。发生这么大的事,忘了很正常。听我的,不用理你那位上司,正好可以晾晾他。”
“好,就这么办。”噶拉望高兴地拍着手说:“他如果知道我没有上班,一定气得火冒三丈。等我去了后,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地宣布‘我母亲不在了’,那时候他就乖乖地闭上嘴巴。”
噶拉望兴奋地搓着手,想象着科长被取笑后狼狈的样子。此时,女佣正在楼上老太太尸体旁睡大觉。
忽然,噶拉望太太又紧锁眉头,好像有什么烦心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她开口问:“你妈屋里的那个少女玩球的座钟是你的吗?你妈说过要给你,是吧?”
他想了一会儿说:“对,对,我妈刚来我们家住的时候说过。她说:‘你好好照顾我,将来我把座钟传给你。’”
噶拉望太太眉头舒展起来,脸上的愁云也不见了,她说:“既然你妈说过,那我们就该在你妹妹来之前把它搬下来,否则,她来了肯定要阻止我们搬的。”
“真的要这么做吗?”噶拉望犹豫不定。
噶拉望太太有些生气了,她说:“那当然了,我们搬过来,它就是我们的了。对了,还有她房间的那个有大理石面的柜子一起搬来。记得她说过要把它给我。”
“真的吗?亲爱的,这事可不能乱说啊!”噶拉望说。
他刚说完,妻子就怒气冲冲地说:“你就和狗一样,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既然她已经答应给我了,那就是咱们的了。你妹妹要是不愿意,尽管找我来,我才不怕她呢!你是愿意去搬东西,还是愿意让咱们的孩子饿死?好了,不说了,我们这就去搬东西吧。”
噶拉望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只好下了床,准备穿裤子。他妻子拦住他说:“不用穿了,这样就行。”他们悄悄地上了楼,打开老太太的房门。只见老太太直直地躺在床上。旁边为她守灵的罗萨莉已经睡着了,她嘴巴张开还不断地打着鼾声,两腿伸开的躺在扶手椅上,两只手交叉放在裙子上,身子一动不动,头已经歪向了一边。盘子旁的四根燃烧着的蜡烛,似乎只有它们在给老太太守灵。
噶拉望迅速抱起与帝国时代其他艺术制品一样怪异的座钟。座钟上有一个镀金少女铜像。这个少女头戴各色花朵,并做出接球的姿势,而那个球就是钟摆。
“好了,把座钟给我,你去搬柜子上的大理石面。”噶拉望说。
噶拉望不敢不听,迅速去搬,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此时,他已累得气喘吁吁。
接着,夫妻俩搬好东西往外走。出门后,噶拉望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下楼。噶拉望太太一手抱着座钟,一手拿着烛台为他们照路,倒退着下楼。
他们把东西搬回房间后,噶拉望太太长舒一口气说:“咱们已经把最难搬的搬下来了,把剩下的也搬过来吧。”
那柜子里放满了老太太的衣物,他们必须找个地方放这些衣物。
噶拉望太太稍微思考一下就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她说:“门厅有一只杉木做的箱子,顶多值四十个苏,把你妈的衣物放进去正好。”
很快,噶拉望搬来了箱子,他们把柜子里的东西全部往箱子里转移。老太太的旧衣服,套袖,衬衣,帽子等一些东西都搬到了箱子里。夫妇俩将它们整整齐齐放在木箱子里,这样好不让第二天来奔丧噶拉望的妹妹,也就是布罗太太看出破绽来。
整理好老太太的衣物后,两人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将柜子也抬了下去。东西搬好后,夫妻俩不知道将它们摆放到哪里比较合适,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搬到他们的卧室去。于是,五个抽屉的柜子被他们摆放在两扇窗子之间,与他们的床相对。
