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THWARD ALONG THE CANYON
因为,他们仿效大度的人而又不像他,而且只在他们有能力仿效的方面仿效。
——亚里士多德
他们多多谈论灵魂的事,但都错误,
在他们自己身上寻求美德。
——弥尔顿
我决不赞美一种德行过度,例如勇敢过度,除非我同时也能看到相反的德行过度……我们不会把自己的伟大表现为走一个极端,而是同时触及到两端并且充满着两端之间的全部。
——帕斯卡尔
众所周知,轻蔑是一种自卫反应。 [4]
——I.A.瑞恰兹
First Steps to the North
【页88眉注:与贫穷和美德为侣。】
“走大路没用,”美德说,“我们必须顺着崖边走,探探路,不时试着下去。”
“抱歉,先生,”苦力说,“我对这一带很熟悉。这里没有下去的路,至少三十里地以内没有。今天沿着大路走,绝对啥也不会错过。”
“你怎知道的?”美德说,“你试过吗?”
“哦,谢天谢地,还真试过,”苦力说,“年青的时候,我常常试着穿越峡谷。”
“很明显,我们最好顺着大路走。”约翰说。
“虽然我不以为然,”美德说,“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一直沿着崖岸走走。我有个想法,要是有下去的路,那路就在最北边的入海口。即便一切都宣告失败,我们可以弄条船渡过入海口。现在呢,我敢保,不沿着大路走,情况会更糟。”
“我完全同意。”约翰说。
于是我见他们三人,踏上了一条比我先前所见更荒凉的路途。虽然四周的高原,看上去平平坦坦,可是肌肉和肺旋即告诉他们,那其实是条缓缓的连续上坡。植物很少——这里一小丛灌木,那里一堆小草。大多地带是棕褐色泥土、苔藓和岩石,脚下是石头路。灰蒙蒙的天,严丝合缝。我不记得,他们看见过哪怕一只鸟。天很冷,要是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会,汗水马上就会变得冰凉。
【页89眉注:约翰步入更强硬的心灵地带。】
美德从未放慢步伐。苦力寸步不离,虽然出于尊敬,总落后一尺。但我看见,约翰腿脚发酸,渐渐落后了。好几个小时,他总在找借口停下歇歇。最后,他终于说:“朋友们,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但你必须坚持。”美德说。
“年青绅士都娇弱,先生,很娇弱,”苦力说,“对这种事,还不习惯。我们必须帮帮他。”
于是他们一人架了他一条胳膊,又走了几小时。荒原上,他们没找到吃的喝的。傍晚时分,听到一阵凄凉的叫声,“麦维—麦维”。抬头一看,一只海鸥挂在半空,迎风而上,像是沿着伸向低垂乌云的一溜看不见的台阶,闲庭信步。
“太好了!”美德大声道,“我们接近海岸了。”
“还得走好大一阵子呢。先生。”苦力说,“这些海鸥,会来内陆四十里地。天气不好,还要更远些。”
他们又艰难跋涉了几里地。这时,没有太阳的阴天,开始变成没有星辰的黑夜。四下张望,看见路边有个小棚屋。于是,前去叩门。
Three Pale Men
门开了,他们见到三个年青人。身形清瘦,面色苍白,围坐在低矮棚屋下的一个火炉旁边。靠墙的长凳上铺着几条麻袋,再没有什么舒适品了。
“在这里你们会很苦,”有个年青人说,“不过既然我是管家,按职责,让你们分享我的晚餐,就是我的义务。可以进来了。”他是新安立甘先生。
“很抱歉,我的信念并不允许再去提供我朋友的帮助,”另一个说,“因为,我不可重蹈人道主义和平均主义的覆辙。”他叫新古典先生。
【页90眉注:反浪漫主义制造出奇特盟友。】
“但愿你们的孤独漫游,”第三个说,“并不意味着,在你们的血液里还有一些浪漫主义病毒。”他名叫人文先生。 [5]
约翰太累,苦力太诚惶诚恐,都没答话。美德则对新安立甘先生说:“你真是宅心仁厚。你救了我们性命。”
“这一点都不是宅心仁厚。”新安立甘先生温和地说,“我只是履行我的义务。我的伦理学,基于教理(dogma),而不是感情(feeling)。”
“我很理解你,”美德说,“可以握个手吗?”
