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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大峡谷

THE GRAND CANYON

不走陆路也不走水路,

你可否找到,

去往极北之地的路途?

——品达

生命短暂的凡人来相助?君不见

他们软弱无力,

有如虚渺的梦幻,

把那昏盲的芸芸众生在其中禁锢。

——埃斯库罗斯

啊!他们怎能教训人而不致误入歧途呢?

他们既无自知之明,更不明白上帝,

不知道世界怎样开始,人类怎样自甘堕落。

——弥尔顿

第一章 大峡谷

The Grand Canyon

【页69眉注:他决心过德性的生活,即刻遇到障碍。】

大路很快变成上坡。爬了一阵坡,约翰发觉自己走在一片荒凉高原上,前面还是上坡路,只是不再那么陡了。走了一二里地,他看见前面有个身影,背对夕阳,轮廓清晰。那人一开始静静站着,接下来则左右踌躇,仿佛在做决定。他转过身来,面朝约翰。约翰吃了一惊,像是个老熟人。由于霞光满面,约翰一开始竟没认出来,原来他就是美德。他们握了握手。

“什么让你滞留在这里?”约翰诧异地问,“我想,按你的步履,自打我离开你到现在,本该比我提前一个礼拜的旅程才对。”

“你要是这样想,”美德说,“你的路途就必定比我的好走多了。你没翻那些山?”

“我从隘口过来。”约翰说。

“大路翻山而过,不弯不拐,”美德说,“我经常一天连十里地都走不了。可是不打紧:我已学会爬山,也掉了很多浮肉。真正让我滞留的是这东西——我到这儿已经好几天了。”

说着,他示意约翰向前走。他们一起走到坡顶。这时我看见约翰退后几步,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发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他镇定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向前探。

【页70眉注:良知告诉他,自己努力,就能跨越它也必须跨越它。】

只见那条路没任何预警,径直上通到一道大峡谷——或者说深渊——的边缘,当空而断,像是断裂开来。深渊大概有七里宽。至于长度,他向左看看南边,向右看看北边,都没个尽头。太阳在正前方闪耀,将对岸投进阴影,因而不大看得清。不过,巨木苍翠,看上去像是一片富饶大地。

“我已经探过悬崖了,”美德说,“我想,我们能下到一半的地方。离我近点。看到那个平台了没?”

“我恐高。”约翰说。

“就是那个。”美德说,指着一条狭长的绿色地带,在脚下千米左右的地方。

“我永远到不了那儿。”

“嗨,到那儿,轻而易举。难就难在,到那以后,不知道又是怎么个情形。我倾向于认为,它就挂在半空。那样的话,尽管我们能下到那儿,可我保证不了能返回来,要是再往下没路可走的话。”

“那时,我们这样自信就是发疯。”

“这我不知道。不过,下到那里去,倒合乎准则。”

“什么准则?”

“准则就是,”美德说,“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存活机会,我们就必须试一下;如果没存活机会,绝对没有,那尝试就是自取灭亡,就不要试了。”

“这可不是我的准则。”约翰说。

“这就是你的准则。我们所有人都有着同一套准则。真的。你知道的。”

“即便这就是我的准则,那我也遵守不了。”

“我想我还是不理解你,”美德说,“不过,当然,或许你攀岩技术很差,以至于对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同意这点差别。”

这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们俩人都根本没机会。除非我背你们下去。”

两个年青人循着声音转过身去。一位老妇人,就坐在悬崖边的一座像是石椅的东西上。

“啊,柯克妈妈,是您吗?”美德一面问,一面悄声对约翰说:“在崖边,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她了。一些乡里人说,她有先见之明(second-sighted),一些人说她是疯子。”

“我不会信她的,”约翰同样悄声说,“依我看,她更像是个巫婆。”接着他转向老妇,大声说:“老妈妈,您怎能背我们下去呢?我们背您,倒还差不多。”

【页71眉注:传统基督教说,他过不去。】

“我背得动,”柯克妈妈说,“不过,那力气是大地之主给我的。”

“这么说,您也信大地之主喽?”约翰说。

“亲爱的孩子,我怎能不信?”她说,“我就是他的儿媳。”

“他连身好衣裳都不给你。”约翰说着,瞥了一眼老妇人土里土气的衣着。

“衣裳够我穿的了。”老妇人平静地说。

“我们应该让她试试,”美德对约翰耳语道,“只要有点机会,我们就不许放过。”可是约翰对他皱了一下眉,叫他别吱声,又跟老妇说起话来。

“难道您不认为,您的这位大地之主很奇怪吗?”他说。

“怎么个奇怪?”她问。

“他为啥要修这样一条路,直通到悬崖边——除非就是故意要让路人在黑暗中摔断脖子?”

“哦,谢天谢地,他可从没让路成这样就撇下不修了,”老妇人说,“刚修成的时候,这可是环绕世界的一条坦途啊。这条峡谷,远远晚于这条路。”

“您的意思是说,”美德说,“这里曾有过某种大事变。”

“是啊,”柯克妈妈说,“我看今晚我还是不背你们下去了吧,这样就能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过来,坐我身边。你们俩,该没有谁聪明到耻于听老婆婆讲故事的程度吧。”

第二章 柯克妈妈的故事

Mother Kirk's Story

【页72眉注:亚当之罪。】

他们坐了下来,老妇人就讲了这个故事:

“你们必定知道,有段时间,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佃户。因为大地之主,以前自己耕种。那时这儿只有动物,大地之主和他的儿女们,照看它们。每日清晨,他们下山来,挤牛奶,将羊群带到草场上。不需要太费心,因为那时,动物们都驯良;也用不着篱墙,因为即便有狼窜入畜群,也不会伤害它们。有一天,大地之主干完活,回家路上,他回望这片土地,只见兽畜欢跃,作物欣欣向荣。这时他心中冒出个念头,一切都这么好,不该只留给自己。所以他决定,将这片地租给佃户。头一个佃户,是一对结了婚的年青人。起初,大地之主在原野中央修了一处农庄,也就是你们现在坐的地方。这里土地肥沃,空气宜人。他们日后是要拥有这个原野的,只不过地土太广,他们那时忙不过来。大地之主的想法是,他们可以耕种这块农庄。剩下的土地,暂时留作苑囿。日后他们可以再将苑囿分开来,分给孩子耕种。你们一定要知道,那时他订的佃约,跟今天的佃约大不相同。对他那一方而言,那是份永久佃约,因为他答应,从不赶他们出去;而他们这方,则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只要有个孩子在这里,看顾着农庄就行。他们自己,则可以上山,跟他住一起。他想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跟陌生人住一起,能开拓自家孩子的眼界。他们也认为这是好事。不过,将土地交给佃户之前,他还必须先做一件事。那时,这片土地上长满了一种水果,那是大地之主为自己和孩子们种植的。干活口渴了,他们可以到树下摘果子吃。那水果特别好吃,据他们说,山上种的还更多。不过,那水果性烈,只有山里长大的才能吃,因为只有他们才吃得消。在那之前,地上只有动物,每片丛林里都有山苹果,就没事。因为你知道,除了对自己有好处的食物,动物再啥都不吃。可现在,既然土地上要有人了,大地之主就担心,这些山苹果会害了他们。不过也不要想着说,他应当将每棵山果树都挖了,那会使这片土地变成荒漠。 【页73眉注:正因为此,他的后代发现路途上有了裂谷。】 因而他决定,最好跟这对年青人说明白。当他发现,就在农庄中央长着一棵巨大的山苹果树时,他说道:“这样更好。要是他们听得进去,最好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是他们听不进去,那防也防不住。因为即便他们在农庄里找不到山苹果,在别的地方也会很快找到。”因而他没挖那棵果树,就将农庄交给年青夫妻。离开他们之前,他就这事对他们细说端详,前前后后都给他们讲说了,并警告他们,切莫吃山苹果。然后他就回家。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人跟妻子都中规中矩,照料动物,打理农庄,禁食山苹果。据我所知,要是那妻子没有结识个新熟人,他们就不会犯禁。这个新熟人,是个小地主。他就在山上出生,是我们的大地之主的一个孩子,不过他跟父亲吵翻了,另立门户,那时,已经在另一片土地上弄起来一份可观的产业。他那份产业跟这片土地接界。由于他是个大掠夺者,他总想吞并这块地——还差点得手。”

“我可从没碰见他的佃户。”约翰说。

“你是没碰见领头佃户(tenants in chief),亲爱的孩子,”老妇人说,“所以你不认识他们。不过,你该碰见过骄子们吧,他们就是玛门先生的佃户。而玛门先生,则是时代精神的佃户。时代精神由敌人直接领导。”

“我敢保,”约翰说,“骄子们听到他们竟有个地主,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定会想,你所说的这位敌人,跟 您的 大地之主,一样是迷信。”

“但事情就是这样,”柯克妈妈说,“小人物不认识他们所隶属的大人物。大人物也不想让他们认识。即便底层的小人物都知道事情真相,隶属关系也不会有大的改变。不过这跟我的故事不相干。我方才说,敌人想方设法结识了农妇。且不管他是怎样做到的,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不久,他就说服了她,她唯一所需的就是一颗美味的山苹果。她摘了一颗,吃了。然后——你知道做丈夫的都会怎样吧——她让丈夫改变主意。就在他伸出手去,摘了果子的那个当儿,地动山摇。这片土地从北到南,裂开了。此后,这儿不再是农庄,而成了这条峡谷。乡下人叫它大峡谷。可在我的语言里,它的名字是亚当之罪。” [5]

第三章 美德之自足

The Self-Sufficiency of Vertue

【页74眉注:恐惧太多疑,天生良知太骄傲,都不接受帮助。】

“那我猜,”约翰酸酸地说,“大地之主恼羞成怒,就发明了那些规矩和黑洞?”

“故事没这么简单,”老妇人说,“吃了苹果之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比如,那味道在那男人和那女人心中激起一种渴欲,他们寻思,自己怎么吃都吃不够。所有那些野苹果树,他们还嫌不够,又栽种了许多许多。还在别的树上嫁接山苹果,这样,每种水果里都有了一点那个味道。他们很成功,以至于这块土地上的植物系统如今都受了感染:在这块土地上,当然是在峡谷的这一边,几乎没有哪种水果或哪个根系,没有一点点山苹果在里面。你所尝过的东西,从来没有哪个不受沾染。”

“可这跟牌子上的规矩又有何干?”约翰说。

“息息相关。”柯克妈妈说,“在食物都或多或少有点毒的土地上——当然,有的食物毒素要少很多——为了保持健康,你就必须有套特别繁琐的规矩。”

“说了这么多,”美德说,“我们的旅程没前进一步。”

“明天早晨我会背你们下去,要是你们愿意。”柯克妈妈说,“不过提醒二位一下,这地方危险,你们必须严格听我吩咐。”

“要是这地方这么危险——”约翰正要说话,由于老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美德,美德就突然插话:

【页75眉注:拒绝了基督教,约翰转而求助于世俗文化(cultured Worldliness)。】

“老妈妈,恐怕不用了吧,”他说,“我不能听命于任何人。我必须做自己灵魂的统帅,做命运的主宰。 [6]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的美意。”

“你说得对,”约翰急忙说,又悄声补上一句,“这老太婆明显不正常。我们的真正任务是南北勘察这条裂谷,直到找见可以下得去的地方为止。”

