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既有过金粉繁华的盛况,也有过遍地疮痍的凄凉。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间的干戈起伏,王朝的盛衰更替,在这片土地上反反复复地上演。可以说,在中国大地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金陵这样,生动地折射出历史长河的汹涌与浩荡。
翡翠兰苕碧海鱼,
起衰扶弊百年余。
飞腾直欲追班马,
绮丽何常让庾徐。
荷盖水云摇画鹢,
梅梢烟月跨寒驴。
城南聊句缘何事,
竹景泉音夜户虚。
—— 顾嗣立 《送韩学士应召入都》
东汉末年 ,政治黑暗,时局动荡,社会危机日益深重,终导致豪强兴起,群雄割据。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渐成为天下诸侯中实力最强的一支。孙权、刘备为应付共同强敌,不得不谋求联盟,刘备由此派遣军师诸葛亮出使东吴。诸葛亮抵达吴地后,登高遥望秣陵山阜,由衷赞叹道:“钟阜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对秣陵形胜之地赞不绝口。
秣陵便是六朝古都金陵,又号秣陵,即今日之江宁 。“钟阜”即是钟山,又名紫金山,有“金陵毓秀”之美誉。“石头”则是指江宁西隅的清凉山。自诸葛亮一番品论后,人们便习惯用“虎踞龙蟠”来形容金陵之形势。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其后又有南唐建都,成为帝王一大都会,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
及至大明立国,开国皇帝朱元璋亦定都金陵,称为南京,更恢拓区宇,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外城则因山控江,周回足有一百八十里。城中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均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
明代南京图
钟山既是“龙头”,明太祖朱元璋特意将新皇宫位置选在了钟山之前,以应“龙头”帝王之气。为此,朱元璋不惜调发数十万役夫,填平了钟山之南的燕雀湖,继而大兴土木,在燕雀湖湖址上营建起一座宏伟壮丽的新宫城。
然一宫之兴衰,往往因人而异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平后,南京宫殿虽然有皇族及大臣驻守,却因长久闲置而日渐冷落。
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夏六月,天降雷雨,谨身殿、华盖殿等主要宫殿被雷电击中后起火,因援救人员未能及时抵达,数殿均遭焚毁。
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五月,南京刮起罕见飓风,太庙多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太庙大祀殿及皇城各门兽吻均被大风摧毁。
明嘉靖元年(1522年)七月,南京狂降暴雨不止,江河泛滥,城中处处积水,成为一片汪洋,整个南京城及皇宫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
至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之变、南明在南京建立弘光小朝廷时,皇宫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 荡然无存,连修缮都无从谈起,福王朱由崧只能选择在武英殿登基即位。
不出一年,弘光政权覆灭,满清占据南京,即降应天府为江宁府,皇城则被改为八旗兵驻防城,俗称“满城”。清兵入驻皇城后,胡乱拆建,原建筑多遭破坏。至此,曾贵为至尊之地的明故宫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往昔的容光与荣耀,并随同它的主人朱氏王朝,一道走进了历史的尘埃。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风水宝地上精心营建的皇宫,竟沦为了清军的驻防军营,这不过是改朝换代、清兴明亡之时所发生的一桩平常事。作为六朝古都,金陵所经历的沧桑,远远超过南京故宫——“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销。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既有过金粉繁华的盛况,也有过遍地疮痍的凄凉。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间的干戈起伏,王朝的盛衰更替,在这片土地上反反复复地上演。可以说,在中国大地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金陵这样,生动地折射出历史长河的汹涌与浩荡。
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大江东去,人世沧桑,浪花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唯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如何不令人慨叹万千!
明皇城西华门外,有一座汉王府,原是归德侯陈理宅邸。陈理是朱元璋死敌陈友谅次子,陈友谅败死后,陈理投降了朱元璋,被封为归德侯。朱元璋为示恩宠,特意在皇城附近为其修建了规模巨大的园林式宅邸。因陈友谅曾自立为汉王,人们习惯性地将这处豪华宅子称为汉王府。
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然处境实与囚徒无异。陈理时常闷闷不乐,因年轻气盛,愤慨之下,难免会口出怨言。朱元璋得报后,为免除后患,将陈理与归义侯明昇 一道遣送高丽,又将陈府西部一半辟出,赐给养子沐英。沐英后被追封为黔宁王,故其府又称黔宁王府。
明成祖朱棣登基后,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并赐原陈理府东部作为宅邸。朱高煦后几度改封,至宣德元年(1426年)因作乱被擒杀 ,其南京汉王旧宅亦被抄没入官,归内府织染局 所有。
入清后,黔宁王府被改建为督署,成为两江总督 驻地。汉王府东部依然沿用为织造局,专事织造宫廷所需丝织品,称为江宁织造,既是织造局机房工场,亦是织造官署所在。因原址为汉王府,时人习惯称其为汉府织局。
清初顺治年间,江宁织造监督官均由清廷内务府 派驻,一年一换,不设专衙。至康熙二年(1663年),改由内务府派员久任,衔名初称“驻剳江南织造郎中”,后改为“江宁织造郎中”,为正五品官员。
织造官既成为常驻官员,便要新置衙署,官署地址选在利济巷大街总督署对面,正堂悬有大匾一块,名为“黼黻文明” 。正式成立的江宁织造署除依旧统辖汉府织局外,另下辖两处机房:一处是倭缎堂,位于花牌楼,原址为明开平王常遇春宅邸;另一处神帛堂位于满城,即明皇城北安门内。
从官署及扩建机房之选址,便可见清廷对江宁织造之重视。时人揣测内中缘由之关键,应当不是宫廷对织锦 需求剧增,而是江宁织造所织之云锦 ,最受西藏及蒙古王公贵族青睐。当时中国南方未平,且有三藩坐大一方,清廷须得交好蒙古及藏人,以保西北边界安宁,而云锦恰能投其所好,无疑是最好的馈赠礼物。
第一任江宁织造郎中为正白旗包衣阿哈 曹玺,因妻子孙氏曾担任康熙皇帝保母 而受到皇室宠幸。曹玺既是内务府上三旗包衣,被选派为首任江宁织造郎中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自康熙二年(1663年)上任,便再未挪过窝,直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病卒于任上。
图清江灯织局地点图图中标示
1.清初江宁织局所在地(明“汉王”府)。南面产织书友“尚方华衮”牌坊所在地。
2.“竹桥小织造”,前身为明代的“供应机房”,入清以后为“江宁织局”的局外机房。
3.为清初江宁织局的“倭缎织造机房”,具体地点在今三十四标细柳巷口。
4. 为乾隆三十三年后清江宁织造街署所在地。
曹玺死后不久,康熙皇帝亲下江南。此为康熙生平第一次也是大清皇帝首次南巡,足令天下震动。彼时江南有流言说,曹玺死得蹊跷离奇,康熙南巡与曹玺之死大有干系,但真相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康熙皇帝至江宁后,即令曹玺长子曹寅协理江宁织造事务,以缵公绪。曹寅自十六岁起便入宫为康熙銮仪卫,后被提拔为御前二等侍卫 兼正白旗旗鼓佐领,久在京师任职,直到其父曹玺病重,才奔赴江宁视疾。他在御前行走多年,康熙对其极为信任,令他代管江宁织造公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正当人们普遍以为新任江宁织造将是这位皇帝心腹侍卫时,康熙却当众撤去了曹寅协理的差事,改由江苏巡抚余国柱兼理织造。康熙皇帝回京后,经过慎重考虑,委派正白旗包衣马桑格出任第二任江宁织造郎中。而曹寅也在处理完父亲曹玺丧事后,受命回京述职。
五年后,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皇帝再度南巡至江宁。与前次住在满城江宁将军署不同的是,这一次,皇帝竟是指名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
再联想到第一任江宁织造曹玺病殁于任上、康熙亲至江宁致祭之事,以及堂堂江苏巡抚余国柱身为二品封疆大吏、一省长官,竟要亲自代理五品织造郎中一职,时人这才会意江宁织造并不仅仅是织造那般简单,它在皇帝心目中自有独特地位。而江宁织造官署与两江总督署隔街相对,也绝不是偶然。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清廷党争 延及地方,两江总督傅拉塔与江苏巡抚郑端因各自立场及利益不同而撕破脸皮 ,争上奏章弹劾对方 。不久,郑端莫名死于任上。清廷迅即对江南官员进行了大换血,派宋荦接任江苏巡抚一职。又撤掉按察使高承爵,以王燕接替。江宁将军博霁改调西安,西安将军缪齐纳接任江宁将军一职。就连与地方军政并不相干的江宁织造,也立时更换了长官。而接替马桑格的,竟是首任江宁织造郎中曹玺之长子曹寅。
曹寅曾在父亲曹玺病殁后协理江宁织造事务,却又遭康熙皇帝当众撤职。当时金陵有传闻称,因为曹寅是庶出身份,并非曹玺嫡妻孙氏亲生之子,孙氏希望自己的儿子曹宣以嫡子身份接任江宁织造一职,遂以皇帝保母的身份出面加以干涉。最终结果是,康熙皇帝没有让曹寅接任其父之职,但也没有任用年方二十岁出头的曹宣。
没想到数年过去,曹寅竟能再度回到江南!
