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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音

1

远音在梦中看到浩浩荡荡的行列。也许是一场祭祀仪式,男女老少身着古式衣袍,脸戴形状畏怖的动物面具,手持如星辰闪耀的灯火。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她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躯体透明而无形质,如空气一般与他们相会。而这条闪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从远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一声巨响。一束升腾而起的绚丽烟花在夜空中爆开。黑暗中回荡笑语盈盈,仿佛人群在寻欢作乐,声音沉寂,近在耳边又相隔遥远。她抬起头,看到空中花火绽放,熄灭,一明一灭,照亮一处黑黢黢的山谷。山影连绵,峰顶有白雪。山岗上显现一座古老而荒废的宫殿,像一艘失去消息的大船,停泊在不动之中。

她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从曼谷飞往廷布的飞机上。早上九点十五分。飞机在下降,准备停留在加尔各答。乘务员走到她的身边,托盘里端一杯新鲜橙汁。四十余岁脸色黝黑的不丹男子,俯身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吗,是否需要吃小饼干或零食。顺手帮她拧开阅读灯。她的小桌拉开,上面摊开一本书。开始上下客人及添加机油。她身边空着的邻位,此刻落座一位男子。他体型高大,穿着做工考究而体面的西服、昂贵的小牛皮鞋子,微棕色的脸有高原人轮廓但不存傲慢之气。

他等待稍会跟她搭上话,你好,是第一次去不丹吗。

是的。

为什么会想到去不丹。

我在阅读一本书,里面提到不丹的某些地点。

他的眼睛闪烁出发亮的兴趣,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我也想知道。

我在一家咖啡店偶然捡到一本书。看起来好像是有人打印的读物,我反反复复看过好几遍。作者没有署名,书中故事提到一些地点,大部分不存在于物理层面。地图上没有找到。

作品应该可以虚拟地点,虚拟人物。

但我觉得这不是作品,而是真实的故事。

你在追溯其中的线索,因为里面提到了不丹吗。

是的。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开始。

途中他照顾她饮食,递给她地理杂志阅读,问询她的感受。这些举动里没有狭窄意图,也许只是觉得和邻座的陌生女子说话,提供服务,是男子应尽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教养。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在相隔过道的位置上,同样衣着华丽。他走过去给熟睡的孩子盖被子,含情脉脉亲吻妻子的手背。他未必觉得让外国人对不丹留下美好印象是他的义务,只是顺其自然地展露美德。

下降前,他说,看着窗外会有惊喜礼物。可以先打开照相机做好准备。她说,美好的记忆靠心来保存,我不准备拍照。飞机试图降落廷布机场,慢慢沿着山脉贴近飞行,绕行一圈,转弯一百八十度。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巍峨入云的喜马拉雅山脉。山壑间遍布密密的房屋,绿意森森中展现出一个静谧的国度。这景观与之前的生活经验相去甚远。

她把脸贴在机窗边俯瞰山谷,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昨天深夜入住泰国机场的转机特定酒店,感觉疲惫却彻夜失眠。醒来时凌晨三点,沐浴,煮热水,喝咖啡。收拾好行李。出门坐上酒店与机场的往返巴士,满满一车背着登山包各色人种的旅客,带着早起的疲惫行色准备去登机。天际透出曙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对她而言这是熟悉的感觉。年少时跟着亚瑟去旅行,东奔西走,游荡在机场、火车站、车站、旅馆房间,早起赶路四海为家。那时亚瑟放荡不羁,喜欢生活在路上。在西海岸的家仿佛只是一处偶尔落脚的旅馆。

也许因为早年旅行太多,结婚生子之后她越来越少出门。大部分出行只是为陪伴和照顾孩子们去度假。这个转折并不勉强,某种感悟早已确立。她已知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仍与自心同在。人需要走出来的是这颗心认知的局限,只为观赏风景的旅途对她来说已失去意义。她很清楚,任何旅途都不过是行走于个体的经验当中。

那年,她与怀玉从城市中心移居到郊外。起初住在繁华闹区的高层公寓,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空间不够用。楼房靠近马路主干道,开窗能听到汽车与马路摩擦的声音轰然不绝,污染的空气饱含尾气。他们决定搬到城市边缘。由代理推荐一起去看房。孩子入睡,怀玉看护他们在车里等,她一人进入三层大屋,看到空空荡荡的花园种着两棵粗壮海棠。正值春季花树开热烈白花,白色花瓣洒落在混播草坪上。

她对环境有本能的反应,走进楼上楼下各处房间,心里闪出意念。这处房间气氛祥和,适合长辈来住能够长寿。那一间有着铃声般响亮的特质,适合孩童。当她走上顶层阁楼,看到法式木格子窗映照出远处清奇山影。南边有河,西边是果园。整片赠送阁楼仿佛与世隔绝,后来这里成为她的区域。

书房、卧室、冥想室都在阁楼,改造成纯木结构和榻榻米。大量书籍陈放,摆一张古式矮方桌。通常她早晨四点半醒来,洗漱、换衣,静坐一小时,然后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餐。送走校车之后,在厨房做杯咖啡,吃两片自制面包,便在花园里劳作。

她种植花草树木,每天花费时间在土地上。喷水、剪枝、除杂草,照料种子出芽。同时也被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植物所抚慰,享受它们以花朵与果实做出的回报。一两个小时之后,她脱下胶鞋洗干净双手,坐在廊道里休息。此时抽根烟,喝杯热茶,听微风阵阵吹过,树叶草丛摩擦发出各种轻重不一的声响,生机勃勃。

除家务、照顾孩子、自处,她很少无事进出尘烟滚滚的城区。空余时给附近一所孤儿学校义务上课。

院长以前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商人,近五十岁时因长期心力交瘁生了场大病。在医院度过生死关之后,有所领悟,决定改变生活方式停止操劳。搬到郊外生活,承包农场,建立起一所私立孤儿学校。她主动提出去他的学校帮助,每周一次带领孩子们英文阅读和写作,讲解经典。通常她不备课,随便翻开页码就讲,有时一个段落讲整堂课,从一个点不断延伸。因为有戏剧艺术经验,也给孩子们组建戏剧社。

她不曾想过,二十几岁在舞台和聚光灯下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之后开始隐居,给孩子们教英文和阅读。每次去学校授课,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戴上一对白玉耳坠。身着白色薄棉衬衣,绿色绉丝半身裙,薄薄涂上口红,仍保留以前出入各种公开场合留下的习惯,仪容优美地面对他人。骑自行车去学校。最近阅读的是《枕草子》选段。

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还是存在,都变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难看,便去拿开,预备扔掉,那时闻到当日的余香,觉得很有意思。

衣服上薰得很好的香,经过了昨日、前日和今日好些时候几乎忘了。夜里将这件衣服盖上,觉得在那里边还有薰过的余香,比刚薰的还要好。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敲碎了水晶似的,水飞散开去,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想终有一天他们会体会到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与美感,体会到觉知的丰富与幽微,如同春天河流自动融化冰雪。

下课后,她去超市买晚餐所需要的食材与配料,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店小坐。要一杯焦糖咖啡,一盘烤热之后剖成两半涂上新鲜奶油的肉桂贝谷。店里此刻顾客不多,可以安静地阅读数十页书,处理文稿或邮件。从外观来看,她有儿有女,丈夫事业有成,稳重顾家。她本该是一个闲来无事经常流连于美容院做脸做按摩、不时购买一些奢侈名牌、出入社交场合并且珠光宝气的妇人。怀玉也许曾希望她落地于物质表面,过符合大部分人价值认同的安稳生活。

但后来他知道,必须容许她不断持续的自我试验和裂变,以发展生命进程。否则她会萎靡不振,失去控制。

每个人都经历过年少与青春。肉身无邪、饱满、紧实,如初绽的蓓蕾烂漫的鲜花,但这一切不会维持不变。肉身无时无刻不显示无常,外部、内里、骨架、肌肉、气血、经络……各种可见与不可见,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人入中年,更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新陈代谢速度放慢,体力衰落。如潮水退却露出荒凉的沙滩。如一棵树繁花落尽,枝叶疏离,寂寥而结实的果实终究成形。如徒劳地用手掬起海水由它于指缝间流逝。

这种感受很难传递。事实上,也是极为私人的感受。人不能得知时间的秘密,它只会一点一点展露,以显示命运的全盘控制及最后的无情等候。某天,身体里的定时闹钟突然自动爆鸣,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她曾对净湖谈论过这种对老去的觉知。睡觉之前、醒来之后所产生的恐惧。时间过于快速,而生活日复一日。有肉身就会感受生老病死之苦。人无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时会突然中止。觉得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还没有活得完整。