摆好后,噶拉望太太立刻将自己的衣物放进去。夫妇俩又将座钟摆放在餐厅的壁炉上。最后,他们看看摆放后的效果,都觉得很合心意。“这样摆放很自然。”噶拉望太太说。“对,这样很好!”噶拉望点头附和着。这样两人才放心地上了床,蜡烛被吹灭不久后,两人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已经很亮了,噶拉望才睁开了双眼。一开始他的脑子有点儿不清醒,几分钟后他才回忆起昨晚家里发生的一切。突然,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打了一拳,跳下床来,又难受得想要大哭一场。他立刻跑到楼上母亲的房间。屋子里,罗萨利竟然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到天亮都还没醒。他叫醒罗萨利,让她去干活,自己拔下快要燃尽了的蜡烛,放在母亲面前,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他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去世的母亲,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宗教的和哲学的凡俗见解,这种看似高深的思想困扰着他。
这时,从楼下传来太太叫他的声音,他赶紧下去。他太太给他一张列好的清单,上面写了上午该做的一些事情。他看到那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心里不由地地紧张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1.去区政府登记;
2.请医生来家里验尸;
3.找人定制棺木;
4.联系教堂;
5.联系殡仪馆;
6.印讣告信;
7.发电报,通知妹妹和其他家属。
下面还有好多事情,噶拉望来不及看完,赶紧戴上帽子,出去办事了。
老太太逝世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附近的居民纷纷前来吊唁。
楼下理发师的太太得知这事后,一边织袜子,一边小声说:“唉!这下又少了一个人间少有的小气鬼。我其实很讨厌她,但是人都死了,还是应该去看看的。”
正在给顾客刮脸的理发师,一边给顾客的下巴上打肥皂,一边嘟哝着说:“你说,这女人啊,可真是奇怪,人家活着的时候你和人家纠缠个没完没了,死了你还不让人安宁。”
他太太听了话后,并不生气说:“早上我知道这事后,就一直放心不下,觉得非得去看看不可。我怕要是不去的话,这辈子也就看不着了。我去仔细地看看,记住她的模样,我就安心了。”
她的丈夫拿着剃刀,不解地耸耸肩,对修脸的人说:“请问先生,这些该死的女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换成是我,才没心思去看一个死人呢。”
丈夫的指责,并没有让理发师的太太生气,她只是说:“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完,扔下正在织着的袜子,就跑到楼上噶拉望太太家去了。
在理发师太太到前,已经有两个邻居太太先到了。噶拉望太太给她们讲述了这件意外事情的发生经过后,带着三位太太轻轻地走进灵堂里。她们挨个沾了点盐水洒在被单上,跪下去,一边用手画着十字架,一边念着祷词,最后都瞪着眼盯着老太太的遗体,张着的嘴过了好久都没有合上。噶拉望太太用手帕捂着脸,似乎哭得很伤心。
等她转过身要出去的时候,才看见女儿和儿子穿着衬衣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她。她也顾不上要假装伤心了,伸长手,扑过去,生气地说:“你们这小捣蛋鬼,还不快滚!”
十分钟后,又来了一批吊唁的女邻居。噶拉望太太按照尽孝应有的样子,和她们一起往老太太身上又是挥洒黄杨树枝,又是祈祷、哭泣一番。这时,她又发现两个孩子还站在门口看着她,非常生气,迅速走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们每人一巴掌。可是,等第三次发现两个孩子站在她身后时,她也懒得管他们了。每遇到有人来吊丧的时候,这两个小孩就跟在母亲的后面,随着她跪在一个角落里,然后煞有其事地哭起来。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他们都模仿得极为相像。
快到中午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前来哭丧了。再过了一会儿,完全没有人来了。楼上放着老太太的尸体,旁边没有一个人。而噶拉望太太则为了准备出殡事宜,早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摆放尸体的那间屋子里,窗户敞开着,外面的热浪随之涌进来。老太太的灵床附近点着四支蜡烛,一闪一闪地。她的尸体平躺在那里,双手伸出来,放在被子的上面。有几只苍蝇在尸体的手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寻摸着什么。这些可恶的生灵哪里知道,它们的生命也濒临死亡。