先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后,即调曹寅为苏州织造。到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相争,地方官员大换血,曹寅又调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一缺则由其内兄李煦接替,实出人意料。且因曹寅早年已是御前二等侍卫,官阶正四品,比其父曹玺正五品官阶高了一级,由此成为江宁织造署的第一位织造“大人” 。
此时的曹寅已今非昔比。他在京师时,着意与诸多名流来往结交,为此而不惜财力、物力。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起,曹寅便以纪念亡父为名,以当年曹玺在江宁织造署手植楝树为题,向天下名士征求图咏。这项工作持续了若干年,在曹寅执着而不懈的努力下,南北众多名士感怀曹氏孝心,均欣然为之“歌韵图绘”,在士大夫中传为盛事 。
绘图者有:黄瓒、张淑、禹之鼎、沈宗敬、陆谬、戴本孝、严绳孙、恽寿平、程义,均是当世名家。
为之题写诗文者有:大学士明珠之子纳兰性德、顾贞观、吴伟业之子吴憬、方仲舒、顾彩、毛奇龄、杜溶、余怀、徐乾学、尤侗、王鸿绪、宋荦、王士祯 、韩菼等。
这些人中,既有明朝遗民,亦有清廷新贵,却无一不是显赫一方的名士。《楝亭诗画册》由此而闻名遐迩,曹寅亦是声名远播。
既然曹寅今日之光芒已非其庶子身份所能掩盖,其人大可走文学侍臣之老路,以康熙对文学人才之重视,他日后成为朝中重臣,抑或封疆大吏亦不在话下。却不想他竟然回到江宁,屈尊就任专掌皇室缎匹的五品织造郎中,内中情由,堪可玩味。
上任后,曹寅先扩建了江宁织造署西花园,增修了西堂、西池、射堂等园林式建筑。又不惜重金招募名厨,令西园菜式、点心在短短时间内便声名鹊起,成为江宁一绝。
佳肴必配以美酒。西园佳酿均为黄酒,名声最著者有二:一是来自苏州的三白酒——三白 者,盖以白糯米、白酒曲、白井水为原料也——均为十年以上陈酿,酒味鲜美,上口沾唇;二是超过五年的绍兴老酒,芳香醇烈,清冽甘甜。
美食不如美器。西园所有器具,均来自瓷都景德镇,由行家里手烧制,内中不乏大家之作,譬如花厅堂首所置焚香纹鼎,便是出自明末清初巨匠周时臣 之手。
除了菜式、糕点、酒水出色外,西园还有一项,亦能在金陵独占鳌头,即戏曲。彼时昆曲盛行天下,曹寅到任江宁织造后,便设法延请当世曲师名伶,组建成曹氏家班 ,排演最流行的戏剧。
拥有饮食及戏曲两大法宝后,曹寅开始遍邀金陵大族或是客居本地的名流到西园做客。每每有文人雅士来访,亦是开筵宴客,排日延宾,酒赋琴歌,极尽热情款待之能事。不出两年,织造署西园便成了江宁一景,极一时裙屐之盛,几有应接不暇之势。因做客者多为文学大家及士林学者,西园俨然已有江南文化中心之势。
此时此刻,织造署西园中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这场旨在为内阁学士 韩菼饯行的酒宴,荟萃了不少显宦名流,一如往昔。
文官有江苏巡抚宋荦、江苏布政使张志栋、按察使王燕、江南学政 张鹏翮、江宁知府陶贲、上元县令刘思敬、江宁县令陈同等;武将则有江宁将军 缪齐纳、副都统鄂罗舜、江南提督金世荣等。
甚至连远在镇江的京口将军董元卿也派了军标绿营 总兵黄芳泰星夜赶至,代自己为韩菼送行。新上任的漕运总督王樑则派了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引船队到金陵,专程护送韩菼及其所携《大清一统志》 成书上路。江南军政要员缺席者,唯两江总督傅拉塔而已。
在座的非官方人士也不少,如名士顾彩、杜齐、尤侗、余怀、顾嗣立,大盐商程文阶、吴炳等,均是专程从外地赶来捧场。尤侗、余怀是江南老名士,均已年近八旬。顾嗣立则是苏州青年才俊,亦是内阁学士韩菼门生。
值得一提的是两淮盐商之首程文阶。程文阶每日早餐要饮燕窝、参汤各一碗,外加两枚鸡蛋。某日,他偶然翻阅账本,发现每个鸡蛋要花费一两纹银,极是惊异,忙招来厨师询问。厨师回答道:蛋为自产,下蛋的鸡,每天喂的都是人参。
程氏奢侈如此,亦极精于饮食之道,在江南名气很大。西园筹建之初,曹寅专门向程文阶讨教了不少饮食学问,现下西园厨房也有两名厨师原是程氏私厨。
西园有一道名菜为“程盐商八宝豆腐”——选豆腐脑或将嫩豆腐粉碎,佐以香簟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肉屑、火腿屑,同入浓汁,炒滚后起锅。此菜式听起来简单,却是费时费料,做成后以瓢取食,香嫩可口,滑而不腻,深受众宾客喜爱,遂成为西园招牌菜式。因是程文阶原创,故以其姓命名。
所谓“饯行”,往往只是聚会的由头。一些江宁本地或是寓居于此的乡绅士人,如已故一等靖逆侯张勇幼子张云翮、大学士熊赐履之子熊志伊、金陵十竹斋 主人胡其毅、藏书大家黄海博等,素来是西园常客,今日当然也不会缺席。
另外还有多名与织锦业相关的宾客,如云锦账房邵鸣、邵拾遗父子,机房殿行头王楷如等,均是民间织锦业的头面人物。
女眷则安置在二楼,多为宾客亲眷,由曹寅嫡母孙氏及妻子李氏作陪。
有一则外人不知道的是,两江总督傅拉塔爱妾温莹也是楼上看客之一。温氏酷爱戏曲,亦是西园常客,即便像今日这种颇令其丈夫尴尬的场合,她亦不肯回避,主动前来,生怕错过了好戏。
宴会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即将应召赴京的内阁学士韩菼。
韩菼字元少,别号慕庐,苏州人氏,是大清立国以来经历最传奇的状元。他年轻时本已考中秀才,然因“奏销案”案发,交不上欠粮,而被官府革去功名。后来再应童子试 ,因文章不合时俗,被视作“劣文”加以斥黜,且张贴在学府照壁墙上“示众”,成为众人笑柄。
韩菼受此打击,情绪极为低落。其友人悄悄去找神算张嵩,请他为韩菼算个前程。张嵩曾因算中缪彤 将会高中状元而声誉鹊起,“吴中惊以为神,门外车马不绝”,是苏州大名鼎鼎的人物。
张嵩问了韩菼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即厉声喝道:“此人来岁当死,还问功名乎?”