他问,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怎么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认真而全力地生活过,爱过,也被爱。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吗。

是的。还没有。

在行李传送带上提出箱子。这只RIMOWA黑色行李箱,采用铝镁合金和聚碳酸酯材质,轻便结实。随便在箱子里塞进衣服、书籍,怎么磕碰划拉也无所谓。现在她不适合再背登山包,已非往昔轻松自在的年轻女性。她成为有些重量感的妇人。与邻座男子道再见,机场人稀少。司导春泽站在出口处,手里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春泽身着手织条纹厚棉布长袍,领口像和服,白色袖口很宽,系同色腰带。黑色长筒袜子,皮鞋。这是正式装束。按照旅行社的安排与预定,他将开一辆越野车,陪伴和带领她在不丹的整个旅程。她走向他,轻轻挥手。他的眼睛落在她脖子上,赞叹道,一串有故事的美丽的项链。嗨,远音。欢迎。他带她出门,把行李妥当地在车后箱放置之后,从前座取出一条雪白的哈达,小心抖开,用摊开的双手捧着,挂到她的脖子上。这是欢迎远方客人的传统礼节。

汽车离开机场,驶往崇山峻岭。他说,上任法王住在国外,刚才也抵达机场,在去皇宫的路上给当地人摸顶。想排下队让法王祝福吗。我随时可以停车。

前面有道路堵塞已排起长队。她说,不用排队。车子超过队伍,她看到老人、男女、孩子、穿着校服的学生在等待,还有人在加入,但有条不紊安然有序。名贵的吉普车停在路边,穿黄色僧衣戴太阳眼镜的法王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伸手给他们摸顶祈福。暮色深浓,山谷有薄雾升起,没有城市惯有的物质刺激,没有急躁的车来人往,没有麦当劳、肯德基、交通灯。这等候着的虔敬的长长队伍让人莫名心安。

廷布不够标准说是一座现代化的首都,但却是不丹最大的城市。可以想象到其他地方更为接近山区,也更淳朴偏僻。这个迟迟未引入电视机、公路、网络的国度,也许知道对自身最重要的支撑是什么。廷布的楼房没有超过七层的高度。街道上看不到奢侈品商店、广告牌、高楼大厦、车流、神色慌张的人群,倒有置身事外、闭关自守的清贫气氛。也许人的生活本应如此。她想,对目前人类现状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是过剩的欲望带来的虚耗与伤害。

酒店靠近森林,是一栋传统宅邸。装饰清雅庄重,石头铺砌的走廊,墙角放着陶罐和烛台,房间使用天然木材,地板上铺褪色的古式羊毛地毯。他把她的行李拎进房间,拉开布帘露出窗外悠悠山景,说,那边山谷中有一尊盘跏趺坐的金色佛陀。她走过去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眺望,盘踞山崖上的金色身影俯瞰大地。他说,这个大佛五十米高,据说身体里面藏着两万多座小佛像。

他叮嘱她在酒店餐厅吃晚饭。明天吃完早饭过来接她。他准备道别,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一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会照顾和陪伴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们之间的因缘。这个年轻男人,皮肤黝黑,短发,有一双清澈而温和的单眼皮眼睛。比起热衷表达、言行夸张的人,他身上这种清洁而适宜的克制感让人觉得舒适。也不显得有侵略感或者鲁莽,相反具备一种难言的温柔。

她稍作休息,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

晚餐是不丹家常风格。米饭,辣椒炒猪肉,清蒸野菜,细软的奶油香米饭混合藏红花和奶酪。调制独特的香料,搭配腌菜和辣椒。食材大多是野生或当地农家种植。这些饭食能量清净,近似童年时亚瑟做的食物。那时他们经常吃酸奶搅拌的沙拉,把豆类和根茎熬成汤,多种谷物和种子煮成粥,这些灵感大多来自他经常去拍摄照片的喜马拉雅山麓地区。

亚瑟不吃肉类、鸡蛋、海鲜、奶制品,持守某种食物上的戒律。一天两餐,上午十点一食,下午五点一食。不喝饮料,不吃酸性食物,除正餐其他时间零食也不吃。她十七岁去纽约读书,离开亚瑟远行到国土彼端,开始独自生活。与同学一起,有机会自由自在地吃到汉堡、薯条、牛排这些以前无法触碰的食物。生平尝到第一口冰淇淋的滋味,觉得这无疑是自由的象征。但很快她就厌弃高热量或多种加工的食物,吃完之后觉得体内燥热难以入眠。只有年少时习惯的饮食体系能够带来抚慰。这是已被亚瑟塑造成形的生活方式。

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洒入柠檬香茅草精油。躺进去深深呼吸,浸泡约二十分钟。临睡前她翻开放在床头柜上的书。这本用普通白纸打印出来的书有手绘水彩的封面和插图,依次翻开,绘有彩虹、瀑布、山谷里的寺院、一座高原之城、大湖、白塔及一尊绿度母像。有人出于热爱精心为它配上插图,却又把它放在咖啡店的小桌上留给他人。当时她打开内页发现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你可以带走。读完之后再次放置在干净场所的桌子上。请善待此书。

这是她第三遍阅读,已读到后三分之一。自离开岛上她很少阅读,也不再阅读任何其他无关书籍。大概觉得到了需要只以心去直接体认现实的阶段。这本书是她来到不丹的指南针。

他醒来,慢慢睁开眼睛,重新打量这座荒废的佛殿庭院。风中的大丽花微微摇晃枝干,燕子仍在轻声鸣叫出入巢穴。已近暮色,她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看着花园,仿佛她是流逝的时间里不曾移动的坐标。仿佛在渺小的瞬间里她凝望着永恒。她用手抚摸他的额头,说,你睡着的时候像正在回家的孩子。

他说,刚才我在梦中见到母亲。她在庄园草地上修剪月季花,是法国人喜爱的一种白色月季,叫雪山女神。母亲还很年轻,穿着夏季细棉袍子,戴松耳石耳环,光着脚。我闻到风中清淡略带着酸涩的花朵芳香。等到薰衣草的旺季开始,他们会开始忙碌,长时间在田地里收割。那时母亲回家浑身都是薰衣草气味。

庄园里有老旧的露天游泳池,长满青苔,有野生小鱼。这是我的天堂。我经常清理完杂草之后,脱光衣服跳进里面。水波清凉,阳光暴晒在眼皮上。小鱼在肌肤上滑行。把头沉到水底觉得世界在消失,只与自己同在。以前我就想过,每个人,每种事物,原子光点汇聚成整体,它们也许可以同时存在于多种维度,此时此地只是当下被投射的映像。除此之外的运行离开我们受限的视野。

梦里回到童年场景,恍惚间全是年少的记忆碎片。听到各种混杂声响也听到你的心跳,这两个平行层面各行其是又同时存在。人生如梦无法分辨,就像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但我们也许还同时存在于过去和未来。

她说,那些过去和未来的我们,都在此刻与我们同在吗。

是的。如果我们看到自己整体性的存在。

阅读的宁静感带来抚慰与困意。她把书放在枕边,翻身睡去。

2

冬日时分,茫茫无际的海天交会处。她看到海面涌动雪白潮水,一次次快速冲击,巨浪拍打海滩发出轰鸣。沙滩上铺满不计其数的鹅卵石,每一颗花纹独具。黑色卵石上面划满一圈圈白色线条,简洁的几何体灰色条纹,如玉般润白,白底上绽开暗红色梅花形圆点,自然的心脏形状,以及一面黑灰一面绿底黑纹……这些图案内含寓意,让人联想到自然万象。银河,宇宙,湖泊,星辰,眼泪,爱人的心脏,大地,六字真言,种种。

她蹲下来仔细抚摸它们,观赏储留其上时间的信息。站起身顶风前行,大风猛烈吹起长发覆裹脸上,穿透身上的衣服。前方是一列廓形清冷的山岗映衬海滩。在背后堤岸上,男人注视着她,用手中的莱卡相机为她拍下几张照片。其中两张后来成为她离开孤岛之前的留念。

一张照片是近侧面,如丝黑发随风飞扬,半边脸微微侧对大海,露出浓黑眉毛和月亮般的面颊,耳垂上有一枚银色圆钉耳环。另一张,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裹紧身体埋头往前走。她穿浅灰色上衣、藏蓝长裙,裹着黑羊毛大衣,清瘦肩膀与身影孑然孤单。这是最后一次在海边散步。在花莲。

