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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穿过时代精神之黑暗渊薮

THROUGH DARKEST ZEITGEISTHEIM

品性普遍地堕落了。观察事物的淳朴态度,原是高尚性格的标志,那时候反而被看作是一种可笑的品质,不久就消失了。

——修昔底德

而今就这么下作地活着,当世界之主,

这些忙忙活活的捣乱鬼。被逐是我们的荣耀,

厚德载物的大地,变得衰老,干枯。

——Anon

人越无知,就越深信,自己那个小教区和小教堂,就是文明和哲学艰难跋涉的顶巅。

——萧伯纳

第一章 猥亵城

Eschropolis

【页37眉注:愚蠢的20年代诗歌。】

我梦见,他领约翰进了一座大房子,挺像公共浴室:里面满是钢铁、玻璃,墙上几乎全是窗子。一堆人在那儿,喝着药一样的东西,扯着嗓门说话。他们都年纪轻轻,或收拾打扮得像个年轻人。女的都留短发,平胸,瘦臀,像是男的。男的则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纤腰肥臀,又像是女的——只有少数例外,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

“他们干嘛发这么大火?”约翰悄声问。

“他们没发火,”半途哥说,“他们在谈艺术。”

于是他将约翰带到房屋中间,说:

“嗨,这小子上过我爹的当,现在需要几曲百分之百的纯音乐,净化一下。我们最好先用新浪漫主义的东西,做个过渡。”

于是,骄子们(the Clevers) 共同商议,一致同意维多利亚娜(Victoriana) [6] 最好先唱一曲。维多利亚娜起身时,约翰还以为她是个女学生:再定眼一看,才发觉,她实际上差不多五十岁了。演唱前,她披上一件礼服,像是半途先生长袍的夸大版,还戴上了一副面具,差不多跟管家的面具一样,只是鼻部涂成鲜红色,一只眼孔闭着,永远是挤眉弄眼的神情。

“千金难买!”骄子们有一半人情不自已,“太纯洁了。”

【页38眉注:艺术家的“气魄”及忠义。】

另一半,包括所有留胡须的,则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维多利亚娜拿起一架玩具小竖琴,弹了起来。那玩具琴,声音怪怪的,约翰一点不会把这当成音乐。她开唱那会儿,约翰心中浮现了一副画面,有一点点像海岛,可是他立即明白过来,那不是海岛。不一会,他看见有群人,很像他父亲、管家和半途老先生,打扮得小丑一般,跳着某种僵硬的舞。接着又来了一个科伦芭茵,上演某种爱情故事。 不过突然间,整个海岛变成了盆栽叶兰。 歌声戛然而止。

“千金难买。”骄子们说。

“但愿你喜欢。”半途哥对约翰说。

“哦,”约翰开始疑惑不定,因为他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他没有再疑惑下去,因为就在这时,他大吃一惊。维多利亚娜甩下面具,走上前来,使尽吃奶力气,狠狠扇了他两记耳光。

“打得好,”骄子们说,“维多利亚娜有 气魄 courage ),我们或许不全同意你,维妮(Vikky dear),但佩服你的气魄。”

“你可以强迫我,乐意怎么强迫就怎么强迫,”维多利亚娜对约翰说,“看到我这样背靠着墙,你的猎色情欲无疑会苏醒。不过,我会顽抗到底。所以……”她泣不成声。

“真对不起,”约翰说,“可是……”

“我也 知道 ,那是一首好歌,”维多利亚娜啜泣着说,“因为所有伟大歌手终生都遭迫害——我这下被……被强强强迫了——因而我 必定 会成为一个伟大歌手。”

“她倒强迫了你。”骄子们说,就在维多利亚娜离开实验室的时候。

“她有点尖酸,你别介意,”半途哥说,“她是个性情中人,很敏感,所以受的苦也多。”

“是啊,必须承认,”一个骄子说,“既然她走了,我想,她那套劳什子,太过时了。”

“我就受不了。”另一位骄子说。

“我想,她的脸才需要挨耳光,”第三位说。

“她这辈子被宠坏了,大伙都捧着她,”第四位说,“她的症结就在这儿。”

“太对了。”其余的异口同声。

第二章 南风吹

A South Wind

【页39眉注:肮脏的20年代之污浊文学。】

“或许,”半途哥说,“还有人愿意献上一曲。”