友人听后,怏怏离去,也不敢将算命结果告诉韩菼。
刚好此时朝臣徐乾学到苏州公干,夜间宿于官馆,偶尔听到旁人诵读韩菼文章。对方本意是要取笑韩菼,徐乾学听后却大为惊叹,称赞韩氏文章“开风气之先,真盛世元音也”。次日一早,徐乾学设法寻到韩菼,当场收为门生,并带其入京深造。
徐乾学是传奇大儒顾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1670年)探花,授翰林编修,先后担任日讲起居注官、《明史》总裁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深得康熙皇帝宠幸,权势极大。历届乡试,徐乾学虽不亲自主试,但主考官总对他言听计从,因而凡拜在徐氏门下的士人,无不登得科第。
某次,有个姓杨的翰林主考顺天乡试。试前,徐乾学派人送去一份名单,要求将名单上的人尽数录取。杨翰林屈指一数,名单上的人数已将榜额全部占满,可还是不得不遵命照办。
榜发后,京师大哗,群情汹汹。康熙皇帝听闻后,亲自过问此事。杨翰林早得徐乾学指点,坦然回应道:“大清国初年,朝廷将美官授汉人,都不肯接受。如今汉人苦苦营求登科,足见人心归附,应该为此而庆贺。”康熙默然,事情竟然由此平息。
徐乾学生平爱奖拔读书人,因此经常有士子投其所好,等到深更半夜时,到徐氏住处附近大声读书,希望得到其赏识,以至徐氏所居绳匠胡同房价高出他处数倍,为京师之最,也足见徐乾学声名之高、能耐之大。彼时韩菼已是三十多岁年纪,连童子试都未通过,基本已无望于仕途,竟意外得到徐乾学的垂青,可谓是意外之喜。
康熙十一年(1672年),韩菼于京师参加了顺天乡试,因文章不合阅卷官心意,被黜落一旁。刚好徐乾学担任这届乡试的副考官,硬是从废弃的试卷中找出了韩菼的文章,韩菼由此通过乡试,成为一名举人。
次年二月,韩菼参加礼部会试,以第一名会元夺魁。
四月殿试,韩菼在时务策策文中指斥吴三桂等“三藩”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朝廷不应姑息,应尽快撤藩。
殿试结束后,担任评卷的读卷大臣将所选前十名文章呈送康熙皇帝。正在暗中筹划撤藩的康熙读到韩菼文章后,极为振奋,当即提笔在韩菼卷子上写上“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大字,韩菼由此成为满清第十四位状元,也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会试、殿试接连夺魁者。
高中状元后,韩菼按照惯例入翰林院为修撰,后升为侍讲,侍从皇帝,讲解经史。然彼时朝中党争激烈,韩菼恩师徐乾学亦深涉其中。徐乾学之舅顾炎武生前一再为清廷罗致,却宁死不肯仕清,且为反清复明大业四处奔走,穷尽一生心力。其人虽只是个士人,但其胸怀天下的情怀感动了无数人。而顾氏外甥则成了满清新贵,且为争权夺势在朝中兴风作浪,两者之对比,不可谓不强烈。
韩菼见朝中诸臣只知争权夺势、追名逐利,渐渐失去了进取之心,遂以改葬父母为名乞假回家,在苏州闲居了五年。再次被召回朝中后,正好赶上康熙皇帝亲考翰林院官员,徐乾学第一,韩菼名列第二。徐乾学遂入值南书房 ,韩菼则升为韩林院传讲学士。一个月后,又升为内阁学士。
韩菼在朝不到九年,便成为朝中从二品大员,可谓青云直上。而且康熙极赏识韩菼的才学和人品,曾道:“韩菼乃天下才子,风度好,奏对也合朕意。”又道:“韩菼所撰文章,能道出朕心中事。”
韩菼得宠,徐乾学政敌不免有所忧惧,生怕韩菼成为徐氏强援,遂不断对其施加压力。韩菼厌恶党争,便干脆托病辞归,打算终老乡里,读书自娱。
党争素来波涛汹涌。韩菼离开朝廷后,权相明珠倒台,但徐乾学因为本身并不干净,劣迹斑斑,亦不断受人攻讦,不得不主动辞官。徐氏退居乡里后,其恃权纳贿等不法行为不断被揭发出来,“倒徐”成为一时热潮,如两江总督傅拉塔上奏弹劾便是一例。
昔日参与党争的汉人重臣如陈名夏、陈之遴者,均没有好下场,旁人怕受牵累,多因此而疏远徐乾学,唯独韩菼照旧与徐氏来往,甚至还挺身为其辩解。
所幸徐乾学并非浪得虚名,其人学识渊博,康熙一朝钦定官书,十之八九都是由他监修总裁,为世人看重,就连满人大才子明珠长子纳兰性德也是徐氏门生。康熙爱惜人才,出面庇护,针对徐乾学的清算才就此消退。
而今康熙皇帝不知如何又想起了有学问的人的好处,下诏以原官内阁学士召补韩菼回朝,同时召徐乾学及其门生入京修书。然徐乾学已于一月前病逝,死前留有遗疏,要将自己编著的《大清一统志》进于康熙。韩菼已年近六旬,本无意于仕途,但为了完成恩师心愿,遂决意携其心血之作应召入京。
金陵文风浓厚,藏书富甲天下,多时人所未见者,最为文人士大夫喜爱。韩菼离朝后,一直寓居于江宁清凉台,与大学士熊赐履比邻而居。曹寅入主江宁织造后,将主要时间、精力都花在了与江南文人结交上。昔日韩菼在朝为官时,便曾应邀为曹寅题写《楝亭图咏》,二人既重逢于金陵,亦不时来往。曹寅得知韩菼即将奉诏入京修书后,更是专门为其举办了一场饯行宴会,遍邀名流到场,以为韩菼面上争光。
韩菼既是徐乾学一手提拔,为其得意门生,之前曾力求扳倒徐氏的两江总督傅拉塔自然是无颜出席这场盛宴。织造郎中曹寅明知傅拉塔与徐乾学不和,却不避嫌疑,大张旗鼓地为徐氏门生设宴饯行,宴会地点西园就在总督署对面,似乎不大将堂堂两江总督放在眼中。而江宁军政要员争相出席,并不如何担心会因此而得罪傅拉塔,亦可见江宁织造之地位实不在两江总督之下——曹寅嫡母孙氏曾做过康熙皇帝的保母,曹寅夫人李氏之母亦曾是康熙保母,仅这一层关系,便为傅拉塔所不及。
曹寅以皇帝心腹身份就任江宁织造,到任后将织造公务尽数甩给物林达 马宝柱及笔帖式 张问政,自己则忙着吃喝玩乐,与一帮文士流连于诗酒之中。曹氏品秩正四品,年俸银为一百零五两,月支白米五斗。他早先为讨好嫡母孙氏,已将从父亲曹玺处继承的田产财物尽数转给了弟弟曹宣,甚至还过继了曹宣之子为己子。以曹寅的俸禄及家底,根本无力维系如此广阔的交际网,其日用排场,应酬送礼,均出自官库,以及来历不明的收入。不仅江宁织造署上下人等知悉内幕,就连地方官员亦是一清二楚,但却没有人敢参奏曹寅挥霍贪污公款。
明眼人对此看得很清楚,江宁织造署绝非普通衙门,康熙皇帝二下江南时,竟以其为行宫,便足以证明此节。而曹寅在微妙时刻赴任金陵,江宁织造郎中只是个挂名头衔,实则身负秘密使命:他一定得过康熙嘱咐,要以怀柔手段来笼络江南文士,是以才如此放胆交际。
好宴总是少不了歌舞助兴,以乐侑酒是古来惯例。不过今日在西园登台唱戏者并非曹氏家班,而是外请的秦淮河上最红的庆余班。之所以如此,盖因为今日上演戏剧为洪昇名作《长生殿》,这是韩菼心仪已久的戏,点名要看,然出于某种政治考虑 ,有官职在身的曹寅不便安排家班排演这出戏,外请梨园戏班可就随意多了,没有那么多顾忌。
再有一则,曹家班班主朱音仙出自江南鼎鼎有名的冒家班,其旧主冒襄刚于数月前过世,朱氏伤痛往事,郁郁满怀,亦没有心情来排演新戏。
庆余班虽然红遍金陵,却还是第一次到江宁织造署登台唱戏,派出了最强班底不说,还请到了“丁字帘”丁南强及秦淮名妓朱云客串。
丁南强是著名昆曲清客兼串客丁继之之孙。丁继之原名丁胤,金陵人氏。明末秦淮风月最盛时,丁继之常在秦淮歌场中客串演戏,扮丑、净角色,以扮演《水浒传》中的赤发鬼刘唐最为著名。时人余怀有《板桥杂记》记云:“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朱维章串戏,柳敬亭说书,或集于李贞丽、李香君二李家,或集于眉楼顾媚 家,每集必费百金。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
丁继之不独以串戏知名,其人交游极为广阔。丁家位于金陵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人称“丁字帘”,又称“丁氏河房”,亦是江南名士聚会中心。顺治年间钱谦益几次因事到江宁,康熙初年王士祯到南京游览,均客居在丁氏水阁。二位蜚声文坛的领袖人物先后选择丁氏河房作为住处,足见丁继之在士林之分量。
丁继之一生逍遥自在,活到九十余岁,十余年前才因病过世。其二子均已先他而去,唯有一孙,即丁南强,亦继承了“丁字帘”衣钵,擅长昆曲,不时到各戏班串场。
朱云则是近年才冒出头角的秦淮红歌妓,也算是适时而出,风度高雅,无折腰龋齿习气。
明代时,南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秦淮风月更是名闻天下——“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
文人狎妓成风,以风月为雅事,还搞出了一些新名堂,如开设花榜,品评诸妓,排定名次,竟成为一时之盛事。彼时举世艳称的名妓如朱无瑕、郑元美、马湘兰、赵令燕、顾媚、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等人,均为白门 翘楚。时人曾道:“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以此来形容当时的社会风气。
然入清之后,清廷出于政治目的,对江南控制极严,尤以曾是明朝南京的江宁为重。频繁地封船、封江,使得依赖于长途贩运贸易的金陵经济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时人有诗感慨道:
忆昔年少来金陵,
两岸楼台千百层。
瑶笙锦瑟家家曲,
画舫珠帘夜夜灯。
如今未及三十载,
城市萧条风俗改。
居人对岸悄无哗,
月色波光似烟海。
一片萧条中,秦淮繁华也成为过眼云烟。著名廉吏“于青菜”于成龙上任两江总督后,更是公然禁止奢华,以武力驱除娼妓。而秦淮娼妓历来是金陵城市繁荣与否的“晴雨表”,与秦淮河两岸数万人的生计密切相关。经清廷刻意打压后,长干、朱雀、雨花、桃叶等旧时歌舞游乐之地,一旦阒寂如僧舍,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即所谓红牙碧串,妙舞轻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秦淮两岸陷入了长期凋敝,一派萧条破败景象。“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曾作诗感慨入清后金陵的衰落:
秦淮春水阻江隈,
六季芳洲更不开。
燕子归时仍旧巷,
雨花落处是荒台。
千帆断锁愁曾到,
三殿鸣珂忆许陪。
一自诸公延访后,
新亭风景逐人来。
战后江山末可期,
深城草木接葳蕤。
西陵人去无消息,
南浦愁来有岁时。
细雨似霑新泪湿,
轻烟浑放故春迟。
姑苏自昔歌舞地,
子夜峰青更恨谁?