她转身走回到男人身边时做出决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那年她三十二岁。

这一刻有标志性象征。告别过往与游荡,找到栖息地,试图相夫教子、让心靠岸。婚姻是崭新开始,也是一道分水岭。如果说年轻时候的她,是河流中漫无目的、漂泊无定的种子,遇见怀玉,是遇见山谷中的土壤。她希冀扎根、生长、开花、结果。但最终现实告诉她,这并不是安稳圆满的回归,而是另一段旅程。也是内在挣扎与生发的开端。

他比她大十五岁,离异。儿子在英国读书,跟随自己的母亲生活。母亲已有新的家庭。相遇时他独身多年,看起来是性情稳重的生意人。说不出来这种稳重感如何形成来自何处,大概心里自有静定,是天性,也是经历世事起落之后的心平气和,带着些许隐约对世间的失望。她无从了解他内心的历史,也无心了解。两个人汇合,决定在一起,彼此结盟。这是遇见的使命。

他独居多年,生性寡淡,为她决定再次尝试与女人共同生活已算具足勇气。也是宿世的缘分,因缘具足便要实行。花莲是他的故乡。他们在此地注册,没有仪式、婚纱。她生性自然,不慕虚荣,他赠予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收在抽屉里未曾戴上。随后搬去鹿港一年。

她喜欢小城的偏僻没落。隐藏星罗棋布的传统建筑和庙宇,店铺不复以往繁华港口的气度,人去楼空,街巷荒芜。大族余留下来的空宅,些许贵重物品存留。破落之城仍回荡某种温柔敦厚的遗风,只是人不能永久地占有事物,繁华与稳定无法保持不变。她在此地休息,他推掉大半生意的事情陪伴她。他们开一间沿街小咖啡店打发时间。

早晨有人进来要一杯咖啡坐着看报纸,发会呆,离开。附近天后宫在节日时人山人海,街边小吃摊热火朝天。男女老少排长队购买老字号包子铺刚出笼的热包子。她慢慢擦拭器具,看街上阳光转移,黄昏垃圾车缓缓驶来,发出悦耳的提示音乐,此时白日也就将尽。有时她走去龙山寺。古时建立的寺院保存完好,三进院落,斑驳损落的木质架构和彩绘,被风雨褪淡颜色的砖画、木雕、顶脊。只有进出的众生已转换无数世的色身与面目。

她随意走走,经过花草萋萋的庭院,青砖长出苔藓。一侧墙壁上有四行偈子,停下细读,“万法皆空明佛性。一尘不染见禅心。妙相尊严倍有光。真心静寂浑无迹。”镂刻在木匾上的墨字令人心静,她默默看没有移步。那时她尚年轻,无法理解其中涵义。虽然不过几个月的婚姻,她已识得再次席卷而来的孤独。知道与这个结盟的男子无法相爱,也无法轻易分离。

十七岁,决定离开亚瑟去纽约读书。读戏剧专业。打工、演出,基本能维持费用。流连于艺术展览、跳蚤市场、诗歌朗诵会、读书会、剧院、汽车电影院……假期与恋人租车旅行,游荡欧洲。如此激烈地探索全新边界,和人密集交往。也许是渴望与亚瑟逆向而行。亚瑟在漫长的流浪之后,选择开始一种自我隔绝、纯洁、克制、严谨的圣徒生活。这反而增强她的叛逆之心。

她年轻的面容日渐呈现东方质地的美感。在学校时被邀去拍广告。与男友纪辰一起尝试做舞台剧。个性敏感,具备情绪的爆发力,舞台表演有相当天赋。尝试写剧本、演出、当导演,也会亲自动手做服装、做美工,愿意为舞台剧做一切的事情。不怕吃苦,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去排练、开会、创作,通宵达旦。饿了吃盒饭,疲累时找个墙角就地而卧。

给亚瑟偶尔写信。 “我感觉到身心中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仿佛渴望把自己碎裂,撕开,释放出其中的压抑,也包括我对这个世界的无知、畏惧、怀疑与挑衅。只有在艺术行为中偶尔体验到一种忘我,能暂时停止内心的交战与冲突,让我觉得平静。但这一切并不长久,不过是短暂的维持并仍有变化与反复。” 她知道亚瑟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也知道,亚瑟早就经历过这种无法究竟与彻底的工具与方式。至少,他在曾经有过的尝试中并未看到希望。

毕业后决定跟随纪辰到香港,做有探索意味的先锋的舞台剧。开始成名,被邀请全世界巡演,陆续得到一些奖项。纪辰是野心勃勃、志满意得的男人,格局狭小,对物质世界过于专注与看重。虽然有充沛的个性和意志推动他们的工作,也是尽责的合作者,对她体贴、爱护,但他热衷潮流所趋,试图投人所好获取外界认可得到大量回报。对她来说,所做的除谋生更注重生命实践与提升的意味。

他们形影不离,大部分时间与对方相处、共事,但价值观始终相悖。也许,她终究轻视他。他的心不够有趣,无力穿透物质世界,无法抵达更深处的确认。这是一种精神局限。她不是在城市世俗之物堆积中长大的孩子,接受功利化与合理化的秩序,而是被亚瑟在旅途、大自然、有选择有隔绝的审美倾向中带大。他们与外物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从来没有被物质世界的价值观拖着走。

他向她求婚,她意识到自己不够爱他,只是习惯与他共存。但人可以用来相爱的时间应该无多,她总有隐隐不安。对他说不想结婚,要分手。他被迫同意。她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的生命没有虚度,虽然只是她中途停靠的驿站。最后一次,在东京,他们举行极为成功的演出,也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她决定分手后暂停表演,面对突破的瓶颈重新回去学校学习。

那正是她备受关注与爱慕的时候。没有接任何商业性广告,没有出席过商业活动,除舞台几乎很少露面。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而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遵从天性而行。

洗尽铅华,回到美国读书,重新做回朴素的寻常人。那时她觉得与心失去联结,需要找到新的情爱对象,否则欲望全然熄灭。对当时的她来说,这种熄灭如同死亡。在酒吧与女朋友们聚会,认识他,来纽约出差的新加坡商人。她喝好几杯马天尼,他坐在吧台边默默注视她。男人健壮而温和,穿着白色衬衣和西服。她也许是有某种西服情结,觉得这种装束代表正常而有序的生活,理性而冷静的秩序。这对她来说很新奇。同时她闻到他情感的气味。

当天晚上跟他回去他住的酒店,在电梯里,他拿出钱包给她看夹在内页的照片,是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表面温馨端庄的家庭。他说,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他喜欢她,但他需要她事先得知和体谅现实规则。她不动声色地抬起脸对他微笑。他是个妥善得体的中年男子。她对他没有什么企图,只是用来填空。

这段关系并非不美好。他离开纽约之后,经常给她写电子邮件,跟她讨论诗歌与戏剧,嘘寒问暖。并且安排公差,保证每个月过来纽约看她一次。彼此松散、自由,不关痛痒。没有虚伪,不存在占有之心,看起来可以漫漫无期地持续。一年之后,她认识丹拿。他曾是她的戏剧观众,热烈爱慕她。她在邮件里对男子坦白,说,不能再持续这个关系。她终究还是喜欢有目标的感情,或者说是有归宿的感情。他接受现实,回信说,他很难过,但的确给不出她所要的东西。

丹拿貌似单身,其实有隐形同居女友。他需索女性的关注、尊重、宠爱、照顾,要求别人让他满意。习惯苛责他人,却无自觉,这大概就是他几十年都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徘徊的原因。没有人可以填补他内心那道空虚而焦灼的鸿沟。他习惯性取悦身边的女人,但建立起来的都是分裂而肤浅的情感关系。他不是全心全意的人,也无法建立全心全意的关系。他从未满足。

起初再怎样激情蓬勃,对她惊为天人,经过时间的冲洗,互相之间不停地对撞碰击,种种较量、妥协之后,剩余的也就是一份渐渐干枯的情欲。渐行渐远。一段畸恋,恶战三年。精疲力尽。

因为情感苦痛的煎熬带来的推动力,她接连写出几个成功的剧本。她仍在被关注。但同时,她敏锐地体察到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热情、野心、欲念正在逐渐退失。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夜深人静时,有时害怕得睡不着。害怕人生苦短而肉身仍不过是放纵漫游。心在警告她,所有人的时间并不多,而人还要在无意义的冲突和纠葛中损耗多久。她没有看到自身成长。