“你能成为我们中间一员么?”另外两个说,“你是天主教徒?还是经院派?”
“我对此一无所知,”美德答,“不过我知道,人得守规矩。不是因为它切合我当下的感受,而是因为它是规矩。”
“我看出来了,你不是我们的一员。”安立甘说,“你无可救药。‘异教徒的德性是炫目的恶。’ [6] 现在吃饭吧。”
这时我梦见,三个苍白人,拿出三听牛肉罐头和六块饼干。安立甘跟三位客人分享他那一份。每人分到的,是很少的一点。我想,最大份额落在约翰和苦力头上。因为美德和这位年青管家争相谦让,比着看谁留给别人的最多。
“我们的饮食很简单,”新古典先生说,“对于由低地的美味佳肴养大的舌头而言,或许不可口。不过你们看到了形式的完美。这牛肉是完美的立方体,这饼干是真正的长方形。”
“你总该承认,”人文先生说,“我们的肉食里,老浪漫派酱料的残余,一点不剩。”
“一点不剩。”约翰说,盯着空罐头盒。
“比萝卜好吃。先生。”苦力说。
“你们就 住 这儿?先生们。”就在空罐头盒收走的时候,美德问。
“住这儿。”人文先生说,“我们在创建一个新社会(a new community)。目前,筚路蓝缕,还不得不进口食物。不过等开发了这片土地,食物就会充裕——充裕得足够习得节制了。”
“我对你太感兴趣了,”美德说,“这个社会的原则是什么?”
【页91眉注:现代思想在卑贱灵魂里孕育弗洛伊德主义,在高贵灵魂中间孕育否定主义。】
“大公主义。人文主义。古典主义。”他们仨都说话了。
“大公主义!那么你们仨都是管家喽?”
“当然不是。”古典先生和人文先生说。
“那你们仨至少都信大地之主吧?”
“我对此不感兴趣。”古典先生说。
“至于我,”人文先生说,“深知大地之主是个寓言。”
“而我,”安立甘先生说,“深知他是个事实。”
“这就奇怪了,”美德说,“我就看不出,你们怎会走到一块,或者你们会有什么共同原则?”
“对共同敌人的共同反感,将我们团结在一起。”人文主义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是弟兄仨,都是哗众市启蒙先生的儿子。”
“我也认识他。”约翰说。
“我们的父亲结过两次婚。”人文主义说,“先娶的太太,名叫隔岸观火, [7] 后娶的名叫兰心蕙质。 [8] 头一位太太给他生了儿子,名叫西格蒙德。他因而就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也认识他。”约翰说。
“我们仨是他第二桩婚姻的孩子。”人文主义说。
“这么说,”美德失声道,“我们都是亲戚了——如果你们有心承认这门亲缘的话。你们大概听过,兰心蕙质在嫁给你们父亲前,已经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我。不过我承认,我从未找到生身之父。因而我的敌人捕风捉影,说我是私生子。”
“你说的已经够多了。”安立甘答道,“你就别指望,我们会欣然接受此事。或许我应再补上一句,我的职责——如果再无理由的话——甚至让我跟亲戚脱离关系。”
“那共同的仇恨又是怎么回事?”约翰问。
“我们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猥亵城的大学,我们都由他养大。我们在那里日渐看到,谁跟半途先生在一起,必定要么一路奔向猥亵城,要么就留在兴致市,成为他的杨花女的永久奴仆。”
“这么说,你们自己没跟半途先生一起住过?”约翰问。