然“三藩之乱”平定后,江南经济得到了恢复与发展,商业兴盛,秦淮河重新热闹了起来,三年一度的江南乡试更是推波助澜,两岸再度出现了“户户皆花,家家是玉”的场面。秦淮游船亦再度兴起,与青楼繁盛交相辉映。
秦淮妓家时有“朱市”妓和“曲院”妓之分,朱市妓身份较低,曲院妓即“倡兼优”者,擅长曲艺,水平高者即为“名妓”,身价极高。妓家为了多赚钱,专门到苏州采买少女 ,教以歌曲,加以训练后,令其上船,所得缠头之费,往往十倍于梨园戏院。
秦淮烟水再度旖旎,有违康熙皇帝“正风俗,力戒奢华”之圣谕,也被“当事者禁之”,但既有需求,难以禁绝,最终竟成为风尚。不仅文人士大夫乘坐画舫游河时必携青楼女子,就连江宁城中的一些大家闺秀也紧随潮流,出游时总要“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
朱云便是秦淮河上最红的曲院名姬,其人正当韶华,风度高雅,妙精音律,头次装束出场,即技惊四座,一炮而红。今日庆余班请来这位号称“江宁南曲第一”的红歌姬补花旦角之缺,也可谓人尽其才。在座名士如顾彩、尤侗等均常年浸淫于戏曲,非但精于玩赏,且能作剧度曲,几位大行家对庆余班临时所请二位外援之功力,亦是颔首赞许。
最感惊艳的是余怀。他年轻时便混迹于秦淮河畔,曾观赏过许多名家名作。当年在眉楼,顾媚扮小生,董小宛扮花旦,铅华不御,横波流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心荡神驰。此刻见朱云鬓发如云,明眸似水,骤与之遇,神光陆离,仿若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眉楼,再度见到了他最爱慕的女子 。
主宾韩菼亦爱惜朱云风度,觉得其人娉婷娇姿,践尘无迹,虽是细骨轻躯,却自有一股不凡英气,正欲评点几句,却见曹府总管曹湛引着一名老者来到身侧,正是自己一直盼望的陆惠,忙低声问道:“书运到了吗?”
陆惠欠身道:“安然抵达。已遵照韩学士吩咐,送到夫子庙安置。”韩菼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又道:“陆老一路辛苦。”
曹湛甚是干练,见陆惠风尘仆仆,脸有倦色,且从始至终不曾看过戏台一眼,显是对戏曲毫无兴趣,便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引陆惠先下去休息。韩菼也道:“陆老请暂去歇息,等宴会散后,再随我回清凉台。”陆惠满口应了,自随仆人去了。
曹寅忙问道:“是徐尚书遗著《大清一统志》运抵金陵了吗?”
韩菼简短答道:“是。”又朝江南学政张鹏翮点了点头,张鹏翮会意。几人放下一桩心事,又继续专心看戏。
只听到台上唱道:“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又唱道:“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捧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至此,这出讲述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昆曲剧目已接近尾声。主人曹寅虽是第一次观看《长生殿》,他自己也是戏剧行家,创作有戏曲《续琵琶记》 ,作为曹家班的私家戏。却并未全神贯注,眼角余光不时打量观察众宾客的反应——
只见顾彩、尤侗等人皆如痴如醉,沉浸其中。即便是江宁将军缪齐纳等武官不懂戏曲者,亦是看得目不转睛。唯独坐于下席的京口总兵黄芳泰神色古怪,目光根本不在戏台上,而是不停朝自己身侧的韩菼张望。
曹寅微一沉吟,举手叫过身后的曹湛,低声吩咐了几句。曹湛是曹寅远房堂弟,任曹氏内府总管,协助处理其私人事务。他得了嘱咐后,便径直来到黄芳泰身侧,低声问道:“总兵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
黄芳泰微一犹豫,即问道:“那脸上有疤的人,就是适才跟韩学士说话的老者是什么人?”
曹湛见对方神情紧张,脸上大见惊疑之色,忙告道:“那是已故徐尚书的管家陆惠,这次是专程运书来金陵。”
黄芳泰奇道:“徐尚书?是徐乾学吗?原来他是徐尚书的管家。”长长舒一口气,绷紧的面皮立时松弛了下来。
曹湛问道:“怎么,总兵大人认识陆管家?”
黄芳泰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我认错人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忽听到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台上戏曲已然结束。喝彩声尚未歇止,名妓朱云所扮旦角提高嗓门,清唱道:“怎……”一字吐出,激越清亮,声出朝霞之上,一下子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看客们立时安静了下来,等待后戏。
朱云继续曼声唱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是苏州老名士尤侗的名句,当年顺治皇帝一读之下便为之惊绝倾倒,此刻以昆腔唱出,竟别有一番味道。
众人听在耳中,均以为接下来将要上演尤侗所作剧目。尤侗自己也以为如是,虽然意外,还是极为惊喜。却又听到已换过装束的丁南强重新上台,沉声唱道:“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竟是一出不知名的新戏!
众人不由得惊讶万状。主人曹寅忙笑道:“这是顾彩顾公为各位安排的意外之喜。”
顾彩遂告道:“这是我一位孔姓朋友新创作的剧目,名为《桃花扇》 ,还只是初稿,我看过后觉得不错,遂略作修改,安排庆余班排了一出,为诸位加场戏。”
顾嗣立问道:“这位孔姓朋友,可就是曲阜孔尚任?”顾彩道:“正是。”
尤侗忙问道:“听说孔尚任在京为京官,意外购到了唐代宫廷著名乐器小忽雷 ,当真有这回事吗?”
顾彩笑道:“千真万确。”又曼声吟道:“凉州护索响偏骄,忽坠游丝转绿腰。破柱惊雷呼客醒,满堂风雨正萧萧。”
其人所吟诵诗句,正是名士查嗣瑮 所作《孔东塘座上听关东客弹小忽雷》。原来孔尚任考证意外购得小忽雷正是韩滉所制原版后,欣喜若狂,爱若至宝,曾专门聘请关东琵琶名家樊祾弹奏,查嗣瑮当日亦是座上客之一。樊祾技惊四座,再配以绝世名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令人大饱耳福,故查嗣瑮专门作诗记之。
尤侗是知乐之人,闻听“满堂风雨正萧萧”之句,不由得怅然长叹,露出神往之色来。
金陵藏书大家黄海博问道:“这部《桃花扇》,讲的可是复社公子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
顾彩笑应道:“正是。想来诸位一听到‘桃花扇’ 三字,便知道究竟了。”
台上丁南强笑道:“我只是先开个场,勾其各位的兴趣。各位也坐了不少时候了,先各去方便方便,回来再接着看好戏。”
主人曹寅忙接口道:“我正有此意。”
众人闻言,便各自起身,有去茅房的,也有三三两两闲谈的,更有沉迷于戏剧,直接去后台找戏子的。唯独江南学政张鹏翮匆匆过来,拱手向曹寅告辞。江南学政官署本在江阴,张鹏翮这次专程赶来江宁,说是为韩菼送行,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想一窥徐乾学遗著《大清一统志》全貌,他既知全套书系已运抵金陵,心痒难耐,无论如何都等不及了。
曹寅自成人起,便着意与文人雅士交往,朋友中多有爱书成癖之人,对张鹏翮迫不及待的心情亦能理解,便笑道:“张学政到底是爱书之人,竟是连新戏都顾不上看了。”
张鹏翮道:“难得韩学士不介意。再则说,韩学士即将携书进京,能多看一刻,也是好的。”
韩菼虽知县学 已安排了人手专门看管书箱,徐府管家陆惠也派有心腹家仆寸步不离,但这批书毕竟是恩师毕生心血,且将要进献给皇帝,不能有丝毫马虎。偏偏他是主宾,不能中途离场,便招手叫过门生顾嗣立,命他陪同张鹏翮前去夫子庙观书。
曹寅料想张鹏翮、顾嗣立这一去,今日必不会再返回,笑道:“本来还指望顾酒帝今日陪韩学士痛饮一场的。”
顾嗣立年不及三十,却博学有才名,且酒量惊人,在江南素有“酒帝”之称,还在苏州成立了“酒人社”,闻言笑道:“恩师也不是明日便会动身,总还有机会痛饮。”
学政虽然只是教育官员,却是二品大员,且多是翰林出身,由皇帝亲自委任指派,不属于地方官员体系,类似钦差,地位尊崇。张鹏翮清名甚重,更为时人推崇,韩菼遂亲自相送。
曹寅正待陪出门去,笔帖式张问政匆匆过来,低声禀报道:“有贵客到访,正在楝亭书斋相候。”
张问政负责处理江宁织造署公务,既是他赶来相请,这贵客必不是曹寅平日相交的文士,而是官场上的人物。曹寅微一沉吟,便招手叫过曹湛,道:“你先代我陪韩学士送张、顾二位出去,再留在西园好好招呼贵客。”
曹湛躬身应了,自引诸人出去。
送走张鹏翮、顾嗣立二人,折返回西园时,韩菼忍不住问道:“今日宴会,何以请了民间织锦业的头面人物,却不见江宁织造的各位堂主及管事?”