“我来,”三十来个人同声高喊。只不过其中一位喊声更大,在别人有所动作之先,已步入房屋中央。是个留着胡须的男子,除了一件红衬衫,和鳄鱼皮做的一条遮羞布,再什么也没穿。他突然开始击打非洲手鼓,一面低吟,前后扭动他那精瘦精瘦的半裸躯体,盯着众人,眼睛就像两块灼烧的炭。这次,约翰一点都没见到海岛画面。他仿佛身处一片暗绿地带,根系盘结,茎脉如发;他突然看到,其中扭动的形体,不是植物,而是人。暗绿色愈显其暗,散发出一股热气;突然这一切构成一幅淫秽画面,主宰了整个屋子。歌声结束了。

“千金难买,”骄子们说,“太苍凉(Too stark)! 太男人了(Too virile)。”

约翰眨巴眨巴眼睛,环望四周。只见骄子们一个个泰然自若,抽着香烟,喝着那仿佛是药的饮品,倒像是波澜不惊。他大为不解。因为他想,这歌对于他们,必定别有意味,“如果这样的话,”他论证道,“他们定是心灵特别纯洁的人。”身处这些高人中间,他自惭形秽。

“你喜欢这个,嗯?”留胡须的歌者问。

“我——我想,我没听懂。”约翰说。

“嗬,我让你喜欢上它了,”歌者说着,又敲起了手鼓,“它才是你 真正 一直想望的。”

“不,不,”约翰失声说,“我知道你误会了。我向你保证,要是我憧憬海岛过久,我 得到 的总是——这种东西。可是,它不可能是我的 想望 (want)。”

【页40眉注:提及再显见不过的事,真是犯了个低级错误。】

“不是?为什么?”

“如果这就是我想要的,那为什么我得到它时,还那么失望?如果一个人真正想要的是食物,食物来了,他怎会失望?再说了,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我解释给你。”

“是这样的。我想你们反对半途先生的唱法,因为它最终引向杨花女。”

“我们是这样。”

“可是,为何一开头引向荡女(black girls), 就更好些呢?”

整个实验室,四处响起了口哨。约翰知道,他捅了篓子。

“喂,”留胡须的歌者说,变了腔调,“你什么意思?你并不认为,我歌声里有这种东西,是吧?”

“我——我想——或许我搞错了。”约翰结巴起来。

“换句话说,”歌者说,“你还不能够区分艺术和色情!”他不慌不忙地走近约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转身出屋。

“干得好,菲勒(Phally),” 骄子们呼喊道,“活该!”

“心灵肮脏的小畜生。”一个说。

“唷!清教徒!”一个女孩说。

“我敢保,他性无能。”另一个悄声说。

“诸位不要对他太狠,”半途哥说,“他满脑子清规戒律,他说的东西,全都是清规戒律的理性化。来点正规的(something more formal),或许会有点起色。格拉格里(Glugly), 你干嘛不来一曲?”

第三章 思想自由

Freedom of Thought

【页41眉注:疯狂的20年代的呓语文学。】

格拉格里立即起身。她身材高挑,瘦得麻秆似的。嘴巴在脸上,好像不太正。她来到中间,屋里重获寂静。她开始搔首弄姿。先双手叉腰,灵巧地反转双手,乍一看,就像手腕扭了似的。接着,她踮起脚尖,踉踉跄跄忽前忽后。之后,她扭来扭去,仿佛髋关节要脱臼。最后,发出一阵咕哝:

“格罗勃噢勃哦葛噢葛格罗勃格洛格格洛。” 最后,她噘起嘴巴,发出育婴室里婴儿发出的难听声响。回到自己座位,坐了下来。

“很感谢你。”约翰礼貌地说。

格拉格里没回话。她婴儿期遭过病变,不会说话。

“但愿你会喜欢。”小半途说。

“我理解不了她。”

“噢,”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说,她看上去是格拉格里的保姆或陪护,“那是因为你在追寻美。你还在想念你的海岛。你必须认识到,讽刺(satire),才是现代音乐的动力。”