功成名就而内心彷徨迷茫的人很多。她不是唯一受苦的一个。

最后一次与丹拿旅行,在意大利。罗马的酒店奢华,房间陈设华丽正对一处复古花园。即便身临佳境,他们仍为彼此的孽欲煎熬。无缘无故心生恨意,剧烈争吵。他怒掴她,她的嘴角淤血,立时血肿。他极为恼怒,夺门而去。面对如此剧痛,她的心反而冷静下来。整个人仿佛被冰水激醒,坐在床边,知道感情持续下滑,彼此再无力气维系最后一根细丝。

分开之后她独自去威尼斯。这是人生最低潮的时期,感情挫败,对世间的成功感觉虚幻,不知道意义何在。心里只有找到真意的急迫,也许相爱应该归属其中,但现状残酷暴戾,彼此都不善良。在撕裂的困境之中,逐一熄灭情爱的妄念。同时她有预感,苦痛已到顶点,情感的漫长暗夜即将结束。

火车在海水之上移动。通往海岛的长而笔直的铁路,仿佛是通往内心的自省之途。她来到一座被废弃般的没有活力的岛。教堂,壁画,建筑,在迷宫般的街巷来回兜转。冬天是淡季,人少,萧条。水拍打岸边,石头上全是幽绿的海草苔藓。独自住在临海一所老建筑改建的旅馆,房间很小,挂着米白色细麻窗帘。她点一支烟,听到房间外面传来声响。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只见岸边海风巨大,船只桨橹在猛烈地晃动。这声音惊天动地。

当时她有所悟,有所觉,当下身心空落,意识万籁俱寂。在那一刻,她看到人生充满荒诞。荒诞的美,荒诞的艰难,而人在这样的荒诞之中活得过于用力。当欲望熄灭,她感受到的只是怜悯。对他人,对自己。这怜悯是温柔的悲伤。

三个月之后怀玉出现。她跟他去岛上,决定结婚。

3

她在廷布住下的第一个夜晚的梦境。

一座金字塔形云雾缭绕的雪山。她与男子置身于一处花草盛放的庭院。他坐在椅子上,面朝雪山背对她,后面是破旧的旅馆房间。她用白布裹住他的肩颈,倒热水,洗干净刮刀。阳光在刀刃上跳跃着光芒。他的头发很长,平时扎成一束马尾,此时散开。刀刃轻轻移动,黑韧发丝簌簌断裂,碰触她手背的肌肤。她的手抚摩过他的头顶、脖子、肩膀,听到他的呼吸。

如同万物消融,存在于尽头般的世界。他面容不清,不知他的身份,彼此之间却有千丝万缕的连接。只是感受不到男女之间的情欲波澜,一丝丝波动也无。此刻世界晶莹透彻,清净无染,仿佛用琉璃、宝石、水晶雕砌而成,一切毫无瑕疵,美妙绝伦。无喜无悲,只是圆满。定境维持着,她心想这是何时何地。疑惑闪过心神微一动摇,所有景象即刻消失无踪。

当她醒来,听到清晨的雨声,雨水洒落在敞开的大地。淅淅沥沥,与大地碰触发出长短深浅不一的声音。起床,打开窗户,云雾弥漫,山峦起伏,四五只轻声鸣叫着的云雀飞过树林遁入山谷。远处山丘耸起一座寺院,金顶如鸟翼展开。风中传来僧人早课仪轨的诵经声音。草木湿润芳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感受清凉的水滴打在眼皮、额头、眉心、脸颊上。

决定先出门步行感受廷布雨中的早晨。走下酒店陡坡,两边是收割后的水稻田,隐藏在树丛深处的民居,几间店铺。一路围墙里的绿树探出枝条,绽放大簇鲜红三角梅,新鲜落花洒满一地。她独自一人,走得很快。不辨方向,听任直觉随意往前。寒凉细雨,绵绵密密,逐渐衣衫微湿。

经过三岔路口,左拐可以通往市中心,右拐是更为荒寂的路。选择右拐。持续步行约二十分钟,前面地势豁然开朗,高山围绕,白色佛塔耸立。原来抵达一处寺院。她是怎么不知不觉被引导到这里的。山谷间弥漫清晨煨桑的白烟袅袅,男子穿帼,女人穿颜色淡雅的基拉,清晨绕行寺院,祈福礼敬。这是当地人日常生活之中传统式样的开端。以虔敬心开始每日的劳作和生活。

她走向他们,跨入装饰华丽的寺院木门。一尊女身雕塑立在泉井旁边,正对佛殿。旁边是画满壁画的走廊,前后排列八个古老的大经筒。五六位老人坐在地上,转动手里的经轮低声诵经,身边放着食物、水壶。他们看起来长期停留此地。点燃大盏酥油灯,火焰簇动,空气中都是咒语的音节。她跟在一位妇人身后,用力推动经筒,木轴移动,经筒翻滚,发出咔啦咔啦粗重的摩擦声音。

广场中的人们,在雨水中按照顺时针方向继续绕着寺院经行,手持念珠,快速念诵咒语走路很快。瘸腿的男人、背着小婴儿的母亲、白发苍苍的老妇略慢。她绕到寺院正门,顺着白色台阶可以进入大殿,但并未见到有人进去。一位农妇仿佛是远道而来,趴在门前空地上磕长头。进去还是不进去,可以随便进去吗。她看着门扉之间露出来的未知空间正在踌躇,面容清秀的僧人出现在门边对她挥手示意。

她踏上台阶脱掉鞋子,进入幽凉的殿堂。

两位年轻僧人二十岁左右,在殿堂里清扫,点灯。其中一位拿出铜壶,在她手心里倒出一些甘露水。她喝小口,剩余的抹在头顶和额头上。甘露水有草药和番红花气味,流过喉咙时觉得清凉微麻。大殿供奉壮观精美的普尔巴金刚像,众多塑像密密层层叠起,如同寓意神秘的坛城。四角是空行母像。她绕行一圈,仰头观望,所有塑像的眼睛看着远方。僧人再次对她轻轻做手势,示意可以沿楼梯去楼上礼拜。

狭窄的木楼梯边侧,墙上绘满涂抹金粉的壁画,在照射进来的光线中熠熠生辉。一排排度母像,手持莲花面容优美的女神,呈现于古老的矿物颜料之中,露出优雅而悲悯的微笑。逐一看过去,盘旋到二楼,另有一尊巨大的普尔巴金刚像与女身像紧紧相拥,露出獠牙,气势威武。两边摆放巨大的洁白光滑的整根象牙,薄薄的木蝴蝶花一枚一枚串起长线,点缀佛像背后的帷幔。

作为畏怖金刚的形象,有理论曾解释它的每一个造型或标识所具备的特殊意义。 三只眼睛,是能够看穿世界幻相的智慧。用五颗骷髅头颅骨制成的王冠,代表五种成就圆满的智慧。披散的头发提示,所有的因缘均已断绝。骷髅头颅骨的装饰,是功德圆满。由被砍下的头颅制成的花环,指三昧修习。装满鲜血的头颅指智空,各种刀砍断虚妄与欲念。被踩在脚下的各种赤裸的人尸,面目猥琐可悲,是被征服的解脱的障碍。

她在空无一人的殿堂之中默默坐了一会。

下楼与僧人道别。那位年轻僧人拿出一条打金刚结的红色丝带递给她。她挂在脖子上,合掌向他们示谢,起身退出。临别前阅读门外墙上的说明。这座寺院是以前的皇太后为死去的国王儿子而建造,进门看到的女身塑像也许是供养人皇太后。大群鸽子在石板地上起起落落,聚集着寻找食物,喝水,咕咕叫着。人们已陆续回家,准备劳作。

廷布开始崭新的一天。

4

远音:

终有一别。

凌晨,我躺在孟买候机厅椅子上等待飞机。六个小时,有足够时间适应你的离去。一个中年人起身去买东西,让我照看他的行李。回来之后他开始闲聊,从城市、工作、个人经历一路说起,絮絮叨叨。他看起来富有,也不难看。我不愿意说话,起身离开他,走到远处角落另找空位。用背囊当枕头,脱下外套遮挡身体,继续睡觉。

自你离开,我觉得孤单,渴望入睡。这样可以不再思念。

在候机厅短暂的梦中,我看见与你一起,并肩站在阁楼露台。木地板,赤脚,前面是一面纹丝不动的碧蓝大湖,周围围绕绿色山丘。我们默默无言仿佛是累世的亲人。我心里暗自思忖,这是母亲以前说过的,在生下我之前于梦里看到的那面湖吗。当我醒来,看到对面座位坐着一位穿藏红花色僧袍的老人。八十多岁,剃过的发根雪白,眉毛也是白的。他打开用黄色锦缎包裹的经文,埋头低声诵经。戴玳瑁边框老花眼镜,脖子上挂着很老的深海珊瑚佛珠。裸露出来的右边手臂仍有结实的线条。

