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第一次出现是在两个星期以前,那次他穿着一身三件套西装,出现在午后。当然那天他算不上是我的第一个客户。那个荣誉属于毛克利。
我认识毛克利多年,不过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就像我不知道史密斯的。这个名字(毛克利,而不是史密斯)来自《森林王子》 ,但不要问我这个名字是吉卜林自己想的还是源于印度次大陆的某个地方。它只是辗转到了我的毛克利身上,而且似乎非常适合他。他有一种野猫般的品性,又不失温文尔雅。
我们相识的初期他会带书来卖给我。我刚开始不太愿意从他那里买书,以为那些书可能是他从其他商店里偷出来的,但后来我得知他是一名正经的淘书商,在跳蚤市场或私人卖场上讨价淘书,然后把买来的书再倒手卖给经销商和书店,比如我这里。
后来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将毛克利从供应商转变为客户。或者也许是他基本上保持不变,而巴尼嘉书店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地下室。他现在有一个自己的网站和一个eBay小店,我每次至少卖给他六到十本书,有时甚至几十本。起初我会给他一个批发折扣,但是不久我便取消了这个折扣,而且他似乎也并不介意,他付全价买书时并没提出过任何疑义。他甚至没有向我提过销售税,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搞到了一个转售许可,所以现在买书是可以完全免税的了。
多好。
他那天早上带着一个空的手提包进来,我认出包是以前他来卖给我书时装满书的那个。如今当他走出门的时候里面已经装满了,我的收银机里有我上一刻还没有的钱,所以为什么现在我的心情还是不好?
几个小时后,我在台中二人组拿了午饭来到卡洛琳的贵宾狗工厂,她问了同样的问题,“饭菜味道真不错,”她说,“但你看起来很糟糕。怎么了,伯尼?”
“毛克利。”我说。
“你以前很喜欢他,伯尼。”
“我现在也喜欢他,但是我无法忍受看到他。”
“他现在是你的常客。”
“可不是吗。”
“而且他全价买书。”
“然后他把所有的书都拿到网上加价卖给别人,某个在安特卫普或阿纳海姆有网上支付账户并渴望文学的傻帽儿。你知道我觉得他在做什么吗?我觉得他在检视我的存货,然后列出在他看来很好的书籍,在网上卖掉他还没买的书。”
“但是他的销售列表上不是还有书的照片和对应的描述吗?我觉得你担心过头了,伯尼。”
“也许吧。”
“我觉得他让你感到愧疚,因为你知道你也应该在网上卖书。”
“我不想那样做。”
“我知道。”
“我想要经营一家书店,”我说,“那种传统的书店,人们来寻找想看的东西,收藏家来寻找珍宝,我们彼此进行聪明人之间友好的对话。”
“而且偶尔,你还能遇到一个女孩。”
“非常偶尔才会,”我说,“但是,如果我确实遇到一位,她很有可能是喜欢阅读的。”
“我在卡比洞酒吧遇到的一些女孩就喜欢读书,”她说,“不过另一些就不行,而且我太肤浅所以也从不在乎。今天的饭真好吃,伯尼,你问过她是做什么的吗?”
“问了又如何?看看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能弄清楚 朱诺洛克 是 你不喜欢 的意思。”
“用了更长的时间说服她是她想错了。”
“她还是那样说,”我回道,“她就是觉得说出来好玩。‘朱诺洛克’,然后咯咯地笑。”
“她笑起来很可爱,不是吗?”
“好吧,她是很可爱。”
“你应该约她出来。”
“我?你为什么不约她?”
“我不认为她喜欢女孩。”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喜欢女的,在我给她的长久注视下什么语言障碍都能被克服,明眼人肯定能明白。”
“不过,她也一直朝着你笑。”
“她是朝着我们两个人笑,伯尼。当一个直女朝另一个女人咯咯笑起来,说明她觉得这人很有趣。而当她向一个男人笑时,说明她喜欢他。”
我不信她的话。台中二人组刚开业的时候,就只是一家普通的中餐外卖店,有着能让人看懂的菜单,比如左宗棠鸡和橙汁牛肉,还有芝麻酱凉面,等等。每一样都做得很好而且味道也不错,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他们有着一组稳定的中国顾客群,而他们打包回家的菜和我们在菜单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给自己的同胞做了特殊菜品,”我向卡洛琳报道,“我真的很想尝一尝他们的特别菜,但是每当我问他们做的是什么菜,就怎么也问不清楚。”
“她说了什么吗?”
