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如真意识到做了梦。这个梦境不像以前那般凌乱、混杂,有明镜般的稳定感。她置身于一面大湖边,湖水碧绿、深广,泛起粼粼微波。仔细看又是完全静止的。左侧有一处面积相对较小的湖,中间以堤岸分隔,相合形状如同葫芦。大湖周围是谷地、山峦,并不是奇峻高耸的大山,而是秀丽幽深的山岭。一道蜿蜒峡谷,两旁密布团形的浓绿矮茶树。她以俯瞰位置看清楚地貌全部内容。心想,以后应该在此地安居。如此便醒来。
这梦境清奇,但起床时仍觉得头晕发胀,嗓子干痒,这是幻海近年来雾霾加剧的影响。久居此地症状渐起,鼻子过敏,咽喉发炎,人觉得精神不振,情绪抑郁。五年前刚抵达此地,这些状况不可想象。最近雾霾强烈时,持续五六日。从楼上俯瞰,蚁群般行人与高耸楼群被茫茫灰雾吞没,日月无光。
她后来对仁美说,如果真有地狱,那不是死亡之后才去的地方。医院、街头、行刑室、监狱,即便一个充满暴力与憎恨的家庭,在某些时刻,人所遭遇到的痛苦不正是地狱景象吗。病痛折磨,哀痛呻吟,心碎欲裂,愤怒爆发,肉身之衰败与艰辛……也包括一座被重度污染的城市。
一如既往在灰浊颗粒中开始的早晨。她穿上黑色宽身羊毛大衣,运动鞋,出门去附近咖啡店喝杯热咖啡。走过路边的小花园,冬日草坪没有生机。一棵巨大的泡桐树,脱尽叶子的赤裸树枝划向苍白天空,树木在休憩之中。她走过坡地,打开铁围栏边上的小门,回到大街旁边的人行道。行人稀少,偶尔有几辆车开过。
城市正慢慢被撤空,环境恶化导致很多人最终下决心抛弃幻海。富有的人奔向G城。他们在那里买下房屋,土地,经济中心也已移到这座在荒漠中建立的新城。聚集大量财富之后的G城高速发展,充满荒诞而新鲜的事物。据说最近有人在做一个模仿月球环境的酒店,预定的人趋之若鹜。贫穷的人则大多回去家乡落脚。继续留在幻海的,一类是无力离开,一类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是后者。
现在的幻海已是一座空城。像等待最后一艘渡船离开的码头。
平日她经营一家小店铺,没有交际,过着简单而无害的生活。除有时睡眠不太稳定没有其他困扰。她警惕任何沉溺性或过于依赖的习惯,在物质和心理上鲜少依靠他人。后来觉得长发都是麻烦,需要洗发水的挑选、购买,要去理发店修剪,考虑美观与否。一天早上醒来,她做了想过很多年的事情,把一头漆黑浓密的长发彻底剃除。
剃发之后的脸部轮廓看起来清爽,眼睛熠熠生辉。后脖子有时觉得凉,在冬天经常戴着黑色牦牛毛编织的围脖。身上的女性特质变淡,不戴任何首饰,衣服素净。这是一连串的推动效应。逐渐清理生活以后,她意识到,对大多数人来说,如何度过时间是个难题。人们用工作、家务、育儿、交际应酬、化妆打扮、吃喝玩乐、娱乐消遣……花样繁多的方式杀掉时间,以便逃避面对自己。
面对自我无疑是人类更困难的处境。
咖啡店里空调出现问题,工人架起梯子修理。大门不能关上冷风猛袭,大衣无法脱下,咖啡香气消失殆尽。为避免混乱、萧条的气氛,店里播放躁动的电子音乐。服务员问,要不要尝试我们新出的榛子或香草口味的拿铁。他是新来的,不认识经常来的她。她说,只要美式,中杯。不加糖,不加奶。
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喝咖啡,旁边是一对女性。一位粘了巨长睫毛,涂指甲油,但眉目间有晦气,笑起来牙齿不洁净。对面年轻一些的,整过容,每过十几分钟强迫症一般从包里拿出一面不算小的镜子,趁对方低头看手机,快速查看自己的妆容。她们初次见面,一开始没有认出对方。点完饮料之后,各自发信息、打电话,说话小心,眼神闪烁,无法令人产生信任。应该是做网上推销。
这里周边也曾是公司云集的写字楼,属于高级商务区域。职场人士经常在此开会或小聚,夸夸其谈。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多少个亿、投资、项目、产品、股票、利润……大家围着小桌,口沫飞溅,眉飞色舞,仿佛财富举手可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握手告别之后,出门各奔东西。
世间多有荒诞之处,却又分明是生活日常的组成部分。如今咖啡店经营惨淡,顾客寥寥。抽完一支烟,她起身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扑粉,抹上些许李子色口红,脸上焕发出生机。坐地铁去店里工作。
人满为患的地铁已成为过去。她走过通道,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音。
曾经爆满的车厢里,她见到哭泣的孩子,无助的母亲,对着电话说谎言的人,地上爬行乞讨的残疾人,面色苍白神情紧张的单身女孩化着浓妆,埋头沉迷在暴力游戏中的男人,肩膀上掉满头皮屑,在手机上阅读各种武侠、侦探、恐怖小说的人,一大早在iPad里追肥皂剧的人,正在昏昏欲睡的人……如同发酵罐,众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隐藏着生死的疲倦和无知。一面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
她也是其中一员。与他们同样在苦海里沉沦,无足轻重,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那时她想,也许人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在一座空气肮脏的城市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因为孤独,有时她与陌生人约会。落座之后,收到男子从网络社交平台上发送的讯息,附带一张日常照片。他略上了年龄,平头,薄唇,虽然只是半身照片,衬衣下仍显现出肌肉结实有形,看得出有保持体能训练的习惯。彼此信息都发在交友网站,内容简洁,介绍自己并且提出约会的要求。如果见过面,大多一次告终。也有要求再见面的,但她不想发生深入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并没有出现让她觉得有值得再见一次的可能性。
确定下午四点见面,在摩天轮弥亚山附近的安娜旅馆。
刚过完三十四岁生日,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张床。
高级睡床有精密合理的弹簧、天然乳胶床垫,设计精妙科学。她在店员的建议下脱鞋躺上去,感觉背部承托力如同微微动荡的波浪,顺势漂流。闭上眼睛,在店员絮絮叨叨的言语之中,她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天暗,她在样品试用床上深度睡眠失去知觉达半个小时。并且已被细心地盖上同样是样品的毛毯。是床太好,还是这段时间时常失眠睡眠不足,她略觉尴尬,起身,穿上鞋子。幸好此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她订下一张店里最好的床,用信用卡付全款。预订的床将在三个月之后,从北欧漂洋过海运送到家里。她平时生活简朴,买一张好床是可以负担的。人逃避精神上的无解,最快捷的方式是采用物质手段。回想这三十余年,也许是人生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流浪过的床铺数量无法计算。人的一生,总共可以睡过多少张不同的床。高级酒店客房,背包客聚集的廉价房间,其他人提供的床:朋友的客厅,某个男人家里的客房,他们与妻子的婚床,有时是单身汉的单人床。也包括不时会去睡几个小时的安娜旅馆的床。
终究什么都记不得。最终的栖息地只是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一张新床铺,舒适,独睡,代表已没有多余幻想。
五年前,她带着一些钱来到这个城市。幻海肮脏、荒凉、广大、漠然,人可以隐匿其中昆虫般默默无闻地独活,而她需要的正是被遗忘。先在若云家里寄居数月。若云是大学同学中唯一有联系的女友,性格活泼,言语乏味。她潜意识里不想离女性太近。她们是依赖、麻烦的,亲则亵远则怨,情绪与需索层出不穷。若云出身富裕家庭,却与她近,她没有推脱。联系方式一直留在手机上。
若云曾说起对她的感觉,如真,你是那种人,就算被人推倒在地上践踏无数遍,站起来依然还是自己。但生活中大部分人是犹豫、虚弱、自相矛盾的,也包括我。你令我觉得可相信。
若云的人生顺遂,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并与上级高管结婚,生下一儿一女。三年之后,丈夫出轨,她打来电话哭诉,如真在老家当时正落魄,仍默默倾听。最终若云的丈夫决定搬出去,给各自一段平静期。若云接受分居,知道人生一些时刻当前,除非想两败俱伤,否则必须抹去自尊。自尊抵不过现实。自尊不过是一种障碍。
她在若云的公寓借住三个月。为情所创的女友需要抚慰,她也帮着照顾孩子。虽然家务钟点工准时上门,但这三个月让她认清现实。来幻海之前,她就已下定决心以后不再生育,眼前所见更巩固她的决心。吵闹追打欢喜一团的小人们,长大以后仍会成为庸常的成人,遭受物质世界的轮回之苦。生育与抚养,更像是成人给予自己的情感寄托与精神幻相。谁能说孩子一定会比自己活得更开心更完美。不如做好自己。
孩子需要被照顾,更需要成熟而平衡的带领。失败、匮乏的大人们对他们来说没有益处。比如若云和她的丈夫。如果成人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与被爱,只是抱着妄念得过且过,孩童们又如何经由父母的遭遇,得到正见以应对物质世界的压轧。
反正她没有信心。
三个月后,她找到租住的房子决定搬出去。同时寻到一间小店面。在老城区巷子的小院。把房间粉刷干净,天花板、墙壁、木地板、陈列柜、装饰均为纯白。她以前喜欢黑衣,后来只喜欢单调而清冷的白色系。中意的时髦黑衣服全部送给别人。她收集匠人手作的器物,精选茶叶重新包装,开起一间小茶店。她有些钱傍身,暂时不愁温饱。但终究需要做些事情延续生活。