曹湛料不到堂堂内阁学士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先是一怔,随即恭恭敬敬地道:“江宁织造各位堂主及管事只是奉旨办差,吃的是皇粮,是不用上台面的。但邵鸣、王楷如这些人则不同,他们掌控着民间织锦业,金陵城中一多半民众均仰之存活,江宁一方经济也全赖于此。”
江宁织造只负责宫廷锦缎贡奉,但江宁所产云锦是历史上极负盛名的丝织艺术品,清初诗人吴伟业曾称赞云锦道:“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云锦色彩艳丽,风格典雅,兼之织物质地繁密,粗放饱满,不易浸灰,不损光泽,特别适合西北风沙地带,尤为蒙古人及西藏人钟爱。蒙藏贵族无不对其趋之若鹜,王公蟒袍、宫妃礼服等均必须由云锦制作。除了用于服饰外,云锦还被制作成坐垫、伞盖、帷幔等,用途极其广泛。
入清之后,因为种种政治原因,江宁经济一片凋敝,完全陷入停顿状态,而近年来大见复苏之势,便是因为民间织锦业的兴起——
城中机户 虽只有几百家,织机亦不足千台,然附庸于织锦业者,有丝经行、染坊,枋店、梭子店、筘子店、范子行、拽花行、边线行、纸坊、金线行等,相关从业人员多达十余万人,时称聚宝门 东西、秦淮河两岸,十室九家与织锦业同呼吸、共命运,以至有“金陵月色虽依旧,只闻织锦机杼声”的说法。像邵鸣之类的大商人,在北京、江宁、张家口均设有缎号,专门经营云锦生意,通常是购买上好云锦,再成批贩卖往西北地区。
韩菼寓居金陵的时间已不算短,亦知江宁从根本上说仍是一座消费型城市,支柱产业只有丝织业,近年经济复苏,亦全靠民间织锦独领风骚,料想王楷如、邵鸣等人均是有能力影响一方经济的重要人物,是以才会被曹寅器重。
他思忖片刻,又问道:“机房殿行头,老夫倒是听人提过,等于是民间机户公选出来的头目,算是行业首领,但那邵鸣不就是个贩售云锦的大商人吗,何以称为账房?”
曹湛笑道:“账房是民间俗称,本名原叫号家。”见韩菼困惑依旧,又进一步解释道:“以往民间织锦经营模式,是机户生产出云锦,商人以低价收购,再高价卖出。而今却有了变化,像邵鸣这类大商人,凭借手中雄厚的资本,事先控制了许多机户,这些机户生产出云锦后,只能交给邵鸣,不能再卖给别人。这类的商人,便称为账房。”
账房又有本帮与客帮之分:本帮是给机户提供丝经和样品,令机户加工,按成品结账,称为“放料”;客帮则是预先向机户放贷银两,订有合约,按期收货,称为“放银庄”。
韩菼听了曹湛一番解释,这才会意过来,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小觑,织锦一业,竟有这么多门道。”
曹湛闻言也笑了,告道:“王楷如就不必说了,他是祖传手艺,而今更是江宁城中最厉害的挑花匠 ,江宁织造署有一些高难贡品,如妆花 描金缎、金宝地 等,都得请他出马帮忙。再说邵鸣,他也不独是因为有钱才被织造大人看重,其人很有些来历,就连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原来邵鸣常年奔波于边地,与诸多蒙古王公贵族交好,还与一位蒙古贝勒拜把子结为了兄弟。清廷素来推行“满蒙一家”的政策,世代联姻,康熙皇帝祖母孝庄太后便是蒙古人。某次,康熙招待某位进京的蒙古王公时,从其口中听到了邵鸣的名字,便牢牢记在了心里,到曹寅赴任江宁织造时,更是专门交代他要与邵鸣结交。
邵鸣其貌不扬,服饰打扮也甚是普通,没有大富商常见的轻浮傲慢之气,为人亦是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讷。倒是其子邵拾遗生得丰姿俊秀,极见贵气,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样。韩菼听说邵鸣竟是当今康熙皇帝指名要求曹寅交往的人,不由得立时对其刮目相看。忽又想到一事,忙问道:“去年我在西园见过一名叫刘远的北方商人,听说是辽东巨富,曹寅老弟称与刘远渊源极深,特意交代不能拿他将普通富商对待,何以今日不见他人?”
曹湛笑道:“刘远长驻北方,在江南待的时间短,说是水土不服,不习惯江南的气候。关外人总是如此。”
韩菼点头道:“想必跟吴兆骞一样。”一提及吴兆骞的名字,又忆及那些大起大落、悲欢离合的往事,长叹一声,遂不再多提。
到西园门前时,正见到黄海博在与一名少妇交谈。黄海博是已故《明史》纂修官黄虞稷 之子,从其父手中接管了金陵最著名的藏书楼——千顷堂。韩菼寓居在金陵清凉台,与黄家相距数里,不时乘轿前往到千顷堂借书,与黄海博极为熟稔,当即走了过去,招呼了一声。
黄海博忙应道:“我特意在这里等着韩学士呢。”
韩菼甚是奇怪,问道:“黄老弟可是有什么急事?”
黄海博指着身边的少妇道:“我来为韩学士引见,这位是丁夫人,是乌龙潭心太平庵的女主人。”
韩菼奇道:“你就是丁雄飞的孙媳吗?”又忙解释道:“老夫久慕丁氏大名,只是我搬至清凉台时,丁家刚好出了变故,听说男主人过世,只剩下女眷。虽然你我两家相距极近,总觉得有些不便,一直没有走动,想不到今日竟在西园遇见丁夫人,实是幸事。”
那丁夫人当即裣衽行礼,道:“韩学士太客气了。今日算是第一次见面,海红这厢有礼,见过韩学士。”意态娴雅,举手投足皆有大家风范。
曹湛忙告道:“丁夫人精通戏曲,太夫人听说后,指名聘请她来,好时时为各位女眷讲解戏中精妙之处。”
这“太夫人”,便是曹寅嫡母孙氏。她虽因康熙保母身份而封一品夫人,地位尊贵,却只是上三旗包衣出身,于文学艺术全然不通,而今既已在江宁安家,也少不得要学些风雅之道,以时时应付场面。
韩菼道:“原来如此。”
黄海博见韩菼尚未反应过来,便轻轻咳嗽了声,出言提醒道:“丁夫人原是姓沈。”
韩菼“啊”了一声,讶然道:“原来你是……”欲言又止,转头看了曹湛一眼。曹湛即刻会意,立称有事,躬身退去。
等曹湛走远,韩菼引沈、黄二人来到墙下僻静处,这才叹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西园得遇金圣叹金公后人,实老夫生平之幸也。”
沈海红正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外孙女,但她本人极少提及此层身份,知情者甚少,不由得好奇问道:“我尚未表白,韩学士如何知道海红的来历?”