“它表现了一种野性的幻灭(savage disillusionment)。”另有个人说。

“现实已经破碎。”一个胖男孩,喝了很多药酒,平躺着,面露幸福笑容。

“我们的艺术 必须 粗野(brutal)。”格拉格里的保姆说。

“这国家燃起战火时,我们就失去了理想,”一个特年轻的骄子说,“因泥泞、洪水和鲜血,理想远离我们而去。我们不得不苍凉(stark),不得不粗野,这就是原因。”

“可是,你看,”约翰失声说,“战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遭遇战争的是你们的父辈,而他们却都安居乐业,过着正常生活。”

“清教徒!布尔乔亚!”骄子们一阵呼喊。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别说话。”半途哥给约翰耳语。可是已经有人朝约翰头上就是一击,打得他直不起腰,这时,又有人从后面来了一下。

“因泥泞和鲜血。”女孩们嘘声四起。

“可是,”约翰低下头来,以防引起众怒,“要是你们真的年纪足够大,记得那场战争,为什么还要装年轻?”

【页42眉注:他放弃了“运动”,尽管因此受了点伤。】

“我们还年轻,”他们咆哮起来,“我们是新运动;我们是叛逆。”

“我们超越了人道主义。”一个留胡须的男子怒吼,朝约翰的膝盖骨踢了一脚。

“假正经。”一个瘦小的老处女,试图撕扯他的衣衫。六个女孩,用指甲抓他的脸。肚皮和脊背又挨了几脚。他绊倒在地,脸摔在地上。正要起身,又一阵拳打足踢。他从实验室逃命的时候,仿佛全世界的玻璃都在他头上破碎。他沿大街逃跑,猥亵城的狗倾巢出动,加入追逐。跟在他身后的人,往他身上扔秽物,大喊大叫:

“清教徒!布尔乔亚!色鬼!”

第四章 背后靠山

The Man Behind the Gun

实在跑不动了,约翰才坐下来。追逐者的声音,渐消渐远。回头也不见猥亵城的踪影。他满身秽物,血迹斑斑。就连一呼一吸,都隐隐作痛。有只手腕,像是出了点问题。他太累,举步维艰,于是坐下,定定神。起初他想,情愿重回半途先生那里。“是啊,”他说,“假如你听他,听久了,就会将你引向半途妹——而且她身上确实有杨花女的痕迹。不过,那时你还会瞥见海岛。如今,骄子们径直将你领向杨花女——更糟的是——连海岛瞥都瞥不见。我纳闷,跟半途先生在一起,有无可能一直处于那幅情景之中?其结局必定总是那样?”这时,他明白过来,毕竟,他想要的不是半途先生的歌声,而是海岛本身:这是他在尘世的唯一想望。记起了这一点,他就忍痛站起来,继续他的旅程,四下环望,寻找西行之路。仍在平坦地带,不过,前方仿佛有连绵群山。群山之上,红日西沉。有条路通往那里,于是他一瘸一拐地沿路走去。很快,太阳落山,天空乌云密布,下起冷雨。

【页43眉注:革命知识分子何以为生?】

走了一里地,见路边有个人,在修补田里的铁丝围栏,叼个大雪茄。约翰停下来,问他,知不知道通往海边的路。

“不晓得。”那人头也没抬。

“您知不知道,这地界有没地方,可借宿一夜?”

“不晓得。”那人说。

“请给我一块面包,好吗?”约翰说。

“当然不会,”玛门先生说, [14] “这会违背全部的经济规律。这会把你越济越贫(pauperize you)。” [15] 约翰还在迟延,他加了一句:“走开。我不想让一个游荡子在此逗留。”

约翰一瘸一拐走开了,过了约十分钟的光景,突然听到玛门先生对他大喊大叫。他停下,转过身来。

“干什么?”约翰喊道。

“回来。”玛门说。

约翰又累又饿,勉强走了回来(这段路显得那么长),寄希望于玛门动了怜悯。回到他们此前交谈的那地方,玛门闷声不响干完活,才说:

“你在什么地方把衣服弄破了?”

“在猥亵城,我跟骄子们吵了起来。”

“骄子们?”

“您不认识他们?”

“没听说过。”

“您知道 猥亵城 吗?”

“知道?我 拥有 猥亵城。”

“您的意思是?”

“你以为他们靠什么为生?”