“当然没了。我们由于观察到他的音乐对别人的效果,才恨上他的。对他的恨,首先将我们团结起来。接下来我们发现,猥亵城的住宅如何不可避免地通向巨人的地牢。”
【页92眉注:这些人对任何事物的兴趣,都不在其所是,而在其所非。】
“这些我也晓得。”约翰说。
“因而共同的恨,恨巨人,恨猥亵城,恨半途先生,让我们联手。”
“不过,尤其恨半途先生。”古典主义说。
“我倒要说,”安立甘评点说,“恨一切折衷与妥协——恨一切托词,说在大峡谷此岸,还有着良善或美好,哪怕只是说有着尚可忍受的临时栖身之所。”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古典主义说,“安立甘 是 我的敌人,而在另一意义上又 是 我的朋友。他对峡谷彼岸的观点,我不能同意。可是,正因为他将幻想寄托在 彼岸 ,他就全然同意我对此岸的看法,成为一个(跟我一样的)无情揭露者,揭露一切向我们兜售任何超验的、浪漫的、乐观的垃圾的企图。”
“我自己的感觉是,”人文主义说,“就拒斥混淆经验之 层次 而言,我跟安立甘站在一起。他疏导了一切神秘的糟粕——希慕啦, [9] 漫游啦, [10] 还有迷狂啦——并将它们移送到遥远的彼岸。这就防止它们在此岸流散,从而不再妨碍我们真正发挥作用。这就让我们可以在这片高原上,自由地创建一个真正尚可忍受甚至舒适惬意的文明。这种文化,基于善感先生所承认并为巨人们所揭示的那些真理,却又抛弃了这二者耽于幻想的那温情脉脉的面纱。这样一来,我们就仍保持着人性:我们不会跟巨人一道沦为野兽,也不会跟半途先生一道变成败育的天使(abortive angels)。”
“年青绅士已经睡着了,先生。”苦力说。的确,约翰打瞌睡有好一会了。
“你务必海涵,”美德说,“他今天一直在赶路。”
接下来我看见,他们六个人一起躺在麻袋上。这一夜,比他们仨在善感先生的房子里,冷多了。不过,由于这里没有装出来的舒适,又由于六个人挤在窄小棚屋,约翰在这里要比在“德廉美”睡得暖和。
Neo-Angular
【页93眉注:这些人说起话来,仿佛已经“看透”。】
清晨起床,约翰腿脚酸痛。他知道,今天没法赶路了。苦力给他们打保票,说海岸现在不会太远。他想,美德一天以内就能打一个来回,约翰可以在棚屋里等他。至于约翰自己,则不愿给住得如此寒碜的主人们添麻烦。安立甘先生执意强留。不过他解释说,如果出于人道情怀,那么,好客这种世俗美德就毫无价值,关爱受苦人就是罪。他必须这么做,只是职责所系。因而在我的梦里,我看见苦力和美德向北进发,约翰则留下来跟这三位苍白人在一起。
晌午,约翰跟安立甘有过一次对谈。
“这么说你相信,”约翰说,“有条路穿过峡谷。”
“我知道有路。要是愿意让我领你去见柯克妈妈,她用一小会工夫,就背你过去了。”
“可是,我保证不了,我不是在南辕北辙。我离家出走,我从没想过穿越峡谷——更不用说柯克妈妈了。”
“你在想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你看看,我穿过峡谷的唯一动机,就是希望我所寻觅的某些东西或许就在彼岸。”
“主观动机,这很危险。这个某种东西是什么?”
“我看见过一座海岛——”
“那你就必须尽快忘掉它。半途们关心的才是海岛。实话跟你说,你必须先从心中将这种胡言乱语抹除得一丝不剩,我才能帮你。”
“可这是我唯一需要帮助的一件事,去除了它,你又如何帮得了我?你对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说,只要没有吃饭问题,你就会满足他的欲望,这又有何益?”