我坐起身来,理正衣服,默默听他诵经。想起你跟我说过关于生命的完整性。如果没有做出努力,人不过是随着肉身衰老,灵魂软弱,最终与世间其他物质一起腐败,发出臭味。我不知道自己穷其一生,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真是可悲。如此重要的问题,却还没有来得及在告别前与你讨论。

回到国内,我与父亲和解。他年老,希望我帮他管理生意。我开始认真做事,打发时日,聊以谋生。一切看起来似乎踏上轨道,再无错漏。但某些时刻,软弱而迷茫的心境依然汹涌如潮,几近让人窒息。我仍需克制不时升起的对男性色身的欲望。无力对抗世俗,不能面对难言之隐。对你的爱也同样的卑微。

但我思念你,一如当初。愿重逢。

在孟买最后的夜晚,已是旅途终点。他们即将各奔东西。在常去的餐厅吃晚饭,用不锈钢餐盘端上来的咖喱米饭,有鱼肉或羊肉咖喱。她只吃素食,喜欢蔬菜炒米饭,叫做Naan的泥炉中烤制的扁面饼。偶尔会尝试阿月浑子果冰淇淋。喝了一路的拉西是由新鲜酸奶和冰水调制起来的饮料。

她说,印度的咖喱酱汁,含有丁香、小茴香子、胡椒、桂皮、八角、草果、姜黄粉、川花椒、芥末子……多达数十种的香料,不同的餐馆有自己的配方,烹制出来的咖喱各具风味。有些人不习惯咖喱,闻到气味就不舒服,我却很喜欢。这样美妙而有劲道的食物,回去以后会很怀念。

他说,经常见到一些国内来的人,宁可吃泡面,也不愿意尝试和接受异国食物。在人们无法真正了解事物的特质之前,大概也无法真正地去喜欢它吧。有时我会感觉,以后可能真的要与这个地方告别。不会再回来。

要回去吗。

出发之前就已经有这样的计划。现在更加确认。在这次旅程中,我经常觉得很感动并因此有一种悲伤。

离开餐厅,慢慢散步走到印度门。面向孟买港的拱门建筑融合十六世纪古吉拉特伊斯兰风格,现在成为当地人的中心广场和热闹的集会地。各种聚会、演出、售卖东西的摊位,人群穿梭不息,搭起舞台进行歌舞表演。一位赤裸上身的少年紧跟不舍,要求购买他手中的气球。她买一只,放手丢掉它。他们并肩站立看着红色气球在夜风中慢慢上升,飘向大海的远处。

他提起母亲。

说,我母亲年轻时候很美,喜欢穿连衣裙,长发披肩,身姿丰腴,眼神脉脉含情。三十岁之后她变得丑陋。父亲一直喜欢更多的女人,他外出经商,有这样的机会也有经济上的资格。如果父亲不归家,她蛮力发作,持续给他打五六十个未接电话,一边浑身发抖地咒骂,一边不停拨号码。父亲回来,她扑上去抓打他,父亲回击,斗殴升级。等父亲真正爆发出愤怒不可自控的时候,她试图逃到卫生间锁上门。有一次,喝醉之后的父亲对着门狂踢不止,直到把门踢倒。

我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求死的气味,又仿佛被现实污脏的土壤培育得更加精神,从没有屈服。父亲在家里毫无生机,早晨醒来,电视机被打开发出剧烈声响,各种汽车刹车、武器打斗、人物的叫喊,他看着直到在沙发上陷入昏睡。要么躲避在外面长时间不回来。他们这样活着,彼此拖累,不知有何意义。母亲因此对我心怀歉疚。

那年我小学毕业,母亲来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她精心打扮,穿一件茜红色缎质连衣裙,抹着口红,梳洗整齐,看起来很美,只是面容憔悴,失魂落魄。结束后她说天气好,去公园看荷花。一湖白荷开得正盛,风中弥漫刺鼻芳香。母亲与我坐在假山边的亭子里观看,没有说什么话。阳光热烈,清风徐徐。我们喜悦安宁。

她问我要不要吃雪糕,我说要,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我等在那里,听蝉鸣,看身边人来人往。深绿色湖水之上柳树浓荫映照,野鸭子扑动翅膀,湖中波纹在风中扩散,霞光逐渐西落。我希望这一刻凝固不再往前走。此时母亲出现,手里拿着雪糕,眼睛看着我温柔怜悯。我读懂她的眼神。她在默默对我说,这是她和我在今生的缘分。她能给我的只有这么多。

后来在梦中我曾回去这个公园,仍是坐在湖边看荷花,等待母亲买雪糕回来。在那一刻我与她心存希望。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她又怀孕了。母亲生下弟弟之后,偶然发现父亲手机里的短信,知道他在经常出差的深圳早已有女人,买房子同居且已偷偷生下两个孩子。她暴怒,与父亲激烈争吵三天。父亲逃去深圳,打电话给她说,一定要离婚。至死不会再回到家里。

那天凌晨,她抱着我未满一岁的弟弟从十七楼跳下。当时有帮佣在场,说她打开家里客厅落地窗,一言不发直接跳下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小两个当场毙命。母亲当时神经衰弱,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因为考试复习需要安静在祖母家里寄住。如果当时在家,她或许也会杀了我。她火葬之前我去看她。

嗯。

我抱住她,感觉她的肉体僵硬得像石头,失去所有的柔软和温暖。她的心识连同对我的爱已远行。不知道她的心识最终会去哪里。如果人这样无助而愤怒地过尽一生,不快乐,不原谅,能够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好。她的灵魂离开现世的容器,肉身成为被遗弃的行李袋,因为无用需要被烧毁。不知为何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父亲就此再也不回家乡,在深圳做生意越做越大。我由祖母带大很少跟父亲见面。祖母去世之后,他来接我。他那时已有新的家庭,不酗酒不放荡,新生活让他改头换面终于能够获得幸福。他问我要不要去印度,他在印度有生意。我说,愿意。如果不去,我也不想在深圳和他生活。

我再没有梦见过母亲和弟弟,仿佛忘了他们的样子。父亲与我从来不讨论这段记忆。

你在心里要给母亲和弟弟留出位置。要承认他们的存在。

我做不到。记着这些事情让我有罪恶感。

它们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些记忆与你与时俱进。你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要接受。他们需要你接受和承认他们所感受过的伤痛,这样才会平息。

如果我无法接受呢。

这伤痛会一直漂浮,寻找归宿。

那你是否已接受一切记忆。

是。我全部接受。

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幢白色大屋前面。门前有两棵榛子树,一棵大枫树成伞状覆盖。她打开门走进玄关,对面是白色的厨房,小客厅楼梯拐角小圆桌上放着一只大玻璃花瓶,插着迷迭香、九里香、丁香、鼠尾草等药草和鲜花。她绕过它,走上木质楼梯。楼上有两个卧室,两个洗手间。未打磨的老橡木地板花纹质朴,旧的丝绒沙发,陶瓷台灯,樱桃木老家具。一间小书房铺着素净草席,案几上有黑陶罐插应季花枝,也许是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窗外是湛蓝无云的夏日天空,露出森林浓绿树梢。旁边洗衣间里的洗衣机在滚动,发出有节律感的噪音。

她又下楼去厨房。柚木餐桌摆在水晶蜡烛状吊灯下面,椅子大多在跳蚤旧货市场挑选。桌上摆满物品,摊开的书页,未洗的咖啡杯子,烟灰缸,可乐,威士忌酒瓶,橙子与无花果,刚刚从烤箱里撤出来的杏仁蛋糕。推开门走到室外,烈日炎炎的花园野草蓬勃,木桌上有一只景德镇制的旧碗,画着绘银边的石竹花,碗底有编号。碗里装着几颗烂熟的黑红色樱桃。

戴着巴拿马草帽的男人站在樱桃树下,穿着旧T恤,人字拖鞋,仰头看着硕果累累的树枝。熟透果实砸在地上迸裂暗红色浆汁果肉,还未被路过的喜鹊吃尽。他的手腕上戴着扁宽的银镯,雕刻羽翼纹路。老鹰羽毛在印第安人中具有特别含义,可以赋予至高能量。这只印第安人手工做的羽毛造型的镯子,栩栩如生,精细美丽。但她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它的寓意。

