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TO THE ROAD
要是从人们底心中取去了虚妄的自是,自谀的希望,错误的评价,武断的想象,就会使许多人底心变成一种可怜的、缩小的东西,充满忧郁和疾病,自己看起来也讨厌。对于这一点会有人怀疑么?
——培根
Let Grill be Grill
【页57眉注:被弗洛伊德熏染太久,便无可救药。】
卫兵落荒而逃。理性翻身下马,在山脚苔藓上擦干了她的剑。那山脚,曾是巨人的膝盖。接着,她转向地窖,破门而入。地窖黑咕隆咚,浊气逼人。
“你们都可以出来了。”她说。
可是里面没有丝毫动静。约翰只听见,囚徒相向而泣,说:
“又一个梦,又一个‘愿望的达成’(wish-fulfilment) [3] ;又一个梦,又一个愿望的达成。千万别上当。”
不一会,学舌鹦鹉来到窖口,说:“你愚弄不了我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朝理性吐了吐舌,又回去了。
“这种鹦鹉热, 是一种顽疾。”理性说着,翻身上马。
“夫人,我能不能跟您一起走?”约翰问。
“你可以跟着,只怕你跟不上。”理性说。
Archtype and Ectype
【页58眉注:揭穿循环论证。】
只见他们二人,一起离开。约翰就走在夫人的脚蹬边。我在梦中看见,他们走上岩谷,也就是约翰那夜被捕的那条山谷。隘口无人把守,只有马蹄声在回荡。不一会,就出了山区。下了一道绿草如茵的山坡,来到平原地带。那里没几棵树,光秃秃,冷凄凄的。不过没过多久,约翰无意间看到草丛中有朵番红花。多少天来,曾经的甜蜜(the old sweetness),还是头一次穿透约翰的胸膛。接着,他努力追索海岛上空盘旋鸣唱的鸟儿,轻拍沙滩的碧浪——因为它们是一闪而过,就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已杳无影踪。他眼眶润湿了。
他转向理性,说:
“夫人,您能告诉我,海岛那样的地方,是西边有呢,还是说那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感受?”
“我不能告诉你。”她说,“因为你并不知道。”
“可是您知道呀。”
“不过,我只能给你说你所知道的东西。我能把你心中暗处的东西,带到你心中的明处。可是,你现在问我的东西,甚至都不在你心中的暗处。”
“哪怕它只是我自己心中的一丝感受,那么,它是一种低劣感受吗?”
“关于善恶,我无缘置喙。”
“我的意思是这样,”约翰说,“而且您也能告诉我。海岛必定总是以杨花女而告终,还是说它其实是以杨花女为开端,这两种说法,哪个对?他们说,海岛只是个幌子,只是色欲之伪装。”
“他们这样说,你怎么想?”
“好像是这样,”约翰说,“两者都甜蜜(sweet)。两者都充满憧憬。一个引向另一个。它们像极了。”
【页59眉注:科学,将它们自诩从事实里抽绎出来的哲学,带入“事实”。】
“它们是很像,”夫人说,“不过你还记得我的第三个谜题么?”
“关于摹本与原型的那个?我还不懂。”
“你现在就能懂了。在我们方才离开的那个国度,他们看到,你对海岛的爱,特别像你对杨花女的爱。据此,他们就说,一个是另一个的摹本。他们还会说,你追随我,因为我像你母亲;而你对我的信任,则是你对母亲的爱的摹本。他们会接着说,你对母亲的爱,只是你对杨花女的爱的摹本。这样,他们就兜了一圈,回到原地。”
“那我该拿什么对付他们?”
“你应说,或许一个就是另一个的摹本。可是,谁是谁的摹本?”
“这我倒没想过。”
“你还没到深思的年龄,”理性说,“只不过,你一定明白,假如两样事物相像,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到底头一个是第二个的摹本呢,还是第二个是头一个的摹本,抑或二者是第三者的摹本。”
“那这第三者会是什么?”
“一些人曾认为,这些爱,都是我们对大地之主的爱的摹本。”
“可是,他们确实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并加以拒斥。他们的科学已经驳斥了这一点。”
“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个国度跟它东面或西面的任何事物的一般关系,他们的科学根本不关心。他们的科学的确会给你说,假如两个事物相似,美好的那一个总是丑陋的那一个的摹本。只不过他们这样说的理由只是,他们已经决定,最美好的事物——也即大地之主,照你说则是山岳和海岛——只是 这一 国度的摹本。他们妄称,他们的研究引向这一说法,可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就预设了它,再用它来诠解他们的研究。”
“可是他们有理由那样预设呀。”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关于这一假定,唯一能给他们说些什么的那些人,他们却对之闭耳塞听。”
“那些人是谁?”
