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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缘起

THE DATA

每一个灵魂在追求这一东西,并且为了它而做一切,虽然能猜想它是什么,但仍感到困惑,既不能充分理解它究竟是什么,也不能对它抱有稳定的信念,如同对其他事物那样。

——柏拉图

尽管他们的心灵不那么明白,可是他们还都在寻求至善,不过,就像一个喝醉了的人那样,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波爱修斯

它在追寻着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它并不知道。只是这渴欲太焦灼,刺激着它,将别的一切已知的赏心乐事都放在一边。它们统统让位,让位给这一追寻,这一疑窦丛生的渴欲。

——胡克 [3]

第一章 规矩

The Rules

【页3眉注:触犯律法的知识,先于其他宗教体验。】

我梦见一个男孩, 生于清教乡(the land of Puritania),名约翰。梦见他在会走路的那年,一日清晨,出了父母的园圃,跑上大路。路的另一边,是片深林。林子不密,开满报春花,绿草丰蓐。放眼望去,约翰心想,还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致;于是他穿过马路,步入深林。正打算爬到地上,采报春花,这时,母亲赶出园门,穿过马路,抓住约翰。母亲狠狠打了约翰一顿屁股,告诉他不能再去深林。约翰哭了,却没问为啥。他还没到问为啥的年龄。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清晨,约翰带着小弹弓,出了家门走进园圃,看见树上有只鸟。他拿出弹弓,正想把鸟打下来。这时,厨子跑出来,抓住约翰,又狠狠打了一顿屁股,告诉他不能在园子里打鸟。

“为啥?”约翰问。

“管家会生气。”厨子回答。

“管家是啥人?”约翰问。

“他是给方圆地带立规矩的。”厨子说。

【页4眉注:约翰首次接受宗教教导。】

“为啥?”约翰问。

“因为大地之主 [6] 托付了他。”

“大地之主是啥人?”约翰问。

“全部地界都是他的。”厨子说。

“为啥呀?”约翰又问。

问到这,厨子走了,告诉约翰母亲。母亲坐下来,就大地之主的事,给他整整讲了一下午。可是约翰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还没到听进去的年龄。接着,又过了一年。黎明时分,漆黑阴冷,爹娘要他穿上新衣裳。约翰从没穿过这么难看的衣裳。他倒不介意难看,只是衣服顶到下巴颏,胳膊下面也紧绷绷的,很烦人,还弄得他浑身发痒。父母拉着他的手,一边拉一个(这也很不舒服,而且毫无必要),带他走上马路,说要带他去见管家。管家住在路旁一座又大又暗的石头房子里。父母先进去,跟管家说话。约翰留在大厅,坐在一张高椅上,脚够不着地。厅里还有些椅子,坐上去会舒服些,可是父亲告诉他,要是他不乖乖坐着,不听话,管家会很生气。约翰开始害怕,就乖乖坐在高椅上,一动不动。两脚悬空,衣服弄得浑身不适,他简直要望眼欲穿了。过了很久很久,父母才回来,面色阴郁,像是刚看过医生。他们告诉约翰,也必须进屋拜见管家。约翰进了屋。是个老人,面色红润,很慈祥,还爱开玩笑,约翰这才不再害怕。他们大谈了一阵钓鱼和骑车。相谈甚欢之时,管家起身,清了清嗓子。他从墙上取下一副面具,上面粘着长长的白胡须。管家突然将面具扣在脸上,模样吓人。接着他说:“现在,我要给你说说大地之主。大地之主拥有全部地界。大地之主慈悲为怀,我们才住这地界——慈悲为怀。”他用古里古怪的咏唱腔调不断重复“慈悲为怀”,要是以前,约翰早就笑了出来,可是现在,他又开始战战兢兢了。 【页5眉注:教导者是否言不由衷?】 管家然后从钉子上取下一个大牌子,上面印满小字,密密麻麻的。 [7] 他说:“大地之主禁止的事情,都列在这里了。最好看看。”约翰接过牌子。规矩禁绝的那些事,有一半他听都没听过;另一半,他每天都做,无法想象竟不准做。规矩那么多,他觉得根本记不住。“但愿,”管家说,“你还没触犯过任何规矩?”约翰心怦怦直跳,眼珠急得打转,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管家摘下面具,露出真面庞,盯着约翰说:“最好撒个谎,老伙计,最好撒个谎。别紧张。”刹那间又扣上面具。约翰一惊,忙说:“噢没,先生。”“这就好。”管家透过面具说,“因为你想啊,你要是坏了规矩,大地之主知道了,你知道他会怎么处置你么?”“不知道,先生。”约翰说。透过面具上的小孔,管家眼露凶光,“他会抓住你,把你永生永世关进黑洞,里面满是蛇,还有蝎子,龙虾一般大——永生永世。不过呢,他慈悲为怀,是个大善人。他那么慈悲,所以我相信你,你不会惹他不高兴。”“我没惹他不高兴,先生,”约翰说,“可是,先生,请您……”“好了。”管家说。“先生,请您想想,要是我着实触犯过一个,小小的一个,无意间触犯,您知道。还逃不过蛇和龙虾么?”“哦……”管家说;于是他坐了下来,讲了一大段,约翰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话说回来,总体意思无非是,由于大地之主对佃农出奇地慈悲,出奇地心善,所以啊,要是他有一点点由头,定会把他们往死里折磨。“你可不能怪他,”管家说,“因为毕竟,这是他的领地,是他大发善心,才让我们住在这儿——我们这号人,你知道的。”接着,管家取下面具,又跟约翰闲谈起来,和蔼可亲,兴味盎然。还给他一块点心,将他领给爹娘。就在他们正要离开的当儿,他俯下身来,在约翰耳边悄悄说:“我要是你,就不会为此太过烦心。”同时,将那个规矩牌塞到约翰手里,告诉约翰可以留着,备用。