“从没想过。”

“他们每个人都靠给我写东西或靠拥有我的田产股份为生。我想,‘骄子们’闲下来——也就是他们不殴打流浪汉的时候——他们就胡闹。”他瞥了约翰一眼,接着又干起活来。

“你不用等了。”他放了话。

第五章 被捕

Under Arrest

【页44眉注:时代的知识风气,阻止他追求。】

我翻了个身,立即又沉入梦乡。我看到约翰,在风雨交加的黑夜,缓慢西行,真是悲惨。因为太累太累,他举步维艰;又冷得发抖,不敢停下。一阵北风过后,雨过天晴。路面水洼里冻一层薄冰,光秃秃的树枝咔咔作响。月亮出来了。约翰牙齿打颤,举目四望,方知自己正走进一道岩谷,左右两边都是峭壁。岩谷尽头,一面悬崖挡住去路,中间只一个隘口,可以通过。白晃晃的月光,撒在那座悬崖之上。月光中央,有个巨大阴影,形状像人的头颅。约翰扭头扫了一眼,才知道那影子是身后一座山投下来的。他摸黑行走时,路过那座山。

天太冷了,在风里静静站着,会冻僵。我梦见约翰在山谷前行,跌跌撞撞,终于来到那座石墙前面。他打算进入隘口。绕过一块巨石,隘口尽收眼底,这时,他看见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围着火盆,坐那里。他们瞬时间跳起身来,挡住去路。

“你不能从这过去。”他们的头领说。

“哪里我能过去呢?”约翰问。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找海,为的是乘船去一座海岛,我曾眼见那岛在西边。”

“那你就不能过去。”

“谁的命令?”

“你不知道,这块国土全都属于时代精神?”

“对不起,”约翰说,“我真不知道。我没打算非法入境,我会绕道,另寻道路。我绝对不会横穿他的国土。”

【页45眉注:尤其是弗洛伊德主义。】

“你这蠢货,”上尉说,“你现在就在他的国土上。这隘口是出口,不是进口。他欢迎异乡人,对逃跑者从不客气。”接着他叫了个部下过来,说:“启蒙,来,领这逃犯见主人。”

那年轻人出列,给约翰双手戴上镣铐,把那长长的铁链搭过自己肩头,猛地一扽,就拉着约翰,走下山谷。

第六章 污泉 [16]

Poisoning the Wells

接着我见他们正走下山谷,就是约翰方才上来的那条路。月光,洒向他们的面庞。正对着圆月的,就是投下阴影的那座山,这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了。

“启蒙先生,”约翰还是说话了,“真的是你吗?”

“为何不是呢?”卫兵说。

“你跟前次碰面时,大不一样了。”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

“什么?你在清教乡边境上的客栈里,不是见过我了?你还驾着小马车,带了我五里地呢!”

“噢,我明白了,”另一个说,“那一定是我父亲,老启蒙先生。这自负又无知的老头,差不多是个清教徒,我们在家里都不搭理他。我叫西格蒙德·启蒙, 我一直对父亲不客气。”

【页46眉注:一切只不过是愿望达成。】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西格蒙德又发话了。

“我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为何不要企图逃跑的最终原因,可能会省点事。原因就是,无处可逃。”

“你咋就知道没有海岛那样的地方?”

“你是不是殷切期望有那么个地方?”

“是。”

“你以前有没有这样想象过什么事:只因你求之心切,也就信以为真了?”

约翰想了想,说,“有过。”

“你的海岛,就 一种想象——不是吗?”

“我想是吧。”

“它正是只因你想要它才会想象出来的那种事——整件事极为可疑。不过,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你是否曾经——哪怕曾有一次——眺见海岛,却没以杨花女而告终?”

“我知道我没有过。不过,杨花女不是我想要的。”

“你错了。你想要的,就是拥有她们,还有随她们而来的满足感,感到你是个好人。因而,就有了海岛。”

“你的意思是——”

“那海岛是幌子,你拿来掩盖你自己的情欲,骗自己。”

“都是一回事?可结果是那样时,我会感到失望。”

“是一回事。当你发觉两头不可兼得,你会感到失望。可是,当你力所能及,得到其中一头,你会不失时机:你可没拒绝杨花女啊!”

