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东汉建和元年(147)有西域僧人慈山法号俱庐舍利者在霍山南麓建寺,筑阿育王塔,故名“俱卢舍寺”。北魏太武帝始光元年(424)大举灭佛,寺院毁为瓦砾。北周保定三年(563)年开始重建寺院,再筑佛塔,但至北周建德三年(574)周武帝再次灭佛,兴建工程遂废止。到了唐朝大历四年(769),汾阳王郭子仪奏请朝廷重建了寺院,并取佛法“广大于天,名胜于世”之意,正式定名为“广胜寺”。彼时寺院之胜,殿堂巍峨,宝塔接天,僧众如云,冠绝一时。宋金更迭之际,寺院遭遇兵燹,有所损毁,后得到重建,可惜在元代大德七年(1303)的大地震中,广胜上下两寺五百余年来的累世营造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好在从大德九年(1305)起开始逐步重建,并基本形成了今天所见的格局。
镇上有盘山公路直达山顶广胜上寺门前,我却宁可背起沉重的行囊沿着渐已湮没于山林间的石阶小径如数百年前的僧人那样虔诚地从下寺爬山上去,任凭汗水流淌,踏着古人的足迹,感受岁月的流转。当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刺破林丛陡然出现在眼前时,上寺就到了。
广胜上寺以霍山为靠,面南背北建在顶峰之上,视野极为开阔,洪赵大地的城镇与村庄、田野和山峦尽收眼底。寺东有小山凸起,上建一亭,在那里回望可见寺院全貌。最前端为山门,之后是仪门和飞虹塔,塔后有前殿(弥陀殿)、正殿(大雄宝殿)和后殿(毗卢殿),两厢还有地藏殿、观音殿等配殿建筑,全寺被茂密的林木环抱,飞檐斗栱点缀在苍山古柏之间,充满了古朴醇厚的魅力。
走进山门,迎面就是塔院,华丽的飞虹宝塔即耸立在院中,这是一座平面八角形,高47.6米的十三层琉璃塔。由一位叫达连的高僧募资于明朝正德十年(1515)年开工,至嘉靖六年(1527)方才建成,因塔身遍饰琉璃绚丽异常,宛若凌空飞虹而得名。飞虹塔这时候终于从汉、周、唐、元阿育王塔的废墟中再次涅槃重生了。在明天启二年(1622),从京城来的大慧禅师又出资为塔下部加建了一圈木结构围廊和两层楼阁式塔门,为宝塔增辉。不过飞虹塔的故事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明朝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关中大地震和清朝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平阳大地震纷至沓来,两次都是八级以上的强震,黄河两岸城郭尽毁,洪赵大地尽成丘墟,死伤者以数十万计,然而新生的飞虹塔经受住了考验,巍然屹立,傲骨依旧。
飞虹宝塔自下向上渐次收分,形如巨锥,最顶上设置覆钵式塔刹,有如大塔顶端的一座小塔。塔身内里为砖石修造,除了第一层外部加筑的木结构围廊,其余各层表面都镶嵌着精美绝伦的琉璃构件和浮雕装饰。塔檐、斗栱、平坐勾栏也用琉璃烧造而成,墙面遍布佛龛、造像、神将、瑞兽、楼阁、花卉和佛教纹饰,尤其一至三层间的琉璃塑像最为巧夺天工。诸多菩萨、天王以及供养人环列在三层平坐之上,宛若现身于天界的一场法会,脚下是如祥云般绚烂而密集的七踩斗栱。二层众金刚力士似乎正在努力向上扛托起宝塔的重压,身旁有团龙、狮子和麒麟等瑞兽盘绕,这些琉璃作品尺寸等身,工艺精湛,虽远远仰观,亦足赞叹。塔上的琉璃以红、橙、黄、绿、蓝、青、紫等色烧制而成,历经500年仍然色彩饱满艳丽,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华彩。我距离镇子很远的时候就能望见山顶这尊傲然挺立的浮屠散发出晶莹的光泽,及至塔下,已经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象看得呆了,如此美好的创造真是让人发自心底的倾倒折服。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上寺
塔后的前殿(弥陀殿)是一座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顶的建筑,在飞虹塔的光辉之下显得并不出众,有点泯然众人的味道。但殿内墙边那一排黑色的大木柜却无声地诉说着辉煌而曲折的历史。
这就要说起举世闻名的金代大藏经《赵城金藏》的故事了。藏经是唐代高僧玄奘自天竺取回的梵文经卷汉译善本,我国最早的一部木刻版大藏经是北宋开宝四年(971)起刊刻的《开宝藏》,辽代重熙年间(1032~1055)刊刻的《契丹藏》即以《开宝藏》为蓝本。在宋末金初,怀州人尹矧迺出家为僧,法号寔公律师,他拜谒五台山之后,夜里梦见佛祖嘱托“汝于晋绛之地大有缘法,当雕造大藏经版”。于是寔公律师开始以《开宝藏》为蓝本雕版印经,并将初成经书进献给金世宗完颜雍,其死后被金朝加谥为“弘教大师”。印成的藏经就收藏于其弟子崔法珍为住持的广胜寺内。及至崔法珍去世后,由他的一位师弟绛县太阴寺住持慈云法师带领两个徒弟法澍、法满继续进行刊刻,穷三代人前赴后继之力,到金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终于完成,共有7000余卷之巨。因为存放经书的广胜寺当时属于赵城县地界,所以这部金代大藏经就被后世称为《赵城金藏》。
山西省广胜寺飞虹塔
1933年当人们发现《赵城金藏》时,它们就静静地存放在殿内那十二个黑漆漆的木柜中,当时尚存5400余卷,已经是海内孤本了。但随后觊觎者也纷至沓来,寺中住持力空法师便将经书放入飞虹塔顶层集中收藏。后来日寇侵入山西占领此地,限期让力空交出经书。力空法师为保藏经,冒死连夜下山到数十里外找到太岳抗日武装,并带游击队百余人悄悄潜回,将经书全部转移。为躲避日寇报复,法师本人也就此离去不知所踪。
今天《赵城金藏》已经是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与《永乐大典》《敦煌遗书》《四库全书》一起成为中华文化不朽的丰碑。我站在幽暗的大殿内,注视着沉默无言的经柜,好像能看到无数代人的辛勤刊印和竭力守护,用执着虔诚的心对抗着贪婪暴虐与掠夺,还好,这场近800年的长跑,我们终于坚持到了胜利,藏经保住了,文化也留存了。虽然我看不清那一辈又一辈先人远去的背影,但我轻抚依旧坚实的木柜,仿佛能够感知他们赤诚之心所留下的余温,这些中华文化默默无闻的传承者也和经书本身一样值得我们铭记。
怀着同样的虔诚与敬畏之心,我参观完各殿宇内元明以来的彩塑和壁画,转身回到飞虹塔前,认真地为宝塔画像。期间有个在晋南工作的山东人小李边围观边和我攀谈了一阵。待到傍晚我终于画完宝塔,背起行囊走出山门,准备到山下再想办法,却吃惊地发现小李就坐在路边等我已有数小时之久了。他说知道我独自旅行很是不易,画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天黑想回城也很难找到车,专门等我出来,他开车把我带回洪洞县去。我极为感动,有他乡遇故知的幸福感,这份热心与真诚我至今铭记在心中。
山西省洪洞县广胜上寺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