【页94眉注:这些事,他们甚至从未见过。】
“要是你不 想 穿过峡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必须认识到你在哪里。要是你喜欢,尽可以追寻你的海岛。但不要自欺欺人,说那根本就不是峡谷此岸这块将亡之地(the land of destruction)的一部分。 即便你是个罪人,老天在上,那也该是个愤世嫉俗之人啊。”
“可你怎么能说,海岛一无是处呢?不是别的,正是对海岛的憧憬,才将我千里迢迢带到这儿。”
“这没啥差别。峡谷此岸的一切,全都大同小异。要是你囿于此岸,那么,时代精神就是对的。”
“柯克妈妈可没这样说啊。她还特别强调说,此岸的一些食物比别的食物毒性要小得多。”
“这么说你遇见了柯克妈妈?难怪你这么糊涂。除非通过一个称职的管家,你无权跟她谈话。我敢说,你误解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但是还有理性啊。她也拒绝说海岛就是一种幻象。不过,你或许跟善感先生一样,也跟理性争吵过。”
“理性是神圣的。可是你怎会理解她呢?你只是个初学者。对于你,跟理性打交道的唯一安全途径就是,向长者学习教理。这些教理里面,凝聚着她的正见(deliverances)。”
“听我说,”约翰说,“你是否亲眼见过我的海岛?”
“上帝不许。”
“你也从未听过半途先生唱歌。”
“从来没有。我也从来不愿。你把我当成个遁世者了吧?”
“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样东西,我比你懂得多。我 尝 过你所谓的浪漫垃圾,而你只是谈论而已。你不必告诉我,说那里面有危险,有罪恶因子。你以为我没有感受到那危险那罪恶?我的感受,比你多成百上千次。我也知道,虽然其中的恶,不是我走它那儿要寻找的东西;可是,离开了它,我就会什么都不寻觅,什么也找不到。这一点,就像我对它的成打的知识,是靠亲身体验知道的。而你对此说得越多,越暴露你的无知。要是我出言不逊,请你见谅。不过在这事上,你给我建议,怎么可能?有人守贞有困难,你会推荐他向阉人去做告解吗?对我眼目的情欲,生来目盲的人,能做我最好的向导吗?我是动气了。你也曾将饼干分给我吃。我敬请你原谅。”
“忍辱负重,是我的本分。”安立甘先生说。
Humanist
【页95眉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下午,人文先生领约翰出去,看他开辟的花园。据说到时候,新文化(new culture)就能自给。举目所及,荒无人烟,甚至不见鸟兽踪迹。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弄个围墙或篱笆。不过园子的区域,还是用摆放得错落有致的石头和贝壳标示出来。这有必要,否则园子和荒原就分不清了。有那么几条小径,也由石子和贝壳标示,整齐划一。
“你看,”人文先生说,“我们已经彻底抛弃了老式浪漫主义园艺家的观点。你觉察到某种简洁(severity)。园艺家会在右手栽些垂柳,会在左手弄座假山,再弄些曲折小径,弄个池塘,还有花圃。他会在那些幽深的地方弄些情调——闲散地种点土豆,浪漫地点缀些白菜。这号东西,你瞧,这儿一点没有。”
“确实一点没有。”约翰说。
“目前,当然还没有什么出产。可我们是先驱。”
“你们试着 挖过地 吗?”约翰小心问道。
“为什么要挖呢?”人文先生说,“你瞧,一寸以下,就全是岩石了,所以我们不想动土。那会撕下 人文 观点很是需要的温情面纱。”
Food from the North
【页96眉注:这地方,无力抵御比自家哲学更非人的哲学。】
夜深了,棚屋门开了,美德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火炉旁。他疲惫不堪,喘了好一阵子气,才张口说话。一张口,就说:
“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先生们。这里岌岌可危。”
“苦力哪去了?”约翰问。
“他留在那里了。”
“危险何在?”人文先生问。
“说来话长。对了,北方没有穿过峡谷的路。”
“这么说,自从我们离开大路,”约翰说,“就是白忙活了。”
“但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一点。”美德回答说,“我必须吃点东西,才能讲我的遭遇。今晚,我能回报朋友们的好客了。”说着,他在身上左掏右掏,掏出一堆东西。有吃剩的一大块饼,有两瓶高度啤酒,还有一小瓶朗姆酒。棚屋里一阵沉寂。吃完东西,一小锅水就烧开了,他们每个人又有了一杯热乎乎的格罗格酒。美德这才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Furthest North
【页97眉注:革命的亚人类,无分左派右派。】
“一路连山——大约十五里地——路上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岩石、苔藓和几只海鸥。你一接近山峦,山峦就显得吓人。而大路则一路通向一个隘口,我们倒没费多大劲。越过隘口,就进入一条狭窄的岩谷,在这里我们才首次见到人烟。山谷整整齐齐排满洞穴,像养兔场一样,里面住着矮人。这些矮人,我估摸了一下,有许多种,虽然我只能分出两种。一种是着黑衫的黑矮人,一种是红矮人,自称马克思曼尼(Marxomanni) [12] 。他们都异常暴躁,相互吵闹不休,却都效忠于一个叫做‘野蛮’(Savage)的人。听到我说想要见见这个人,他们倒没刁难我,就带我进去——除了坚持要给我派个看守。就是在那里,苦力离开了我。他说,他为加入红矮人而来,我该不会介意独自上路吧。他始终是那样的彬彬有礼,但一进地洞,就跟他们打成一片,我连插嘴机会都没有。接着,看守我的矮人,带我前行。我不太在乎这一安排。他们不是人,你们知道,不是矮个子人,而是真正的矮人(dwarfs)——是穴人(trolls)。 他们会说话,也直立行走,可体格跟我们大不一样。我始终感到,要是他们杀了我,就像鳄鱼或大猩猩杀了我一样,算不上谋杀。确实是不同物种——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长相也不一样。
“咳,他们一路带我上山。尽是弯弯曲曲的石头路,绕了又绕。幸运的是,我没绕晕。对我的主要威胁是,每走上山脊时那刮来的风——因为我的向导大约只有三尺高,就不像我这样易受攻击。有那么一两次,我命悬一线。野蛮的巢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个长长的大厅,像个仓库。我头一眼看到它——那时他们领我走在半空里——我暗自寻思,无论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都不会是那儿。它仿佛遥不可及。可是我们就是要去那儿。
“你们一定要晓得,一路上尽是洞窟,都住着矮人。整座山就像蜂窝。我看见成千上万的矮人。又像个蚁丘——除了我,那地方没一个人。
“从野蛮的巢穴往下,一眼就看到大海。我想,那是一切海岸中最高的一座悬崖了。正是在那里,我才看见入海口。入海口只不过是稍低一些的悬崖。最低处,离海面还有几千尺的样子。没地方可以下到海面。除了海鸥,谁也没办法。
【页98眉注:都是残忍的爪牙。】
“不过你们定想听听野蛮的情况。他坐在他那仓库的尽头——很高大,几乎是个巨人。我这样说,不是指他的身高:对于他,跟我对矮人们的感觉一样。我心里嘀咕的是 物种 。他身着皮衣,头顶铁盔,铁盔上镶着两只角。
“他那儿还有个女人,身材高大,黄头发,高颧骨。名叫格里姆希尔德(Grimhild)。 有意思的是,约翰,她是你的一个老朋友的姐姐。她就是半途先生的大女儿。显然,野蛮曾下山到过兴致市,劫了她。更奇怪的是,这女孩和老绅士,竟为此高兴,没别的想法。