此时,两个孩子早就跑到大街上找乐子去了。不一会儿,有一群孩子就将他俩团团围住。这中间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很快就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一些事情。“你的奶奶过世了吗?”这几个小姑娘摆出一副大人的神气,不断地向他们问道。“是啊,她是昨天晚上死的。”玛瑞·路易斯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起来。在这其中,她还讲到那些黄杨树枝、蜡烛以及尸体的面孔。周围的孩子们很好奇,都想去那里看一看。
就这样,五个小姑娘和两个小男孩在玛瑞·路易斯的指挥下,壮着胆子向那间屋子走去。他们俨然一个有组织的参观团。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组织者要求大家把鞋子脱掉。他们准备好之后,一个个便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偷偷摸摸地活像一只只小老鼠。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那间屋子。玛瑞·路易斯带领大家跪在地上,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口中振振有词。接着,他们又站起身来,往床上洒一些圣水。这些哀悼仪式都是从她母亲那里学到的。孩子们的好奇心不限于此,他们还想看一看死者的脸庞和手。一个个怀着激动而又恐惧的心情,在老太太的床前挤来挤去。玛瑞·路易斯则站在一旁,开始假装哭泣。她用手巾遮着自己的脸,不住地抽噎。不过,当她想到楼下还有其他的参观者等待,她便迫不及待地送走了第一批参观者,准备迎接第二批。她蹦蹦跳跳地忙碌着,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悲伤情绪。送走了第二批参观者,继续迎接新的一批。一批接着一批,三三两两的参观者们接连不断。这样的好奇心经由参访过的孩子们迅速传播,周围其他的孩子们都闻讯赶来,连大街上衣不遮体的小乞丐都赶来凑热闹了。每一次接待参观者,玛瑞·路易斯都会把那些仪式重新扮演一遍,简直与她母亲的动作如出一辙。
这群孩子们玩了大半天,大部分都已散去。这位辛苦的组织者也累了。老太太身边又没有一个人了。
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屋里的蜡烛还在闪烁着,周围的影子晃来晃去。她那枯黄的老脸,布满了皱纹,在烛光和阴影相互交替间若隐若现。
快要晚上8点了。噶拉望先生走进老太太的房间,关上了窗户,又换了几只新蜡烛点上。他已经没有白天的那种不安,心平气和地做着一切,仿佛老太太已经死去好长时间,而他对这一切早已麻木。他仔细看看了尸体,发现没有腐烂的迹象。过了一会儿,在吃晚饭的时候,他汇报了一下最新的视察结果。噶拉望太太补充道:“是啊,你说得太对了,她就像一根完好无损的木头,起码能保存一年的时间。”
他们继续吃着饭,喝着汤。两个孩子在白天疯狂地玩闹,这时早就累得呼呼大睡了。夫妻两口子也不多问,饭桌上一片沉默。
突然之间,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很快,噶拉望太太挑了一下灯芯,结果那油灯的灯芯嗤嗤响了一下。原来,灯芯下面的油快没有了。这样响了几下,油灯就彻底熄灭了。这家人忙碌得连灯油都忘记买了。这个时候再要去杂货铺买灯油,晚饭恐怕是吃不成了。不过,还好楼上老太太的床头还有几只蜡烛,先凑合一个晚上吧。
噶拉望太太的主意已定,马上就喊醒玛瑞·路易斯去楼上拿两只蜡烛去。饭桌上的人们只好在漆黑中等候。
小姑娘上楼梯的声音回荡在周围,接着,没有了声音。转眼间,她突然从楼上跑下来,张皇失措地打开餐厅的门,冲着在座的几个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爸爸,你知道吗?奶奶她活过来了,正在穿衣服。”小姑娘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之情,似乎比前天晚上更甚。
噶拉望先生“噌”的一声蹦起来,接着身后的椅子向后倒去。“什么?……你说什么?……你奶奶她……”
玛瑞·路易斯的惊恐还未离去,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奶奶……奶奶她……她在穿衣服,马上就要下楼来了!”