他们又默默走了一段路。面前那座奇形怪状的山峦,愈发显得巨大了。他们已经走在它的阴影之下。约翰又开口了,半睡半醒的,因为他太疲惫了。

“毕竟,我也不是只指望着海岛。我还可以回去——回到东方,登一下那些山岳。”

“那些山岳根本不存在。”

“你咋知道的?”

“你到过哪里吗?除了黑夜或日出光芒中,你还曾见过它们么?”

“没。”

“你的祖先必定乐于去想,当佃约到期,他们就会上山,住在大地之主的城堡里——相比于没处可去,那倒是个愉快愿景。”

【页47眉注:通向巨人囚牢的一个学说。】

“我想是吧。”

“很明显,这又是一件人们因望而信(people wish to believe)的事情。”

“可是,我们难道没做过别的事么?是不是我这一刻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只是因为我期望看到它们?”

“绝大多数是这样,”西格蒙德说,“比如说吧——你情愿我们面前的这个东西是座山;那就是你认为它是座山的原因。”

“为什么?”约翰哭了,“那它是什么?”

我在梦境中想,约翰变得像个吓坏了的孩子,双手捂住眼睛,不看那庞然大物。可是年轻的启蒙先生拉开他的双手,愣使他抬起头来,看时代精神。它坐在那儿,像个石头巨人,身躯有山那么大,双目紧闭。接着,启蒙先生打开了岩石中间的一扇小门,将约翰推进山侧的一个地牢。地牢就在巨人对面,因而巨人透过槛窗,能看到地牢里面。

“它一会就睁眼了。”启蒙先生说。

接着他锁了门,将约翰关进囚牢。

第七章 惨不忍睹

Facing the Facts

约翰整夜戴着镣铐,睡在这间又冷又臭的地牢里。天亮了,槛窗透进一丝光亮。环顾四周,看见有许多狱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他们不跟他说话,而是挤作一团,尽量远离那点光亮,远离槛窗,退缩到地窖深处。约翰则想,要是能呼吸点新鲜空气,感觉会好点。于是他爬上槛窗。往外一看,就看见那个巨人,吓得他心惊肉跳:就在他往外看的那个当儿,巨人睁开了眼,约翰忙从槛窗溜了下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溜。 【页48眉注:他见所有人都成了一束束情结(bundles of complexes)。】 这时我梦见,巨人的眼睛有种特性:看什么,什么就变得透明。结果,当约翰环顾地牢,瞧见狱友,他吓得退了好几步。因为这地方像是挤满幽灵。离他最近的是个女人,可是并不知道那是个女人,透过那张脸,他看见了头盖骨;透过头盖骨,看到脑髓和鼻腔,还有喉结,腺体在分泌黏液,血液在血管流动。往下看,只见肺一张一合,像两个气囊,还有肝脏,肠道像蛇一般扭结在一起。约翰的目光,离开了她,落在一个老人身上。老人因患癌症,看上去就更可怕了。约翰瘫倒在地,不敢抬头,以免看见恐怖景象,却看到自己的脏腑。接下来我梦见,这些可怜造物,就在巨人的目光之下,在那个洞里住了数个日夜。而在约翰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那个当儿,突然一头栽倒,脸重重摔在地上,双手挖进眼睛,大哭起来:“这就是黑洞。也许没有所谓大地之主,可是,黑洞却千真万确。我要疯了。我要死了。我被永远打入地狱。”

第八章 鹦鹉症

Parrot Disease

有个狱吏,天天给囚徒送饭。摆放盘子时,总会给他们说几句话。如果送来的是肉类,就会提醒说,他们吃的是死尸,给他们描述一下屠宰场面;如果送来的是动物内脏,就会读一篇解剖学讲演,揭示伙食与他们身体相应部位之相似——这很容易做到,因为在吃饭时间,巨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地牢;如果吃的是蛋类,他就会让他们回想起,他们正在吃的是以害虫为食的家禽的经血,还会和女囚徒开几个玩笑。他天天如此。接着我梦见,有一天,伙食除了奶,再啥也没有。他放下瓦罐,说:

【页49眉注:最后,他的常识(common sense)开始反抗。】

“我们跟母牛的关系,不体面吧——这很容易明白,想象一下,你们吃的是她的另一样分泌物。”

跟别的狱友相比,约翰在地牢里呆的时间要短些。所以,听到这话,仿佛有东西在他头脑里咔嗒一响,他长出一口气,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谢天谢地!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在胡说八道。”

“你什么意思?”狱吏说,转身对着他。

“你试图伪称,不相似的事物是相似的。你试图让我们以为,牛奶跟汗水或粪便是一类东西。”

“老天,若非因为习俗,还会有什么差别?”