上午十点开门,打扫房间,泡壶茶。间或有客人来与他们交谈,很多细节可分享,也看对方兴致如何。如果有时间,邀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无人时,她在一张旧红酸枝旧方桌上读书、抄经文。中午在街对面的日本小餐厅吃饭,豆腐饭,味噌汤,一杯粗茶。晚上九点歇业,坐地铁回家。
她知道自己一旦决定做什么,会把事情做好。有审美,知觉敏锐,性情敏感,善于体会对方的需求。只是不愿重复母亲曾经的悲剧,所以隐匿度日,微小自处,但求过清净日子。
清高不是后天熏习,是天性。她即便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见到比自己穷苦的人不嫌弃。见到比自己有身份的人不谄媚。不喜欢点头哈腰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话,不对人撒娇。有时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对事物的期待和妄念很少,因此也很少恐惧。胆子大,跟随直觉,会做些离经叛道的轻率的事情。
换任何一个女人像她这般任性尝试,结局一定很惨。奇怪的是,她哪怕经历再大的波折心也是冷静的。并且会绝地逢生。
与若云仍有联系。她的丈夫未必归家,但他们不离婚,孩子和共有财产涉及到太多麻烦。若云在现实煎熬与困境之中,倒是有所领悟,试图获得身心突破。两年前进入禅修班学习,成为积极的灵修参与者,并对如真热烈介绍。她没有拒绝,尝试跟随若云前往一探究竟。
课程在五星级酒店举行,成员主力是中产阶级,同修们头衔多是老总或是董事、影视小明星以及富裕空闲的家庭主妇们。几次回合下来,她决定退出。在集体性修行团队的催眠气氛之中,一方面是彼此组团的抚慰与麻醉,另一方面,一种原始性情绪混杂着依赖、控制、占有、嫉妒产生。仿佛饥渴的幼儿,围绕着心目中类似假性母亲的上师,嗷嗷待哺。
她看出,人们更愿意主观地神化一位上师,赋予对方自我想象的神通功力和美德。重要的是一个精神偶像的存在,看见他,亲近他,夸耀他,想象他。真正的修行恐怕不应只是如此。以她理性与冷静的心态,她承认心灵价值的重要性,也向往与世俗的日常价值有所区分的高远而神圣的事物。即便是成年人,谁能说自己已然成熟,不是迷途的羔羊。但她对集体性抱团确实没有兴趣。
她已知人生变幻之苦,世事脆弱不定,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观察和勘证,靠近切实的修行。她需要上师与弟子的关系。需要真正的精神训练,以便让自己通过学习、实践,在漂浮不定的世界保持平衡与稳定。不盲目投入,也不随波逐流,更不依靠偶像与崇拜者之间的心理投射。
一次上完禅修课,雍容华贵的中年上师大腹便便,戴着名牌墨镜,前呼后拥,进入弟子开过来的高级轿车。众多人簇拥欢呼,欢喜赞叹,仿佛观摩一位好莱坞来的国际明星。一个交了高昂入会费的宗教派对,一场不明所以的狂欢。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派对和狂欢没有意义。因为过往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她坦率告知若云,她不喜欢集体性气氛,也做不到不经过考证就与某人建立起精神关系。她说,我认为真正的师父与弟子之间的关系,是心心相印。这甚至不是一种上下关系,而是一种无二无别的关系。这两者之间的相印所产生的能量,胜过其他形式的世俗关系。
若云说,如真,你的要求太高。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她说,我再等等。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上午在店里抄写心经。有陌生女子进来,她站起来接应,不贴近不多言语,在旁边静候。她判断对方偶然路过,只是进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目的。事实上大部分人进来都没有什么目的。人通常都不太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女人慢慢转一圈,说,你的店里每样东西都很美。又问,喝茶有什么好处。
她回答,可以清心安神。如果心里焦躁或者难过,喝杯茶,闻一闻茶汤的澄澈香气,有些如兰香,有些是花蜜香,滋养与安定人的心神。在喝下时仿佛也在忘记自己。
我还不知道忘掉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以试试。平时我们的烦恼大多来自于过多地关注自我。
可以喝什么样的茶……你平时喝什么。
我喜欢老白茶,用陶壶慢煮。喜欢生普洱,它的芳香清幽。野生的老茶滋味与香气丰富,也最珍贵。
她倒出一杯生普洱茶递给女人,说,这是二十年前的生茶,看起来已是熟茶质地。先享受它的香气,观赏茶汤,多与它接触一会增加体验,然后慢慢喝掉它。让这热能融入身心。
女人在她的推荐下选走一些古树生普洱与老白茶,一把紫砂石瓢壶,两只景德镇青花瓷杯,一个白瓷匀杯。她仔细讲解如何泡茶与品茶,顾客拿着一袋货品满意地出门。告别时说,你的店布置和雅,气氛清净,做生意真诚而如实。跟你说话心里舒服。很久没有这样愉快的感受。这是很多老客人对她说过的话。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常回头,有阵子没来就会想念。
下午三点提前关门。去安娜旅馆赴约。
她坐上出租车,慢慢上山。头靠在车窗上差点入睡。
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漆黑粗眉,涂着口红,头皮上短发慢慢有些长出来,神情冷漠。她少有情绪但仍很美,只是形单影只。与陌生人约会是唯一的情爱内容。人终究需要与他人连接哪怕没有情感,但有能量流动,有来有去。肉身联结也未必完全没有情感,某一刻陌生人之间亦有善待,试图让对方愉悦。即便这种关系无法维持长久,像霞光稍纵即逝。
对他们,她无所知也不想了解。对她来说也不存在道德感上的负累,此类捆绑早已被过往的经历突破。
找到约定的房间,摁下门铃。他打开门闻到她的香水味道,说,好特别的檀香气味。这香水叫什么名字。
冥府之路。
闻起来像是恒河边有人祭祀燃烧的味道。
你去过印度吗。
我辞职之后在那里旅行。以前从事过暴力,想去圣湖忏悔。现在我是中学图书馆的管理员。
什么事情让你决定换职业。
抓错一个人,他心脏病发死在等候审讯的狱中。我后来开始整夜睡不着觉,进行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现在表面恢复正常。但我已离婚,也辞去工作。
现在感觉如何。
还不太清楚如何彻底洗去这个印记。就像曾经在墙上敲一枚钉子,把它拔走,即便把墙糊弄平整,心里却很清楚那个坑洞在哪里。
他体格健壮,两鬓微白,眉目之间仍有一股英气。看起来应已孤独很长时间。暂时不再需要交换复杂的信息,脱掉衣服,赤裸相对,觉得一阵轻松。在越是荒废的城市气氛中,人越信任性欲。大量成人不再热衷婚姻、家庭、生育,而习惯通过公共平台交换讯息,自由交往,不拘形式。虽然有时也会发生极端的事情,但人们普遍对占有性的关系失去兴趣。
但就单纯的性欲而言,再多的自由仿佛也只是以空虚填塞空虚。否则,为何人无法在其中感觉到彻底的满足,而是一再一再地沉沦。她想,这种重复大概是轮回。
暖气不足够,窗帘拉着,光线昏暗。身体热力涌动,渗出的汗水有咸味,绵密交融汇聚成细流,逐渐模糊她的眼睛。有时她迷恋肉身的联结,隐隐觉得这个行为类似死亡,有一种巨大的平静和开放性。当与对方做爱,她体会到内心在流淌某种来自源头的安宁,但心里仍有过疑问,为什么每个人最终不能彻底解决这一再饥渴的孤独。
他说,我并不喜欢女人头发太短,这样缺乏女性情态。头发剃得很短的女人少,但你很美。你的身体这样好。他刚才给予她很多欢愉,她心怀感激,现在只想抽支烟放松片刻。起身去卫生间,打开花洒洗澡,热水淋湿头发和身体,一切荡然无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镜子里呈现出来的身体依然年轻茁壮。她很少在肉身上自我欣赏与流连,也许觉得自我不值得被隆重对待。此刻身体仿佛被重新充电。性爱是枚镇定剂,足够维持安宁一段时间。
穿着白色浴袍,包裹起头发,用胶囊咖啡机做出一杯咖啡。她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吐到冷冽的空气中。
你在看什么。
远处有个巨大的摩天轮,灯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现在全部亮了。
我儿子小时候很喜欢玩这个摩天轮,每个周日都带他去。
我也想试试。但现在天气不怎么样。
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否需要忠贞不二的关系。
他说,我做不到。很多男人应该也做不到。我奇怪为什么有时女人一定要男人做到。只跟一个人做爱,对一具注定会死去腐烂的肉身渴望抱有绝对的控制权,有何重要。这肉身甚至不属于我们自己。哪天出故障或者报废没有人能自控。是女人需要更多的安全感吗。
她说,应该是一种动物性,是从远古时期储留下来的信息。女人需要男人提供食物、给予照顾和保护,这样才能养育后代。但这仅仅是物质层面。如果现在的女人自力更生,已能够给自己提供食物,也可以照顾与保护后代,或者甚至觉得有没有后代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男女相会还剩下什么。
他说,应该是注重能够带给彼此启发、喜悦、提升。即便再怎样独立,人不可能脱离关系。我们只有在关系中才能对照到自己的存在。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有对方就有自己。人不能独自生存,需要给予与接收的平衡。
有时我想,在关系中,如果能够深刻地满足彼此,它是可以恒久的。前提是彼此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与支持,这样他们自然会视对方为唯一。而无需耗费大量时间精力,频繁地调换新鲜对象或积累发生关系的数量。