美德起身了。

“我们在想,老妈妈,”他说,“我们要先弄清楚,除了有人背,有没有我们可以下得去的地方。您也看见,这双腿已经伺候了我这么长的路程,我不应现在就开始让人背吧。”

“试一下对你没坏处,”柯克妈妈回答说,“要是你们找到一条下去的路,我也不惊讶。可说真的,从那边上去是又一个问题了。不过到那时,我们或许还会相遇。”

这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两个年青人向妇人道了晚安,回到大路,讨论他们的计划。离悬崖边不到半里,大路有两条分岔。向北的那条岔路,仿佛好走一些,而且稍稍向回折了一下,离崖边稍远一点(晚上沿着崖边走,约翰很怕)。他们就向北进发。那是个晴朗的星夜。不过越往前走,越冷了。

第四章 善感先生

Mr.Sensible

【页76眉注:世俗文化之伪善及轻薄。】

走了一里多地,约翰叫美德看大路后面的一点灯光。接着我看见,他们顺着那灯光走去,穿过一条通道,走到门前,叩门。

“这是谁家啊?”仆人开门的时候,美德问。

“这是善感先生家,” 仆人说,“如果你们是夜间赶路的行客,他会很乐意接待你们。”

他将他们领到一间屋子,屋里点着一盏灯,亮亮的,却并不刺眼。一堆通红通红的炭火旁边,坐着位老绅士,狗蜷在脚下,书摊在膝上。身子一边,是一幅散在木框里的智力拼图;另一边,则是一盘没下完的棋。他站起身来,热情招呼他们,但不慌不忙。

“欢迎欢迎,先生们,”善感先生说,“过来暖暖身子吧。苦力,”(他叫仆人)“给我们仨弄点晚餐:普通晚餐,苦力。我没法给你们提供奢华的东西,先生们。酒是自家地里产的,樱草酒,权当饮品吧。这酒会不对你们口味。不过对我,自家果园自家厨房出产的干酿,滋味会总是胜似灵泉。 [8] 这些小萝卜,也是我自个种的,我想我可以厚颜夸耀一下。可是看二位表情,我已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我承认,我的园子是我的骄傲。不过那又何妨?我们都还是孩子。我估摸着,谁能用现有玩具弄出最大乐子,不假外求,谁就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灵魂富足堪与国王匹敌。’ [9] 知足吧,朋友,知足才是最大的财富。别让狗缠着你,先生。它有癞疥。走开,鲁为!走啊,鲁为!汝不知审判已临汝乎?”

“您不会真把它宰了吧,先生?”约翰说。

“它开始讨人嫌了,”善感先生说,“再养着它,那是愚蠢。换你会怎么做呢?‘我们都要到同一个地方去。’ [11] 它已经晒够太阳,抓够跳蚤了。现在,可怜的家伙,必须到‘长眠之地’ [12] 去了。死生寿夭,我们都必须认命。”

“您会想念您的老伙伴的。”

“为什么啊?你知道的,生活的伟大艺术是,去留无意宠辱不惊。情感对象,跟财产一样。拥有时,我们必须足够爱它们,以充实我们的生活——但不要太过,以防失去时,会损及我们的生活。你看这拼图,玩的时候,将这些图拼起来,对我就无比重要。但拼完以后,我就不再想它了。即便拼不起来,我也不会伤心。这个混账苦力。嗨,婊子养的,晚饭要等一晚上吗?”

【页77眉注:文化界远不是攻击属灵生活,而是对之居高临下。】

“马上就好,先生。”苦力在厨房答道。

“这家伙在灶台上睡大觉了吧。”善感先生说,“不过,且让我们利用这点时间,继续谈话。我认为,好的谈话就是生命的甜点(the finer sweets of life)。不过我不会把长篇大论、说教或揪住一个话题不放,算在里边的。你的不变通,是一切谈话的孽根。我坐这儿听你的意见——‘不偏不倚’ [13] ——球滚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蔑视体系。我喜欢探索你赤裸的心灵。无物不好——‘我喜欢游戏,爱情,书籍,音乐,城市和乡村——凡事喜欢!’ [14] 机缘毕竟是我们最好的向导——除了将你们二位今夜带到我檐下的幸运骰子,我还要找更好的见证吗?”

“绝非机缘,”美德说,他一直焦急等待说话机会,“我们在旅途上,正在找路穿越大峡谷。”

“我并非嫉妒,” [15] 这位老绅士说,“你们该不会坚持让我结伴而行吧?”

“我们从没想过。”约翰说。

“到时,我为何要乐意放你们走呢?” [16] 善感先生笑道,笑声很悦耳,“而且,你们图个什么呢?我常以沉思心灵的那种奇怪骚动以自娱。这骚动驱迫我们,尤其是你们年青人,爬一座山,只为了接着下山;漂洋过海,只为了付钱给客栈,让他们上桌酒菜,比在自家能吃到的差多了的酒菜。‘我们换了个风景,而不是换了个自己。’ [17] 我不会压抑这个冲动,这你们理解,同样我也不会饿死自己天性中的任何别的部分。这里也一样,幸福的秘密在于知道适可而止。适当允许旅行——刚好足以平息又不餍足好奇心——就非常好。带回一点罕见东西,放在自家柜子,免得日子沉闷。不过这大峡谷——沿着这边崖际适当走走,也能给你同样的风景,而且还让你安全无虞。”

“这不是我们寻找的风景,”约翰说,“我在努力寻找西方海岛。”