第二章 海岛

The Island

【页6眉注:他比他们认真,发现了肢体中的另一个律。】

日月递炤。我又梦见约翰因想到规矩与满是蛇的黑洞,日夜惶惶。起初,他竭力遵守全部规矩,可一到睡觉时间,他发觉触犯的远多于遵守的。想到那个善心的大地之主会加给他的可怕折磨,心上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于是第二天,他豁出去了,玩命触犯规矩。说来也怪,这样倒令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可几天过后,恐惧卷土重来。这次就更糟了,因为其间触犯的规矩,数目可怕。这段时间,最让他迷惑不解的则是一个发现。这是他将规矩牌在床头挂了两三个晚上之后才发现的。牌子另一面,也即背面,有着相当不同的另一套规矩。那套规矩很多,他读不过来,而且他总会找到一个新的。其中一些很像正面的那些规矩,绝大多数则正好相反。牌子正面说,必须三省吾身,看触犯了多少规矩,牌子背面就会这样开头:

规矩1. ——上床之时,安心睡觉。

又譬如,正面说你必须时常拜见长者,问他们关于某事的规矩,要是你心里有点不明白。反面就会说:

规矩2. ——无人眼见,切莫声张,不然悔之莫及。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今我梦见,一日清晨,约翰走出家门,想去马路上玩,想忘记烦恼;可是,规矩又回荡脑际,还是忘不掉。 【页8眉注:他觉醒了,有了甜美渴欲(sweet desire);可几乎同时,又跟自己的幻想混为一谈。】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向前走走。猛一抬头,发觉已经离家很远,来到自己从没来过的路段。乐音悠扬,依稀身后。甜美而短暂,似弦响又似钟鸣。此声过后,则是圆润又清越的人声——听上去又高又奇,他想那一定很远很远,比星星还辽远。那声音说,来吧。这时约翰看见,路边有堵石墙,墙上有窗(园圃墙上从没见过这东西)。窗上没玻璃,也没护栏,那是墙上开的一个洞。透过窗,他看见一片绿林,开满报春花。他猛然忆起,小时候,他曾闯进另一片林子,采报春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刚一记起,那记忆仿佛又不可企及。 [9] 他正挣扎着抓住记忆,一丝甜美和震颤(a sweetness and a pang),从林子那边向他袭来,彻骨透心,他顿时忘记了父亲的房子,忘了母亲,忘了对大地之主的惧怕,忘了规矩的重压。心头包袱,扫荡一空。一阵过后,他发觉自己在啜泣。太阳落山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大记得,更记不清,到底是发生在这片林子,还是小时候的那片林子。当时仿佛是,挂在林子尽头的薄雾,暂时分开了。透过间隙,他看见一片平静的海洋。海上有岛。 岛上碧草如茵,沿着山坡一路铺下来,一直铺到海湾。灌木丛中,依稀可见山岳女神,白皙,轻盈,有诸神的聪慧,又有鸟兽的天真。还有高高的巫师,长须及地,坐在林中绿椅上。可是,就在描画这些事物时,心灵的另一部分告知他,它们不像是他见过的事物——不,方才他根本就不是在看。不过他那时太小,注意不到这个分际;也太不懂事(empty),任由那无边的甜美消逝,不去贪婪攫取那甜美过后留下来的任何东西。他也没有走进林子的意思,当时就回了家。心中有一丝略带伤感的激动(a sad excitement),他给自己千万次重复说,“现在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第一次说给自己的时候,他清楚,这并不全对;可是上床睡觉之前,他却信了。