“矮人们将我一带进去,野蛮就拍着桌子,大喊道:‘给爷们上菜。’她就过来开始上菜。有好一阵子,他没跟我说一句话。他就坐那儿,看着我,唱着歌。我在那儿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唱的,只有一首歌。我记得一些片段:
如今年代战斧利剑逞雄,
刀锋把盾牌一劈成两爿。
以往岁月暴风恶狼横行,
那是早在世界毁灭之前。 [15]
“还有一段,这样开头:
东面一片铁树林里,
坐着一个白发老妪。
恶狼劳里尔的后代,
全靠她来抚养长大。 [16]
他唱了一段,我就坐了下来。因为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怕他。等饭菜摆上桌子,他叫我吃点,我就吃了。他给我接过一种甜酒,很烈,装在兽角里,我就喝了。他则自斟自饮,高谈阔论,说他目前能给我喝的,就是兽角里的蜂蜜酒。‘不过很快,’他说,‘我就要用头盖骨喝人血了。’还说了很多不着调的话。我们吃着烤肉,手抓着吃。他继续唱着他的歌,继续高谈阔论。直到饭后,他才开始把话说囫囵了。但愿我还记得全。这可是我的遭遇里的重要部分。
【页100眉注:英雄的虚无主义笑傲江湖。】
“我要不是个生物学家,就听不懂他那些话。他说,这些矮人 就是 跟我们不同的物种,是比我们更古老的物种。不过,这种特别的变异,在人类后代中间,一直有可能重现。他们又蜕化成矮人了。结果就是,他们繁殖得特别快:他们的数量增长,不仅依靠内部的普通繁衍,而且还依靠外部的这些返祖或变种。除了马克思曼尼,他还说起来许多亚种,如墨索里米尼, 万字提息, 匪帮曼尼 ……我记不全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他如何定位自己。
“最后他自己说了。他豢养并训练他们,是为了南下这块土地。有那么一阵子,我还试图探明到底为啥,他却只是盯着我,唱着他的歌。最后——我差不多明白了——他的理论仿佛就是,斗争本身就是目的。
“我跟你们说,他没醉。他说,他理解那些老派的人,这些人信大地之主,守规矩,希望着在离开这片土地之际,能上山,住在大地之主的城堡里。‘他们活着有盼头,’他说,‘而且,要是他们的信念真实不虚,那么他们的举动就明智之至。可如果他们的信念虚假不真,那么,就只留下一条生命道路适合于人。’这另一条路,他一会唤作英雄主义(Heroism), [21] 一会唤作主人道德(Master-Morality), 一会唤作暴力。 [23] ‘至于这两条路都不走的那些人,’他说,‘都在耕耘沙漠。’他接着将哗众市的人臭骂了一通,还骂了善感先生。‘这都是些人渣,’他说,‘他们总想着幸福。他们胡拉被子乱扯毡,东拼西凑,还试图 造福 。难道他们看不见,世界法则(the law of the world)在跟他们作对?百年以后,他们又在哪里?’我说他们还可以为后代造福。‘那后代又为谁造福呢?’他问,‘难道你不明白,最终一切注定都是虚无?这个最终,或许明天就来。而且,不管这最终来得多晚,只要一回望,他们的一切“幸福”,都只是一瞬,浮云一般,不留一丝踪迹。你无法积累幸福。白天你的快乐成百上千,上床睡觉,你手中的快乐就多了吗?’我问他,那他的‘英雄主义’是否也留不下任何东西?但他说,能留下东西。‘丰功伟绩才永垂不朽,’ [24] 他说,‘只有英雄才有此特权,死亡对于他不是战败,对他的垂吊及纪念,就是他孜孜以求的善的一部分。战斗在即,对未来无所畏惧,因为生死已被置之度外。’
【页101眉注:英雄的虚无主义嘲笑不那么彻底的强硬派。】
