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八月底,鲁迅离开北京,至厦门大学教书去了。临行,我表示亦将离京谋事,托他随时为我留意,因为,我和他及寿山三人的教育部职务虽已恢复,总觉得鸡肋无味。他极以为然,所以对于我之所托,非常关心,视同己事,《两地书》中时时提到至十几次之多,如云:“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书四二)又云:“上遂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写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上遂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书八一)又云:“上遂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情也无从计划。”(书九六)到了十二月底,他知道了我的事容易设法,就接连的来信通知,现录一通如下:
季茀兄:
昨寄一函,已达否?此间甚无聊,所谓国学院者,虚有其名,不求实际。而景宋故乡之大学,催我去甚亟。聘书且是正教授,似属望甚切,因此不能不勉力一行,现拟迟于一月底前往,速则月初。伏园已去,但在彼不久住,仍须他往,昨得其来信,言兄教书事早说妥,所以未发聘书者,乃在专等我去之后,接洽一次也。现在因审慎,聘定之教员似尚甚少云。信到后请告我最便之通信处,来信寄此不妨,即我他去,亦有友人收转也。此布。
即颂
曼福。
树人上。十二月廿九日
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后,就接连来信催我前往,略说兄之聘书已在我处,月薪若干,此间生活费月需约若干,所教功课,现尚无从说起,因为一切尚无头绪,总之此校的程度是并不高深的。开学是三月二日,但望兄见信即来,可以较为从容,谈谈。从沪开来之轮船如何如何。唐餐间胜于官舱,价约若干……他的指示很周到,使我感激不可以言宣,真是所谓“穷途仗友生”!这几封催我前往的信,我因为在抗战那年,检入行箧中,老是携带着,前年在重庆写了一篇《鲁迅的几封信》,把它发表,作为他逝世九周年的一点纪念,所以这里不再抄引了。
我航海既到广州,便在逆旅中,遣使送信去通知鲁迅。使者回,说人不在家。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景宋见访,始知鲁迅才从香港讲演回来,因足受伤,不良于行,教她来接我至校同住。那时候,他住在中山大学的最中央而最高最大的一间屋——通称“大钟楼”,相见忻然。书桌和床铺,我的和他的占了屋内对角线的两端。这晚上,他邀我到东堤去晚酌,肴馔很上等甘洁。次日又到另一处去小酌,我要付账,他坚持不可,说先由他付过十次再说。从此,每日吃馆子,看电影,星期日则远足旅行,如是者十余日,豪兴才稍疲。后来,开学期近了,他是教授兼教务主任,忙于开会议,举行补考,核算分数,接见种种学生,和他们辩论种种问题,觉得日不暇给,豪兴更减了。我对于广州的印象,因为是初到,一切觉得都很新鲜,便问他的印象如何。他答道:革命策源地现在成为革命的后方了,还不免是灰色的。我听了很受感动。又问他在香港讲演的题目是什么,反应是怎样,他答道:“香港这殖民地是极不自由的,我的讲演受到种种阻碍,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无声的中国》,有人想把我的讲稿登载报上,可是被禁止了。”
这间大钟楼是大而无当,夜里有十几匹头大如猫的老鼠赛跑,清早有懒不做事的工友们在门外高唱,我和鲁迅合居其间,我喜欢早眠早起,而鲁迅不然,各行其事,两不相妨,因为这间楼房的对角线实在来得长。晚餐后,鲁迅的方面每有来客络绎不绝,大抵至十一时才散。客散以后,鲁迅才开始写作,有时至于彻夜通宵,我已经起床了,见他还在灯下伏案挥毫,《铸剑》等篇便是这样写成的。有一天,傅孟真(其时为文学院长)来谈,说及顾某可来任教,鲁迅听了就勃然大怒,说道:“他来,我就走,”态度异常坚决。
后来搬出学校,租了白云楼的一组,我和鲁迅、景宋三人合居。地甚清静,远望青山,前临小港,方以为课余可以有读书的环境了。那知道感触之来,令人窒息,所谓“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寞。”清党事起,学生被捕者不少,鲁迅出席各主任紧急会议,归来一语不发,我料想他快要辞职了,一问,知道营救无效。不久,他果然辞职,我也跟着辞职,他时常提起,有某人瘦小精悍,头脑清晰,常常来谈天的,而今不来了。鲁迅从此潜心写作,不怕炎热的阳光侵入住室到大半间,仍然手不停挥;修订和重抄《小约翰》的译稿;编订《朝花夕拾》作后记,绘插图,又编录《唐宋传奇集》。十月回至上海。自去年秋,出北京,中经厦门,广州,至此仅一年,他的生活是不安的,遭遇是创痛的。