但人很难感觉到是满足的。很多人在情感部分有创伤,一直等待被治愈。比如像我这样的。
所以,她说,对俗人来说,如果无法独立,情感上饥渴匮乏,欲望泛滥,同时又奢望忠贞和洁净,它只能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如果用婚姻制度、伦理道德之类胁迫和捆绑对方,又会与自己、与对方斗争不息。两个人势均力敌,互相滋养,才能够达成唯一的关系。这种唯一其实也是整体性的关系。有整体性,人的着眼点不会只在于个人的快乐和满足。
如果在这种级别,人其实可以做到跟任何人都能相爱。这种爱无需拣择和分别,不会出现我只爱你,而不爱你身边任何一个他人的状况。他说,那是又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了吗,彼此如何忠贞。
我认为这个问题本身是扭曲的。就像我们去裁决一个人,必须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当人们对独立与关系的观念、对整体性的理解达到相当深度,所有包含二元对立的问题都会消失。
我们两个属于什么类型。
至少是不自欺的。
他说,那你对性是什么样的看法。
我对性的看法是平等和开放的。我觉得性是礼物,而不是交换物。但生活中很多女人经常使用它去换取爱情、婚姻、物质、金钱,这难道不是对天性的亵渎吗。她们乐此不疲地精心打扮自己,买漂亮衣服,依赖鞋、包袋、整容术、奢侈品,把肉身装饰精美,无非是想吸引男人对她产生兴趣,以此交换到富裕的生活或男人的忠诚与供养。
他说,不过在人类社会中,性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只是工具。是一种条件和资源,也是权力象征。
她说,性如果发心肮脏、有占有欲、伤人伤己,最终不免伤痕累累。这是原始的生命欲望,值得被分享、尊重、承认。它是礼物。它是有限的,当人老去之后他们会逐渐失去性。
对男人而言,障碍大多来自他们的价值观,权力欲,僵硬的知识、野心和自信。固守和限制使他们情感麻木。对女人而言,对爱与性、安全感、物质、欲望的贪婪与依赖,造成耽溺和不自控。同时耗费对女性来说本来可以大量用来工作和心灵进步的时间。这些都违背人的自然天性。
我觉得人需要亲密而和谐的伴侣,能欣赏和理解对方,互相照顾,以此整合为一体度过一生,其他是不重要的。是不是有婚姻的形式,或是否有孩子,可有可无。但现在人们倾向把婚姻、后代的存在与否看得高过于伴侣本身,这是很奇怪的本末倒置。正常的重要性排序应该是,伴侣、孩子、婚姻。或者说有了第一,第二第三都无所谓。现在人们的排序,大多是孩子、婚姻、伴侣。
如果对人来说,对衍生品与形式感的重视强过对生命本质的重视,这是不是一种悲剧。但也许,遇见能充分互相满足的伴侣是很难的。两个人过着互相陪伴、清净知足的生活需要福报,因为他们不再需要任何额外的道具。
他说,荣格说,没有经过激情炼狱的人从来就没克服过激情。看样子,你已经克服。你这样冷静与理性。
也许。炼狱的样子我见过。
给我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很快要离开幻海,回去故乡。
她说,小时候我睡过一张美式四柱床,白色提花绉䌷床罩,坠着流苏的床幔,真丝被单。我的房间由天蓝色和白色装饰,床头柜上的水晶花瓶装饰应季花卉,摆满玩具和绘本。这些都是父亲在高级进口家具店购买。那时我七岁。他生意正在运势上,出手阔绰,日子过得奇幻富有。父亲喜欢穿白色细苎麻衬衣,时髦的丝绒长裤,言谈幽默,慷慨大方。我们常去城中奢华的五星级酒店打发时间。在地下游泳池游泳,稍后去三楼意大利餐厅吃午饭。最美味的是牛小排、龙虾面、香草冰激凌,我喜欢的甜点是巧克力蛋糕,咬开一个小口,热糊糊的巧克力从蛋糕里流出来。这种刺激真是愉悦动人。再下一轮是喝下午茶。除讨论正经生意,他在那里挥霍人生。
他说,嗯,是个有意思的开头。继续。
父亲长租套房,服务生们都认识,对他毕恭毕敬。他款待朋友们,挥金如土,不把金钱当真。或许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酒店里不断有打扮华丽的男男女女出现,父亲与他们相聚,进食,说笑,玩耍。嘻嘻哈哈聊不完的话题。晚餐更是经常通宵达旦。他在这个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地方,应酬、交际、不分日夜地度日。但又何尝不是一个狭窄而限制的世界。
偶尔他回到家里,即便在深夜十二点,都可以听见父母在卧室争吵。各种戏剧化声音,争执、追打、男人愤怒地咒骂、女人逃窜、大声哭叫。椅子推倒,玻璃摔碎,地板和墙壁仿佛会抖颤。这出戏剧比电影里的情节逼真。之前我心惊胆战,担心他们失手把对方打伤、打死,后来习以为常,这也许是父母此生的缘分。事出有因,但我们一无所知。
仿佛难以放弃某种堕落的天性,又也许是某种失望,他常年游荡在赌场、夜总会、温泉、酒店、按摩房,很少回家。直到我十岁,大规模生意因为权力转换和决策改变,导致萎缩、失败。为避免祸及家庭,父母终于决定离婚。
之前母亲不依不饶,不同意放手。现在形势强过人,父亲宣告破产,负债累累。为避免刑罚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极为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古巴或秘鲁。顷刻之间,高楼倒塌。曾经看起来固若金汤的美好生活,仿佛无始无终的欲望的天堂,人人簇拥围绕的场面,时间一到,转眼成空。房产、豪车、资产、存款都被拿去抵债,财富消失无踪。幸亏那时十六岁的哥哥已被送去美国读书,提前准备出学费的基金,没有参与这场劫难。我与母亲却亲历上天入地的动荡人生。
后来你们如何生活。
我们从独栋别墅搬到普通居民楼,又被踢到贫穷区域。我的美式四柱床已失去,变成可折叠钢丝床,铺在房间角落。母亲落难,受到幸灾乐祸的白眼和势利的对待,但还保留着一丝难堪的清高。家里没有水晶花瓶,喝汽水剩下来的空玻璃瓶插着当季的鲜花。出门买菜她仍换上正式裙装,梳整齐头发,戴上耳环。这未免荒诞,招来更多讥笑。她用自己裙子改出一幅法国白蕾丝装饰窗户。也许是她并未熄灭的信心。
为谋生,母亲学习做面包、甜品。她的面包格外讲究,配料决不糊弄,工序有条不紊,亲自制作天然酵母。下午三点开始有人排队,等待四点出炉的新鲜面包。通常一抢而光。有空闲时我帮母亲一起干活,起早落夜。生意过于忙碌,母亲又再雇两个帮手,也计划再开分店。同业店铺嫉妒母亲生意,无中生有,设计诬陷母亲,说她的店卫生状况不合规,用过期食材,并策划出有人进食中毒的闹剧。即便据理力争,母亲无权无势,终究还是被查封关闭店铺。
她说,这件事情让我得知,人哪怕清白、勤奋、积极、努力,也未必有光明的结局。母亲的面包店即是实证。我们抵不过人生无常以及人性复杂。这场劫难紧跟在家庭祸变之后,我思索过为什么接二连三变故不断。父母诚然感情不睦经常彼此辱骂揪斗,但对朋友、亲戚、外人都极为善待。光说布施,也不知道供养和帮助过多少人,最后却落得这等悲惨下场。没有任何人同情或帮助我们,只有恶意与幸灾乐祸。
你的思索后来有答案了吗。
没有。我想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意外或偶然,倒像是圈套或陷阱,兜转一圈最终把人驱赶到命定的路途。这不是今生的果实,有可能是无数世的业力结出来的果实。所有发生都是必然。只是在人下坠的时候,速度之快,手边抓不住任何拯救。为安慰自己后来我开始写作。
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故事,大多关于父母。大概出于补偿心理,我在小说中幻想父亲没有出事,他平安而有尊严地活到白发苍苍,独自躲在一座孤岛上生活,开始做他以前从来不做的事情。他阅读,写自传,经常在湖中划一叶孤舟,带着他收养的一双白鹤。他有个大花园,饲养四只孔雀,种大量郁金香。他深爱我的母亲,他们形影不离仿佛是前世的母子,但我的母亲后来爱上他人,为了热烈的爱情而离家远去。我幻想自己在少女时就已死去。承担他们身上所有的孤独与障碍而死去。
都没有发表吗。
没有。只是写在网上的日志空间,但对别人开放。很多人过来阅读,越来越多,他们给我写信,告诉我他们的生活中那些黑暗而隐秘的记忆,无法对他人轻易开口的记忆,带着羞耻感和罪恶感的记忆。我成为他们心中安全的黑洞。我治愈他们,同时他们也治愈我。
通过别人的故事,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并非我独自受苦,我不是独自一个。相比炫耀肤浅而一厢情愿的幸福,这些原始而痛楚的记忆,混杂着妄想、自私、无助和暴戾的情绪,它们强烈,鲜活,带给我巨大的加持。让我知道人的痛苦是因无知与欲望而生起。
这些负面信息会摧毁你对生活的动力吗。
不会。它们让我了解到真实而深入的生活,不在于物质的光怪陆离、不在于人的奇思幻想。生活在于我们的心境。
你还在悄悄地继续写作吗。
是的。我持续记录状态和心念,用于自我检查和反思。这些文字通过被阅读具备了流动的生命,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不需要试图取悦身边的任何人,取悦这个世界。我也不想这样做。换言之,身边的人、身边的世界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如何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和一切的关系,包括和自我的关系。
你是个很坚强的人。
我小时候性格独立,也很任性。一次和同学老师出门去旅行,这是春游活动,但我不想跟着大队伍去无聊的地方。为了探寻山谷中盛开的杜鹃花,独自脱离队伍在山谷中越走越深。然后我迷路了。等老师们心急火燎地找到我,他们害怕而生气。我被处罚,那时我才七岁。我胆子为什么这么大自己也不知道。好像生命中自有一股愿力。