“自然排泄在外的东西与自然储为食粮的东西,你若看不出有何不同,那你到底是个骗子还是个蠢蛋?”

“这么说,自然就是一个人,有目标有意识,事实上就是个地主婆了。”狱吏轻蔑地说,“想象着你能相信那种事,对你无疑是个安慰。”他转身离开监牢,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我对此一无所知,”约翰在他身后喊道,“我说的是发生的事。牛奶哺育牛犊,牛粪则否。”

“你看,”狱吏咆哮着,返了回来,“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你犯了叛国罪。我要把你带给主人。”接着他拽了一下铁链,开始把约翰往门口拉。约翰在被拖走时,向别的人呼喊:“你们能否明白,这整个是个骗局。”狱吏朝他的牙齿狠狠击了一拳。约翰满口是血,说不了话。这时,狱吏向囚徒们发话了:

“你们看,他还试图去论证。有没有人现在告诉我,什么是论证?”

一阵叽叽喳喳。

【页50眉注:魔咒渐解。】

“过来过来,”狱吏说,“现在,你该熟悉你的功课了吧。就是你,”(他指着一个刚脱了孩子气的囚徒,他的名字叫学舌鹦鹉),“什么是论证?”

“论证,”学舌鹦鹉说,“就是将论证者的欲望合理化的企图。”

“很好,”狱吏答复说,“不过,你应立正,手背后。这才像样。听着:有一项旨在证明大地之主存在的论证,正确回答是什么?”

“正确的答复就是:‘你那样说只因你是管家。’”

“好孩子。不过,抬起头来。好样的。有一项论证,在证明菲勒先生(Mr.Phally)和半途先生的歌声,一样地黄(brown)。正确回答是什么?”

“两句话,就能让它永劫不复,”学舌鹦鹉说,“第一句是,‘你这样说因为你是清教徒’;第二句是,‘你这样说因为你是享乐主义者’。”

“不错。还有一个。围绕二加二等于四的信念的论证,正确回答是什么?”

“回答就是:你这样说,只因你是个数学家。” [18]

“真是个好孩子,”狱吏说,“等我回来,给你带些好东西。现在,轮到给你了。”说着,就给了约翰一脚,打开格栅。

第九章 巨人的克星

The Giant Slayer

走到外面,约翰有些晃眼,不过不太厉害,因为他们还在巨人阴影里,光还不强。巨人很是生气,嘴里冒烟,因而看上去,更像个火山,而不是普通山峦。约翰此时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正当狱吏将他拖到巨人脚下,清了清嗓,开审“此囚一案”——这时一阵骚动,传来一阵马蹄声。狱吏四下张望。就连巨人,也将他那可怕目光转离约翰,四下环望。末了,约翰也张望起来。只见众多卫兵朝这边跑来,牵一匹黑骏马。马背上坐着个人,身披蓝色斗篷,盖着头,遮着脸。

【页52眉注:一旦容许理性论辩,巨人就输了。】

“又一个囚徒,主人。”卫兵统领说。

这时,巨人缓缓抬起他那沉甸甸的壮硕手指,指了指地牢门口。

“且慢!”披斗篷的那个身影说。接着,突然伸出带着镣铐的双手,手腕猛地一抖。镣铐的碎片,掉落在马蹄下的岩石上,叮当作响。卫兵们松开马缰绳,纷纷退后,观望。这时,骑手将斗篷甩到身后,一道钢铁亮光,跃入约翰眼帘,映在巨人脸上。约翰看见,那是个女人,正值如花年纪:她那么高大,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泰坦女神。 她浑身甲胄,威风凛凛,手里握着一把剑。巨人从椅子上俯下身来,瞅着她。

“你是谁?”他问。

“我名叫理性。”少女说。

“快给她弄通行证,”巨人低声说,“让她过去,她想走多快,就让她走多快。”

“且慢,”理性说,“我走之前,给你出三道谜题,打个赌。”

“赌什么?”