【页78眉注:一切善感之人的哲学。】

“毫无疑问,你说的是某种审美体验。这里也一样,我不会逼着年青人对这种事闭上眼睛。夕阳西下,一叶知秋,当此之时谁不会感到一丝永生盼望呢? [18] 谁又不会向彼岸伸手呢?‘我也曾住在阿卡迪亚。’ [19] 我们都曾犯过傻——哎,还傻得起劲。不过我们的想象,也得像嗜欲那样,需要检束。老天保佑,这可不是为了什么超验伦理,而是为了自个结结实实的好处。那个狂野冲动,必须品尝一下,但不要听命于它。蜜蜂虽会蜇人,我们还是取蜜。将那令人窒息的甜蜜,放入完美瞬间之杯,让它不离双唇,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瞬间之快味,同时我们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又不为所动——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为了过上合情合理的生活(the reasonable life),甚至要驯化这些快感:失去它们好像不堪忍受,但却是为合理化(rationality)所要付出的必需代价。如果暗示说,就矫正后的味觉而言,干酿的味道——甚至最后的那丝甜味——都归功于我们知晓,干酿是强行压榨出来的,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莽撞? 将快感同其自然的后果及条件割离,权且分开美妙阶段和不相干的背景,正是人兽之别,正是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有些道学家痛骂罗马人,骂他们在宴会上使用催吐药。我不会与他们为伍。还有道学家,禁止我们近期堪称善举的避孕措施。我更不会跟他们一道了。一个文明人吃喝,是受趣味(taste)促动,而不是受本性(nature)促动,又不会担心胃痛。他可以纵情声色,却又不用担心私生子来搅和。在他身上,我找到了都市文明(Urbanity)——这才是核心所在。”

“您知道穿过峡谷的路么?”美德突然问。

“不知道。”主人说,“因为我从没探过路。‘人文研究的就是人’, [21] 那些无用的玄想,我一律置之不理。就算有条路穿越峡谷,我走这路又图个啥?我费劲巴拉从这边爬下去,从那边爬上去,结果发现脚下是同样的土地,头顶是同样的蓝天。我白费这劲干啥?以为峡谷那边的土地,总跟这边的土地不一样,这想法很可笑。‘所有的东西都永远是一样。’ [22] 为了我们的舒适惬意,自然已经竭尽全力。在家里不知足,才会在外边徒劳寻觅。这该死的找打!苦力!!你是给我们上晚饭呢,还是情愿骨肉散架?”

【页79眉注:它痛恨一切连贯推理。】

“马上,先生。”苦力在厨房答道。

“峡谷那边,住的人或许不一样。”就在那个间歇,约翰小心地说。

“这更不可能。”善感先生说,“人性本同。衣着或风俗或许千差万别,但在这变幻的假象之下,我发现了不变的心灵。 峡谷那边要是有人,放心吧,我们也已经认识他们了。他们也出生,他们也入死。生死之间的时光里,他们跟我们足不出户就认识的可爱流氓,没啥两样。”

“可是,”约翰说,“您其实无法确定,就没有我的海岛这样的地方。理性,也对此悬而未决啊。”

“理性!”善感先生失声道,“你说的就是跨马提枪在这块土地上游荡的那个疯女人吧?我相信,当我说起合情合理生活(reasonable life),你该不会认为,我说的就是 所首肯的东西吧?我们的语言里有个奇怪的混淆。因为我所提倡的情理(reasonableness), 其最凶险的敌人,正是理性(Reason)。或许我该停用这一名称,而去说我的神祇不是理性,而是明智。” [25]

“这有什么不同吗?”美德问。

“明智平易近人,理性(reason)拒人千里。明智知道在哪儿止步,会优雅地不了了之;理性则专横地追随逻辑,走哪儿她都不知道。一个寻求心安(comfort),寻着了;一个寻求真理,还在寻觅。明智家道兴旺儿女众多,理性则不孕不育,还是个处女。要是我能乾纲独断,我会把你的这个理性投入大牢,让她呆在草堆里去玄思冥想。这骚货脸蛋是漂亮,这我同意。但她领我们远离真正归宿——欢乐,快感,轻松,知足,不管你怎样称呼!她是个狂热分子,从我导师那儿,她一点都没学着恪守中庸之道。身为可朽之人,未知生焉知死。珍视中庸之道的人——” [26]

“您这样说,很怪。”美德打断了他,“因为我也受亚里士多德熏陶。我想,我读的本子必定跟您不一样。在我读的本子上,中道说一点都不带有您所赋予的意思。他特别强调说,没有善的过度。 [27] 正道上,您不可能过度。我们所走的路,可能从三角形底边中点出发,但还是越远离两端,越好。 [28] 从这个角度讲——”

【页80眉注:其无知而又业余的怀疑论。】

“我放弃了。” [29] 善感先生忍不住了,“年轻人,剩下的就免了吧。我们不是在上课。你的学问比我前卫,我甘拜下风。哲学应是我们的婢女, [30] 而不应是主人。在谈天说地的社交场合,刻意卖弄精确,大煞风景,就像——”

“至于有死的存在就要想有死的存在,”美德还没停下来,在我的梦境里,他阅世未深,“亚里士多德引用这话,是说他不同意。 他认为,有死生命之目的在于,应努力追求不朽的东西。他也说过,最无用的研究就是最高贵的。”

“我明白你在咬文嚼字,年青人,”善感先生说,差不多是在冷笑了,“我敢保,这些琐碎知识,要是重复给你老师听,肯定会得到应得的赞赏。可在这儿,请你海涵,地方不对。一个绅士对古代作者的知识,没有学究气。我想,你大概已经误解了,哲学在理性生活中该处的位置。我们不照搬体系( systems )。哪个体系站得住脚?哪个体系不会留给我们这句古谚——‘我何所知’? [33] 哲学的力量在于提醒我们事物的奇异——在于她退居默想中迷离恍惚的魅力——总之,在于她的装点功能,这样,哲学就成了好生活的工具。我们去廊下(the Porch)和学园(the Academy), 做旁观者,不是做参与者。苦力!!”