【页60眉注:没有证据,理性有义务不作断定(哪怕是要出人命)。】
“她们是我妹妹,名叫哲学和神学。”
“妹妹?那您父亲是谁?”
“你很快就会结识。”
这时天色已晚,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庄附近。进了村,请农民容他们借宿一夜。答应得很是爽快。
Esse is Percipi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起上路。我梦见,他们穿过一处丘陵。道路沿着谷底,曲折蜿蜒。约翰就走在理性的旁边。就在理性杀死巨人的那时,约翰手上的铁链就断了,可是铐子仍卡在手腕上。断成两半的铁链,还垂在两只手上。这一天,惠风和畅,树篱上结满花骨朵,含苞待放。
“夫人,”约翰说,“就您昨天说的,我琢磨来琢磨去,我想我能理解,海岛尽管特别像我当初碰见杨花女的那地方,可她或许只是影子(shadow),而海岛则是实存(reality)。不过,仍有一件事困扰着我。”
“什么事?”理性问。
“我忘不了,自己在巨人地牢里看到的一切。假如我们看穿了确实就像那样,那么,我们想象的任何东西,不管它表面上多么天真无邪,都必定变得可恶。或许一般而论,丑陋事物并不总是原型,美好事物并不总是摹本。可是,当我们不得不应对人类想象,不得不应对那些出于 我们 的东西,那么,巨人不正好说对了吗?至少更为可能的是,看上去美好的任何事物,只不过是坏事物的面纱——只是我们的一部分皮肤,逃过了巨人之眼,因而未变得透明而已。”
【页61眉注:关于无意识的一切说辞,缘何均是误导?】
“关于此,有两样可说。”夫人回答,“首先,谁告诉你海岛只是你的一种想象?”
“可是,您不会向我保证,它是真实事物呀。”
“我也没保证它就不是呀。”
“可是,我必定会想它是不是真的。”
“根据我父亲的灵,你切莫——除非你有一些证据。你能否保持悬而未决?”
“我不知道自己尝试过没有。”
“你必须学着去做,假如你和我分了手的话。做起来并不难。在猥亵城,确实不可能做到。因为那里住的人,每周或每天都不得不提出一个观点,否则玛门先生会断了他们的粮。不过出了猥亵城,走在这片国土上,你可以头脑里带着一个未得解答的问题,日复一日地走着——在拿定主意之前,你不用说话。”
“可是,要是有个人,他如此急于知晓,以至于除非这问题有个着落,否则他就会死——同时却没有更多证据出现。”
“那就死吧,别无他途。”
他们默默走了一段路。
“您说,有两点可说,”约翰问,“第二点呢?”
“第二点是这样。你是否以为,你在地牢里见到的就是真实的:我们真的就像那样?”
“我当然这样想。只是我们的皮肤掩盖了它们。”
“那我就必须拿我问巨人的同一个问题,来问你了。黑暗中的事物是什么颜色?”
“我想,无颜色可言。”
“它们的形状呢?除非你看到或摸着,抑或说除非你见过多次摸过多次,否则你是否对其形状有个概念?”
“我不认为我会有。”
“这样,你该明白,巨人怎么骗了你的吧?”
“不是很明白。”
“他玩了个戏法给你看:假如我们的内心是可见的,它们会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他给你看的不是那个事物,而是假如这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时会有的某种事物。可是,在真实世界中,我们的内心是不可见的。它们根本不是有颜色的形体,而是感受(feelings)。这一刻你肢体之温暖,你吸气时呼吸的甜美,酒足饭饱时肚囊的舒服,以及你盼着下顿饭的饥饿——这些才是实存(reality)。而你在地牢里看到的所有的囊和管,都是诳骗。”
【页62眉注:尽管它们也有自身用途。】
“可是,如果解剖一个人,我们就会看到它们。”
“一个人被解剖了,就不再是人了。要是你不及时缝合,你看到的都不是器官,而是死亡。我并不否认死亡之丑陋,可是,巨人使你相信,生命是丑陋的。”
“我忘不了那个得了癌症的人。”
“你看到的是,非实存(unreality),那个丑陋的肿瘤是巨人的诡计。实存则是痛苦,痛苦无色无形。”
“这样说就更好些了?”