鲁迅自一九二七年回上海,至一九三六年逝世,这十年间,国难的严重日甚一日,因之,生活愈见不安,遭遇更加惨痛,环境的恶劣实非通常人所能堪,他的战斗精神却是再接再厉,对于帝国主义的不断侵略,国内政治的不上轨道,社会上封建余毒的弥漫,一切荒淫无耻的反动势力的猖獗,中国文坛上的浅薄虚伪,一点也不肯放松,于是身在围剿禁锢之中,为整个中华民族的解放和进步,苦战到底,决不屈服。从此在著译两方面,加倍努力,创作方面除历史小说《故事新编》,通讯《两地书》(与景宋合著)等以外,特别着重前所发明的一种战斗文体——短评,杂文——来完成他的战斗任务。翻译方面则有文艺理论,长篇小说,短篇小说,童话等。他又介绍新旧的“木刻”,提倡“新文字”,赞助“世界语”。同时他在行动上,又参加了三“盟”,即“自由运动大同盟”“左翼作家联盟”,及“民权保障同盟会”。总之,他是不朽的作家,文化的导师,正义的斗士,中华民族的灵魂。
这十年间,我因为在南京和北平服务,虽不能常常晤见鲁迅,但每次道经上海,必定往访,所以每年至少有十余次的会见,最后两年晤面较稀,但每年亦至少四五次。他初回上海,即不愿教书,我顺便告知蔡孑民先生,即由蔡先生聘为大学院特约著作员,与李审言同时发表。
一九二九年九月,景宋夫人产生一个男孩,名曰“海婴”。我知道了很忻喜,立刻要求鲁迅赶快领我到医院去道贺,我说:你俩本来太寂寞,现在有了“宁馨儿”可以得到安慰了。不料其未满八岁,鲁迅便去世,不及见其成立啊!海婴生性活泼,鲁迅曾对我说:“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他竟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我听了一笑,说他正在幻想大盛的时期,而本性又是带神经质的。鲁迅颇首肯,后来他作《答客诮》一诗,写出爱怜的情绪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眸时看小于菟。
一九三〇年春,鲁迅被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其罪名曰“反动文人”,其理由曰“自由大同盟”,说来自然滑稽,但也很可痛心。那时,浙江省党部有某氏主持其事,别有用意,所谓“罪名”“理由”,都是表面文章,其真因则远在编辑刊物。当鲁迅初到上海,主编《语丝》的时候,有署名某某的青年,投稿揭发他的大学的黑幕,意在促使反省,鲁迅就把它登出来了。这反响可真大,原来某氏是该大学毕业生,挟嫌于心,为时已久,今既有“自由大同盟”可作题目,借故追因,呈请通缉,而且批准。鲁迅曾把这事的经过,详细地对我说过:“自由大同盟并不是由我发起,当初只是请我去演说,按时前往,则来宾签名者已有一人(记得是郁达夫君),演说次序是我第一,郁第二,我待郁讲完,便先告归,后来闻当场有人提议要有什么组织,凡今天到会者均作为发起人,迨次日报上发表,则变成我第一名了。”鲁迅又说:“浙江省党部颇有我的熟人,他们倘来问我一声,我可以告知原委,今竟突然出此手段,那么我用硬功对付,决不声明,就算由我发起好了……”这愤慨是无怪的。鲁迅又常常说:“我所抨击的是社会上的种种黑暗,不是专对国民党,这黑暗的根原,有远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几百年,几十年前的,不过国民党执政以来,还没有把它根绝罢了。现在他们不许我开口,好像他们决计要包庇上下几千年一切黑暗了。”
同年三月,鲁迅参加“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会,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左翼作家联盟”到这时候才成立呢。因为鲁迅已经首先输入了蒲力汗诺夫,卢那卡尔斯基的理论,给大家能够互相切磋,更加坚实而有力。这些译书的影响确是很大,从此内讧停止,开始深入的发展,形成崭新的阵营。在“左联”成立之先,鲁迅常对我说:“骂我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议论大都是不中肯的。骂来骂去骂不出所以然来,真是无聊。”现摘引一段如下:
从前年以来,对于我的人的攻击是多极了,每一种刊物上,大抵总要看见“鲁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则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学家。但我看了几篇,竟逐渐觉得废话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我于是想,可供参考的这样的理论,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涂。对于敌人,解剖咬嚼,现在是在所不免的,不过有一本解剖学,有一本烹饪法,依法办理,则构造味道,总还可以较为清楚有味。