“晚饭好了。先生。”苦力说着,出现在门口。

于是我梦见,他们进了餐厅,走向餐桌。

第五章 桌边谈话

Table Talk

【页81眉注:有赖于人,却不承认。】

和樱草酒一道上来的,还有牡蛎。酒有点涩,就像老绅士提前声明的那样。酒杯很小,美德差点一口干了。约翰担心不会再上酒,便一口一口呷。部分原因是他怕主人难堪,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欢这味道。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因为上汤的时候,又上了雪莉酒。

“桌上珍馐,不见市面。” [36] 善感先生说,“但愿这花园里的野葡萄酒,对没被宠坏的舌头,还算不错。”

“您不会是说您种有葡萄吧?”约翰兴奋了。

“我是说樱草酒。”善感先生说,“我希望很快就会有一些好葡萄,不过目前,我还是有点依赖邻人。这是我们自己的雪莉酒吗?苦力。”

“不是,先生,”苦力回答说,“这是开明先生(Mr.Broad)送来的那坛。”

“大比目鱼呢!”约翰问,“您该不会——”

“不是,”善感先生说,“海鱼,我承认,定是从我的滨海朋友那儿弄来的。”

进餐的时候,约翰出于礼貌,没再继续打问。跟沙拉一道端上来的,还有一两根小萝卜。约翰一下子如释重负,主人这下能够声言这是自家产的了。(“萝卜或鸡蛋,调调味。” [37] 善感先生说。)可是我在梦中有特权,知道这顿大餐的来历。樱草酒和萝卜,是自家地里的。骨肉相连,是玛门先生的礼物。开胃菜和小点心,来自猥亵城。香槟和冰激凌来自老半途先生。部分食物,是善感先生来这儿住的时候,从以前这栋房子的住户那儿接手的。因为在那片高原上,尤其是大路以北地区,空气稀薄,天气寒冷,东西可以保存很长时间。面包,盐,苹果,就是伊壁鸠鲁留下来的,他盖了这栋房子,也是头一个居住。 [38] 一些上等肘子肉,原归贺拉斯。 红葡萄酒和(就我记忆所及)大部分银器,是蒙田的。 而波尔图葡萄酒,餐桌上最好的东西,确实是千里挑一,原属拉伯雷。 那是他住这儿的时候,柯克妈妈给他的礼物,那时他们是朋友。接下来我梦见,晚餐过后,老善感先生站起身来,用拉丁语向大地之主祝谢,感谢赐予他们食物。

“什么?”约翰说,“您信大地之主?”

“我们天性里的任何部分都不要压制,”善感先生说,“在优美传统中闪闪生辉的这部分,就最不应该压制了。大地之主自有其功能,跟其他任何事物一样,也是美好生活的一个元素。”

【页82眉注:一切善感之人的宗教。】

善感先生这时脸色变红,猛地紧盯着约翰,重复说:

“是一个元素。是一个元素。”

“我明白了。”约翰说。一阵长长的沉默。

“不过话说回来,”约莫过了十分钟,善感先生重振旗鼓说,“那是知书达理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事,是按律法要求去荣耀众神。’ [42] 亲爱的美德先生,亲爱的年青朋友,你们的酒杯都快空了。我是说完全空了。‘明日再驶回茫茫大海’。” [43]

又一阵沉默,比前阵子更长。约翰开始纳闷,善感先生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善感先生说话了,信心十足:

“明天我们再度扬帆起航。” [44]

他朝他们笑了笑,就睡着了。苦力立即走了进来,背主人上床。在黎明时分的灰光中——我想,那时天已经蒙蒙亮,百叶窗缝隙里透进灰光——苦力显得又老又瘦又脏。接着我见他又走回来,领客人们上床。我见他第三次走进餐厅,将喝剩的红葡萄酒倒进一个杯子里,一饮而尽。接着他站了一小会,眨巴眨巴布满血丝的双眼,揉了揉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下巴,最后打了个哈欠,开始打扫房间,准备早餐。

第六章 苦力

Drudge

【页83眉注:这些善感者都是寄生虫。】

我梦见约翰被冻醒了。他睡在一间装饰奢华的大屋里,整座房子悄无人声。因而约翰想,起床也是没用。于是他将衣裳摞在身上,试图再度入睡。可是,只觉越来越冷。他自言自语道:“即便是没早饭可吃,也要四处走走,免得冻死。”于是他起了床,将所有衣物都裹在身上,走到楼下房间。火还没生。发现后门开着,他就走了出去。清晨,天灰蒙蒙的。阴沉沉的云,很低。刚一出来,一片雪花就落上脚面。不过,就只一片。他发觉自己就在善感先生的花园里。不过,这与其说像个花园,不如说像个院子。四周一圈高墙。墙内是干巴巴的褐色泥土,中间几条石头小径。约翰用脚拨了拨,发现土壤只有半英寸厚。下边则是坚硬的岩石。离房子不远处,他见苦力跪在地上,用手将像是灰尘一样的东西刨成一堆,可那实际上就是花园里的土壤。算是堆了个小堆,但代价却是苦力四周裸露了一大圈岩石——就像秃顶的头。

“早安,苦力,”约翰说,“你在干什么活?”

“修萝卜田。先生。”

“你家主人是个好园丁啊。”

“再说吧。先生。”

“他自己不在花园干活?”