但我的性格里有强烈的攻击性。所以会回避过于亲密的情感关系。我容易粉碎性地激怒对方、摧毁对方。这种攻击性是怎么来的不太清楚。小时候我就不愿意自己受欺负。大部分人也许都不喜欢面对真实的自己,但我经常会在亲密关系里强迫对方面对真我。我直接而坦率,刺伤他人心中虚假的自我。我懂得与自己相处,不太善于与别人相处。人与人之间需要忍耐、圆滑、客套、虚伪,我却想撕下一切的谄媚与逃避。我的处世之道像个农夫,笨拙而锐利,质朴而暴力。
他说,这的确不太好。男人并不喜欢女人有这样的性格。
是的。所以只有遇见一个比我更真实的男人,才有可能结束单身。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往事。如果以后还能遇见听你说话,应该是个好事。
一次次重新见面是个负担,不如不见。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么多,是因为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相见。
我喜欢你。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祝你好运。
她与他告辞,出门时山上暮色苍茫。她打算在索道关门之前的一个小时去山顶的摩天轮。入口空无一人,检票员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她是他这天交会到的少数几个来客之一,她看出来他渴望聊天。平时她回避不必要的交集,但倾听和语言也是一种布施。生活艰难不妨让彼此好过。
她说,你好。
他说,你还没有离开吗,现在没有什么人来这里。
那你要失业了吗。
孩子们周末也许会过来。今天是星期三。
大人们来吗。
他们陪孩子来。去年有几个人在这里自杀。报纸上说,雾霾加重人的抑郁情绪。现在年轻人不热衷结婚喜欢单身,也会产生心理问题。你会回去家乡吗。
不会。我不害怕住在幻海。人越少,越觉得没有必要离开。
她坐上小车。它在电缆上滑动,一阵颤抖,缓缓滑出操作区。底下是山林,柏树和白皮松的芳香剧烈直扑入嗅觉,远处是山峦和大海的细碎鳞光。冷风萧瑟,隐约有细雪飘落。上升的失重感让心脏顿时猛烈跳动,很快一切平复如常。她远眺大海和山峦,呼出一口气。
天气预报说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
她坐地铁去般若寺。若云给她打电话,有位僧人名叫仁美,从边远山区来,是她上师的佛学院朋友,想在幻海小住学习语言。若云说,你读书多有时间,让他每天去你的店里一个小时,教他汉字。如果方便再供养他一顿午餐。在般若寺先找僧人顿珠,他带你去见仁美。
她又说,他之前学过汉语,有基础,可以交流。只是想更好一些。如果不是因为我工作出差要去香港,也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如真说,我可以帮忙,但别用你那些琐碎的条条框框束缚我。我只会像个朋友般对待他。她对出家人始终保持着一些距离,也许是身边的人与例子不能够带给她振奋,相反却令她感觉消极和反感。她没有被建立信心。事实上她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们。
般若寺处于城市中心,周边围绕售卖宗教用品的店铺和保持原始风貌的巷子,渐渐被开发成商业区。有茶铺、咖啡店、西餐厅和二手服饰店。她很少去。她尽量避免无事出行。大概因为快下雪的原因,寺院入口处人迹寥寥,空气刺骨寒冷。她用围巾包裹住头,走去经堂。经过一处佛殿,看到左侧不引人注目的偏僻角落,陈设一张年代久远的绿度母唐卡。停下对它凝望。
唐卡中的女神通体深绿色,坐在莲花月轮之上,头戴宝冠,脸如满月,眼如星尘。唇角有一缕略显不羁又平静无畏的微笑。右手绛红色的手掌摊开,拈一朵莲花,作施愿印。左手持一朵蓝莲花,作供养手印。左腿单坐,右腿向下舒展,姿态潇洒。她看着女神深邃而纯洁的眼神,感觉时间静止,空气中有千言万语的交会。下意识垂首合掌,闭上眼睛。一股力量在推动,她需要一次祈祷。
她说,如果你在冥冥中与我连接,请赐予我前行的力量。让我懂得怎么生长,怎么开花。请赐予能够引领我的人。她睁开眼睛,对这幅唐卡郑重行礼,转身离开。
金碧辉煌古色古香的大经堂,隐约传出僧侣们的赞颂歌咏,浑厚低沉,带着震动的频率。今天是燃灯节。她沿着紧闭的门壁绕行,转到后面木门。门微开启,开阔大殿里密密麻麻坐着红袍僧人,齐声诵经。周围坐满信众。中心位置是一尊华美端严的宗喀巴像,围绕着他,无数被点燃的酥油灯汇集成火焰跃动的海洋。大簇鲜花、水果、哈达堆在莲花座下面。空气中有令人安心的香枝燃烧的芳香。
她推门进入,四五个僧人在宗喀巴像底下执事,清理酥油灯,布置供品,来回走动忙碌。一位点酥油灯的僧人抬头看她,对她点头示意她坐下。她在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安顿好身心,此时觉得又冷又饿有些疲惫,而场地的温暖与安宁让人得到抚慰。抬头再次看到那个点酥油灯的僧人。他身材高大,手臂上肌肉结实,走路很快。动作娴熟麻利,拣出空的灯座点上新的酥油灯。
半小时过后仪式结束。诵经僧人离场众人退出,天色已黑,留下来几位僧人打扫。她没有走,等他过来跟她说话。他说,你是如真,我是顿珠。她说,为什么找仁美要先找到你。他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微笑,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山谷来到城市,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照顾他。
走出殿堂,外面飘落薄薄雪花,广场地面微白,空气越发寒冷。如真跟在他身后穿过小门,来到平时外人不允许进入的僧舍。简朴的砖石平房,一位僧人正在屋外锁门。身材壮实,肩膀平整,收敛而优雅的轮廓。剃了头发,头型匀称。这个背影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他穿僧袍,右边手臂也是裸露的。手里拿着一只旧的暗红色尼龙双肩背包正准备出门。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额头饱满,眉毛浓黑。轮廓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眼神清澈。
顿珠上前对他致礼,把他手里的背包拿过来,姿态恭敬。他们开始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年轻僧人望向她,含笑点头。
她走上前,说,仁美,你准备去哪里。
他说,你好。他的汉语发音不标准但声音安定。
他说,我准备出门散步,看看下雪,想着应该会遇见你。
她说,如果方便,我请你们吃晚餐。
他说,今天晚上我们不吃东西。可以找个地方坐一会,彼此认识。
大雪纷飞。他们走在前面有时轻声交谈。仁美走路的姿势特别,身姿挺拔,手臂轻轻摆动,头部保持稳定。他过一会回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的关照。走过胡同,推开咖啡店的木门,里面灯光明亮,暖气舒适,在吃晚餐的客人们纷纷侧目。她找到靠墙角的位置请他们落座,点三杯红茶。她觉得饿,自己点了一份三明治。
她在两位刚刚见面的僧人面前,自顾自吃起食物。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安宁而又自然,没有任何局促。仁美平和而清澈的眼神默默落在她的脸上,雪花般坠落、轻撞,在额头、眉毛、眼皮、嘴唇之上融化成水滴。他关注身边任何细微的发生和存在。他凝望她,仿佛在仔细看她。在这样的关注面前,她的身份、标签、过往、历史,全部变得不重要,也被拆解得丝毫不留。
她是谁,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对他而言无需知晓又仿佛无所不知。在他面前的她是透明的。他连问一下她的名字和职业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感受是以前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带来过的。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俯首轻轻呼吸,仿佛在享受佛手柑清香气息入鼻的瞬间。说,真好,雪天喝到热茶。
你第一次来到城市吗。她吃完东西,开始发问。
对。之前我住在寺院里。
你喜欢山里还是城市。
来到城市,我感受和体会没有见过的一切。回去寺院,就闭门做应该做的事。我没有比较。对我来说最终没有什么区别,在哪里都是一样。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我尽量说出自己所知道的。
在以往的盛期,每年大年初一,般若寺据说有几十万的人来祈福。人太多,需要出动警察维持秩序。有时他们还争吵斗殴。我不知道这么多人当中,有多少真正了解佛法的要义,还是仅仅只是烧香祈祷,乞求神灵护佑,想获得世间福利。
他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理会她这堆话。沉默一会,说,外界与他人如何举措,与我们对信仰的看法没有关系。我们修行自心,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有时外境让人内心消极,但让生命寻找到归途是迫切需要。人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多,只是人们很少想到这一点。
很多人的修行是功利的,带有偏见,抱有目的。一些人或许读过很多书,吸取很多知识和观念,但怀疑与欲望仍会让他留在障碍之中。对于灵魂具备种子的人来说,这是他本来具有的能力,但仍要慢慢清理过往的污染和伤痛,以便让清净的种子自在伸展。