“这取决于那个人。”
“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当你把事物看成是它所不是的那个东西,它就会变得陌生,这不奇怪吧?你把一个器官从人的身体里拿出来,为其赋予形状和色彩;或把一个憧憬从人的心灵深处拿出来,为其赋予自我意识。你所赋予的,都是它们在实存中所没有的。当此之时,它们不显得怪异才怪呢。”
“这么说来,我在巨人目光下所看到的东西,一点真相都没有了?”
“这类图像只对外科医生有用。”
“这样说,我就真的洁净了,”约翰说,“我不像——不像那些东西。”
理性笑了笑。“也有些真相,”理性说,“真相跟巨人的把戏混在一起。让你时不时记起里面的丑陋,对你没坏处。你所自来的族类,可不能给以骄傲的资格。” [7]
她说话时,约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琢磨她的意思。跟她结伴同行,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怕。不过好在这一印象只是稍纵即逝。“看,”约翰说,“这里有家小客栈。我们是不是该歇歇脚,吃点东西了?”
Escape
【页63眉注:若说宗教是达成愿望的梦(Wish-Fulfilment dream),那么,是谁的愿望?】
午后,天暖洋洋的,他们又上路了。约翰突然想起要问夫人,她的第二个谜题的意思。
“有两层含义,”她说,“首先,桥梁象征着推理(Reasoning)。时代精神,既想允许论证,又不想允许论证。”
“它怎会这样?”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吧。要是有人跟他们争辩,他们就说,这人是在将自己的欲望合理化(rationalizing his own desires),因而不用搭理。可是,若有人听他们的,他们就会自己争辩说,自己的学说是对的。”
“我明白了。那么该如何应对呢?”
“你必须问他们,推理本身是否可靠。他们若说不可靠,那么,他们自己的学说,由于也是推出来的,就垮掉了;他们若说可靠,那么,他们就不得不检查你的论证,靠真凭实据来反驳:因为,若总有推理是可靠的,那么,他们深知,你的那个推理,就有可能是可靠的那个。”
“我明白了,”约翰说,“可是,第二个解法是什么呢?”
“第二,”理性说,“桥梁象征着巨人自己钟爱的学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因为这学说,他既想用,又不想用。”
“我看不出来,他怎会不想用。”
“他是不是喋喋不休地说,大地之主是桩一厢情愿的梦?”
“是啊。那确实是真话呀——是他说过的唯一真话。”
“可你想想,巨人和西格蒙德,猥亵城的居民,还有半途先生,扰扰攘攘,难道真都盼望着,应该有大地之主,有规矩牌,有溪涧对岸的山峦,还可能有黑洞?”
约翰停在路上,陷入沉思。一开始,他耸耸肩,接着,双手叉腰。再接下来,他开始大笑,笑得身子骨都快散了。快停下来的时候,曾一度得手的那个骗局的大而无当、厚颜无耻及无知愚蠢,重又掠回心际,他笑得更厉害了。可就在他差不多快平静下来、快缓过气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景:维多利亚娜、格拉格里和半途哥听到传言,说确实有大地之主,而且大地之主就要来猥亵城,他们会是个什么表情。约翰又忍不住了,笑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已经断开的时代精神的锁链,这时全都从手腕上掉落下来。整个这段时间,理性都坐在一旁,看着他。
【页64眉注:当然不是约翰的愿望!】
“你最好再听一下剩下的论证,”理性最终说话了,“它或许没有你想的那样可笑。”
“啊,是——听论证。”约翰说,擦了擦眼睛。
“这下你该明白,巨人不想让愿望达成理论朝哪个方向去用了吧?”
“我还不敢说我明白了。”约翰说。
“你难道没看到,假如你采用了他自己的法则,会有什么推论?”