“不。先生。”

“这地好薄。赶上好年景,自家地里产的总够养活他了吧。”

“够养活我。先生。”

“这地里长什么——除了萝卜。”

“再没了。先生。”

约翰走向花园尽头,越过一段矮墙一看,不由得退了一步,心里一惊。他发现,往下瞧是个深渊。花园正坐落在大峡谷的边缘。约翰脚下,就在谷底,是森林。峡谷对面,他看见一片片林木一段段峭壁。峭壁绒绒的样子,披挂着绿色。一条条溪流,从远方大地奔流而下,因距离太远看似一动不动。即便是严寒的早晨,那一边看上去也比这边富饶,温暖。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约翰说。这时,苦力喊他。

【页84眉注:他们的文化岌岌可危。】

“我不会靠那堵墙的。先生,”他说,“那里经常滑坡。”

“滑坡?”

“是的,先生。那墙我重修过十几次了。这房子原本在那墙外边——就在峡谷中央。”

“这么说,峡谷在变宽?”

“就在那里,先生,在伊壁鸠鲁先生的时代——”

“这么说,别的主人也雇佣过你喽?”

“是的,先生。我见过好多主人。无论谁住这儿,都需要我。以前他们唤我杂役,现在他们叫我苦力。”

“给我说说你的老主人呗。”

“伊壁鸠鲁先生是头一个。他精神有点问题,可怜的绅士。他对黑洞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惧怕。 [45] 这糟透了。不过没有比他更好的雇主了。他和蔼,心善,说话轻声细语。很可惜,他坠崖了——”

“天哪!”约翰失声了,“你是说,你的一些主人,都因滑坡丧命?”

“绝大多数。先生。”

这时,楼上窗户里传来一声吼叫。

“苦力!狗娘养的。热水。”

“马上。先生。”苦力说着,不大情愿地站起身,最后拍了拍他拢的那堆土。“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他继续对约翰说,“我想再往北走走。”

“再往北?”

“是的,先生。山上的野蛮先生(Mr.Savage)在招人。我在琢磨,您和美德先生是否也走那条路——”

“苦力!!”房子里传来了善感先生的咆哮。

“来了,先生。”苦力说着,开始解绑在裤腿上的两根绳子,“您也看到了,约翰先生,要是您二位容许我和你们一起走,那我荣幸得很。”

“苦力!还要我再叫你吗?”善感先生叫了起来。

“来了,先生。要是你们同意,我今早就给善感先生打个招呼。”

【页85眉注:解除其颐指气使的权力。】

“我当然要向北走一点。”约翰说,“我没意见,只要美德先生同意。”

“你们真好,我就知道,先生。”苦力说。他转过身去,慢慢向房子走去。

第七章 美德拙于应世

The Gaucherie of Vertue

早餐时,他们碰面了。善感先生心情不好。“那个忘恩负义的榆木脑瓜仆人,在我危难之时要离我而去。”他说,“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必须轮流当值。我恐怕不是个好厨师。美德,或许你会给我面子,在我找到新仆人之前,自己来做饭?我敢说,你可以让咱仨过上三天颇堪忍受的野炊生活。”

两个年青人则告诉他,早餐过后,他们还要赶路。

“这下嘛,”善感先生说,“还真的就麻烦了。你们的意思是说,要抛弃我了?我要彻底变成孤家寡人——斯文扫地——每日被迫从事贱役了?好吧,先生。我对现代风度真是无知:无疑,年青人就是这样回报好客的。”

“抱歉,先生,”美德说,“我可不这样看。伺候您一两天,要是您这样想的话,我当然愿意。可我不理解,您自己做饭吃,怎会成这么大的负担?您昨夜勾画美好生活蓝图时,我不记得您说过任何关于仆人的事。”

“怎么?先生,”善感先生说,“我讲蒸汽机原理,该不需要详细说明,我希望火要点着,或引力定律要起作用吧。一定有某些事情,我们视为理所当然。我讲生活的艺术,我就预设了,这门艺术所需的正常生活条件。”

【页86眉注:树倒猢狲散。】

“比如财富。”美德说。

“一点财产。一点财产。”善感先生说。

“还有健康?”美德说。

“基本健康。”善感先生说。

“这么说,您的艺术,”美德说,“好像是要教人,幸福的秘诀就是各方面都顺风顺水。大家不会觉得这个建议有多少益处。而现在,如果苦力指给我洗碗槽,我就会把早餐用具洗了。”

“不劳大驾了,先生。”善感先生冷冷地说,“你的热诚,我装不出来。早餐桌上受训,我不会选。要是你懂点世务,你就会学到,不要将社交平台变成教室。话说回来,要是我感到跟你在一起有点累的话,那就敬请原谅了。谈话应像蜜蜂一样,如风一般造访花朵,花朵还未停止摇动,就飞向下一朵花。你却将谈话弄得像木蠹蛾,啃着桌子开路。”

“随你说啦,”美德说,“可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要锁门走人,”善感先生说,“在一家旅店里实践经济独立。总有一天,我会给这地方装上一些机械,它们会让我完全独立。我看到,我已经让自己落后于时代了。我有几个好朋友在哗众市,对现代发明了如指掌,我本该多听听他们。他们向我保证过,机器很快就会让美好生活摆脱机缘之摆布(beyond the reach of chance)。即便单凭技术还不够,我也认识一个优生学家,他答应我,会给我培育出一个劳工人种,这种劳工在心理上不会像苦力那样耍我。”

结果就是,这四个人一起离开那栋房子。善感先生震惊地发现,苦力(他很礼貌地向雇主道别)跟年轻人为伴。然而他只是耸了耸肩,说:“瞎忙活!你在我这座名叫‘德廉美’的房子里住过,这房子的座右铭是‘依愿行事’。 [46]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愿我凡事宽容,除了不可宽容者。”接着他就走自己的路,他们再没见过他。