“你的头。”理性说。

山间一阵沉寂。

“好吧,”巨人最后说,“该来的早晚会来。问吧。”

“头一道谜题,”理性说,“黑暗角落的东西,深海里的鱼,人体里的内脏,是什么颜色?”

“我说不上来。”巨人答。

“好吧,”理性说,“现在听第二道谜题。有个人往家里跑,敌人在后面追。他家在河对岸。河流太急,没法游过去;也太深,没法蹚过去。他跑得没敌人快。他正在逃命,妻子捎来口信说:‘你知道,过河只有一座桥。告诉我,我是毁了桥,以防敌人过河呢?还是留着桥,以便你过河?’这人该怎么答?”

“这问题太难了。”巨人答。

“那好,”理性说,“现在试回答第三道谜题。你靠什么法则,区分原型与摹本?”

【页52眉注:巨人殒命。】

巨人嘴里拌蒜,答不上来。理性策马扬鞭。战马一跃而起,冲上了巨人毛茸茸的膝盖,在巨人大腿上疾驰,直至理性将剑刺入巨人心脏。传来山体滑坡那样的坍塌声。那块硕大尸体,一动不动了。时代精神变回约翰起初看到的模样,一滩乱石,铺了一地。


[6] Victoriana,寓指上世纪20年代之愚蠢。在1945年的一封信( Collected Letters II,pp.678—679)里,路易斯说,Victoriana这个人物,戏仿的是英国女诗人伊迪斯·西特韦尔(Edith Sitwell,1887—1964)。路易斯大概主要想到的是她的诗集《门面》( Façade ,1922)。

[14] 玛门先生(Mr.Mammon),语出《马太福音》六章24节: 一个人不能侍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侍奉神,又侍奉玛门(“玛门”是“财利”的意思)

[15] 本句原文是:“It would pauperise you.”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许多经济学家反对济贫,理由就是济贫只会愈济愈贫。比如,西方成功学之父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1812—1904)就说:“ 自助者,天助之 。”说贫穷会唤醒人的奋斗激情:“ 贫穷非但不会变成不幸和痛苦,通过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自助实干,它也许会转化成为一种幸福;它能唤起人们奋发向上的激情,并为之勇敢地战斗。 ”英国的社会学作家哈里特·马蒂诺(Harriet Martineau,1802—1876)依据此种理论,说政府济贫是“侵犯公民权利”。据说正是她,发明了pauperize(使成为受救济者)一词。

[16] “污泉”(poisoning the well),逻辑学谬误之一,属于典型的“背景谬误”( Circumstantial Ad Hominem )。欧文·M·柯匹与卡尔·科恩合著的《逻辑学导论》(第11版)解释这一谬误: 产生这个名字的事件典型地例示了这种论证。英国小说家和教士查尔斯·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攻击著名的天主教智者约翰·亨利·卡迪拉尔·纽曼(John Henry Cardinal Newman)说,卡迪拉尔·纽曼的主张是不能信任的,因为作为一名罗马天主教的牧师,他首先要忠诚的不是真理。纽曼反驳道,这种人身攻击使他并且也使全体天主教徒的进一步论辩成为不可能,因为他们为自己辩护所说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因被他人指责为根本不关心真理而遭到拒斥。卡迪拉尔·纽曼说,金斯利“污染了对话之泉”。 (张建军 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第168—169页)

[18] 路易斯为这种论证专门发明了个名字,叫“布佛氏论证”(Bulverism)。布佛是路易斯虚构的一个人物。布佛五岁时,偶听父母争论。父亲坚持说,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母亲则对父亲说:“ 哇喔, 因为你是男人 你才这样说。”路易斯说,就在那一刻,这人就有了一项伟大发现:“反驳并非论证的必要组成部分。假定你的论敌是错的,接着解释他的错误,世界就在你脚下。 ”路易斯虚构这个名叫布佛的人,并非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而是因为他发现,布佛这样的人,恰是“20世纪的一个缔造者”。或者换句话说,在20世纪,布佛氏论证随处可见。参路易斯的《布佛氏论证》(Bulverism,1941)一文,文见拙译《古今之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GJKtgg8KhEvd7laGHeYyCtiy4E9Qqry8avo5AS88gQ6VDFqE96E202Gb7XxBo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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