第三章 东方山岳

The Eastern Mountains

【页9眉注:他见识了死亡,也见识了长辈们强以为信的东西。】

约翰有个老舅,声名狼藉,在父亲的农庄旁边一个贫瘠小农庄里当佃农。有一天,约翰从园子刚回来,发现家里喧嚷不安。舅舅坐在那里,面色尘灰。母亲在哭。父亲端坐着,没表情。他们中间,则是管家,戴着面具。约翰悄悄走到母亲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可怜的乔治舅舅收到解雇通知。”她说。

“为啥?”约翰问。

“他佃约到期了。大地之主给了他解雇通知。”

“可是,难道你们不知道佃约为期多长?”

“哦,不知道,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以为,那会年复一年。我敢保,大地之主从没给我们说过,他一发出这样的通知,就要打发他走。”

“哼,这用不着通知,”管家打断了她,“你知道,他一直保留着随时打发谁走的权利。让我们任何人呆在这儿,是他的好心善意。”

“是是是。”母亲说。

“不言而喻。”父亲说。

“我不是抱怨,”乔治舅舅说,“只是觉得太过无情。”

“一点也不,”管家说,“你只能去城堡,登门求见大地之主。你知道,他打发你从这儿出去,为的是你在别的什么地方更舒适。难道你不知道?”

乔治舅舅点点头,好像泣不成声了。

父亲突然看了看表,抬起头,对管家说:

“好了吗?”

“好了。”管家说。

【页10眉注:一次令人不安的葬礼,既无异教之刚毅(fortitude),又无基督教之盼望(hope)。】

接着就送约翰进卧室,告诉他穿上那件既难看又不舒服的衣裳。下楼时,浑身发痒,胳膊下面紧绷绷的。父母都戴着面具,也给了他一个小面具戴。我在梦中就想,他们是想给乔治舅舅扣个面具,可他浑身打颤,放不住。所以他们不得不看他的真面孔。他脸色很是吓人,他们都扭头看着别处,佯装没瞧见。好不容易才让乔治舅舅站起身来,一同上路。是东西向的一条路。路的另一端,太阳西沉。他们背对漫天彩霞,约翰看到前方,黑夜从东山弥漫而来。这块乡土,向东一路下坡,直抵一条溪涧。溪涧这边全是耕地,绿油油的。溪涧那边,则是黑魆魆的荒地,一路向上。荒地之外,则是低处山峦上的峡谷峭壁。再往上,则是茫茫大山。整个荒地顶端的那座山,又大又黑,约翰有点怕。他们告诉他,大地之主的城堡就在山上。

他们向东跋涉,一路下行,用了很长时间才到溪边。这里地势很低,背后落日已消失不见。前面,一分一秒越来越黑。黑暗中吹来凛冽东风,是从山巅吹过来的。大家站了一小会,乔治舅舅环顾四周,看了他们一两眼,说:“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声音很小,像孩子一样,有些可笑。接着他走过溪涧,开始在荒地上行。夜色如漆,地面起伏不平,他差不多即刻不见踪影。从此,没人再见过他。

“好了,”管家说,刚一转身回家,就摘掉面具,“我们到时候,也都不得不走这路啊。”

“是啊是啊,”父亲说。他正在点烟斗。烟点着了,他转向管家说,“乔治的几口猪,已经上膘了。”

“我要是你,就会养着它们,”管家说,“现在卖,不是时候。”

“或许您是对的。”父亲说。

约翰跟母亲一道,走在后面。

【页11眉注:回家路上,别人都喜笑颜开,约翰除外。】

“妈妈。”

“怎么了,孩子?”