噶拉望先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完女儿的话后,早就失去了常态,快步跑上三楼。不过,等他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口,却又止住了脚步。显然他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里面将会是什么情景。一直尾随在他后面的妻子,胆子比较大,毫无顾忌地扭动了门把手。房门一开,他们走进去了。
屋里似乎比从前变得更加昏暗。中间有个身影不住地晃动。那身影又高又瘦,原来是老太太在穿衣服。她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此时已经下了床。她看到床头点着四只蜡烛,便吹灭了其中三只。她不住地寻找衣服,却发现自己的衣柜不见了,心中感到很奇怪。不过幸运的是,她在一个木箱里摸索到了自己的衣服,便从容地穿起来。一旁还有黄杨树枝和装满水的盘子,她就倒掉水,把那树枝挂到镜子的背后。她还把床周围的椅子放到了原位,正准备下楼的时候,儿子和儿媳上楼来了。
噶拉望先生冲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亲吻起来,而且眼中还闪着泪花。站在他身后的妻子的神情为之一变,赶紧装腔作势地说道:“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啊,喜从天降!”
不过,对于他们的欢天喜地,老太太不予理睬,好像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问道:“晚饭准备好了吗?”儿子还沉浸在欣喜之中,含糊其辞地答道:“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下去吃饭了!”说完,儿子就搀扶着母亲的胳膊,准备下楼。这时候儿媳妇抢先一步,手中拿着蜡烛,一步一步从楼梯上退下来,照亮着面前的楼梯。昨天半夜里,她丈夫往下扛大理石板时,她也是这么做的。
下到二楼的时候,又有一批人走上来,差点与噶拉望太太相撞。原来是老太太的女儿布罗太太来了。女婿紧跟其后。他们住在夏朗东,闻讯后赶了过来。
噶拉望的妹妹身材高大,体形臃肿,腆着一个大肚子,上身竭力向后仰着,就像是生了什么病似的。看到老太太正往下走,她吓得差点转身就跑。她的丈夫倒是很镇静。个头不高,一脸的胡子拉碴,都快埋没了鼻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猴子。他是一个信奉社会主义的人,靠做鞋匠为生。这位胆大的女婿见到岳母走下楼来,不禁奇怪地说道:“怎么又活过来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噶拉望太太看到他们,连忙垂头丧气地摆着手,向他们示意。她扯开嗓门说道:“哎呀,你们怎么来了,真是想不到啊!”
此时的布罗太太早就吓破了胆,脑子更是混沌不清。她没有明白噶拉望太太的话,随口轻声地说道:“咦?不是你们发电报让我们来的吗?我们以为母亲快要不行了!”
站在她背后的丈夫狠狠地捏了一下妻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接着,他那满嘴的胡须下面抖出了一个微笑,看起来相当奸诈,随即说道:“收到你们的邀请,我们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句话明显地验证了两家的关系并不融洽。老太太还在下楼梯,还有两个台阶就到楼底了。女婿慌忙迎上去,用他那布满胡须的嘴靠近老太太的脸,碰了几下。接着,他又冲着老太太的耳朵大声喊道:“母亲,最近身体还好吧?我看您的身板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原本是收到消息前来奔丧的,结果到这里一看,发现母亲起身走动,心里自然吓得要命,更不敢上前亲吻老太太。她挺着一个大肚子,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也无法随意走动。
老太太始终一言不发,瞪着一双小眼睛,一会儿瞄一瞄这个,一会儿看一看那个,露出敏锐而又冷酷的眼神,仔细地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虽然她刚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点疑惑,但是此刻看着周围人的神情,倒也猜出了八九不离十。她的这些儿女们被她看来看去,反而有些尴尬了。
噶拉望先生主动站出来,想要解释一番,于是对老太太说道:“母亲原本身体不适,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是不是啊,母亲?”