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eme the 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的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梁(实秋)先生说:“他们要报复!”其实岂只“他们”,这样的人在“封建余孽”中也很有的。然而,我也愿于社会有些用处,看客所见的结果仍是火和光。这样,首先开手的就是《文艺政策》,因为其中含有各派的议论。(《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在“左联”成立时,鲁迅发表演说,首则警戒“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继则提出今后应注意的几点:“第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第二,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第三,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
从此“左联”成为中国新文艺界的主力,一直发展下去,而鲁迅则成为其领导者。
一九三一年一月,因柔石等被捕,谣传鲁迅也被拘或已死了。大报上虽没有记载,小报上却言之凿凿,我正在忧疑焦急,而他的亲笔邮信忽然到了,知道他已经出走,这才使我放心。信中体裁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不加句读,避掉真名而用“索士”和“令斐”,这是同一个人,我素所知悉的。且以换住医院,代替出走。原信录如下:
季黻吾兄左右昨至宝隆医院看索士兄病则已不在院中据云大约改入别一病院而不知其名拟访其弟询之当知详细但尚未暇也近日浙江亲友有传其病笃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闻此讹言为之黯然故特以奉白此布即请
道安
弟令斐顿首一月二十一日
至于谣传被拘的原因是这样的,鲁迅告诉我:“因为柔石答应了去做某书店的杂志编辑,书店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的办法,我为要他省掉多跑一趟路,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盖印交给他,临别时我看他向大衣袋里一塞,匆匆的去了。不料翌日就被捕,衣袋里还藏着我那盖印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这是谣传我被拘的原因。”柔石原名平复,姓赵,浙江宁海县人,创作之外,致力于绍介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被捕后二十日,秘密枪决(参阅《二心集·柔石小传》)。鲁迅更有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南腔北调集》),写得真挚沉痛,中有一诗如下:
惯于长夜过春时,
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
他对我解释道:“那时我确无写处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袍子,所以有‘缁衣’之称。”同时他又写给我看许多首旧作。这诗中“刀丛”二字,他后来写给我的是作“刀边”。
鲁迅说:同是青年而不可以一概论,志行薄弱者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别国的硬汉为什么比中国多?是因为别国的淫刑不及中国的缘故。中国也有好青年,至死不屈者常常有之,但皆秘不发表。其不能熬刑至死者,就非卖友不可,非贩人命以自肥不可。所以坚卓者壮烈而先亡,游移者偷生而堕落。
鲁迅是大仁,他最能够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尤其能够感到暗暗的死者的惨苦。他说:“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他又说:“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他说话时的神情,悲悯沉痛,至今还使我不能忘记。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万恶的日本军陷沈阳,攻下吉林,又破黑龙江,关东三省皆陷。翌年一月,又以海军陆战队窥上海,二十八日夕敌突犯闸北,我第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鼎,军长蔡廷锴率所部迎击,神圣的抗战遂起。我挂念鲁迅的寓所正是在火线中,乔峰的也是如此,无法通讯,不知其如何脱离虎口,不得已电讯陈子英,子英即登报寻觅,于是鲁迅知道了,立刻给我一信如下:
季茀兄:
因昨闻子英登报招寻,访之,始知兄曾电询下落。此次事变,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线中,血刃塞涂,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于二月六日,始得内山君设法,携妇孺走入英租界,书物虽一无取携,而大小幸无恙,可以告慰也。现暂寓其支店中,亦非久计,但尚未定迁至何处,倘赐信,可由“四马路杏花楼下,北新书局转”耳。此颂
曼福
弟树顿首二月二十二日
乔峰亦无恙,并闻。
我又挂念他虽已逃出了,或许寓屋被毁,书物荡然,又挂念他此后的行踪,所以接连通讯,兹摘录其来信数通如下:
季茀兄:
顷得二月二十六日来信,谨悉种种。旧寓至今日止,闻共中四弹,但未贯通,故书物俱无恙,且亦未遭劫掠。以此之故,遂暂蜷伏于书店楼上,冀不久可以复返,盖重营新寓,为事甚烦,屋少费巨,殊非目下之力所能堪任。倘旧寓终成灰烬,则拟挈眷北上,不复居沪上矣。
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为之设法,实深感激。惟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所辑书籍,迄未印行,近方图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内,存佚盖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当,受命之日,没齿无怨。现北新书局尚能付少许版税,足以维持,希释念为幸。
今所恳望者,惟舍弟乔峰在商务印书馆作馆员十年,虽无赫赫之勋,而治事甚勤,始终如一,商务馆被燹后,与一切人员,俱被停职,素无储积,生活为难,商务馆虽云人员全部解约,但现在当必尚有蝉联,而将来且必仍有续聘,可否乞兄转蕲蔡先生代为设法,俾有一栖身之处,即他处他事,亦甚愿服务也。
钦文之事,在一星期前,闻虽眷属亦不准接见,而死者之姊,且控其谋财害命,殊可笑,但近来不闻新消息,恐尚未获自由耳。
匆复,即颂
曼福
弟树启上三月二日
乔峰广平附笔致候。
信中所云被裁之事,即指特约著作员的薪水。
季茀兄:
快函已奉到。诸事至感。在漂流中,海婴忽生疹子,因于前日急迁至大江南饭店,冀稍得温暖,现视其经过颇良好,希释念。昨去一视旧寓,除震破五六块玻璃及有一二弹孔外,殊无所损失,水电瓦斯,亦已修复,故拟于二十左右,回去居住。但一过四川路桥,诸店无一开张者,入北四川路,则市廛家屋,或为火焚,或为炮毁,颇荒漠,行人亦复寥寥。如此情形,一时必难恢复,则是否适于居住,殊属问题,我虽不惮荒凉,但若购买食物,须奔波数里,则亦居大不易耳。总之,姑且一试,倘不可耐,当另作计较,或北归,或在英法租界另觅居屋,时局略定,租金亦想可较廉也。乔峰寓为炸弹毁去一半,但未遭劫掠,故所失不多,幸人早避去,否则,死矣。此上,即颂
曼福
树启上三月十五日
季茀兄:
近来租界附近已渐平静,电车亦俱开通,故我已于前日仍回旧寓,门墙虽有弹孔,而内容无损。但鼠窃则已于不知何时惠临,取去妇孺衣被及厨下什物二十余事,可值七十元,属于我个人者,则仅取洋伞一柄。一切书籍,岿然俱存,且似未尝略一翻动,此固甚可喜,然亦足见文章之不值钱矣。要之,与闸北诸家较,我寓几可以算作并无损失耳。今路上虽已见中国行人,而迁去者众,故市廛未开,商贩不至,状颇荒凉,得食物亦颇费事。本拟往北京一行,句留一二月,怯于旅费之巨,故且作罢。暂在旧寓试住,倘不大便,当再图迁徙也。在流徙之际,海婴忽染疹子,因居旅馆一星期,贪其有汽炉耳。而炉中并无汽,屋冷如前寓而费钱却多。但海婴则居然如居暖室,疹状甚良好,至十八日而痊愈,颇顽健。始知备汽炉而不烧,盖亦大有益于卫生也。钦文似尚不能保释,闻近又发见被害者之日记若干册,法官当一一细读,此一细读,正不知何时读完,其累钦文甚矣。回寓后不复能常往北新,而北新亦不见得有人来,转信殊多延误,此后赐示,似不如由内山书店转也。此上,即颂
曼福
迅启上三月二十一夜
此后,关于寓屋及闸北被毁的情状尚有数信见告,兹从略。
一九三三年,“民权保障同盟会”成立,举蔡先生孙夫人为正副会长,鲁迅和杨杏佛林语堂等为执行委员,六月,杏佛被刺,时盛传鲁迅亦将不免之说。他对我说,实在应该去送殓的。我想了一想,答道:“那么我们同去。”是日大雨,鲁迅送殓回去,成诗一首: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是日语堂没有到,鲁迅事后对我说:“语堂太小心了。”记得鲁迅刚由广州回上海不久,语堂在《中国评论周报》发表一文《Lusin》当然深致赞扬,尤其对于他在广州讲演魏晋风度,称其善于应变。有一天,我和鲁迅谈及,鲁迅笑着说:“语堂我有点讨厌,总是尖头把戏的。”后来,语堂谈小品文而至于无聊时,鲁迅曾写信去忠告,劝其翻译英文名著,语堂不能接受,竟答说这些事等到老时再说。鲁迅写信给我说:“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的,然此公亦诚太浅陋也。”