“我们任何人,不用发这样的通知,就会随时被打发了吗?”

“哦,是啊。不过这不太可能。”

“可是,我们 被打发吗?”

“你这年龄,不该想这种问题。”

“为啥不该想?”

“这对你没好处。你还小。”

“妈妈。”

“嗯?”

我们 不打招呼,能解约吗?”

“你在说什么?”

“你看,大地之主只要乐意,就能随时打发我们离开田庄。我们要是乐意,能不能随时离开呢?”

“不能。万万不能。”

“为啥不能?”

“佃约里写着的。他乐意我们走,我们就必须走。乐意我们留多久,我们才留多久。”

“为啥?”

“我想,是因为他立约。”

“那要是我们离开,会怎样?”

“他会很生气。”

“会把我们打进黑洞?”

“差不多吧。”

“妈妈。”

“怎么了,孩子?”

“大地之主会把乔治舅舅打进黑洞吗?”

“对可怜的舅舅,你怎么敢说这种事。他当然不会了。”

“可是,乔治舅舅不是所有规矩都触犯了吗?”

“所有规矩都触犯?你舅舅是个大好人。”

“可你从没给我说过呀。”约翰说。

第四章 利亚顶替拉结

Leah for Rachel

【页12眉注:重获渴欲之贪念,遮蔽了渴欲之真正奖赏。】

接下来,我翻个身,沉入更深的梦乡。我梦见约翰渐渐长大,瘦高个。不再是个孩子,他成了一个小伙。这些日子,他的主要快乐就是沿路走下去,透过墙上的那扇窗户看,盼着看到那座美丽海岛。有些天,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头几天,还听到了乐音和人声。一开始,他不会透过窗看林子,除非听到音乐。可一段时间过后,岛上景象以及声响,变得极其渺茫。他会站在窗前,看上好几个小时,却只看到林子,不见远方洋面和海岛;也拉长耳朵听,可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风吹树叶。他思念岛上景致,还有岛上吹来的清风,尽管这些景致给他的只是思念(yearning)。思念变得可怕起来。他想,要是再见不到,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他甚至自言自语:“要是能得到它们,不惜触犯牌上的一切规矩。要是有扇窗,能看到海岛,甘心永远打入黑洞。”他忽一闪念,或许应该探一下林子,这样或许会找到一条路,走到海边。于是他下定决心,第二天无论在窗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翻窗过去,在林子过一天。清晨如约而至。一夜宿雨。日出时分,南风刮得万里无云,一切都清新而明亮。一吃完早饭,约翰就上了路。风吹,鸟鸣,车来车往,那天早晨特别喧闹。还离那堵墙那扇窗很远,约翰就听到一段音乐——就像他为之心驰神往的那段,只是来自意料之外的角落——他保不准,这是不是他的想象。于是他停下来,在路上静静站了一小会。在梦中,我能听见他的心思。 【页13眉注:他试图强迫自己去感受,结果却找到(并接纳)了情欲。】 他想:“要是我寻那声音——离开大路,上那边去——会不会找到什么,全看运气了。可要是我直奔窗子,在那儿,我 知道 我会进林子,我会好好寻找海岸寻找海岛。事实上,我会 坚持 找到它。我下决心了。可要是我走一条新路,我就不可能坚持,只能随遇而安。”因而他去了老地方,爬过窗子,进了林子。坡上坡下,来来回回,他穿梭林间,这路那路都走了,却没找到海,也没找到岸。事实上,他都不知道,林子哪个方向有个尽头。已是正午时分,热,他坐了下来,扇扇风。最近,当海岛隐而不显,他会感到伤心绝望;可如今,他更像是愤怒了。他曾一直给自己说“我必须拥有它”,可这时,则成了“我必须拥有个东西”。猛一想,至少还有这林子,曾经爱过的林子,怎么整整一早晨想都没想呢。“就这样吧”,约翰想,“我要享受林子,我 享受它。”他紧咬牙关,紧皱眉头,端坐下来,想方设法享受林子,直至汗流浃背。可越是努力,越是感到没什么可享受的。这里有草有树。“可拿它们能 什么呢?”约翰说。接下来,又一闪念,想象(imagining)或许能让他得到以前那感受(feeling)。因为他想,除了一种 感受 ,那海岛还给了什么?他闭上眼,又咬紧牙关,在心中勾画那海岛。可是无法集中注意那画面,因为他想始终盯着心灵的某部分,看看那 感受 兴发了没有。没有感受兴发。就在那时,刚一睁眼,就听见有人给他说话。声音近在耳边,很是蜜甜,不像林子中以前那声音。环顾四周,所见在他意料之外,却并未大吃一惊。旁边,草场上坐着个杨花女(brown girl), [12] 笑盈盈的,跟他年纪相仿,一丝不挂。