“他这样说了好多。我问他,怎么看猥亵城居民。他放声大笑,说:‘当残酷们(the Cruels)遭遇骄子们,摧枯拉朽,连打斗的影都见不到。’我又问,他是否认识你们三位,他笑声更大了。他说,等安立甘长大了,或许还会成为一个值得交手的敌人。‘但我并不确定,’他说,‘因为他很可能就是翻了个个的猥亵城居民——偷猎者摇身一变,成了猎场看守。至于其余两位,他们甚至是末等人之末等。’ [25]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哗众市的人,’他说,‘其愚蠢或许还有的说,因为他们至少还仍旧相信,你们的土地上,幸福还有其可能。而你的这两位朋友,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声言已经触底,大谈特谈幻灭感。他们自以为已经抵达极北之地——仿佛在他们的北边就没有我似的。他们生活在从不养人的巨岩上面,一边是无法跨越的深渊,一边是不敢返回的巨人家园。可他们仍就文化和安全夸夸其谈。如果说一切试图造福的人,只是在一艘沉船上擦拭铜器的话,那么,你的这两位朋友就是蠢之又蠢,他们虽知道而且承认船在沉没,还跟其余人一道擦拭铜器。他们的人文主义之类玩意,是旧梦加了个新名称。世界已经烂透,漏洞大得无边。他们尽可以缝缝补补,随他们的便,但他们救不了。最好是放弃。最好顺水推舟。如果我活在一个毁灭的世界,那就让我成为其推动者(agent),而不是其承受者(patient)。
“最后他说:‘我会对你的朋友网开一面。除我之外,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靠北边。他们比自己种族里的任何一个,都像人。当我领着矮人们进入战斗,他们会享有这一殊荣:我将头一个用人文先生的头盖骨,来畅饮人血;格里姆希尔德,用古典先生的。’
“他说的大约就是这些。他带我出去,跟他一道走上悬崖。站稳脚跟,就是我那时能做的一切。他说:‘这风直接从北极刮来,它会让你成为一个人。’我想他是要吓唬吓唬我。最后,我就离开了。他让我给自己和你们带足食粮。‘喂饱他们,’他说,‘他们身上的血,目前还不足以解矮人剑锋的渴。’然后我就走了。我累得要死。”
Fool's Paradise
【页102眉注:他们对此束手无策。】
“我倒想会会这位野蛮,”安立甘说,“他仿佛头脑特清醒。”
“我不敢苟同,”人文说,“依我看,我与之战斗的,正是他和他的矮人们——这是哗众市的逻辑结论,为了反对这,我才竖起人文主义大旗。全都是野性的原始情感。它们就是半途先生偷偷放出来的——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会乐意让女儿成为一个瓦尔基里。 小半途虽然揭露了这些原始情感,但揭露完毕,却对之钟爱有加。除了整个地废弃了人(a complete abandonment of the human ),它们最终会在哪里止步?很高兴能听说到他。他表明我是如何地必不可少。”
“我同意,”约翰激动万分,“不过,你如何去战斗?你的军队在哪?你的后方基地在哪?靠满是石子和贝壳的园子,你养活不了一支部队啊。”
“胜由智取。”人文说。
“理智是不动的。” [27] 约翰说,“你看到,野蛮炙手可热,你却冻得要死。你必须获得热量,去对抗他的热量。你真以为,凭藉‘不浪漫’,就能打垮矮人的百万大军?”
“美德先生该不会见怪吧,”古典说,“我倒觉得是,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梦。美德先生很浪漫:他总要为他一厢情愿的美梦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个魂飞魄散的噩梦。众所周知,我们的北面,没人居住。”美德太疲惫,没为自己的遭遇辩解。很快,棚屋里的所有人都睡熟了。
[4] 原文为:“Contempt is well recognized defensive reaction.”语出英国文学批评家瑞恰慈(I.A.Richards,1893—1979)《实用批评》( Practical Criticism ,1929),Poem III.