“朱诺洛克,”我说,“但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认为阿拉斯加有哪门子运河 ,即使有——”
“也许这是某道中国菜的名字。只是你这未经训练的耳朵听起来像朱诺洛克。”
“但是,它怎么可能是每一道菜的名字?我指向这道菜,是朱诺洛克。我指着旁边的一个,她还是这么说。无论那菜是什么,无论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是什么,我们都无法尝试。”
卡洛琳的脸色暗下来。“咱们走着瞧。”她说。
只有上帝知道卡洛琳第二天和她说了些什么,而且说实话我也很高兴自己不是停在墙上偷听这段特定对话的苍蝇。顺便说一下,台中二人组的厨房一尘不染,即使有苍蝇也不会在墙壁上停留太久。无论如何,不管卡洛琳那天说了些什么,她明确地表示,在没有拿到朱诺洛克名下的那些特殊菜品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这倒是撬开了朱诺洛克的秘密。
从那天起,我们便点起那些菜大快朵颐,而我们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甚至连菜里的成分都无从猜起。我或者卡洛琳去那里时就用手指出想要的菜,而台中二人组的小宝贝儿会把食物装好包递出去。有的时候她会低声说:“朱诺洛克!这个太辣了!”而我们依然坚持要吃,并忍下一整天。就像有一次,那是一场决定性的胜利,特别菜肴是一道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哪部分器官,被炖煮到在黑暗中发出荧荧红光。当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以后,我们自己身上恐怕也辣得发光,而同时也感到味觉上的满足和对辣椒的上瘾,我们从此对台中二人组的景仰又上了一个新高度。
那也标志着我们对台中二人组试用期的完结。我们从此成为常客,而朱诺洛克便成了我或卡洛琳去那里买饭时对台中二人组的小可人儿的代号。
即使台中二人组的饭菜一流,也没能除去毛克利带来的阴霾,让我高兴起来。
“巴尼嘉书店有麻烦了,”我告诉卡洛琳,“我不能怪毛克利。世界在变化。客人为什么要来我的书店?你可以在十分钟内找到任何书,而且不用离开书桌。如果是一本电子书,你可以用点儿零花钱就将它买进,而且在几分钟内便可完成交易。如果是本已停印的书,你更用不着去十多个古董书店里翻找,就算你想找,这世上也没剩下几个我们这样的旧书店。你只需去abebooks.com上做个标题搜索,下一秒就有个在伊利诺伊州莫林市的某人有一本二手书,你可以用一块九毛八买走,还包邮。”
“那卖书的人能赚到什么钱吗?”
“谁?莫林市的那个人吗?我估计可以吧,如果他能大量卖出的话。他可能只需在家里工作,而且不用付房租。”
“你也不用付房租,伯尼。”
因为一次不太合法的冒险使我能够用现金购下我所在的楼。 “我不需要付房租,”我同意道,“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果我不得不支付租金,我如今的收入肯定入不敷出。而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再卖书了,我也买不起。我的一个好客户最近不幸去世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伯尼。”
“是个不错的老先生,纽约大学一位退休的古典文学教授。他多年来一直光顾我的店。即使他找不到任何东西要买,我们也会进行一些愉快的谈话。你知道,那种你可以在一家老式书店里侃侃而谈的对话。然后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一天下午,他的妻子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去世了。”
“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显然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而当一切该结束的时候终于结束倒是一种仁慈。不过他妻子打来电话是因为他告诉她,如果需要变卖书籍,应该来找我。他向她保证,我是一位绅士,也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书商,会给她一个合理的价格。”
“这一定让你感觉很不错。”
“是的,而且可以获得那个人的整套藏书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他从我那里买了很多好书,我可以想象他这些年来从其他地方也获得了不少好东西。这些日子我店里的存货不多,而你不能卖掉你没有的东西,所以我对他的藏书很期待,希望能用它们来填充我的书架。”
“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和他的妻子预约了时间,”我说,“我在钱包里放了一张空白的支票,但她一直道歉。她的孙子想出了在eBay上单独一本本出售爷爷的藏书的绝妙想法。他会列出所有书的名字,而她可以帮助小孙子把这些书好好打包起来交给成功的投标人,他甚至可以帮她把书扔到邮局里寄给那些人。而他们来分享自己赚来的钱。”
“她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我问她我是否可以看看这些书,”我说,“她几乎不能说不,老爷子的藏书完全符合我的想象。我告诉她,我只要不到两个小时就能给她一个估价,如果她接受我的提议,我会当场写出一张支票给她,并在几天之内将所有的书籍从该处搬走。而且我指出,虽然她和她孙子的策划令人钦佩,但是要在网上出售全部书籍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而且这其中有很多书是永远都卖不出去的。”
“而且还不算运费,伯尼。还有记录账本的时间,以及客户退还书籍的费用,还有——”
“还有其余的。我把这些都告诉她了。”
“可她仍不相信你?”
“哦,她相信我。但是她现在怎么能改变主意,让她的孙子失望呢?”
“哦。”
“而且她现在还在乎什么钱呢?相比之下,什么能比得上让孙子每天下课过来玩的快乐呢?”
“他们两个并肩工作,把每本书放进厚皮邮件袋里。”
“附上错误的标签,这样客户抱怨时,他们可以玩得更尽兴。”
她皱着眉头:“伯尼,这个孙子是高中生吗?”
“我记得她说是斯都维森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你觉得他会愿意每天出现在奶奶家里多久呢?”
“嗯,我没有见到那个孩子,”我说,“也许他相信自己是新一代杰夫·柏泽斯,准备推出自己的亚马逊网上书店。但也许不是,当新奇感消失殆尽,他可能会失去网上创业的动力。”
“而她仍会有一屋子的书,所以她迟早会拿起电话打给你。”
我摇了摇头:“她会打电话,但是会打给别人。她会觉得给我打电话太尴尬,她会告诉自己,她已经对那位好心的罗登巴尔先生叨扰甚多。所以这事已经结束了。”
我吃完午餐后,向西走了两家店,再次把书店的门打开,把我卖特价书的桌子拖到街上,即使我心里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这么说来,我为什么在午餐时间还费劲将桌子搬回来呢?为什么不把它就留在人行道上呢?任何偷书的人都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在一小时之内,自称史密斯先生的人就出现了,并给了我一个可接可不接的活儿。只是我为什么要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