他低头看着桌上花瓶插着的一枝腊梅。金黄色圆形花苞,有些微微打开,有些绽放晶莹的花瓣,香气扑鼻。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花,用手指轻轻碰触花朵,说,人的妄念太多,多余的事做很多,无用的话说很多,但最后我们仍是被蒙蔽的。那蒙蔽我们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甘于沉沦其中。我们接受教育,学习常识,纳入自认为理性而可靠的轨道,接受各种文化概念、价值信条、人生规则,而这些不过是慢慢织成囚笼。
如果像这株花枝,单纯地存在着,一心一意开放自己,如实地活着,这是很美的。
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说,你知道花开之后怎么样才会不凋谢吗。
她比平时早到,收拾打扫,把茶桌擦干净,柴烧小罐插上一枝腊梅,熏小段沉香。从露天花园的水缸里舀水,给植物浇水。佛手、水仙、日本松、南天竹、菩提树,一盆被房东遗弃的芭蕉,本来残枝败叶,经过仔细浇灌现在绿叶翩翩,雨天时会听到美妙的雨水撞击的声音。她对植物平等对待,没有分别更无期望。发酵茶水、鱼腥、鸡蛋壳、牛奶给予施肥,呵护照料而任由它们自由生长。
慢慢她得到一个绿意盎然、四季花草次第更替的庭院。放置一张矮旧木桌,两把竹椅。闲时坐在那里晒太阳、听雨、煮一壶老白茶,看看花草。
仁美每天上午十点到她的店铺。他坐地铁过来,穿藏红花色僧袍,运动鞋,背双肩包。第一次由顿珠把他送过来,他对大城市的操作不甚了解,习惯有人照顾。之后他开始独自行动。
她问,仁美,地铁站人多吗。
很多。他们给我让座,还与我说话。
对你说什么。
他们喜欢问,你从哪里来。如果我说从寺院里来,他们爱问,你能不能结婚。
他们觉得年轻男人不结婚很可惜吧。
我觉得他们也很可惜。如果人在有生之年不曾想过修行,也没有得到过机缘去听闻法教,一生只是吃喝玩乐,追求享乐,在亲友与财物之中从生到死,就会浪费自己的暇满人身。人身本是我们的工具,应为我们服务,而不是我们一直在取悦它、满足它。
他说,暇满人身,并不是指有时间睡觉或无所事事到处游荡,而是说有机会得遇纯净的教法,并进行身口意的实修。对人来说,遇到能了解纯净教法的机会、找到具格的上师以及得到正确的指教,都极不容易。
他们在木桌边坐下,开始读书。她选出一本关于莲花生大师的书。学习书的章节,抄下生词,注音讲解,解释句子。他专注倾听,不时点头赞叹,说,是这样,是这样。生词注上拼音,一笔一划抄写在笔记本里,他低俯下脸,两排长而微卷的漆黑睫毛轻轻闪动,覆盖住明亮的眼眸。他非常聪慧,记忆力和理解力极强。谦卑而认真的学习态度也是成年人很少具有的。
她说,现在知识的来源很多,书店,图书馆,各种讲座,人们随时可以看到、听到各种观点和理论。有时人希望通过听一个讲座、看一本书、遇见一位老师,最好一夜之间转换自己的架构系统,让生命翻天覆地。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在佛陀时代,通过听法而顿时得到证悟的修行人,是因为他们根器上等。他们本身像膨胀到极限的气球,只需轻轻一个针尖就可爆破。现在的人,注重物质与欲望的满足,五蕴炽盛,根器和心力远不及古人,却更急功近利,失去耐心。修行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付出少许努力就能够成为心目中的人。道理以文字记载与流动,但道理不能让人成道。人只能以实践去印证与体知道理。
她说,很多人每天一早醒来就开始为生活的衣食住行奔忙。稍有些空闲,只想以手机上的资讯、各种新闻、娱乐、游戏、声色剧目来得到放松与刺激。哪有时间思考这些。
世人习惯以苦为乐,不寻求真理,只相信眼前、手里的事物,并以得到满足和占有的程度来决定悲喜。如果人从来没有产生过对深远事物的向往,不曾体会过求知和修行的渴望,这是一种可惜。只能等待心里的种子慢慢发芽,开花,结果。没有什么他人的建议或训导可以带来改头换面。
如果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种子呢。没有种子怎么发芽,开花。
先种下种子,这需要某种福德。而福德无法自动降临,它需要被累积。
一起吃午餐。她点咖喱饭,他吃荞麦面。他对食物有选择,不吃葱姜蒜、甜食、海鲜。吃饭之前先祈祷、念诵,进食时不再说话。她问他念诵的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感恩和供养,先把食物在意念中供养给诸神。他说,食物不应该被粗心或麻木地对待,也不能浪费,不能贪吃。克服饮食的习性之后,会发现饥饿感更多是一种心理反应。
你是说我们感到饥饿是不真实的吗。
有时是习惯性的。这并不是说人不需要食物,而是要有克制地适量地摄入。我们并不需要过量的食物,也不需要色香味俱全而只为取悦感官的食物。食物只是提供能量,帮助我们借助肉身工具。感到饿,有时是依赖性的自动反应。把这系统调整过来,减少一顿没有问题。减少食物能让人身心轻盈洁净,妄念减少,睡眠也更深沉。
世俗习惯中充满这类不能自我认知的黑色区域。贪婪的进食与其他欲望一样,都是假想。如果欲望过剩,会成为心的负担和污染源。欲念太多,生活中需要满足的内容太多,这都是障碍。对我们来说,从小受的训练是,什么事物都可以接受。不需要得到更高级更好的事物。能用的就够。
她说,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依然有些难。也许人更宁愿花费时间、精力维持种种欲望的享受和满足。其中,食物与性爱对人来说是最本能、最基本的满足与抚慰。
在寺院,我们基本上只吃糌粑。虽然现在是现代生活,食物丰富,但寺院仍保持一部分如同古代的生活传统。过多的选择让心智混乱和虚弱。有所克制是必要的。如果人无法克制欲望,习惯简单的生活,就无法练习三摩地禅修。欲望少的人才能够进入禅定。
他说,让心清明。现在的生活选择与自由太多。交通、通讯、科技的发达,导致实现欲望的方式便利、快捷,心的状态却愈发贪婪、散乱。人类拥有过度的物质是自陷泥潭。应该善用真正的自由。
如何善用。
保持正念。
回到店里他略有困倦。花园旁边的走廊她用玻璃封闭,阳光照射,放置一张房东闲置的长沙发。她让他在沙发上午休一会再回。也许不想他马上离开。他说,好。
她曾在不同场合见过被光环笼罩又善于表演的公众人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对着麦克风和人头攒攒,说出大量激动人心的言语。但这些人从未曾使她折服,她并不信任语言、理论、口号、演说。现在,一位活着的僧侣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不是赫赫有名的法师、圣者,受语言所限,表达的话语都很单纯。他不试图闪烁出修行者和求道者的光芒。
他是活生生的,看起来平常、质朴而又放松自如的男人。虽然年轻但思想深邃。
他午睡时,她在茶桌上用毛笔抄经。房间里安静,阳光寸寸移动。她知道他在那里,觉得心安。写完字收拾好笔墨砚台,洗干净手。推门出去,花园阳光充沛,绿叶微微晃动。他躺在旧沙发上,身上盖着手织羊毛毯。右侧躺,脸对外,右手手心摊开枕在脸下,左手自然伸展放在毯子外面。藏红花色僧袍一角耷拉在沙发上,脱下的鞋并排安放。他在休憩,空气静谧。
突然他机警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她在旁边。他坐起来,说,我睡着了,睡得很好。阳光暖乎乎照着我的眉心,突然觉得好像睡在故乡的房间里。刚刚做了一个梦。
做了什么梦。
他笑着,没有回答她。整理好僧袍穿上鞋子,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他脸上的困倦消失,黑色眼睛闪闪发亮。她把热茶递给他,他站起来走动看着花园,说,你的花草各得其所,自由生长。这是很美的一个地方。按照我们山谷里的习俗说法,如果有人善待植物,精心养护它们,这是积累阴德。在来世他会得到很好的衣服。
他微笑着驻足欣赏,一盆一盆仔细打量。有些植物是他没有见过的,他用手触摸,探过头去嗅闻,全心全意感受,带着孩童般充沛的专注与愉悦。这是他的方式。她看着他,觉得心也和这些植物一般满足。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与它们,没有比此刻更好的事情。
他回到桌边坐下,喝她沏出来的乌龙茶,嗅闻茶香,说,这茶水里有兰花的香气。据说兰花长在不为人知的幽静山谷,它的芳香是天性。当它开放,不思虑过去、现在或未来,只是宁静地展示这当下的美。他人是否看到也无妨。不取悦,不保留,爱着自己。它知道自己即便凋谢也不会死去。
然后他说,喝完这杯茶我就回转。谢谢你帮助我做的这些。明天我再来。
与世隔绝的两周。因为仁美的来访以及为他进行的汉语课,她的生活建立起新的体系。有时他们共同读书,有时休息放松,各自阅读。他带着从寺院携带出来的经论,她问他读到什么,他耐心地一句一句解释。这样也能讨论很长时间。当他们相会,外部世界被推开,只有彼此的世界互成圆圈。自给自足、完整无缺。在完整之中,没有一丝欲望或需求产生。
她看到他对书、纸张极为爱惜与尊重。从不把书随便放在椅子、毯子、常有人走或坐的地方。桌子如果不干净,他先擦干净再放上书。印有字的白纸,从不拿来擦拭或清洁其他东西,不随手乱揉。他说,他们从小被教导要尊重带来文化的书籍,保持封面和内文干净完好。如果看到有经文掉在地上,把它放在无人能够踩踏的洁净的地方。但他发现,在城市里,人并不这样对待书和纸。他们的态度轻率而随意。
她带他去散步,探索这个城市。但并非都去光鲜的地方。他们沿着高架桥下面的河道一直前行,走到荒郊野外。通过长时间步行,她也比以往更为了解这个城市,发现幻海的许多隐蔽和荒诞之处。高楼大厦背后也许就隐藏着某个社区,遍布公厕、垃圾、废墟、贫民窟,尘土泥沼,蚊蝇飞舞。桥洞下面有乞丐居住。
乌烟瘴气的小餐厅里,抽烟喝酒大声喧哗的男人们。老妇推着推车,座位上坐着一条残废的老狗,另有一条年老体弱的狗跟在她的身边。电子游戏厅里,抱着孩童的大人,不知道可以带孩子去哪里玩,只能以机器和强烈的光影噪音来陪伴幼童的童年。一位头发花白的无家可归的老人,坐在修车摊边的椅子上,旁边堆着三四个行李包,带着他所有的家当,却不知道去哪里。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垂着头,不知道是入睡还是死去。