是年四月,鲁迅迁居北四川路大陆新村九号,来信说“……光线较旧寓为佳,此次过沪,望见访,并乞以新址转函铭之为荷。”他住在这里一直住到死,这是后人应该永远纪念的地方。
近年来,鲁迅因受禁锢,文章没有地方可以发表,虽则屡易笔名,而仍被检查者抽去,或大遭删削,鲁迅说:“别国的检查不过是删去,这里却是给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这才改行做官的,现在他却来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即使在删削的时候,也是删而又删,有时竟像讲昏话,使人看不懂。”
鲁迅有时也感到寂寞,对我详述独战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我默然寄以同情,但我看他的自信力很强,肯硬着头皮苦干。我便鼓励着说:“这是无足怪的,你的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已经成为两间余一卒,挺戟独冲锋了。”相与一笑。
鲁迅说:“章先生著《学弊论》所谓‘凡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这话诚然不错,然其欲使学子勿慕远西物用之美,而安守其固有之野与拙,则是做不到的。因为穷不是好事,必须振拔的。”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日本的大学多用为教本,所以有增田涉的译本。其工作颇诚恳不苟,开译之前,特地来上海,亲就鲁迅寓所听其讲解,每日约费三小时,如是者好几个月。回国后,即整理笔记,开始翻译,有疑难时,则复以通讯请益,凡二年而始脱稿。印刷装订均极华美。出版后,增田氏以两册赠鲁迅,鲁迅即以一册题字赠我,并且笑着说:“我的著作在自己本国里,还没有这样阔气装璜过的。”
鲁迅一生做事最大目标是为大众,为将来。故于大众艺术和大众语文,晚年最所致力。(一)大众艺术,可以他的提倡木刻为代表。他不但创办木刻讲习会,自己担任口译,不但广搜现代欧洲的名作,开会展览,连我国古书中的木刻,有可给青年学子做参考材料的,也竭力搜罗善本而印行之,例如陈老莲的《博古叶子》,他写信给我说:“有周子竞先生名仁,兄识其人否?因我们拟印陈老莲插画集,而《博古叶子》无佳本,鑘隐庐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郑君振铎言曾见周先生藏有此书原刻,极想设法借照,郑重处理,负责归还。兄如识周先生,能为一商洽否?”我因为子竞在上海,便函托蔡先生就近商借。又鲁迅对于青年木刻家,一方面鼓励,一方面予以不客气的批评,《鲁迅书简》中关于讨论木刻的很多,例如给李桦的诸信,言之甚详。
(二)大众语文,鲁迅发表了许多篇,如《汉字和拉丁化》《门外文谈》《中国语文的新生》《关于新文字》和《论新文字》。现在摘引一段如下:
现在写一点我的简单的意见在这里:
一、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
二、所以,要推行大众语文,必须用罗马字拼音(即拉丁化,现在有人分为两件事,我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要分为多少区……
三、普及拉丁化,要在大众自掌教育的时候,现在我们所办得到的是:(甲)研究拉丁化法;(乙)试用广东语之类,读者较多的言语,做出东西来看;(丙)竭力将白话做得浅豁,使能懂的人增多,但精密的所谓“欧化”语文,仍应支持……
四、在乡僻处启蒙的大众语,固然应该纯用方言,但一面仍然要改进。……
五、至于已有大众语雏形的地方,我以为大可以依此为根据而加以改进,太僻的土语是不必用的。……(《且介亭杂文·答曹聚仁先生信》)
至于鲁迅的为将来,可以他的儿童教育问题为代表。“救救孩子”这句话是他一生的狮子吼,自从他的《狂人日记》的末句起,中间像《野草》的《风筝》说儿童的精神虐杀,直到临死前,愤于《申报·儿童专刊》的谬说,作《立此存照(七)》有云:“真的要‘救救孩子’。”(《且介亭杂文·附录》)他的事业目标都注于此。在他的《二十四孝图》中说:“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就是为的儿童的读物。在他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有云:“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因之对于儿童读物,费了不少心血,他的创作不待言,他的译品就有多篇是童话,例如《表》(全集第十四册)的译本,真是又新鲜,又有益。“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拼命的在向后转。……”(本书《译者的话》)不仅此也。鲁迅对于儿童看的画本,也有严正的指示,现在引一段在下面:
……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