韩菼道:“以丁夫人气度,又精通戏曲,既是姓沈,当出自吴江沈氏。金圣叹金公爱女法筵早年嫁入沈家,这是苏州吴人尽知之事。夫人闺名海红,想来是因为金氏旧居位于海红坊 了。”
沈海红闻言,当即潸然泪下,又上前拜谢道:“多谢韩学士当年设法除掉朱国治这狗贼,为海红外祖父报了大仇,海红感激不尽。”
韩菼这才会意过来,沈海红是专程等在这里,为的就是要当面向自己致谢,忙举手相扶,道:“丁夫人快快请起。这其实是已故恩师徐乾学徐尚书的功劳,全靠他在御前进言,这才说服圣上重新拔擢朱国治为云南巡抚。”
朱国治是汉军正黄旗人,曾任江苏巡抚。当时南方未定,郑成功更是一度举兵北上,险些攻克了金陵。清廷为铲除异己,威慑地方,素以高压严酷手段治理江南。朱国治亦忠实地执行了这一政策,在任期内搜刮无度,人称“朱白地”。他曾以抗粮为名,制造轰动一时的“江南奏销案”,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并溧阳一县一万三千余名士绅均因抗粮而遭褫革功名。韩菼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他早年已考中秀才,然因交不上欠粮,被朱国治革去了功名,成为白衣。
更令人切齿痛恨的是“金圣叹哭庙案” 。朱国治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之罪名,逮捕并杀害了苏州士人金圣叹、倪用宾等。时任吏部员外郎的顾予咸回苏州养病,亦莫名被牵连其中,若非顾氏财力雄厚,在朝中打通关节,使了手段,势必也要被朱国治一并害死。
接连兴起的大案,对江南士人打击极大。明朝末年,江南风气是官弱绅强,杰出士绅往往有能力左右官府甚至朝廷政策 ,而经清初哭庙案、通海案、奏销案等一系列大案打击后,江南士绅再也不能像明末那样对时局产生影响力,官长地位日崇,士子地位日卑。
但民心究竟还是不平。朱国治大肆牵连无辜,对士林施以辣手,在江南引起公愤,朝中南方籍大臣亦对其人有诸多不满,不断暗中使绊。刚好此时朱母病故,朱国治隶属于旗籍,本无须按中原汉人制度丁忧,但清廷却下了一道诏令,命其归家守制三年。朱国治自知已失宠于清廷,又怕失去官威权势后吴人为变,等不及与下一任江苏巡抚交接,便仓促离位,轻舟遁去,吴中为之庆幸。
朱国治之厄运仍未就此而止。朝中有人趁机发难弹劾,称朱氏未等交接便轻易离开驻地,是为玩忽职守。清廷遂将朱国治罢职为民,从此闲置一边,再未起用。
康熙十年(1671年),韩菼为权臣徐乾学赏识,携入京师。韩菼观测朝中局势,料想康熙皇帝年轻有为,削藩势在必行,而“三藩”中首当其冲的吴三桂不会坐以待毙,必将起兵叛乱,于是力劝徐乾学秘密举荐朱国治补任云南巡抚。朱国治由此被起用,加太子太保兼少保,赴任云南巡抚。
这其实是韩菼铲除朱国治之计谋——
将来吴三桂与清廷对抗,朱国治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随吴三桂,要么忠于朝廷。无论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
起初韩菼预测,认为朱国治多半会因怨恨朝廷冷落多年而投靠吴三桂,如此,他将与吴氏同遭覆灭,且身败名裂,家眷子嗣尽受牵连,这等于是还了当年无辜受累的金圣叹家人等一个大大的公道。
然事实却并非如此。朱国治在云南巡抚任上时,因克扣军粮,而与将士不和。康熙十二年(1673年),吴三桂起兵造反,将士坚持要杀朱国治祭旗。朱国治自知不免,遂痛骂吴三桂,结果身体被吴三桂将士当场撕裂,分而食之。
虽然落了个骸骨无存的下场,朱国治还算是为大清尽忠而死。“三藩之乱”平定后,清廷将朱国治列入“忠义”死难臣子之列,加以褒扬,对其子嗣亦优恤有加。
韩菼借刀杀人除掉朱国治一事,本极为机密,知情者甚少,韩菼本人更是绝口不提。更何况沈海红虽嫁为人妇,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朱国治被杀时,她应该才出生不久,却不知她从何处听到了风声,今日竟专程来向韩菼致谢。
沈海红又道:“海红已嫁入丁家,成为丁氏儿媳,以丁家目前状况,也无力报答韩学士什么。但日后只要韩学士有所吩咐,海红当万死不辞。”
韩菼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当年那件事,老夫也不独是为金公一人,更是为了替千千万万的江南士民报仇,丁夫人切莫再提报答之类的言语。”想到对方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嫁入丁家,即经历一场大变故,而今独立支撑丁家零落产业,可谓十分不易,本待再安慰几句,忽见曹寅心腹仆人黑子匆忙过来,便暂且住了口。
黑子道:“丁夫人,我家主人请你到楝亭书斋一叙。”
当年曹寅之父曹玺初任江宁织造时,曾于书斋外的庭院中植下一棵楝树。曹寅幼年时,常常在楝树下读书习武。曹玺去世后,曹寅承袭江宁织造郎中一职不成,不得不回京任职,却以思父为名,利用楝亭大做文章,向天下名流征求图咏。而今曹玺手植楝树已是亭亭如盖,曹寅更以楝亭为号,将楝亭书斋经营成了江南文化中心。沈海红虽嫁来金陵不久,却是出自书香门第,亦久闻楝亭书斋大名。闻言一怔,迟疑问道:“织造大人可有什么事吗?听说楝亭书斋非等闲之地,我女流之辈,只怕多有不便。”
黑子忙道:“是有关云锦的事务,要向丁夫人请教。”
韩菼不由得大奇,问道:“云锦事务,何以找上了丁夫人?”
黑子道:“适才机房殿行头王楷如向我家主人推荐,说丁夫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织锦高手。”
苏州自古便是锦绣之乡,苏绣及织锦均名闻天下,而今成为独尊身份象征的江宁云锦即脱胎于苏州缂丝 。苏州女子多擅长于纺织刺绣,即使是大家闺秀,也以精于此道为荣耀,如吴江名士沈自继之女沈关关便是刺绣高手,绣术号称天下第一,文人士大夫无不以拥有其绣作为荣。韩菼听闻沈海红还精于纺织,倒也不觉得惊讶,便拱手作别,自与黄海博进园。
众宾客已重新围着戏台就座,却始终等不到主人曹寅。曹母孙氏颇为不悦,召曹湛上楼,问道:“寅儿人去了哪里?怎能如此冷落贵客?”
曹湛忙道:“织造大人临时有紧急公务处理,还派人将识得织造事务的邵鸣、王楷如等人都请去了楝亭书斋,听说还请了精于织锦的丁夫人。”
孙氏闻言奇道:“原来海红还懂得织锦,果然是名门才女。”又怨道:“织造事务不是向来由笔帖式处置吗,怎么这会子有贵客在场,寅儿反倒操起织造的心了?”
这也正是曹湛心中的疑问,但他不敢随意作答,只支吾应道:“我这就派人去楝亭书斋请织造大人回园。”
孙氏摆手道:“那倒不必了。今日西园宴会是寅儿的主意,他应该识得轻重,想来确实出了急事,被绊住了,一时回不来。”因不便简慢贵客,便做主发话让庆余班继续上演新戏《桃花扇》。又道:“江宁将军缪齐纳爱女灵修人也没回来,她活泼好动,想必是逛园子逛得忘了,你派人去寻一下。”
曹湛躬身应了,自下楼来,请江苏巡抚宋荦代为主持宴会。
宋荦字牧仲,号漫堂、西陂,河南商丘人氏,是国史院大学士宋权之子。少有诗名,十四岁即以大臣子列为顺治皇帝侍卫,成人后与王士祯、施润章等人同列“康熙十大才子”,编有《商丘宋氏西陂藏书目》。其人精于鉴藏书画,淹通典籍,熟习掌故,藏书有数万册之多,“所收藏唐宋名迹,宋元秘帙,冠于河右”。
宋荦既是文士出身,到任江苏巡抚后,亦与曹寅一般,成日不务正业,只忙于刊刻书籍,与江南士林诸多名流交好,因而也落了个好名声、好人缘。此刻他听说要代主人曹寅主持宴会,便起身抱拳道:“既是太夫人吩咐,我便反客为主,越俎代庖了。”
金陵刻书名家胡其毅笑道:“还有一层各位不知道,这《桃花扇》讲的是侯方域、李香君的风流韵事,宋巡抚与侯方域同郡不说,还曾合刻侯方域、魏禧和汪琬三家文为《国朝三家文钞》,影响颇大呢。”
众人便齐声笑道:“原来如此!由抚宪大人来宣布好戏《桃花扇》开场,最合适不过。”
宋荦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举手招了一招,乐声响起,好戏遂再度开场。
主宾韩菼却有些恍惚走神,他已然从曹湛口中知晓京口总兵黄芳泰曾打听徐氏管家陆惠一事。转头见到客席上除了跟云锦有关的王楷如等几位缺席外,还少了黄芳泰,颇觉奇怪,便招手叫来曹湛,低声问道:“黄芳泰黄总兵人呢?”
曹湛摇头道:“不曾留意到。”
韩菼还待再问,忽觉察有人瞩目于自己,转头望去,却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朱安时见韩菼留意到他,立即将目光转开。韩菼见对方神情诡异,暗觉奇怪。
曹湛问道:“怎么了?”
韩菼摇头道:“没什么。”一时不明究竟,遂专心看戏。
之前京口总兵黄芳泰曾打听陆惠,而韩菼以堂堂内阁学士之尊,竟特别留意一名首次谋面的武官,不免让人觉得其中透露着些许古怪。曹湛先按照太夫人孙氏吩咐,派人到园子里寻找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自己则亲自来寻黄芳泰。
门子告道:“适才黄总兵打听徐尚书管家是否还在园中,又问了客馆方位,便自行寻去了。”
曹湛愈发觉得怪异,正打算赶去西园,却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曹总管,你好忙啊。”闻声转头,却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
曹湛忙行了一礼,道:“灵修小姐原来在这里,太夫人正打发人到处寻你呢。新戏已经开场,小姐快些回楼上看戏吧。”
灵修道:“那些戏咿咿呀呀,怪里怪气,有什么好看的。”
她是旗人,对戏剧一窍不通,又是活泼性子,根本坐不住,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哪里肯回去。又笑道:“不过这西园的景致倒真是不错。曹总管,你陪我四下逛一逛。”
曹湛道:“灵修小姐来过西园不下十次,风景应该早该看厌了吧?”