如果在地铁站或路边看到有行乞的人,不管看起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会默默掏出口袋中零钱。他没有钱,但做这件事从不犹豫。见到就给,不判断,也不分别。
她有时提醒他,现在很多乞丐都是行骗团队的工具。专门有人组织他们上街行乞,晚上带他们回去睡觉。他们的收入都是要被拿走的。媒体报道过许多内容。她以前一般都不给,因为觉得会助长恶性的团队和动机。
他说,即便这是被团体操纵的,作为个体,这些人也很艰难。有些钱至少能让他们本人暂时好受一些。我不分辨他们是否成为被控制的工具。在我心中,这是活生生的人。
一路走到城中心的般若寺,路程六公里。逛书店,坐在露天咖啡座喝杯咖啡。他的心开放,享受一杯咖啡也是高高兴兴的。慢慢雾霾弥漫,像灰色毯子覆盖笼罩整个城市。空气散发出臭味,有粗糙的粒子感。
她说,有一次,我在街上依次看见一对骑自行车的老人,一条死在花园墙角的猫,一个住在桥洞垃圾场中的男人,他捡来床垫,晾晒衣服,赤裸上身戴着一块玉,独居在肮脏与黑暗中,一段被宠物狗咬伤狂犬病发作的女子的视频,一些开在夜色山丘上的白色而芳香的玉簪花。我觉得人类也许天性堕落、热衷下滑与死亡。而试图靠近神性、维持净观太难。也许只能走完一圈毁坏的轮回,才会有新的契机。
对我来说,困难也许是,有时觉得对人世的生活无限厌倦。如何能够把外境视为净土。
他看着灰茫茫的街道,说,我们无需判断或分别事物的呈现。保持净观可以清理内心对外境的投射。真正的净土由自己的心来展现。经书中说,心清净,佛土清净。从这个角度来说,比如现在这种恶劣的气候,并不是弃之不顾一走了之就可以回避。这有可能是我们心的外显,是心里太多的欲望、暴力感、不顾惜他人所体现出来的污染。每个人都负有责任。
他的右边手臂赤裸在冷空气当中,没有半点瑟缩。她问他是否寒冷。他说已经习惯。在寺院里,即便是下雪的寒冬,僧人们早起,照旧需要在露天石板地席地而坐,长时间诵经,或者辩经。他说,寒冷对我们来说不是困难。困难的是其他的事。
那天,他说,寺院打电话来让他回去,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后天他立刻要离开。
她问他怎么返程,她想帮他买张机票。他不接受,说顿珠已帮他买好火车卧铺票,并且会陪同他回去山谷。他不喜欢坐飞机,无急事都尽量避免。但他经常有别人在旁边照顾他,也许是遵循某种古老的方式。她对待他也是同样,时时体察他的需要,提供他所需要的照应。他的反应不是骄傲或理所当然,只是坦然顺受,仿佛接受约定俗成的秩序。
她说,你临走前我带你去老城区,一起吃顿饭。然后请你来我家做客。
他说,好的。
最后一次学习书中的章节。书并没有读完,大概还剩下三十多页。她有些遗憾。他说,在告别之前,一本书还没有读完,有好的意义。相信我。
这是他在幻海的最后一天。他换掉僧袍,穿运动鞋,深灰色运动裤,毛衣,一件羽绒服。换上日常衣服的他,看起来是个干干净净、有精神的年轻人。但终究仍和普通人不同。也许他看起来显得优雅持重,有一种与现世失联的落魄与华贵。她觉得他走路的样子好看,问他,这是小时候训练过的吗。他说,是的。手臂不要大摆,眼睛不要四处看。一定要慢慢的,不要着急。着急好像是来自身体里面一股比较强烈的无法平衡的能量。会把自己灵魂拆分。
他说,我们传递出来的身心宁静,是送给他人的最好的礼物。
他们去老巷。刚好是星期日,人来人往。这里被过度开发,临街密密麻麻店铺,售卖各种手工艺品、美食、二手衣服和生活杂物。以前人声鼎沸,现在周末也仍显喧杂。她怕他们在人群中走丢,伸出手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角。他在哪里都没有不适之感,看看两边的老槐树,高大挺拔,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脸上。他说,看到古树,觉得它们会说话。
她看着他的侧影,瞬间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熟悉的线条和表情。他的眼睛深幽,鼻梁高挺。皮肤微微褐色,骨架轮廓鲜明,头发颜色很黑。这个侧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无法记起。
一起吃午饭,坚果嫩芽沙拉,菠菜三明治,南瓜汤。吃完午餐,他说,我来请你。你是我的老师。她说,这样不可以。你是出家人,我应该供养你饮食。他诚恳道谢。她提议去咖啡店再坐一会。其实是换个环境,还想跟他这样待着。他同意。
找到一家小咖啡店。街边老民居房子改造而成,木地板,传统的雕花推床,小庭院里放着佛手和松树盆景。离开商业区,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他们走进房间找到墙角的位置。小圆茶几,两把木椅,脱下外套,相对而坐。她点两杯海盐拿铁热咖啡。咖啡香气热腾腾地弥漫,暖气舒适。在人群中挤着走了一段之后,这温暖分外让人愉悦。
窗外爬藤盘旋,是春季开花的紫藤。他看着它,说,喜欢这样的房子、地板、窗,看起来很有时间沉淀的感觉,让人觉得安静。等到以后某个下大雪的夜晚,应该过来再坐一坐。看着窗外的雪,喝一杯热咖啡。她微微愣住,还没有想到在雪天这间木结构房子会具备怎样的氛围,他已确认。他洞悉时间的秘密。他在自然散发本性。
她说,再对我说说你的事情,仁美。说说寺院。
虽然现在我们有电,有网络信号,但夏摩山谷始终保持古老而幽静的气氛。周围有形状像海螺、象群、狮虎的群山,山上有松树和针叶林。春天,滇藏木兰开出白花,高山杜鹃漫山遍野,空气中充满月桂植物的清香。一条奔腾的河流自西往东,水流清澈,源源不断,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的雪山。河边种着柳树,在岸边搭起浓密树荫。
金刚顶寺以前僧人有三千多,现在是五六百人,有八十个小僧人,他们还在学习。在幻海也许特殊日子寺院才会人山人海,人们涌入烧香祈福。对居住在山谷的人来说,信仰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血液里的种子,一出生这颗种子就萌芽。寺院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出生在附近村子里的普通人家,五岁时生场大病,持续发烧,昏迷不醒。母亲去寺院占卜,老活佛对她说,我需要出家,否则很难健康平安地长大,母亲没有答应。她爱我,希望我留在家里。一年以后,我去山上放牧奶牛,因为贪玩从悬崖掉下,刚好被一棵大李子树卡住。他们找了两天把我找到,当时我满脸是血昏迷不醒,他们以为我已死去。母亲害怕,在我康复之后把我送去寺院。当时我出家的寺院是净月寺。是村子边的小寺院。
一年后因为一些原因,我被带去金刚顶寺。这是远近闻名的大寺院,出过许多有名的僧人。我跟教我诵经、学经的师父在一起,是位七十多岁的老格西,饱学而品格高尚。我住在他的屋子里,与他在炕上面对面坐着,他教我念诵、佛理、仪轨,也学习书法和诗歌。醒来学习,晚上躺下睡觉。我不曾离开那个屋子。只有屋外花园里的大黄母猫跟我作伴。唯一的游戏是把吃的食物留出部分,给它喂食。有时抱起它,听到它肚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样度过三年,日日学习无休,只看到花园里的牡丹,春天开花密密簇簇,引来蝴蝶与蜜蜂,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时下雨,有时下雪,知道春夏秋冬在流转。我慢慢长大,持续学习,参加辩经考试。二十岁受比丘戒。
你曾经想到过生活会是这样的吗。
不用去想,只是接受。业力是以往做过的事情留下的印记。比如我们居住在哪里,通常不是由私己的喜好决定,而是由有捆绑关系的人或事所决定。捆绑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业力是在背后推动我们的动力。
觉得这样活着辛苦吗。
人世所谓的乐,才是一种苦。有些是会变化的苦,比如花会谢,喜欢的物品会损坏,没有什么是坚固不变的。有些是在实际发生的辛苦,比如人会挨饿、贫穷、生病,或者在很寒冷、很炎热的天气当中,这种苦有可能因为时机改变而得到解决。还有一些是因为具备肉身而无法避免的苦,比如逐渐变老、变得失去力量而丑陋,这是与生俱来的苦。而当我们喜欢一个东西,与它共处的时间长久之后会厌倦,是普遍存在的不会被改变的苦。大多数人在生活中意识不到这些苦,并且以苦为乐。
如何去除这些苦。
人的基本无明是我执。我们做的每件事情都受到业力驱动,也被我执推动。印记镌刻在阿赖耶识之中很难消除,但可以通过忏悔、布施、学习、发愿来净化。烧尽我执,也烧尽生命中的障碍与罪责,不留下余物。如果曾在心里种下过嗔恨、贪婪、愚痴的种子,反复浇灌,它会开花结果。种种开端、过程、铺垫、准备,只为最后一击。同样,智慧与慈悲的种子也是如此播下。
他说,轮回也可以说是不曾改变的心念。如果心念改变,循环的模式便可以改变。
她与母亲经历过面包店风波之后,关闭店铺,搬去郊外的廉价租住区。一条乏味而荒凉的水泥路,两旁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一层装卷拉门,用来做生意,狭小。二楼可以住人。加起来大概五六十平米。这个街区住的大多是贫民和外来民工。母亲搬到这里,开一家小杂货店赖以谋生,卖些油盐酱醋、蔬菜水果。
二楼房间的北向窗口正对公共墓地。林立的墓碑,长满遮天蔽日的老树,树木吸足土地中的阴气,枝叶格外繁茂,搭起帐篷般的浓密树阴。野猫吃得分外肥胖,时常爬上围墙来回走动。这个窗口阴气森森,没有光照。她们的生活看起来跟窗外墓地一样,已没有机会。母亲被现实碾压成烂泥。
经过劫难之后,母亲认命,迅速成为肥胖而邋遢的中年妇人。穿着有破洞的丝袜,衣服反穿也浑然不知,头发蓬乱,神情迷惘,手间总是夹着一根烟,她不喜欢劣质烟酒,辛苦钱大多花在好的烟酒上面。没有钱给如真买新衣服,把衣服改小给她穿。店铺里的一台小电视机,播放各种连续剧从早到晚不关闭。她常酗酒,喝得人事不省时趴在小店柜台上昏睡,发出鼾声。