老太太并不怎么理会他,兀自向前走去,口中喃喃有词地说道:“有一阵子,我好像昏过去了。不过,后来你们做些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我却一清二楚。”虽然那声音极其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之后,周围是一片困窘的场面。大家一起走进餐厅,坐下来准备吃饭。不过餐桌上的东西不怎么丰盛,好像临时拼凑起来似的。
餐桌上围了一圈子人。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布罗先生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他凶神恶煞似的脸庞时不时露出古怪的模样,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倍显轻松自在。不过在场的人听到他的冷嘲热讽,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时候,门铃总是接二连三地响起。噶拉望太太不知所措,却要丈夫三番五次地查看到底是谁来了。丈夫不好推却,只好硬着脸皮跑出去。坐在一旁的妹夫不怀好意地问他,今天是不是宴请宾客的日子。他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回答,嘟囔着说:“没什么……可能,可能是送货来的吧,不是你说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了一个包裹。噶拉望先生鲁莽地拆开包裹,却发现是一个讣告。那讣告的四周还印着黑框。他登时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包起来,胡乱地塞进了自己的马甲。
壁炉上摆放着一个座钟,镀金的钟摆不断地晃来晃去。老太太一直盯着它看,并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大家谁也不说话,窘迫不堪的局面越来越严重了。
老太太的脸早已布满了皱纹,活像一个老巫婆。突然,她把脸转向女儿,慢慢地说道:“下周一的时候,把你的小女儿带过来,我想看看她。”
布罗太太听到这句话后极度兴奋,高兴的神情溢于言表。她痛快地答应道:“放心吧,妈妈!”而坐在一旁的噶拉望太太立时脸色煞白,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个时候,饭桌上的两位男性绘声绘色地聊起来,不多一会儿,就为了一些小问题大张旗鼓地辩论起来。布罗有些激动,两只骨碌碌的眼珠在长满胡须的脸上不断地打着转。他信奉共产主义和多种革命学说,趁此机会宣扬了一番他的高调:“说到财富,那都是劳动人民用血汗换来的。谁要是据为己有,就是在剥削劳动人民。……还有土地,那是属于所有人的财产,谁要是抢着继承这样的财产,那就是蛮不讲理、粗俗无赖!……”说到这里,他突然噎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就像一个愚蠢透顶的人口不择言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接着,他的语气一变,用极其平和的口吻说道:“不过,讨论这些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
门铃又响了。接着,舍奈“医生”进来了。他一看到屋里的情景,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平静下来。老太太还坐在那里,他走上前去,说道:“啊,老大妈,今天的天气不错啊!我早就知道您会没事的。刚才在路上我还想着,您一定下床活动了,看来果真没错!”他热情洋溢地说着,同时用手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老太太的后背,接着说道:“瞧您这身体,硬朗得很,就像巴黎的大桥那样屹立不倒。说不定,以后我们这些人都不在人间了,您还得参加我们的葬礼。”
他顺势坐在餐桌旁,接过一杯咖啡,很快加入了刚才的辩论中。对于布罗的意见,他表示十分赞同。因为巴黎公社事件曾经牵涉到他。
老太太此时已经疲倦了,想上楼休息。噶拉望先生连忙站起身来去搀扶,但是她却没有理会,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紧接着说道:“你赶紧把我的柜子和座钟给我搬到楼上去!”儿子吞吞吐吐地说道:“嗯,我知道了,母亲……”老太太抓起一旁女儿的胳膊,起身就走,似乎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言语。
噶拉望夫妇面对老太太的这番神情,不禁大惊失色,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心里明白,这下事情全都搞砸了!他们的妹夫此时神气十足地坐在那里,继续喝着咖啡,不时地搓搓手,显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突然,噶拉望太太再也忍不住了,疯狂地朝布罗扑将过去,怒不可遏地大声骂道:“你这个泼皮无赖,真不是东西……你这个无耻的家伙,我真想啐你一脸唾沫……我呸……”她气得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呵斥却又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可是布罗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并且嬉皮笑脸地喝着咖啡,浑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小姑子从楼上走下来了。噶拉望太太又冲着她大声乱吼。这两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腆着大肚子,气势逼人;另一个人小泼悍,气焰嚣张。双方你一言我一句,争执不下。
一旁的舍奈“医生”和布罗上来劝架。布罗拽着自己的老婆走出门外,不住地朝她大声喊道:“快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这个蠢货!”
那两口子走在大街上,还在不停地拉扯争吵,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舍奈“医生”不久也告辞了。
噶拉望和妻子相视而望,但是默不吭声。
后来,丈夫若有所思地想到了什么,便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的头上渗出了冷汗,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这可怎么办啊?叫我怎么向科长答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