[5] 原文是“ Peccatum Adae ”,就是人类始祖所犯“原罪”。

[6] 原文是: I must be the captain of my soul and the master of my fate .典出英国诗人威廉·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的名诗《不可征服》(Invictus)最后两句。坊间有该诗全译,译者未知:“ 透过覆盖我的深夜,/ 我看见层层无底的黑暗。/感谢上帝曾赐我,/不可征服的灵魂。/就算被地狱紧紧攫住,/我不会畏缩,也不惊叫。/ 经受过一浪又一浪的打击,/ 我满头鲜血都不低头。// 在这满是愤怒和眼泪的世界之外,/ 恐怖的阴影在游荡。/ 还有,未来的威胁,/ 可我是毫不畏惧的。/无论我将穿过的那扇门有多窄,/ 无论我将肩承怎样的责罚。/ 我是命运的主宰,/ 我是灵魂的统帅。

[8] 灵泉( Hippocrene ),古希腊赫利孔山上的泉水。据希腊神话,此泉在缪斯家附近,泉水可激发诗歌灵感。

[9] 原文为拉丁文 Regum oequabit opes animis 意为equal to a king in the riches of the spirit。语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农事诗》卷四第132行。

[11] 原文为拉丁文: Omnes eodem cogimur ,意为We are all being gathered to the same fold。语出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前65—前8)《颂诗集》( Odes )第二部第三首第25行。

[12] 原文是拉丁文 quo dives Tullus et Ancus ,意为whither rich Tullus and Ancus,也即the underworld,the land of the dead.典出贺拉斯《颂诗集》第四部第7首,第15行。

[13] 原文是拉丁文 nullius addictus ,语出贺拉斯《书信集》( Epistles )第一部第一首第14行。英国皇家学会即以此诗第13—14行为座右铭:Ac ne forte roges,quo me duce,quo lare tuter,/ Nullius addictus iurare in verba magistri.意思是:“ 任何场合都不必问我追随哪位首领,或者何方神祇庇佑我,我不必尊崇任何大师的圣言。 ”(见《国外著名科学院所的历史经验和借鉴研究》第一章,阎康年、姚立澄 主编,科学出版社,2012)

[14] 原文为法语: J'aime le jeu l'amour ... et la campagne enfin tout ! 意为:“I like games,love,books,music,town and country–everything,in fact!” 语出法国诗人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的《普赛克与丘比特之爱》( Les amours de Psych é et de Cupidon )卷一第2章。

[15] 原文是拉丁文:“ haud equidem invideo ”语出维吉尔《牧歌》其一第11行:“ 我并非嫉妒,只是惊奇,整个农村是这样混乱……

[16] 为凸显善感先生之卖弄学问,路易斯让善感先生所说的“You do not insist on my accompanying you?”与“Why then I am very willing that your should go!”这两句普通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援用鲍斯威尔的经典游记《赫布里底群岛旅行日记》( Journal of a Tour to the Hebrides ,1785)之开篇。当鲍斯威尔向约翰逊提议,去访问一下伏尔泰:“He looked at me,as if I had talked of going to the North Pole,and said,‘ You do not insist on my accompanying you ?’‘No,sir.’‘ Then I am very willing that you should go .’”蔡田明先生译为: 他瞪着我,就像我谈到要去北极那样,马上说,“你别想我陪你去!”“先生,我不强求你。”“我很愿意你能去那里。” (见《惊世之旅:苏格兰高地旅行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第119页)

[17] 原文为拉丁文: Caelum non animum mutamus ,语出贺拉斯《书信集》第一部第11首第27行意为“[Crossing the sea] we change the scenery,not ourselves.”

[18] 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Antony and Cleopatra )第五幕第二场,克莉奥佩特拉说:I have immortal longings in me.朱生豪译为:“我心里怀着永生的渴望。”(《莎士比亚全集》卷六,译林出版社,第305页)

[19] 原文是拉丁文: Et ego in Arcadia 。墓碑上常见 Et in Arcadia Ego 一语,与路易斯的语序略有不同。据考证,17世纪法国画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的名画《阿尔卡迪的牧人》(约1638—1639)里的墓碑上,就刻着 Et in Arcadia Ego 几个字。关于这句墓志的含义,有两解。一说其中的 Ego ,指死神,所以墓志的意思就成了:“ 甚至在阿卡迪亚,也有我的存在。 ”(even in Arcadia am I [=Death])一说Ego指长眠此地之人,墓志的意思就是:“我也曾住在阿卡迪亚。”(I too have been in Arcadia)路易斯刻意改变语序,是为了突出第二个意思。关于此墓志的讨论,可参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vsky)的《视觉艺术的含义》第7章。

[21] 原文是: the proper study of mankind is man ,语出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的长诗《论人》( An Essay on Man ,1733)卷二第2行。

[22] 原文是拉丁文: Eadem sunt omnia semper 。语出卢克莱修《物性论》卷三第949行,见中译本(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第179页。

[25] “明智”一词原文为法语: le bon sens ,一般英译为good sense。

[26] 原文为拉丁文: Auream quisquis ,语出贺拉斯《颂诗集》( Odes )第二部第10首第5行,意为“The man who cherishes the golden mean.”