这是亚瑟去寻找印第安人给他们拍照时,当地酋长赠送给他的。他戴着它,拿着他的哈苏相机,后来遍游喜马拉雅山脉周边地区,寻找残存而古老的文明。

他说,花园里的樱桃树根长得太快,很快爬进厨房,到时根系会把地板撬开。

那是说,在我们的房间里会有可能长出一棵新的树吗。

也许。我考虑是不是需要砍掉树。我们一个月后要出门远行。

我不想砍树。房间里长出一棵树也是很好的事情。

他说,它们应该很想活着。最坏的结果是旅行回来房子倒塌,我们就住到科罗拉多的山上去,在那里盖木屋。她点头,回到厨房开始洗碗、洗杯子。她只有十岁,个子却已过一米五十,穿成人衣服的小尺码。此地离太平洋海岸线六十公里,气候温热、湿润。沿高速路开车四十分钟,再经过一片森林,抵达大海边的山崖。

这是她小时候与亚瑟住在西海岸的家。这幢房子是亚瑟的父母留给他的。他的父母已去世。有个年长六岁的哥哥在波士顿,是出名的牙科医生,但彼此很少联系。窗外古木参天的森林常传来群鸟鸣叫,有些清脆,有些嘀嘀咕咕,或者只是婉转的几声长音。松鼠沿着木头篱笆窸窸窣窣地爬过来,野鹿逡巡觅食。只是鲜少见到人迹。她清晨起来打开窗帘,看到的总是一条无人的小径。

国庆节,邻居孩子们出来拿着小凳子排队,等待看烟花。他们看起来清洁而有礼貌,但她全不相识,也没有机会与他们玩耍。只偶尔听到他们出来打篮球的声音。她有东方面孔,是被领养的孤儿。亚瑟是摄影师,他到处走,但有时他的生活自我封闭。

亚瑟的厨房陈设丰富,有各种瓶瓶罐罐,海盐、黑胡椒、橄榄油、帕玛森奶酪、蜂蜜。他知道怎么做出美味的食物,会说好几种语言。学日语,是对剑道、弓道、禅道、茶道等感兴趣。说泰语,是去泰国学习过止观禅修,正式剃度在泰国的寺院里学习三年时间。那里条件艰苦。亚瑟克制自己的情欲。也许他从未在情感关系中得到过饱足。

当他渐渐年老,他开始逐渐远离现实世界。长时间隐匿在家里,看书、画画、做园艺,做天然发酵的无花果肉桂面包,在庭院种植香草。有段时间他研究阿育吠陀和婆罗门教,种植荨麻、圣罗勒等各种草药。每个月有一个星期他举行斋戒,除喝特殊的自制饮料,什么都不吃。这是有洁癖的严格的生活。但矛盾的是在斋戒之外,他酗酒成瘾。有时也吸食致幻草药。

他的卧室,床对面的墙壁安置一台小型电视机,看球赛、气象节目和新闻,依靠电视机发出来的声音入睡。他尽量不吃助眠药。吃药之后神志受到干扰,尤其如果酗酒,心昏乱不够清晰,无法进行工作。有时他开车带她去商业中心,去韩国超市,买泡菜、牛肉、面条,回到家做烤肉与沙拉。也去一家越南米粉店。大型超市里可以买到一切生活所需。偶尔在镇上看场电影。

在家里连续住久有些发闷时,他开车带她去海边。途中会路过一个山谷,可以看见瀑布。他们到达海岸边。海水清澈、碧蓝,随着阳光转换着颜色。亚瑟提前做好三明治,把法棍面包分成四片,淋上橄榄油和醋。铺一层菲达奶酪,放上西红柿和洋葱丝,再撒上盐渍山柑、盐、胡椒粉、新鲜罗勒调味,最后浇上橄榄油。这三明治是她年少时吃过最多次的食物。在她离开他以后,她开始尝试自己去做。她很清楚,亚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她离开家以后,一位朋友来到亚瑟的身边。她暑假回家见到过他们。艾伦剃平头,穿蓝白条纹T恤,是欧洲与中亚的混血,长相俊美。他们经常早上牵着金毛犬菲斯去山林里散步,两个人光着脚踩鹅卵石路,都喜欢穿白色衬衣。亚瑟为他阅读鲁米的诗歌集。亚瑟后来除诗歌、经文,不再阅读其他的书。艾伦做好吃的印度菜,花很长时间用各种草药和香料炖煮一锅扁豆汤,配白米饭,是印度南部的食物。也许因为他曾在迈索尔修习瑜伽生活过很长时间。

那个时期家里人来人往,经常有时运不济的艺术家朋友们过来白吃白喝,住一段时间告别。这些身份不清的人,装束怪异但都别具一格。他们在家举行派对。亚瑟和艾伦共同生活两年,除温情脉脉的时段,也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冷漠的僵持。某天,艾伦不告而别。

5

春泽说,这是我们传统的射箭比赛,也是廷布可观赏的民间景象。

穿着袍子的男人们聚集一起,比试射箭功力,遵循简单的规则,胜利方绕成圆圈唱着歌表示庆祝。五六条黑色大狗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睡觉,全然不顾半空中呼呼飞掠而过的箭雨。观众有男子、妇人、孩子、老人以及穿红色僧袍的僧侣们,他们随意坐在石阶上或佛塔附近。与其说她对观看射箭有兴趣,不如说她对这些当地人的状态更有兴趣。他们自得其乐,聚集在一起找乐。人与人之间有更为紧密的关系。

他带她去当地的周末市场,知道她喜欢日常生活的素材。她的角度与一般游客不同。旺曲河边的两层水泥广场,通道两侧摆满各式小摊。新鲜蔬菜、自制奶酪和肉干、新采摘的水果、手工熏香、烹饪香味原料、手工艺品。一袋袋的藏红花、糌粑、红米、杂粮、鱼干、做供品用的草。蕨菜、杜松粉香、果冻牛皮糖、各种做菜用的奶酪。她看得很仔细。

他找到卖槟榔的摊位,当地男子热衷这个,可以提神振作。用涂着石灰膏的槟榔叶包着,裹成团,打开后就能吃,舌头和牙齿会被染红。他问她要不要试试,她说不要。市场里有他的很多熟人、亲戚,他跟他们打招呼,态度随和。他走在她的前面,个子不是十分高大但身形沉稳,麦色的皮肤,眉毛漆黑。鼻子线条英挺,睫毛是深褐色的。他是个轻松自在的人,喜欢与人开玩笑互相逗乐。

她买些当地产的野生小苹果,皮色被太阳晒得紫红,闻起来清香。有个小摊堆满木蝴蝶大型果壳,撬开边侧,里面挤满层层白色花朵像蝴蝶透明翅膀。在寺院里,她见到过他们把这些干燥花朵用棉线串成一条一条,挂在装饰普尔巴金刚像的锦缦上面。春泽说,在法会中受灌顶的信众,把这白色的花朵贴在眉心之间当作守护的誓言。这种花朵在佛陀涅槃之后不再绽放。

走出市场,迎面有一座形状古朴的木质廊桥,经过漫长的日晒雨淋颜色厚重。它通往寺院。她被吸引,情不自禁走向木桥。他跟在她的身后。一路往前,桥身微微晃动,底下是宽阔的旺曲河翻山越岭流淌而过,望向西边,是金色的山顶大佛。木制护栏上挂满层层叠叠的经幡,大风吹过,经幡拍动,啪啪巨响如同海浪。她在这经幡的海洋中往前走,用掌心抚摸被岁月漫长浸染得光滑发亮的桥栏,心里默默祈祷。

离开岛屿,来到内陆,是怀玉的决定。也许觉得与她的婚姻需要活力和兴奋感来振作,否则日益索然寡味的感情会埋葬他们的未来。定居下来之后,他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供养给工作。她则在随波逐流的心境中,陆续生下女儿伊萨贝与儿子乔伊。时间流逝,不知觉婚姻持续七年之久。

她成为专职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照顾孩子。怀玉时常加班、出差,周末则尽量留在家里。开车载她和孩子去商业中心,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超市购物、餐厅吃饭、去游乐园。有时去美术馆或博物馆。以家庭为中心的世俗生活乏善可陈,不过是无尽的琐碎,琐碎的重复,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有时深夜哄孩子们睡下,她关上他们的房门,独自下楼,在厨房独自清洗碗盘,打扫整理。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抽细烟草,泡杯橙花热茶,发一会呆。

