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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了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爬着走……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咔嚓咔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

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在那个地摊前研究了半天,觉得这种“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还更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了回去。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啊!真是,咱家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买……”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

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家,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个……我万万办不到。

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转移牧场的牧民快要下山了,到时候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给牧民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渣也不多了。我家杂货店的货架上也空空落落,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

可是每次我回家,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活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也没能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

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

原来她挂了电话后,立刻买来驼毛,连夜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裹上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

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头一天,总是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之前只听说过,从没尝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还买过咸烧白。封着保鲜膜,一碟一碟摆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帮着把筷子早早摆到了饭桌子上。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不是过去的那种味道!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过去事物、过去感觉的“永不再有”。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了。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一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老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还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来到深山夏牧场。趴在铁笼子里,背朝广阔碧绿的草原。晚上,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笼子层层包裹起来,但还是怕它冷着,又包了一层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没尾巴小耗子把裹着笼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进笼子里,一点一点咬破。它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尽管咬破了衣服,晚上还是得再找东西把它们包起来。妈妈点着它们的脑门大声训斥,警告说下次再这样的话就如何如何。外婆却急着带它们出去玩。她提着笼子,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葱茏处艰难地弯下腰,放下笼子,打开笼门,哄它们出去。可是它们谁也不动,缩在笼角挤作一团。于是外婆就唠唠叨叨地埋怨妈妈刚才骂它们骂太狠了,都吓畏缩了。她又努力弯下腰把手伸进笼子,把它们一只一只捉出来放到外面,让它们感觉到青草和无边的天地。阳光斜扫过草原,两只小耗子小心地触动身边的草叶,拱着泥土。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它们顿时吓得连滚带爬钻回笼子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了。

我从乌鲁木齐回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骄傲地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心想:这一回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可是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我的包已经不能塞进去更多的东西了。这时,我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

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的情景。

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夜班车坏了又坏,凌晨时分车停在戈壁滩深处一家孤零零的小饭馆门口。我疲惫不堪,坐在冰冷的车厢里(那时候卧铺夜班车很贵,我只买得起坐票),冻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决定下车。我抱着笼子,走进饭店烤火。深夜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条桌和长凳空空荡荡。天线锅信号不稳定,电视机播放着遥远模糊的内容。胖胖的维吾尔族老板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给我倒了碗热茶,又顺手给兔子一块白菜。这时同样胖胖的老板也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看兔子抱着那块白菜慢条斯理地啃啊啃啊。我说:“这是‘袖珍兔’,永远长不大的,只能长这么大。”胖老板就说:“啊呀,真的这么一点点?那太亏了嘛,养几年还不够一盘子菜。”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便又夸张地重复一遍:“你们看啊,这么一点点,真的不够一盘子菜。”那时我远在回家的路上,却已经感觉到家才有的温暖。

在回家的漫长途中,总是晕车。便坐到司机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兔子笼笔直地挺着脊背坐着。又怕兔子会突然死去,便不时伸手进笼子抚摸它。深夜里,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车灯只能打几米远,远处漆黑深沉,像没有尽头的洞穴。后来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些亮了,我想象着到家时会有的情景,终于歪倒在引擎盖子上睡着了。如此漫长的归途。

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6fo4GAibk7Ngw5oHtW/32PSzljwyYFkaSZ3FGZpawy2b+YSitRMv6cix8YKD2z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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