“你要的是我,”那杨花女说,“我比你那愚蠢海岛强多了。”

约翰连忙站起身来,抱住她,在林中云雨一番。

第五章 以迦博 [13]

Ichabod

【页14眉注:幻影并不久长,却留下罪孽。】

打那以后,约翰常去林子。他可不是总是拿她图肉身之欢,尽管常常以此告终。有时候,会跟她谈谈自己,胡诌自己如何勇敢如何聪明。他说的一切,她都记住了。所以另一些日子,她会悉数重述给他。有时候,会跟她在林中穿梭,找寻大海和海岛,但不大经常。光阴荏苒,树开始掉落叶子,阴天也更是经常。而今我梦见,约翰在林中睡醒了。日头不高,风咆哮而过,枝叶纷纷飘落。那女郎还在那儿,约翰觉着她模样可憎。他明白,她知道他的心思。她越是知道,越是盯着他,笑容可掬。他看了一圈,看到林子竟这样狭小——窄得可怜的一片树林,一边是大路,一边是他熟悉的那块田地。眼中没一块地方,是他喜欢的。

“我再也不来这了,”约翰说,“我想要的不在这儿。我要的不是你,你知道的。”

“是吗?”杨花女说,“那就走吧。可你必须带上家人呀!”

说到这,她抬起手,放在嘴边呼唤。突然,每棵树后,都溜出一个杨花女,每个都跟她一样。这片小林子里,满是她们。

“这都是些什么?”

“我们的女儿呀,”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当爹了?你难道以为我是不毛之地,你个傻蛋?现在,孩子们,”她接着说,转向那堆人,“跟你们的爹走吧。”

约翰猛然特别后怕。他翻身过墙,上了大路,玩命跑回家。

第六章 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 [14]

Quem Quaeritis in Sepulchro?Non est Hic

【页15眉注:罪和律法轮番折磨,二者互涨声威。】

打那天起,直到离家出走,约翰闷闷不乐。首先,那些他曾经触犯的规矩,一股脑儿压在身上。每天都去林子的那些天,他几乎忘记了大地之主。现在突然新账老账一起算。再者,他最后一次看到海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想望它,更不用说如何着手寻找它了。起初,他怕重回窗子那儿,怕遇见杨花女。可他很快发现,她的家族一直跟着他,在哪儿都无所谓。走路中间,无论坐哪儿歇息,或迟或速,都会有个小小的杨花女在旁边。有天傍晚,跟父母坐在一起,有个杨花女,悄悄过来,坐在脚前。只有他能看得见。母亲偶尔盯眼看他,甚至问他在看啥。可绝大多数时间,当他突然怕起大地之主和黑洞的时候,她们就会缠住他。一直就是如此。有天早晨醒来,满心恐惧,他取下牌子,读了起来。读的是正面。他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恪守规矩。那一天他守了规矩,可就是憋得难受。他通常宽慰自己,说坚持坚持,就容易些了。明天会更容易。可第二天往往更艰难,第三天更是糟糕透顶。等晚上爬上床,精疲力竭,心里长草。这时他保准会发现,有个杨花女在那儿等他。在这样的晚上,他无法抗拒她的甜言蜜语。