[5] 关于这三位先生分别代表何人,学界聚讼纷纭。路易斯的早期传记作者之一,美国诗人、批评家Chad Walsh (1914—1991)认为,新安立甘先生(Mr.Neo-Angular)代表的是T.S.艾略特(T.S.Eliot,1888—1965),新古典(Mr.Neo-Classical)代表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人文先生(Mr.Humanist)代表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1863—1952),参见Walsh的《路易斯的文学遗产》( The Literary Legacy of C . S . Lewis ,1979)一书第67—68页。另一位路易斯研究者认为,人文、新安立甘和新古典三位先生,代表的则是白璧德、艾略特以及休姆(T.E.Hulme)的某些方面。参见Scott Carnell, Bright Shadow of Reality : C . S . Lewis and the Feeling Intellect (1974),pp.129—130。这样说来,白璧德就既像是人文先生,又像是新古典先生。窃以为,这种对号入座的解读,并不可取。因为这样读解,可能会大失寓言之为寓言的本旨。这一点,路易斯为本书第三版所写《序言》足可为证。
[6] 原文是拉丁文: Virtutes paganorum splendida vitia 。意为:“The virtues of the pagans are splendid vices.” 出处未知。
[7] 原名为希腊语 Epichaerecacia ,意为spiteful joy at another's misfortune; gloating。依路易斯此页所加眉注,此人名当寓指卑贱灵魂。赵译本音译为“厄辟喀瑞卡里亚”,寓意全失,故不取。
[8] 人名原文为希腊语 Euphuia ,意为:shapeliness; goodness of disposition。依路易斯此页所加眉注,此人名当寓指高贵灵魂。赵译本音译为“尤富亚”,寓意全失,故不取。或疑路易斯用此名,跟流行于16世纪末17世纪初讲求高雅的文体euphuism(绮丽体,亦译尤弗伊斯体)有关。此文体,因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学才子派剧作家约翰·利利(John Lyly,1554—1606)的小说《尤弗伊斯》( Euphues , or the Anatomy of Wit )而得名。
[9] 原文为德文: sehnsucht 。关于此词之重要,可参见拙译路易斯《惊喜之旅》第一章。
[10] 原文为德文: wanderlust 。
[12] Marxomanni 之构词,乃马克思主义者(Marxist)与马科曼尼人(Marcomanni)之复合。
[15] 语出诗体《埃达》之第一部《女占卜者的预言》( Volusp á)第45节。这一节,女占卜者预言世界毁灭之前末日景象,甚是震撼:“ 兄弟阋墙哪顾手足情谊,/咬牙切齿非把对方杀掉。/兄妹乱伦悖逆天理纲常,/生下孩子遭人痛骂唾弃。/偷情通奸世上习以为常,/藏污纳垢人间充满淫荡。/如今年代战斧利剑逞雄,/刀锋把盾牌一劈成两爿。/以往岁月暴风恶狼横行,/那是早在世界毁灭以前。/岂有人肯高抬贵手,/轻饶对方一条性命。 ”(石琴娥译,译林出版社,2000)
[16] 语出诗体《埃达》之第一部《女占卜者的预言》( Volusp á)第40节。
[21] 寓指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雄及英雄崇拜》( On Heroes , Hero 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 ,1841)一书之作者。
[23] 1908年,法国作家,工团主义革命派理论家乔治·索雷尔(Georges Eugène Sorel)出版《论暴力》( R é flexions sur la violence )一书,论证无产阶级暴力革命之正当。
[24] 原文是:“The excellent deed is eternal.”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主题。如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十第467—468行:“ 对一切人来说,寿限都极短,死了也不能再生,但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职责是靠他的功绩延长他的名声。 ”(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265页)法兰西史诗《罗兰之歌》第1013—1014行:“ 每个人都应该显示英豪,不要让别人把我们讥笑。 ”(杨宪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如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三场第49—58行:“ 老年人都健忘,然而即使一切都被忘记了,但他仍会记得……他在这一天曾做出的英勇事迹……那位好老人一定会把这个故事传授给他的儿子。从今天起直到世界末日,克里斯品节这个日子永远不会轻易过去,而在这个日子作战的我们也一定永远受到人们的纪念。 ”(刘炳善译,《莎士比亚全集》,译林出版社,1998,第294—295页)
[25] “末等人之末等”( the last even of the last men ),参见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查拉图斯特拉的序言》第5章。其中提出“末等人”(the last man),与“超人”( Superman )对立。
[27] 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卷六第2章(1139a35):“ 理智本身是不动的,动的只是指向某种目的的实践的理智。 ”(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