灵修笑道:“这倒也是实话。那么改日曹总管陪我去逛清凉山吧。现下天热,我想去那里避避暑。”
曹湛道:“灵修小姐身份尊贵,多的是侍从侍女,哪里需要曹湛作陪?”
灵修笑道:“那些人都不及你曹总管有趣。”
曹湛不敢随意接口,只好道:“灵修小姐该认得丁夫人吧?丁家就在清凉山乌龙潭边,小姐想逛清凉山,大可以请丁夫人作陪。”
灵修道:“丁夫人?你是说沈海红吗?”摇了摇头,道:“丁家没有了男人,她忙着赚钱为公婆治病,哪里有工夫陪我看风景?”见曹湛还要再找理由推辞,便沉下脸道:“怎么,我是身上臭还是怎么的,你曹总管死活不愿意陪我?”
曹湛忙道:“灵修小姐误会了。实在曹府事务甚多,我怕一时难以走开,耽误了小姐游览之事。”
灵修道:“那么我让我爹向曹织造要了你,聘你到江宁将军署任职,你便可以专心陪我出游了。”
曹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
灵修也只是随口一说,眼睛随即骨碌一转,又道:“曹总管很想进明故宫看看,对吧?”
曹湛很是惊讶,问道:“灵修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灵修道:“上次曹总管入满城神帛堂公干,我看到了你,便悄悄跟在你身后,发现你离开神帛堂后,绕远道去了明故宫,还一直在四周徘徊。”
曹湛既被对方窥见行踪,难以抵赖,只好道:“明故宫可是前朝皇帝住过的地方,任谁没有好奇心、想进去看上一看呢?”
灵修笑道:“曹总管如果答应陪我去逛清凉山,我就带你去逛一次明故宫,如何?”
曹湛摇头道:“明故宫位于满城腹心之处,守卫森严,外人如何能轻易进去?”
灵修笑道:“我可是堂堂江宁将军之女,明故宫宫门钥匙一向由我爹亲自掌管,难道我还没办法带你进去吗?”
曹湛闻言颇为心动,终于点了点头。
灵修笑逐颜开,道:“那我们一言为定。过几日,我就来约你。”
曹湛道:“甚好。这就请灵修小姐回楼上看戏吧,免得太夫人牵挂。”
送走灵修,曹湛便径直寻来客馆陆惠住处,敲了敲门,无人相应,门板亦只是虚掩。他正待推门而进时,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曹总管是找我吗?”
曹湛转头望去,却是陆惠回来了,只穿着单衣单裤,未着长袍。
陆惠不等曹湛发问,便先解释道:“我刚刚出去方便了一下。”又迟疑着告道:“不好意思的是,我一时未寻及茅房,便直接在那边海棠树下方便了。”
曹湛心中忍不住发笑,暗道:“这位陆管家倒是个老实人,连在海棠树下方便一事,都不吝直言相告。”忙告道:“茅房就在客馆东侧槐树旁,门前挂着半幅云锦。”
陆惠道:“原来那处房子就是茅房,看着实在不像。”
曹湛又问道:“陆管家可认得京口总兵黄芳泰?他可曾来客馆找过陆管家?”
陆惠道:“是京口总兵吗?曹总管有所不知,我只是徐尚书昆山老宅的管家,十余年不曾出昆山半步,哪里认识官场上的人物?什么京口总兵,根本不认得。”
曹湛道:“就是坐在下席、身着戎服的那位武官,他可曾来客馆找过陆老?”
陆惠摇头道:“没有。”
对方虽然回答得干脆,曹湛却隐隐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妥,只是不便再问,便拱手告辞。
离开客馆后,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曹湛莫名想去茅房看看。刚掀开云锦挂帘,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心底一沉,急忙抢到最里格,推开板门——
却见一名男子坐在溺桶上,身子半倚靠墙,头歪在一旁,双眼瞪圆,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胸腹要害处有数个血窟窿,尚未完全凝结,仍有黑血不断渗出。
那男子,正是京口总兵黄芳泰!
却说沈海红随仆人黑子来到楝亭书斋,除了主人曹寅外,江宁织造署物林达马宝柱、笔帖式张问政、总堂主计时及民间织锦业头面人物邵鸣、王楷如等俱已在堂中。曹寅先迎上来,为沈海红引见诸人,简略寒暄了几句,便道:“若不是王会首提及,曹某竟不知丁夫人除了精通戏曲外,尚是织锦高手。”
沈海红道:“在座诸位多是行家,海红只略识浅薄之技,织锦售卖,也只是为了补贴家用,哪里敢妄称高手?”
王楷如笑道:“丁夫人何必自谦?我第一次见到丁夫人所织云锦时,便惊奇不已,辗转打听了许久,方得知是乌龙潭丁家女主人所织,心中从此牢牢记住了丁夫人的名字。后来更是听说丁夫人出自吴江沈氏,曾跟随刺绣大家沈关关学习锦绣之道,不由得不叹服,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只是料不到丁夫人竟也是西园常客呢。”
曹寅忙道:“王会首既已认得丁夫人,日后多走动来往不迟。这里有一桩急务,还要请丁夫人帮忙。”从案上取过一块残破的陈年旧锦,问道:“丁夫人可识得此种织法花样?”
沈海红双眸明显闪亮了起来,失声道:“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
账房邵鸣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竟然全身一震,问道:“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蒋氏妆花’吗?”
沈海红道:“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这种回纬花样织法我从未见过。”
云锦历史悠久,盛行于元代,元廷设东、西织染局,每局辖工匠三千户,织机百余台,年织造锦缎近五千匹,用丝万余斤。由于蒙古人喜爱黄金,用金线饰织物纹样便成为云锦的一个重要特色。
大明立国后,承袭元制,在南京设有官办织造机构,规模比元代还有所扩大。彼时有织匠名蒋柳者,擅长妆花,所织图案灿烂夺目,精美细密,无人能及,时人称其织法为“蒋氏妆花”,奉为云锦宗匠大师 。
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因太子朱标早死,传位于皇孙朱允炆,是为明惠帝,史称建文皇帝。不久即发生“靖难之役”,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举兵南下,从侄子朱允炆手中夺取了大宝之位。南京陷落当日,皇宫燃起熊熊大火,传闻朱允炆亦自焚而死。而名匠蒋柳亦自此下落不明,“蒋氏妆花”就此失传。因蒋柳是官匠身份,只为宫廷供奉织锦,民间流传极少,又事隔三百年,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蒋氏妆花”。
曹寅道:“不管这是不是‘蒋氏妆花’,丁夫人可有办法仿其图样花纹,再织一幅云锦?”
沈海红踌躇道:“这个怕是极难。”
曹寅道:“曹某自是知道不容易,王会首等诸位适才也曾提及。但王会首也说丁夫人所织妆花缎,不用抛梭,只用回纬,织法别具一格,手法更是他从所未见,与这块陈年旧锦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王楷如道:“我虽是公推的机房殿行头,挑花术号称金陵第一,其实名不副实,实在惭愧得很。我一看这云锦图样,便知道自己不行。料想世间有能力摹织出相同妆花者,只有丁夫人一人。”
沈海红摇头道:“不是海红不愿意帮忙,实是能力有限。织造大人亲自出面托请,料想这幅妆花云锦必定干系重大,万一耽误了正事,岂不是海红的罪过?”