“没看到。”约翰说话的声音很大,因为他仿佛若有所悟,一个可怕的领悟。
“可是,你一定看到了,”理性说,“对于巨人及其臣民来说, 不信 大地之主恰是个一厢情愿的梦。”
“我不会采用他的法则。”
“在巨人国度滞留,你却没得到 任何 进益,那你就是个蠢蛋。”理性说,“愿望达成理论有某种力量。”
“或许有吧,不过力量不大。”
“我只想给你摆明,不管它是何种力量,那也是有利于大地之主存在的力量,而不是不利于——尤其是对你而言。”
“为什么尤其对我?”约翰有些悻悻然。
“因为大地之主就是你有生以来最害怕的。我不会说,任何理论正因其令人不适,就应得到接受。可是如果要接受一点理论的话,那么信大地之主的理论,就应优先。”
理性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爬上一座小丘的顶端。约翰请求歇一小会,他快喘不上气了。回望过去,连绵起伏、绿油油的土地之外,是一线山脉的黑色剪影,那是巨人地盘的边界。而在那些山峦的背后,则是古老的东方群山,在落日余晖照映之下,巍然屹立在天边。它们看上去,跟好久以前约翰在清教乡看到的,一样雄壮。
“我不知道您会把我领到哪里,”约翰最终开口了,“在这曲里拐弯的路上走,我都搞不清方向。再说了,我发觉您的马也累了。请您原谅,我想接下来自个行走。”
【页65眉注:他决定,在此停止推理。】
“随你便吧,”理性说,“不过我还是强烈建议你,往左边走。”
“那会通向哪里?”约翰满怀狐疑。
“会把你带回大路。”理性说。
“那太好了!”约翰说,“夫人,现在我要走了,祝福一下我吧。”
“我没什么祝福给你,”这位女士说,“祝福与咒诅,不是我的事。”
约翰跟她道别,踏上了她指的那条路。她刚一淡出视野,我梦见,约翰就埋头一阵猛跑;因为这蠢货还以为,她会跟踪他。他一路在跑,直至发觉自己正在上山——山很陡,他要是接着跑,会喘不上气——在山顶,这条路接上了另一条路,另一条沿着山脊左右延伸的路。约翰看这条路,一头向东,一头向西。他明白,这确实是大路。他停了一小会,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他朝右一拐,面朝夕阳,又上路了。
[2] 本章原标题为:“Let Grill be Grill.”典出斯宾塞《仙后》卷二第12章第86—87节。Grill是希腊语舶来词,意为猪。在《仙后》里,女巫的老情人,因与女巫鬼混而被女巫施了魔法变成畜生。Grill就是其中之一。骑士谷阳公囚禁女巫,求“行者”解除了这些畜生身上的魔法。他们恢复人身,却对解救者满怀愤恨,Grill则破口大骂: 于是行者将魔杖朝他们一伸,/那些畜生们就立马变回了人;/但虽变成人,却没大丈夫精神,/像鬼一样瞪着眼,有些人愤愤,/有的感到丢人,看夫人被囚禁;/其中有个格里力当时是猪身,/与其他人不同,他有满腹郁闷,/破口大骂行者,污蔑牢骚纷纷,/因行者将他变回人身而发嗔。//谷阳说:“我看清他的兽心人面,/将造物之美忘得没剩下半点,/他完全忘记了人之初性本善,/现在做了甘愿为畜生的择选,/粗鄙到了极点,毫无智慧可言。”/于是对行者说,“那就如他所愿,/因为他是甘愿沉沦,肮脏卑贱:/让他做猪头格里力,随他的便,/咱们动身,刚好可以顺风扬帆。” (邢怡译《仙后》,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拙译之所以将“Let Grill be Grill”译为“污秽的,叫他仍旧污秽”,乃是因为斯宾塞此语,典出《启示录》廿二章11节:“ 不义的,叫他仍旧不义;污秽的,叫他仍旧污秽。 ”
[3] wish-fulfilment一词,因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 梦是愿望的达成 ”(The Dream as a Wish-Fulfilment)一语,成为一个学术关键词。
[5] 原型(Archtype)与摹本(Ectype),洛克《人类理解论》(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卷二第30—31章里的一对概念。
[6] “ 存在就是被感知 ”( Esse is Percipi ,to be is to be perceived),是英国哲学家贝克莱(Berkeley)在《人类知识原理》(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 )中提出的著名哲学命题。
[7] 中国古人说,“万恶淫为首”。依基督教,万恶傲为首。人在伊甸园里所犯的原罪,是“傲”,而不是“性”。路易斯《返璞归真》卷三第8章:“ 按照基督教导师的教导,最根本的罪、最大的恶就是骄傲,与之相比,不贞、愤怒、贪婪、醉酒都是小罪。魔鬼因为骄傲才变成了魔鬼,骄傲导致一切其他的罪,是彻底与上帝为敌的一种心态。 ”(汪咏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25—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