当他得知哪儿都一样,没什么地方纠缠更多或更少,他就又溜到围墙窗子那儿去了。对此,他没抱多少希望。他重访此地,更像是扫墓。已是隆冬时节。树林光秃秃的,黑乎乎的,树木稀稀拉拉点缀其间。那条小溪,现在看上去更像排水沟,满是烂叶和泥巴。他翻过的那段墙,业已坍塌。好多个冬日黄昏,他都长时间站在那儿,往里面看。在他眼中,自己悲惨透顶。

【页16眉注:甜美渴欲卷土重来,他决心以之为人生目标。】

一天晚上,他从围墙那儿挣扎着回了家,哭了起来。他想起头一天,耳闻乐音目睹海岛的头一天。如今,他不是憧憬海岛,而是憧憬着他曾如此甜蜜憧憬海岛的那一瞬。这份憧憬(longing),如一阵热潮,越涨越高,越来越甜蜜,最后他想自己都支撑不住了。又一阵潮涌,愈加蜜甜。就在登峰造极之时,他没弄错,又来了那阵短促乐声,似弦响又似钟鸣。与此同时,一辆四轮马车从他身边驶过。他转过身,目送那马车,正好看见有张脸在那窗口一闪,不见了。他想,他听到了呼唤,来吧。四轮马车更远的前方,西边天际的群山中间,他想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波光闪闪的洋面,还有一座岛屿的依稀轮廓,比云彩真实不了多少。这跟他首次瞧见的景象,没法比:它是那样的缥缈遥远。不过,他还是下定了决心。那天夜里,待爹娘上床睡觉,他将几件随身用品拢在一块,溜出后门,朝西,寻找海岛去了。 [15]


[3] 语出理查德·胡克(Hooker):《教会政治法规》( Of the Lawes of Ecclesiastical Politie )卷一第十一章第4节。见http://oll.libertyfund.org/titles/921#Hooker_0172-01_633 理查德·胡克在英国国教中地位十分重要,相当于路德之于路德教派,加尔文之于长老派。

[6] 大地之主(the Landlord),寓指基督教之上帝。基督教“托管说”认为,神造人之后,将万物托付给人管理。《创世记》一章26—28节: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7] 路易斯这里可能用犹太人“门框圣卷”( mezuzah )的典故:“ 犹太人在门框上挂放的羊皮纸经文小卷,记载了律法书的经文选节(申六4—9,十一13—21),经文均以希伯来文抄写,放在匣中,挂在外面门框的右侧,有时也放在门框对室内的一面,以示不忘神的诫命 。”(卢龙光主编《基督教圣经与神学词典》,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

[9]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冲淡第二》:“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与此气脉相通。

[12] brown girl一词,赵译本译为“棕女孩”,一则会让汉语读者不见寓意,一则又有种族歧视之嫌,故而依冯延巳 《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 ”之句,依“杨花水性”之成语,译brown girl为“杨花女”。

[13] 以迦博(Ichabod),圣经人物。名字是希伯来文,字面意思是“没了荣耀”(The glory is departed)。母亲为他起这名字,是因为父亲作为祭司却私取祭物并在会幕前与其他妇女苟合,致使上帝发怒,借非利士之手攻击以色列人,并使约柜被掳去。祖父听到这消息后受惊而死。母亲生下以迦博后就死去,临死前说:“荣耀离开以色列了。”《撒母耳记上》四章21—22节: 她给孩子起名叫以迦博,说:“荣耀离开以色列了!”这是因神的约柜被掳去,又因她公公和丈夫都死了。她又说:“荣耀离开以色列,因为神的约柜被掳去了。”

[14] 《路加福音》廿四章5—6节: 妇女们惊怕,将脸伏地。那两个人就对她们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已经复活了。”

[15] 静安先生《人间词话》第26则: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窃以为,本书所写故事,可视作静安先生三境界说之演绎。 VByAPTbXvYJvAroo2nsM/wNbor5Zjewwigr8xDmea3d+lRi09DZ6yqYJeWQt8z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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