曹寅便请旁人退出书堂,只留下邵鸣、沈海红二人,坦然告道:“这幅妆花云锦确实干系重大,是一位蒙古大汗指名索要之物。那名蒙古大汗号鄂齐尔图汗,在蒙古部落中地位最尊。邵员外多在西北行走,应该认得此人,至少听过他的名字。”
邵鸣点了点头,道:“鄂齐尔图汗是和硕特部落首领。”却不多言,点到即止。
曹寅既有求于沈海红,当即细细说了缘由——
原来大清自立国起,便着意推行“满蒙一家”之策略,着意结纳蒙古、西藏,以其为“长城” 。而后吴三桂等三藩叛清作乱,西北方的平静安宁,对康熙皇帝及朝廷指挥清军平叛、安定民心起了重大作用。如吴三桂曾意图西结西藏,然第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 公开表示道:“吴三桂背主负国,人皆厌恶。不来则已,来则缚之以献。”等于是公开将吴三桂拒之门外。
但世间总有野心勃勃、欲壑难填者,譬如达赖五世的得意门徒噶尔丹。噶尔丹为蒙古英雄人物也先 后裔,早年被达赖五世赏识,入西藏学佛。但噶尔丹并未专心于佛学,而是“不甚爱梵书,唯取短枪摩弄”。后其兄在部落内讧中被杀,噶尔丹得到达赖允许而还俗,自西藏返回本部,击败政敌,成为准噶尔部新首领。
噶尔丹夺得准噶尔统治权后,便开始向外扩张,多次击败其他部落,先后征服了哈萨克、灭叶尔羌汗国,称雄西域。达赖五世特意赠以“博硕克图汗”称号。而今噶尔丹野心膨胀,意图勾结俄国,称要“并肩作战”,攻打中原,并许以将雅克萨“让给”。
康熙皇帝早已看出噶尔丹“势力强横,妄自志大”,决定发动征伐噶尔丹之役。曹寅所提鄂齐尔图汗是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其驻地刚好位于中国、俄国及准噶尔统部三方之间,在而今的微妙形势下,其战略地位愈发凸显,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
若鄂齐尔图汗支持清廷,自会极大地牵制噶尔丹与俄国;若其人倒向噶尔丹,大清便失去了重要屏障,且因为名望尊崇的鄂齐尔图汗的倒戈,大清还将失去更多蒙古部落同盟。
对如此重要之人,在正式举兵之前,康熙皇帝当然要极尽拉拢之能事。噶尔丹也毫不示弱,主动表示要与和硕特部联姻。面对几方的笼络,鄂齐尔图汗公然表现出中立姿态来。这对噶尔丹并无害处,于大清却是大大不利。
同时,鄂齐尔图汗又大玩暧昧,秘密接见清廷使者,将一幅陈年旧锦交给使者,称康熙皇帝只要能送给他一件一模一样图案花纹的长袍做礼物,他便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大清。
沈海红听完原委,不由得又惊又骇,道:“这是将要涉及无数人生死的大事,堂堂蒙古可汗,竟要由一袭妆花锦来决定与谁结盟吗?”
邵鸣插口道:“这不奇怪。丁夫人有所不知,蒙古风俗远远不同于中原,尤其在漠北之地,巫风盛行,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民众,均习惯用占卜来决定大事。鄂齐尔图汗应该是内心举棋不定,所以才用先人遗物来占卜决定。如果大清能送给他一件跟先人遗物一模一样的长袍,那么便是上天要他支持大清,不然便该倒向噶尔丹。”
曹寅当即赞道:“邵员外不愧在塞外行走多年,见多识广,情形正是如此。这幅妆花陈锦,确实是鄂齐尔图汗先人遗物,只不过很有些年头了。”
当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为巩固边防,亦积极与蒙古通好。他知道蒙古贵族最好金丝妆花云锦,便从内库中挑选了一匹上好妆花云锦,命巧匠制成长袍,作为礼物相赠。鄂齐尔图汗先人收到后,爱不释手,连睡觉也不肯脱下来。北方苦寒之地,风沙极大,云锦虽然精致厚重,却还是挡不住岁月侵蚀,几年后,锦袍便磨出了一个大洞。鄂齐尔图汗先人痛惜不已,又派人向明成祖索要。明成祖派人到内库检寻,却再也没有找到同样花纹质地的妆花云锦。而且召遍能工巧匠询问,也无人会织同样的花纹。鄂齐尔图汗先人得知缘由后,不免引为憾事,但仍然舍不得扔掉锦袍,便将其裁开作为披风,直到逝世,仍以不能身穿心仪妆花云锦长袍下葬为憾事。
之后,那妆花云锦披风作为先人遗物代代流传了下来,亦是大明与蒙古通好的见证。到鄂齐尔图汗手中时,已经只剩下了这么一小幅。他同时受到康熙皇帝与噶尔丹的笼络,既不愿帮助大清对付自己族人,亦不想与有野心的噶尔丹为伍,但形势逼迫他必须作出抉择,难以取舍之下,遂决意以先人遗物来占卜。
曹寅述完原委,又道:“自明入清,不少匠人无辜死于战火,江南织锦业倒退了不少,有许多个人风格独特的织术就此消失不见。这幅陈锦距今已有三百年,纹理质地之优,仍为我生平仅见,织法更无人识得。要想摹造出来,难度可想而知。鄂齐尔图汗用此做占卜之物,其实已有倒向噶尔丹之意,我猜他自己也不相信大清能交出一件图案花纹一模一样的云锦长袍。”长叹一声,转头去看邵鸣,隐有征询意见之意。邵鸣微一迟疑,即点了点头。
曹寅随即提高语气,大声道:“但当今圣上认为我中华人杰地灵,江南更是人才辈出之地,蒋柳之后,一定还会有第二个蒋柳。于是圣上派使者星夜赶来江宁,将陈锦交付于我,命我尽快设法督造。我适才召集织锦业诸位行家,均苦无对策,认为世上无人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妆花云锦来,独有王楷如王会首举荐了丁夫人。王会首年高德尊,以其为人,没有把握之事,不会轻易开口。丁夫人,我知道你为难,还请你从大局着想,务必试上一试。”
沈海红一时沉吟不语,只不断摩挲打量那块陈年旧锦。曹寅虽不懂织锦之术,但毕竟人在江宁织造郎中位上,亦知能工巧匠之心思,无不以巧夺天工、能为人之不所能为目标。他见沈海红目光片刻不离陈锦,眼波流转,知其心思已动,遂试探道:“只要丁夫人同意尽力一试,就算最后完成不了,也没有关系。丁夫人有任何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沈海红双眼中的灵光倏忽间消失了。她将陈锦还给曹寅,辞谢道:“实在抱歉,海红能力有限,难以办到。”行了一礼,就此辞了出去。
曹寅不免大失所望,道:“看丁夫人适才神色,我还以为她极有兴趣呢。”又转头问道:“邵员外,依你看,可是曹某说错了话,冒犯了丁夫人?”邵鸣道:“嗯。”
曹寅不过随口一问,却料不到邵鸣竟予以肯定,不免惊奇,忙问道:“邵员外也认为是曹某说错了话,是哪句?”
邵鸣不答,只拱手作辞。
曹寅长叹一声,正深感惆怅时,有人自内室出来,叹道:“果然是件极难之事。”又问道:“听说金陵有十万人以织锦为业,难道只有那丁夫人一人能办到吗?”
邵鸣虽已年逾五旬,却因常年奔波于各地,体格极好,步如流星,很快追上了沈海红,叫道:“丁夫人请留步!”
沈海红道:“邵员外可是有事?”
邵鸣道:“我虽未亲眼见过丁夫人所织云锦,但既得王会首如此推崇,想必织术十分了得。不知丁夫人可有兴趣做我邵氏的机户?”
沈海红道:“这个嘛……”
邵鸣忙道:“夫人提及织锦是为了贴补家用,想来家中生活亦不十分宽裕。邵某可以预先赠予一笔银两,解丁夫人燃眉之急。日后丁夫人无论织出什么,均可以丁夫人认为妥当的价格售卖给邵某,不受放料或是放银庄之限,如何?”
沈海红未及回答,便听到有人笑道:“邵员外真是精明,生意都做到我楝亭书斋来了,难怪能成为海内知名的大富商。”
却是曹寅心有不甘,追了出来。他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曹某与丁夫人只见过几次面,并未有深交,适才言语有不妥之处,还请丁夫人见谅。若是私事,曹某也不敢一再相请,只是这件事关系朝廷大事,干系太大,还请丁夫人再考虑一下。”
沈海红尚在迟疑,曹寅生怕对方又一口拒绝,就此离开西园,那么便再无回旋余地,忙扯了扯邵鸣衣袖。邵鸣因暗中拉拢沈海红做邵氏机户被曹寅撞破,颇觉难堪,少不得要帮对方一把,便道:“织造大人诚意相托,丁夫人既身怀织锦绝技,何不显露一下身手,也好叫蒙古人知道我中华神技后继有人。”
此话甚是厉害,沈海红当即为之动容。刚好曹氏内府总管曹湛匆忙进来,叫道:“织造大人……”
曹寅正期待沈海红的首肯,当即斥道:“冒冒失失做什么,没见到我正跟贵客商议重要事情吗?”
沈海红沉吟片刻,便道:“我实话实说,若是织造大人手中的陈锦再多一些,我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将经纬丝络一点一点挑开,慢慢揣摩它的织法。可目下只有这么一小块妆花,根本不够做样品。”
邵鸣忙道:“丁夫人既然有办法,织造大人不妨再派人去找鄂齐尔图汗要些陈锦来。”
曹寅摇头道:“这块妆花,是鄂齐尔图汗手中最后一块了。他交给使者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大清是否能摹造出同样的云锦,这幅陈锦都要毫发无损地还回去。”
沈海红道:“既然如此,便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实在抱歉。”
曹寅摇头道:“这本来就是鄂齐尔图汗有意制造的一个大难题,丁夫人何必致歉!”
曹湛本静候在一旁,此时忽插口道:“我见过此种图案花样的妆花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