此刻她觉得清醒而麻木。清醒的是她的心识,麻木的是她的现状。

怀玉晚归,深夜仍习惯独自在自己的卧室里,喝啤酒,看电视机体育频道的球赛。这是他唯一用来放松的爱好。她看出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无所不能的事业成功的男人,内心极为孤独也并不成熟。他在既定模式里自我沉沦,并不试图成长。那时他们已开始分居,基本上如同两个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室友。但又何尝不是本应如此。此生是个旅馆,他们是过路的旅客,相逢作伴只是共行一程。不过是回到人与人之间本初而实相的层面。

她给他做一碗汤面端进去,在门口看到他头顶冒出很多白发,肩膀塌陷。刚结婚时他还显得年轻,是健壮有活力的中年人。慢慢生活拖累他,让他老态毕露。他说,我是个好胜的人,从小到大样样事情都希望做到完美,做到最好。但现在我知道,一些事情自己并没有能力做好。也许他指的还有前段失败的婚姻。此刻他真情流露坦呈内心的无力。

他说,有时候我很困惑,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远音,你是否知道你在追寻的是什么。

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不能相爱但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维持婚姻,何尝没有彼此付出沉重的牺牲。只是没有人主动提出结束。是为尚且幼小的孩子们,还是长年累月的心灰意冷。又或许是对现实具有更深层面的理解和宽恕。不爱是解脱,但如果能够对彼此产生悲悯。

仿佛上天需要安排给她一段较为长久的反省和恢复期。她曾是活跃的舞台剧创作者,一名演员。在别人循规蹈矩的时候,她是放纵不羁的表达者。十多年后,时代变化,随着网络、科技、各种个人平台的表达喧嚣,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显示众生浮躁而微小的存在感,她却心生倦意。她曾经对这个世界抱以热情及率直的行动力,年长之后,却日益迷惘于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与其说是自甘沉堕,不如说她对外面的世界、自己的生活,逐渐失去一厢情愿、盲目无知的期望与妄念。

人所热衷的现实中繁杂而肤浅的活动都与最本质的问题无关。但人们乐此不疲。

在孟买旅馆。房间有一处小露台,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起来。靠近海湾的这家旅馆以前是贵族大宅,电梯款式老旧运行迟钝,升降时发出咔咔摩擦声音。房间小巧而整洁,优雅的拱顶悬挂一盏小水晶吊灯,两张单人床铺着洁白被褥。天气炎热,他们白日大部分时间留在房内。在孟买已停留五天。

她晾完衣服,打开百叶窗,靠在窗台边点燃一支烟。深夜,闷热而纹丝不动的街道,两边粗壮的法国梧桐展开蓬顶般枝叶,遮掩殖民地建筑。群集的乌鸦受惊突然扑楞楞闪动翅膀飞起来,引起一阵悸动。

他说,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边来。到晚上,大街站满巡逻的全副装备的警察。

她说,隔三条巷子的拐角处,是泰姬玛哈酒店。那里曾经发生血腥暴动,革命军控制了酒店,客人全部被当做人质。在对峙期间,他们每天在酒店里杀人。

我不知道这个事件。这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除了总是看到警察。

所以不妨感受一下死亡的气息。大多数时候,我们假装不认识死亡,也不觉得这件事与自身有关。这是很奇怪的自我欺骗。

为什么人类社会总是充斥着暴力、战争、自相残杀和分歧。

这看起来是很大的命题,落实到每个人身上不过是生命内在暴力倾向的示现。个体的心中隐藏着属于自己的愤怒,同时也归属于古老的愤怒、集体的愤怒。

什么是古老的愤怒。

假设一千年前有一群人被嗔恨与贪欲煽动,互相杀害,这种积聚和爆发的能量会存积起来。它不会消失,会流经一千年后的人的心里。我们习惯性对他人觉得愤怒,其实应该检查内心隐秘的愤怒感。比如觉得自己完美无缺,觉得他人障碍自己的利益与快乐,觉得都是别人的错误。

早上起来他们去拐角处的咖啡店,位于三条街道交会的中心旁边,人满为患。桌子和椅子紧紧相挨,人与人贴得很近,通常挤满西方人。音乐嘈杂,慢悠悠转动的风扇,暗色的柚木窗框与地板,敞开的厚重木门正对街上车水马龙。他们坐在人堆中,喝一杯咖啡,各自抽几支烟,听着周围语言混杂,起身离开。

她陪他去剃头发。长巷之中破旧的理发店,老式可升降皮椅,边角被摔出裂纹的长方形大镜。理发师是中年男子,小男孩在店里玩耍。洗头,擦干,他的头发被慢慢修理成一种复古风格,下缘剃得很短露出青白色头皮。她坐在店门边小凳子上等待,看着阳光下绿色叶片晃动的娑罗树。他透过镜子窥见她的侧影。她穿白色上衣,当地彩色拼布长裙,赤裸双足穿人字拖鞋。暑日炎炎,被汗水浸润的黑色发丝贴在耳鬓边闪闪发亮。

她是中年妇人,有时面呈疲色,眼神与声音却仍有一股清澈的哀思。无法熟透的青涩和隔膜。他们共度多日,她经常独自享受沉默。他已习惯她间或持续长久的静默。

晚上,他们散步走去街边的牛奶店。整洁的店堂灯火明亮,摆放各式擦洗干净的传统铜制容器。四五个穿白衣的年老男子在忙碌,出售生牛奶,热牛奶,奶酪,各式拉西。客人很多,有些堂吃有些打包带走。她点热牛奶,老人用锡碗来回倒,让奶的温度略降低,装进玻璃杯送过来。杯口结着厚厚一层奶皮。街上,叮叮当当的老式有轨电车开过。跟随其后,男人驾驭插满花朵的马车奔腾而过。即便深夜九点已过,城市依旧充满生机。

他说,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街头喇叭和市井噪音,热闹喧哗,尘烟弥漫。黄色出租车、人力三轮车、马车、有轨电车、轿车、地铁……各式交通工具挤在一起,清真寺、教堂和印度教神庙共存。密密麻麻的餐厅、商铺、各式小摊贩,人们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可以与外界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并且神态安静。

他们如何做到的。

大概是一种静心传统以及被保存的信仰和文明,这是坚强的骨架。即便表象无序和混乱,内在保持平衡。现代中的古老,前进中的退却,动中的静,混乱之中的优雅。如果没有平衡感不懂得如何静心,社会与人都会感受到焦躁而动荡,心里也是一盘散沙。

遇见他之前,她在加尔各答,为“仁爱之家”做义工。再之前,她在南部尼尔吉利尔山脉的闭关中心停留三个月,学习吠檀多不二论和梵语。单人寝室,铺陶土砖的小浴室。中心提供素餐。规定时间内保持禁语,不与人说话。少吃,少睡,读祈祷文,观想,持咒,练习瑜伽。

他说,在课程里有收获吗。

学习《奥义书》《薄伽梵歌》等经典,以前读过但没有听人解说。练习瑜伽、吠陀唱诵。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在此期间清理想法,观察心的状态。它的渴求、矛盾、复杂、困惑……第一次感受到不说话的好处。

嗯。

语言带来沟通便利之余,制造许多伤害。背后也许是我们没有察觉到的极细微情绪,比如嫉妒、蔑视、敌意、怨恨……人们用语言制造许多麻烦。不说话的时候,这些燃烧的火苗自动平息,不会轻率而放任地发起攻击、猜测、评断、指责。我们对做了很久并且一直无意识地在做的事情,不应该心生怀疑吗。

在慈善机构里呢。

体验和感受生老病死之苦。这不是我在帮助别人,是他们在帮助我。让我意识到能够健康而知足地活着,就是喜悦。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这样认为。在那里,被布施的人才是真正的布施者。

她说,我有两个孩子。曾经有过一个看似合格的家庭。以前我以为,结结实实的家庭,以及人所占有的物质和感情的保障,能够带来安全、稳定、快乐、长久。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这些还不足以是人世间的快乐吗。

快乐应该如何定义……也许最重要的词是“真实”。当生活与心中的真实脱节,它们之间就是分裂、不统一的关系。后来孩子们跟随父亲去了加拿大,他们定居那里。我需要一段自省的时间。