曾经母亲也是一个姿容秀丽注重仪表的女人,不俗的审美,清高的性情。到底是什么把母亲毁坏。是父亲,婚姻,还是生活。自己又为何会降生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家庭当中。而不是在其他的虽然平凡但安逸温暖的家庭。
原有的生活如同肥皂泡碎裂。新的苦难必须面对。而人对受苦的承担是无底限的。只要能够活着,没有什么不能够忍受。旧日是一场急促而恍惚的梦,如今她们活在现实中,需要默默承担,小心度日。她已知晓世界变动无常的道理,积累与存在不过是海滩上的沙堡,突然之间就被扫荡一空。那么,真正的坚固与永恒又是什么。
她聪慧而努力,在街区一直住到考上大学。终于逃离墓地。在幻海的大学校园,她得到新生。在故乡所有为改变命运而拼命承担的压力全部卸下。此时她体会到内心真正的黑洞,是爱的饥渴。迫不及待地恋爱。
第一次恋情发生,二十岁。
他是来大学开讲座的著名学者,她代表校方社团联络他。他比她大二十六岁,以前居住在澳洲,妻子和三个孩子仍在那里。有时他回国进行演讲、出书、录制节目等公开活动。他对她来说,是代表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记得他下车第一眼看到她,眼中闪烁出光芒。那是人看到美丽事物的本能反应。她在等待的,也许是这样有身份有内容的成熟男性。她之前已拒绝很多同龄人。
活动结束之后,她依然给他发消息,写邮件。寄出一些优美的情感充沛的书信。如果不是写给他,她也会写给生活中遇见的任何一个觉得仰慕和信任的人。在她身体中有被淤积被压抑的热情,她需要释放、倾泻、粉碎自己,渴望被重塑。他也许被她的热烈打动,或许只是因为她年轻,美貌。很快扭成一团。
他们没有日常生活,见面就是聊天、做爱。有时他带她去装饰奢华而高档的咖啡店、餐厅,吃吃喝喝,打发时间。约会大多发生在外地城市。他经常受邀去其他城市开讲座,他帮她订好机票她悄悄跟随,住在他预定的酒店房间里。跟着他游荡于不同的地方,成为隐藏在他背后的影子。
这脱离常规的感情注定没有前途,没有生长与发展的空间。只能依循世俗感情的轨迹,如胶似漆,逐渐走向疏远冷淡。她是他生命里一款无伤大雅的小甜点。而对她说,这是她初次探索情欲与爱的深洞。他比她强大。她也许是喜欢他,也许是渴望得到来自他的可能实现的拯救。但她逐渐意识到,他不太可能为她离婚,或者带她去法国。她的确聪慧、美丽、年轻、好玩,但那又如何。现实由理性而冷酷的通行规则组成。
她的热切与渴求,隐蔽而激烈,让他产生疲惫。再之后心生恐惧。当他决定撤出,她执着的性情暴露无遗。这是自父亲离开以后,再次,有个男人决定放弃她,离开她。她的回应是歇斯底里,不依不饶,绝不同意。在他销声匿影回避她一个月之后,她给他发出信息,说准备服药。请他在下午五点之前来宿舍与她一见。
一如预想,信息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无丝毫回音。他去意已决对闹剧毫无兴趣。下午五点十分,宿舍里同学陆续出去自修。她在床铺垂下蚊帐,吞下积攒很久的安眠药片,蜷缩起身体,盖上被子。药性发作时,因为痛苦而呻吟颤抖、翻来覆去。室友自修回来,拉开蚊帐摸她的额头,看到手心全是冷汗,被吓坏。问她应该怎么做。她说给他打电话。
十五分钟之后,他赶到。车子停在楼下,进房间立刻抱起她,开车去医院急诊。她在疼痛中紧紧揪住他衬衣,扯下一颗纽扣握在手心里。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走廊的临时床位,已被做过治疗处理,需要挂盐水。做完静脉注射可回返。他坐在床边,两手托住脑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大概是药物镇静的作用,还是劫后余生,她觉得心里的嗔恨已熄灭,此刻心境清凉、温柔而又平静,对他仍有深刻的情感。她伤害了他。何至于此,让他担惊受怕、来回奔波。难道他们不曾有过紧紧拥抱亲密无间的时刻吗。即便只为肉身,他也曾热烈地喜爱过她。现在彼此之间只剩下一枚褐色木制纽扣仍在她的手心。怎么就没有了些许容纳对方的余地。
她知道耿耿于怀的是这份热烈喜爱的破灭。对孤独和无爱觉得恐惧。如果还能留下一线希望。
她轻声对他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爱你。他的嘴唇微微撇动,唇角抽搐没有说话。护士过来帮她拔掉针头,早上六点多,窗外暗蓝天色逐渐发亮,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她出门看到的城市白雾茫茫。那是冬天。她仍虚弱,他扶她走出医院大门。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没有像以前憎恶地甩开,而是任由她抓住。
这个允许有股暖流贯穿而过,她感觉到复活,生长。是的。她需要爱。只有爱才能让她感觉到是活着的,有希望的。如果他能够继续爱她,能够穿透肉身真正识别她的灵魂。如果他能够接受她的全部,看到她的美,也看到她的黑暗与无助并给予帮助,那么这份爱就是他施与她的最为珍贵的良药。
她未必一定要得到什么结果。只是想要爱。
她说,饿了。他说,现在只有肯德基开着门,有早餐提供,我带你去吃。店里人稀少,她坐在角落位置,看着他买好食物,端着托盘走过来。人群中的他,是其貌不扬并已发胖的中年男子,同时他是一个家庭的丈夫和父亲。在身份上他已失去自由。但此刻却是她唯一的爱人。
人是有多愚痴多软弱,她想。但她此刻没有力量撕开这一切妄想。她陷入内心饥渴的牢狱。
他给她买来豆浆、汉堡包,自己要一杯咖啡。她非常饿,立刻开始吃东西。他坐在对面,默默无言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当她一口气吃完所有食物,脸上焕发出些许血色和活力。他说,如真,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话要说。这是她挂完盐水走出医院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默默抬起头,现在她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容器,没有爱恨,他倒进来什么便是什么。他拥有重新塑造她的时间和能力。
显然他无法意识到这一刻他对她的影响。他说,现在我要告诉你,如真,你这样的女人,我不可能爱你,也不喜欢你。你即便自杀一百次,我们也不会在一起。这次见面之后,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记住,没有任何机会。这是我们的永别。
她后来知道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恐惧。在恨之中有可能包括着爱。但在恐惧之中,没有任何的爱。这是她失败的初恋,她爱上的这个男人,心中没有一点点怜悯,只有恐惧和极力自保的自私。他害怕她伤害到他的身份,毁灭他的生活,撕下他的面具。他看不到她的心。或许她的心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不需要的。
分开后,她独自去海边旅行。在沙滩上久久地看着海天尽头的滚动波涛,让狂暴烈风把自己吹透。把那枚纽扣丢进大海。她有深刻的悲痛,不能对身边任何人说明,只是独自忍耐。这股悲痛,不是因为和他分开,也不是为他。这悲痛是无能为力。她用尽力气,没有得到爱。无爱是至深的恐惧与孤独。
重头再来。越发沉默寡言,偷偷抽烟,读很多书,不善于交朋友但学业成绩很好。毕业后顺利在幻海找到一份工作,在财经杂志做记者。她聪慧,有才华,这本是好的开端。那年她二十三岁。但她又开始恋爱,并重复歧途。
对方仍是年长很多的男人。采访中认识的房地产商人。也有家庭,妻子专职做家庭主妇,抚养不满十岁的一双儿女。她从心里觉得应该比他的妻子强。事实上,不管是在外表还是才华上,她都算夺人眼目。孜孜不倦忍耐五年,尽心尽力。每次她都感觉,彼此的关系似乎在慢慢往前挪动,一步两步三步……她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够离婚,和她结婚。事实远非如此。他从来都是站在原地不动。
男人的反应模式都是一样:初时对她如痴如醉,很快感觉有压力。然后纠缠扯斗,恋恋不舍,藕断丝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等到力气用尽,他们便开始迅速撤退。她是那种可以为感情而死的人。他们最后都会看清楚这一点并被逐一吓退。他离开时,对她说,人性有一个共同点是趋利避害。没有得到利益不重要,但必不能是伤害、损害。你是那种带着害的人。
血肉奋战两次,失败告终。她再次意识到,男女之间有时像两个没有根的人。在自己的生命里没有根,在对彼此的爱里面也没有根。一时兴起,接续是分离、隔绝,无法真正地互为一体。彼此喂食的不过是饥饿和恐惧。她遇见的这些男人,轮番给她教训。最终让她知道,所有关于感情的期待和幻想,没有可能得到生长。
俗世的情爱不可能带来永久的喜悦。甚至没有安慰。
她决定离职,放弃幻海,潜心疗伤。任性肆意地虚耗青春,兜转一大圈。回到故乡,已二十八岁。
她邀请仁美去家里做客。
她住在十七层楼的单身公寓,天气晴朗时往下眺望,能看到民居屋顶以及远处的旧宫殿遗址。她让他洗澡,自己在厨房煮面条。他不吃葱蒜,她把南方小芹菜绿色细梗切出细小碎末。用托盘把盛面的白瓷碗装着,旁边衬上一枝白色铃兰。她知道这些微小美感他会当下感应。他的心安静、敏感,如同水晶。
之前从未这样郑重而殷勤地对待过一个男人,也许是不曾遇见值得的人。他让她看到内心存在同等珍贵的潜力。
她说,你想去看场电影吗。
他说,可以。
她擦干净厨房,穿上大衣,和他一起走到附近电影院看下午场。有关于太空探险的美国科幻片。电影好看,年轻的他也有很多好奇心,自在感受周围的一切。他们并肩坐在放映厅里,和身边普通的男女没有两样。但她知道其实完全不同。这个男人不是凡俗世间的角色,他的身心是为另外一个领域准备并为此服务。他此刻坐在她的身边,完全是因为某种深远的因缘。包括他留给她的这些时间。
