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担心书上的题字。在我看来,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这本书是他一直想要的,他是否会因为书上有作者的题字签名而更加强烈地想要这本书?估计不会,但他可能会觉得这个签名看上去不像真的。它本来应该是在一个多世纪前签署的,可在我看来,它看起来更像是昨天刚签的。
他先扫了一眼书,点了点头,然后翻开页认真看起来。
有二十几页纸最让他关注。他仔细研究,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对着它们微笑,甚至与它们交谈,聊书里写的这件或那件作品。
“他确实考虑了列维尔的世界,”他说,“谁没有呢?而且他对我最喜欢的银匠的思考不止一星半点。”
我有一个预感,我会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
“一个名叫迈耶斯的人,”他说,“我估计你可能都没听说过他。”
随后他告诉了我关于迈耶·迈耶斯的一切,甚至比我原本知道的还要多一些。我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事实上我根本不需要展现太多的热情便让他很开心。
比如说,他告诉我,迈耶斯在一七五六年与一个叫本杰明·哈尔斯特德的人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而他们两个人是最先将合伙人的首字母联合起来作为商品标志的。随后加入合作关系的银匠都使用了他们的个人标记,但是迈耶斯和哈尔斯特德把他们两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连在一起,做成了长方形的标志“H&M”。
“我给你看看,”他说,然后把我带到刚才引起我注意的玻璃柜子前。柜子的各个部分都装了锁,是那种用一根发卡就可以打开的简便款。只不过他不需要什么发卡,他口袋里有一把开柜子各处的万能钥匙。他用它打开了其中一个竖条框的门,用手拿起一只六英寸大小的碗,然后又把它翻转过来给我看它下面的标志。标志就在那里,没错,印在碗底:一个约八分之三英寸长的长方形,里面用“&”符号连接起两个合伙人的首字母。
“这是他们的创新。”他毕恭毕敬地说,好像哈尔斯特德和迈耶斯发明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然后首字母继续被发扬光大,”我听到自己说,“多年以后再次出现在哈得孙河下方穿行的火车上。”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H&M地铁,”我说,“哦,他们现在把它改名叫作帕斯火车了,已经改了好些年了。不过还有一些地方可以看到原本的标志。H&M。”
“哈得孙和曼哈顿。”他说。
“是的,当然是,”我说,“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自今天起都会把它想成是哈尔斯特德和迈耶斯。”
我在干什么呢,聊得如此开心?
哦,为什么不呢?我来这里,原本是打算偷走一把属于爱德温·利尔波德的银勺,即使不是在今晚,也会是在随后的某一天,利用今天我拜访时对这栋楼的了解和发现。也许,我曾经想过,在我交出这本书并拿到了我的一千美元后,我可以在这栋楼里找到藏身的地方,然后等大家都沉沉睡去之后回到这所公寓,从银柜里偷走勺子。
或者我可以像在高顿堂里做的那样,制造一个后门入口进来。又或者——
那都无所谓了。我可以继续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所有的可能性实际上都是不可能的。这栋楼里的保安太多,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我所有的偷窃战略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所有这些锁、安保系统,还有这个人无论白天黑夜,任何时刻都会待在公寓里的事实,这一切叠加起来,我从经验就知道那位史密斯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里带走任何一把银勺。
这个认知给我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如果我不能从这个富有魅力的怪人身上偷走任何东西,那么我至少可以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他的陪伴。我只是对一开始就给了他一个假名感到遗憾,现在每当他叫我莱德勒先生的时候,我都有想要纠正他的冲动。 我的名字其实是罗登巴尔, 我很想说, 伯尼·罗登巴尔,我有一个你永远不能去拜访的书店,因为你无法离开你的公寓,但是我一定可以为你提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书,帮你寻找任何你可能想要的书——
但是我怎么在不解释为什么罗登巴尔会变成莱德勒的情况下将这些说出口呢?无论我说什么都至少会变得和这位主人一样怪异。所以我让他继续称我为莱德勒先生,并暗自想象如果他问我别人是叫我菲利普还是菲尔时我该如何回答。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说到彼此的名字。他一直是利尔波德先生,而我则一直被称呼为莱德勒先生。
只不过,事实证明,也挺不错的。
我在柜子边上站着,透过玻璃柜看向里面四把配套的使徒银勺,勺子是泪珠形的。我可以要求仔细看看它们吗?
“但是我已经把你留在这里太久了,”利尔波德说,然后捉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柄上有纽扣的勺子那里拉走,“一千美元。我记得正确吗?这是你提出的价格,对吧?”