所以你来到这里试图维修好自己。

也许是。我和本性的源头失去连接,不知道应该如何前行。我希望得到答案。

你得到了吗。

还没有。

6

正午。灼热阳光洒在平原之上白茫茫一片。

收割后的稻田略显荒芜,村庄被蒸腾出热气。她在临窗的桌子边吃午餐。米饭、辣椒炒牛肉片、玉米汤。餐厅客人不多,墙壁上挂着传统织锦、仪式面具以及旧农用器具。春泽走过来,递给她一罐冰冻可乐,一枚洗干净的日晒苹果。他替她打开可乐,把冒着气泡的冰冻饮料倒进玻璃杯。说,等你吃完午餐,休息足够,我们就上路。

他在隔壁房间与朋友及同行们一起吃饭。穿着传统袍子的男人们聚集闲聊,轻松地开玩笑。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知道他们精于快乐的日常之道。中午温度在急剧升高。旅行已持续到第七天,去往普那卡的路上。

烈日下穿过田野小径。山丘树丛中露出的黄色屋顶是切米拉康。由竹巴衮列的堂兄在十五世纪修建纪念这位修行人。当地习俗,渴望怀孕的女性会前来祈求得到加持,新生儿则抱过来取名。他们经过名为Pana的村落,走到敞开的空荡荡的谷底。山口狂风呼啸。他撑开一顶黑色大尼龙遮阳伞,为她挡住骄阳直射。伞几次被大风吹翻,他一次次耐心地把它折回来,重新举到她的头顶上。

这是附近多楚拉山口刮过来的大风。他说,竹巴衮列曾经用神通降服多楚拉山口的众多魔女。他自幼生长在严谨的寺院环境中,依戒律修行。二十五岁那年得到证悟,决定离开寺院,弃绝制度化的僧侣生活。他带着弓箭和一只小狗四处游历,经常衣不蔽体,在人多的集市中大声唱道歌警醒世人。人们以神圣心态去看待他突破戒律蔑视世俗的行为方式。也许他的示现是在告诉众生,修行应该抛弃外在的伪装,越过人为的评价和界限。

穿过无人的射箭场,持续上坡。草地上盛放的波斯菊摇曳纤细花枝,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迎面是寺院的石头台阶,尽头有两棵双生巨大菩提树,枝叶茂盛,风吹过发出摩擦低吟。她站在树荫下,捡起一片心脏形状的菩提叶。他看到她的思绪,说,我们认为这两棵树来自菩提伽耶。

殿堂里在举行仪式。五十多个僧人汇聚诵经,一对年轻夫妇穿着传统服装接受祝福。年轻僧人手里举着三件器物,木制阳具、长牙和铁箭,一边持咒,一边在新娘的头顶上敲击三次。殿内只有她与新娘两位女子。僧人对她招手示意她往前。她合掌躬身往前。那三样器物也落在她的头顶。在震荡之后,她想起春泽刚才对她的叮嘱,如果不想怀孕,不要去接受僧人们的赐福仪式。这个仪式的力量太神奇。

她走出佛殿,看到菩提树下的春泽在微笑。她说,刚才糊里糊涂走进去。我不想再有孩子,应该也不会有再怀孕的机会。他仍微笑着,手里拿着收起的遮阳伞,愉快地说,我喜欢孩子。我们村子里的人喜欢家里有很多孩子。

他开车带她离开廷布,前往普那卡。天气变化,森林中盘旋的公路白雾弥漫,湿气氤氲。松柏树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多楚拉山口,阴气更加湿冷。路口林立一层一层的纪念塔,他说这是皇家为抚慰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的亡灵。在附近的休息站他们稍作小息,他倒给她一杯热红茶,取三五块黄油小饼干,在一路周到的照顾当中有不做作的温情。一部分与职业相关,一部分也许是宗教传统给予的影响。他们关注身边人的需求,发乎自然。

再上路。山路曲折延伸,越野车穿行在茫茫森林之中。从低谷到山顶植被发生变化。橡木、枫木、蓝松、柏木、铁杉、冷杉。远处露出雪山峰顶。杜鹃花还未到花期,旺季通常指满山遍野花朵盛开的季节,但所到之处也会游人成群。他在高山之巅停下车,示意她下车观赏白毛黑面猴子。气温很低,山上潮气大,雾霭腾腾。她披上羊毛外套,在冷风细雨中走到马路边缘的森林边上。

金叶猴被认为是一种吉祥。它们数量很少,吃果实、叶子、种子、芽及花朵,舔食花蜜,在雨季喝叶子上的水。野生冷杉树林中,大猴子带着小猴子在树枝间休憩玩耍,悠然自得。大猴看见她,互相凝视。它有古老而宁静的黑色面容,一双默默的眼睛,她轻声对它说,你好。它发出一声鸣叫,摆动长尾巴轻盈地跃上树梢远去。

位于河口的普那卡宗堡。奔腾的母曲河和父曲河在此地交汇。远远望去,白墙高耸,檐壁雕琢,黄铜屋顶闪闪发光。大棵蓝花楹树,花朵盛放仿佛团团烂漫云雾。他说,这里的佛像在古代的一场大火之后重造,还曾多次发生灾难,大火数十起,两次水灾。父曲河上游冰川融水,宗堡就有可能遭受溺水。而人们反复地在很短时间里再次用传统手法修复。

为什么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远古时期这里是古冰川融水汇合地带,河水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之后由于地壳的抬升和冰川融水量减少,河谷缩小,慢慢形成平整的地面。人们在逐渐稳定的地面上修建起寺院,也许认为在两条河流交汇之处有强烈的能量。现在河水已平静。

他在停车场停下车子。她在长途行车之后觉得疲倦,走到旁边的村子用零钱买两罐可乐。老人在泥路边售卖自种的李子。小个,深紫色,因为烂熟,有些掉在地上变成软酱。她买小袋,吃一个,不是很甜但有清香,是自然熟的野生果实。分给春泽可乐和李子,他躺在路边的大岩石上,立刻享用起可乐,并且自得其乐地轻声哼歌。

她说,你的牙齿真白。这很少见到。

他笑起来,我小时候每逢换牙,有牙齿掉落,母亲就把牙齿碾碎,一边往天上抛洒一边念着,不要长马牙,不要长驴牙,要长像白珍珠一样的羊牙。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牙齿都雪白整齐。但我想这其实应该与喝干净的水与常吃奶制品有关。

你在唱什么,我想知道意思。

他翻译给她听。是疯智之僧竹巴衮列的道歌。

虽有太阳晒不干的津液,不能做消渴之茶水。

虽然正法密法深细深,不能不修证而得解脱。

累积多闻而不修实相,如面对丰筵却饿坐着。

善知识贤者若不述不作,如毒蛇头上珠宝能利益谁。

若不识自有的佛陀,如此外寻宝物做什么。

若不识松坦持续之修行,除妄想又有何用。

他说,我们经常唱道歌。有时很多人围聚听僧人或者老人唱,唱得好的会让大家流下眼泪。这些传统曲调已传承下来好几百年。

他说,休息一下。带你过河去看佛殿。

他们走向廊桥。左边是小宗堡,右边是大片主要建筑,大宗堡。她的目光被小宗堡吸引。他说,小宗堡是原始的宗堡所在地,里面供一尊释迦牟尼佛。每次发大水灾,大水冲垮宗堡,佛陀像却被架在废墟之中留在原地。他们后来重修佛殿,保持它当年在洪灾中幸存的倾斜角度。据说它会开口说话,有求必应。

此时已走过廊桥,来到入口,迎面路口卧着一只虎斑纹小猫,一双温柔的深绿色眼睛被黑色的眼线围绕,慵懒地躺在那里,看见她立即喵喵叫起来,起身走向她。它仿佛在这里等候她已久。她蹲下来,它顶她的裙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温热的肚子轻轻蠕动。她小心翼翼抱起它,抚摸它圆圆的脑袋,心想,它在这里应该见过很多陌生人。它已辗转很多世。

她放下它,它往前走并回头对她轻声叫唤,引领着她往佛陀殿方向走。她跟随它左拐,走上一段大丽花与万寿菊盛开的石头台阶。紫薇花树开在河岸边。佛殿在尽头仿佛一座孤岛。小猫走在前面,跟她形影不离。她沿着外墙围绕的转经筒,决定先顺时针绕行三圈。沿着石头小径,一边走一边伸手转动经筒。午后光线呈现柔和,河面上波光粼粼,视野开阔。

她感受到宁静的喜悦自心的泉眼汩汩冒出。听着经筒慢慢旋转摩擦的声音,转过去,再转过去。在佛殿大门处,看到一位背着草药箩筐穿着长裙的年轻女子。 qU9QLK3/lR4C/oSJOAuXe7MEEjg0IMId7JUkR2M5QVBzt0BuUD0RBGZ/WUW8TI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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