看完电影回到家,他有些疲倦需要小睡进去客房。她在客厅里煮热水,泡茶。把他平时穿的僧衣用洗衣机清洗干净,在客厅里铺开来晾晒。暗红色的大布悬挂起来,仿佛幕布般壮观。她在沙发上躺下来也睡着了。等她醒来,看到窗外暮色苍茫,仁美已经出来,背对着她坐在木桌边,看着窗外远景一动不动。她的身上被盖上一条毛毯。
她默默凝望他的背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与他共同置身于茫茫无边的时空隧道之中。他们为何相遇,因何相遇。他是从另外的时空穿行而来吗。她意识到他存在的质感使外界发生变化,事物开始显得清净而稳定。有时他如同天真孩童,有时呈现出仿佛历经世事的灵魂。有时如同在泉边饮水姿态优美的麋鹿,有时像华贵的国王。他不露锋芒,没有要求。这是崭新的经验。
这个男人,他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长大,大部分时间在寺院里度过。他的存在质朴而深不可测。
他转过身,看到她醒来,说,你把我的僧衣洗干净了。他从自己带来的香桶里抽出一支香,点燃。芳香的白烟升起。他说,这是金刚顶寺的僧人做的香,用沉香、松树皮、白檀香、广藿香、琥珀、丁香、冰片、藏红花等近二十种天然材料磨成粉末,加入纯蜂蜜。香气馥郁,去障净秽。这个药方传承一千年,材料简单,但材料之间互相调有很深的学问。能净化磁场,驱除邪灵的能量场。
她呼吸这芬芳,觉得心神安定喜悦升起,呼吸格外深入。
她问,寺院是不是有僧人会给别人看病。
是的。金刚顶寺有这样的传统,给信众看病,提供他们医药。我还在学习,还没有到行医的资格。他停顿一下,说,我很快要回去。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无微不至,全心全意。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情。有时我非常感动。现在你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当面问我。
她说,我兜转半生,还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爱是什么。大部分人所谓的爱,只是把对方当做一个工具。不全然的爱会成为对自我和他人的剥削,并最终是虚弱的。我没有一次成功,这是否是求不得之苦。
她打开心扉,抛去自尊的羞耻感。如果坐在对面的不是仁美,恐怕不会这样直接示弱,说出内心深深隐藏的困惑。他们并未交流过她全部的过往、历史,但他仿佛知悉一切。他说,这是你此生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如真。但即便你头破血流,面对业力没有逃避。你很勇敢。
她说,后来我几乎失去对爱与被爱的客观认识,或者说开始怀疑这个概念。世间男女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那是占有与被占有的欲望,充满自私自利的需索和自我满足吗。有谁知道什么是爱,有谁爱过。有谁真正品尝过爱的极乐和自由。
他说,爱欲是人世很大的考验。它真实、坚强,如同金子,也经常成为一座牢狱。在它混乱的另一面,是我们澄净自性的显示。在它束缚粘缠的背后,是人试图获得的自由。我们一直沉浸在爱之中,只是自身障碍太重,无法看见它,感受到它。爱是我们的本来属性。但只有两个返璞归真的人,袒露出真诚而具备勇气的灵魂,才有可能真正爱上彼此。最究竟的爱是慈悲。它是唯一能够开花结果的爱。
我该如何开始这一趟的学习。
如果要走一条真正的心灵修行之路,以后我会把所知道的告诉你。但是我很年轻。我也在学习。先把心清空,清除,成为有纯度的容器,否则无法去接应真理。清凉而滚烫的灌注有可能使不干净的心碎裂。没有纯度的心,同样无法承载究竟的智慧,纯粹的爱。
大多数人身心受限,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智慧,真正的爱。不相信,也无法得到。容器只有清空,才可能试图承载无限。
对欲望的放弃,就像往一只杯子里灌注热水,水越来越满终于烫着手,忍受不住会自动放手。贪婪、嗔恨、愚痴也是这样,我们在其中受苦甚深,煎熬到一定程度会被释放。有些事情人有困惑,不必强求解释。如果开始修行,持之以恒,不断维持正见和觉知的运行,某天所有困惑会自己解开。
佛陀说,一切都在燃烧。不是物质的燃烧,而是我们内心的情绪、妄念、期待、恐惧所引发的痛苦在燃烧。涅槃代表的是冷却、熄灭。
我们经过人世间,这趟旅程,虽然看起来有很多艰苦的挑战,但它同时也充满机会。不管如何,你已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生命。如真,这是好的消息。
夜已深,她起身跟他告别。他们各自回去房间睡觉。她在枕边感觉天色快发亮,终于入睡。即将醒来的凌晨,做了一个梦。
是夏天,与仁美去公园看荷花。烈日炎炎,大湖开满高低起伏的荷花,密密簇簇,风中弥漫强烈的香气。孩子,情侣,老人,来回走动。他们坐在湖畔的亭子里,并肩看着眼前的荷花塘。蝉在鸣叫,天很蓝,白云朵朵。没有比当下更真实的存在。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把日本折扇,展开后轻轻扇动。一阵凉风在她与他之间穿梭。
他把扇子拿过去,学着她的样子扇动。扇子是棉纸做的,暗红色的,扇面上画着牡丹和鹦鹉。他说,这样的花,这样的鸟。他对所有的事物了然于心。满塘荷花在风中轻轻晃动,红色蜻蜓停停飞飞。粉红色花瓣,翠绿的圆形叶片,露水在上面滚动留不下一丝痕迹。旁边有母亲在对她的孩子说,这种花,夏天才开,一年只开一次。
他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观赏她最喜爱的花朵。她知道他满心欢喜。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神合一。此刻他正在对她示现,即便当下完满也不能起贪执之心。但是她仍然生起畏惧,突然之间他从她身边消失奔向虚空。她的身体扑空猛烈颤抖一下,从梦中醒来。
此时早晨六点,她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熟悉的诵经声音。她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在厨房做早餐。煮奶茶,用印度红茶与牛奶混合,法式面包,黄油。等他完成,叩门把早餐用托盘端进他的房间。他已收拾好行李箱子,主要是经书,一包袈裟。这包袈裟不能离身,去远处尤其要带在身边,这样是为提醒自己的身份。
他没有多余物品。已把房间里的床铺、桌面、角落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如刚刚走进的时候。此刻他换好整套完整的僧衣,严肃,沉稳,如同一个从古代的维度凸显而出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穿T恤和布裤的年轻人,陪伴在她身边走过大街小巷。他最终只是他自己,一位需要经历漫长的学习与成长的修行者。他在她身边的这些天,虽然不是经常相见但彼此内心接近。读书、走路、吃饭、喝茶、做功课、祈祷,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也未曾感觉厌倦或匮乏。这种充盈而漫溢的感受源自他的存在。他将离开,她再次成为独自。她心里一阵锐痛。
他迅速感应到,说,即便告别,如果心相续我仍在你的身边。他宁静的眼神停在她的脸上。再次重复,是的,每天我都在你的身边。这段时间他一直对她循循善诱,告诉她要把痛苦转化成土壤获得新生的必要。现在考验的时候已到。
他说,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
出租车上他有些累,也许是昨晚聊天睡得很晚,又也许是心里某种复杂的感受,他闭着眼睛在休息,没有再说话。到火车站,她送他到进站口。她给他买了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轻便而保暖,一盒黑茶,一个信封里装着一万块钱,是出门之前提前准备好的,她说,这些钱给寺院里的小僧人们,替我买些学习用品和文具。
他接过去其他,把钱推给她,说,钱我不会收。你的心意我知道。
请你收下。给他们买些本子、笔或者衣服。
他很为难,看着她的脸。她十分坚持。最后他收下,说,很感谢你。但这样我仍然觉得心里不安。这个钱数目很大,工作挣来的钱都辛苦。
她说,这是我想好的事情,不觉得辛苦。她的确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对他有深深的相信。不知道这种相信从何生起,这个人肩膀上有重任、压力。她需要帮助他。
他说,快到春节,给他们买新的僧衣和鞋子。
她拿出一封信,说,我给你写了信。上次写信是二十岁的时候,后来再没有写过。
我在火车上读这封信。我现在进去,你回去好好休息。他说,告别之前,我想赠你一段话。古人说过,那些黑白善恶的种子,即使现在秘密地播撒,也掩不住果实的显形,各自成熟后类别分明。所以记得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时时刻刻,尽力保持正念与觉知。有一年冬天你会来到夏摩山谷。我等你。
他背着双肩包转身走进大厅,随电梯缓缓下沉,转身,没有对她挥手,只是深深凝望她。他的眼神穿透空间照进她的心底。她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重新坐上出租车。摇下窗玻璃看到外面灰雾茫茫的城市,即刻要回复以往的生活模式,沉沦于浑浊空气的都市,生存在只留得自保的方寸之地,一间公寓,一个店铺,独睡,独醒,独活。此刻她强烈意识到,飘零于生死流浪的世间如此艰辛。长久以来,在内心深深压抑的孤独与困惑,被这短短一段时间的完满唤醒。
深切的悲伤从身体深处涌出。她泪流满面,无法自制。同时,这哭泣带来一种空寂与清明的感受。他已启动力量帮她清理积存在灵魂深处的阴影与创痛,每一寸过往。这种清理终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