[27] 廖申白译注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商务印书馆,2003)卷二第6章:1106b36—1107a6:“ 所以德性是一种选择的品质,存在于相对于我们的适度之中。这种适度是由逻各斯规定的,就是说,是像一个明智的人会做的那样地确定的。德性是两种恶即过度与不及的中间。在感情与实践中,恶要么达不到正确,要么超过正确。德性则找到并且选取那个正确。所以虽然从本质或概念来说德性是适度,从最高善的角度来说,它是一个极端。

[28] 查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论“中道”的章节,并无三角形的隐喻。这可能是路易斯那个时代讲述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形象说法。亚里士多德说,一种德性(virtue)就像两种相反的恶之间的中道,比如,勇敢是怯懦和鲁莽之“中道”,距离这两种恶同样地远。值得注意的是,若要画图表示,“中道”并非两个极端之间的中点,而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这是因为,不但两个恶的极端相互对立,而且,恶的两极也跟“中道”对立。比如,“勇敢”是中道,但懦夫也会称勇者鲁莽,而莽夫则会称勇者怯懦。亚里士多德说: 所以,有三种品质:两种恶——其中一种是过度,一种是不及——和一种作为它们的中间的适度的德性。这三种品质在某种意义上彼此相反。两个极端都同适度相反,两个极端之间也彼此相反。适度也同两个极端相反。正如相等同较少相比是较多,同较多相比又是较少一样,适度同不及相比是过度,同过度相比又是不及。在感情上和实践上都是如此。例如,勇敢的人与怯懦的人相比显得鲁莽,同鲁莽的人相比又显得怯懦。同样,节制的人同冷漠的人相比显得放纵,同放纵的人相比又显得冷漠;慷慨的人同吝啬的人相比显得挥霍,同挥霍的人相比又显得吝啬。所以,每种极端的人都努力把具有适度品质的人推向另一端。怯懦的人称勇敢者鲁莽;鲁莽的人又称勇敢者怯懦,余类推。 (廖申白译注《尼各马可伦理学》卷二第6章:1108b10—27)

[29] 原文是拉丁文: Do manus

[30] 拙译路易斯《人之废》第3章:“ 培根咒诅那些把知识当作目的本身而加以珍视的那些人:对他而言,这恰如嗣续繁衍之佳偶,变为寻欢作乐之玩物。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培根《学术的进展》(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1605)卷一第5章第12段说:“ 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上的知识,求知都是为了剔除无益的玄想,摒除空虚无用的东西,保留和扩大那些可靠而有益的东西。知识不应当如同情妇似的,只是增加人的欢愉和虚荣,或者像女奴隶,只供主人占有和驱使,而应当如同配偶,是为了繁殖、结果和慰藉。 ”(刘运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3] 原文是法文: que sais - je ? 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印章上的铭文。

[36] 原文是拉丁文: Dapibus mensas onerabat inemptis . 意为:“He loaded his table with delicacies not bought at the store.” 语出维吉尔《农事诗》( Georgics )卷四第133行。

[37] 原文是:His humble sauce a radish or an egg.语出威廉·珂柏(William Cowper,亦译威廉·考柏)的诗集 The Task 卷四《冬夜》( The Winter Evening )第172—173行。

[38] 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人民出版社,2001)释“伊壁鸠鲁主义”(epicureanism): 为伊壁鸠鲁所创立的哲学。他于公元前306年在雅典建立他的花园学派。在形而上学方面,伊壁鸠鲁信奉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并依据亚里士多德的批评而对其有所修正。在认识论上,他提出所有感性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在伦理学上,他提倡内在的平静和痛苦的缺失是主要的善,他反对世俗社会的竞争,追求绝对的平等,相信真正的幸福在于一个平和的心灵和一个健康的身体。他关于指导生活的基本学说,在于其提出的四重疗法,包括:在神面前不惧怕,在死亡面前不忧虑,善是易于获得的,恶要情愿去忍受。……他的作品的绝大多数都散失了,但他的学说为卢克莱修所保存。……

[42] 善感先生这里诌了一句希腊语: Athanatous men prota Theous nomoi hos diakeitai Tima ,意为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o honour the gods as is required by law.据传是毕达哥拉斯所作《金诗》( Golden Verses )第一条。

[43] 善感先生这里说了半句拉丁文: Cras ingens iterabimus . 语出贺拉斯《颂诗集》( Odes )第一部第七首最后一行。更长一点的引文是: 勇士们,多少患难你们不曾与我 / 一同忍受,现在且让酒将烦扰赶开,/ 明日再驶回茫茫大海。 (见李永毅译注《贺拉斯诗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

[44] 善感先生这时在说醉话,胡诌了一段拉丁文加希腊文: Pellite cras ingens tum - tum nomoi hos diakeitai .其中前半段的拉丁文,语出贺拉斯《颂诗集》( Odes )第一部第七首最后一行。

[45] 路易斯在《现代人及其思想范畴》一文开头就说:“ 最早的传教士,即使徒们,向三类人布道:犹太人;犹太化的外邦人,它有个专名 metuentes (畏神者);异教徒(Pagans)。在这三类人中,他们能指望上一些素质(predisposition),而在我们的受众身上,这些素质却指望不上。这三类人都信超自然(the supernatural)。即便是伊壁鸠鲁学派,他们也信,尽管他们认为众神毫不作为。这三类人都意识到罪(sin),且害怕神的审判(divine judgement)。伊壁鸠鲁主义,正因为它许诺把人从这种恐惧中解放出来,才得以风行——只有声称能治四处泛滥的疾病,新药才会大获成功。 ”(见拙译《切今之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98—99页)

[46] 典出拉伯雷《巨人传》里虚构的理想社会“德廉美修道院”(Thelema),该修道院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依愿行事”(鲍文蔚中译本译为“做你愿意做的事”): 院内整个生活起居,不用法规、章程、条例来订定,而取决于各人的自愿与乐意。什么时候高兴,便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心里动念,就什么时候喝酒、吃饭、工作、睡觉;没有人来叫他们起身,也没有人勉强他们喝酒吃饭,或做任何别的事情。这都由卡冈都亚特别规定。他们的规则只有一条: 做你愿意做的事 因为出身清白,受过良好教育,惯和良朋益友交谈的自由人们自有一种天生的本性,推动他趋向德行而远避邪恶,这种本性,他们称之为品德。 (鲍文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164页) vCy4G9ewX4Z/Cr1dI4Xxpd1mUrTUgr0dsOufRjcsX5crvXDmcaQ/B94v7aqqlU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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