“是的。你说是一个好数。”
“确实如此。你介意收支票吗?”
“呃——”
“那么就现金吧。”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几张五十元和百元钞票,然后让我清点数额。我照做并且确认了。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莱德勒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要打电话给我的?”
“嗯,”我说,“一名淘书的人带着这本书,还有十几本其他从二手店淘来的书。其余的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知道你会想要库洛登的这本,而且——”
“那正是我要问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本书的?”
是啊,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我恐怕无法奉告。”我跟他说。
他点了点头,好像我已经确认了他的怀疑。“朗德垂。”他说,“那个人知道,你会打电话给他们也很正常。我只是很惊讶他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你,而不是自己先买来这本书再拿给我。是那位年轻的杰夫,不是吗?”
“先生,我真的——”
“不能说,”他接下我的话,“而且你什么也没说,但是如果你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会当作是你默认了。”他笑了起来:“纽-约历史学会的杰夫·朗德垂。真让人好奇,不是吗,他们为何执着于纽与约之间的那个连字符?即使是最轻微的挑衅,他们也会大放厥词阐述保留连字符的理由。尽管事实上,这座城市的名字已经连续几个世纪都没再用那个连字符了。当你指出使用它有多不合逻辑的时候,他们就以传统为名寻求庇护。纽-约历史学会。他们在公园的另一边,你知道吗,再往前走几个街区。我以前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的那栋楼。”
我一定表露出了困惑。现在又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去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建筑可以遮挡他的视野,也没有什么树可以长到足够高的地方碍事。
“是从我的露台上看过去,”他说,“但是当然,我连那里也不能去了。”
继而他告诉我那个用连字符的机构如何惦记着他的银器,并希望他死后会将其遗赠给他们。毫无疑问,杰夫将会在一两天之内打电话给他,并祝贺他终于收集了库洛登的这本书,而且是由于他们协会的努力才得以实现这个愿望。他们都想要他的银器,不管用不用连字符。纽-约历史学会,还有纽约市博物馆,又因为迈耶·迈耶斯是犹太人,所以犹太博物馆也在惦记这个。这些当然都是优秀的机构,里面都有不错的人,而且——
我已经放弃了继续听下去。从露台上?他的公寓真的有露台吗?他无法踏上去,那我可以吗?
我把注意力从公寓转移到下面的街道上,想象自己站在第五大道,从那个角度看向我现在的位置。我不记得来的时候注意到哪家公寓带一个露台,但我记得利尔波德的楼比他周围的楼都要高。这就意味着我不可能从邻近的屋顶跳到他的露台上。
我可以到达这栋楼的屋顶,然后从那里爬到露台上吗?爬楼恐怕还算是轻松的一部分。想要绕过所有的锁、报警器,和安全摄像头进入房间才是最困难的,也许根本不可能。
即使退一步说,我以某种方式把勺子偷出来了,我也会在一个露台上,另一侧的门被三重锁牢牢锁定,而且锁还连着那个烦人的克滕伯安全警报系统。所以把露台这个主意忘了吧,我诅咒那个先提起它的讨厌鬼。
“我还没有急着给我的遗嘱添加编号,”他滔滔不绝地说,与此同时,我把自己从关于露台的想象中拉回了现实,“毕竟相对来讲,我还是很年轻的男人,身体健康。我提到我今天早上跑步了吗?”
“五英里,我相信你是这么说的。”
“在我的跑步机上,人在机器上和在公园里一样可以锻炼身体。我是健康而年轻的,我和任何正常男人一样有身体需要。你可能一直在想这个。”
我没有,但现在他提到了,我更希望他没提,然后记起他两次捉住我的手臂。我希望他不会再这样做。
“我是一个有着正常欲望的正常男人,”他说道,“我时不时地需要一个女人的陪伴,而我的情况排除了我能出去寻找这种陪伴的可能。”
我松了一口气。倒不是他带着什么同性恋的气息,只是我最近才知道,我住在一个两位女同性恋可以在教堂举行婚礼后进行变性手术的世界。
“事实上是有相关服务的,”他说,“你可以访问一个网站,从那上边的一系列照片中进行选择,然后输入你的信用卡数据,你选择的那位年轻姑娘就会过来……”
这倒是水到渠成,我想。
“但是,这些交易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说。
我想当你没什么机会去外边的时候,你会充分利用一个被俘虏的听众。
“一旦米勒小姐来找我,就变得很尴尬。当我的私人助理在场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叫来专业服务的小姐。你还没有见过米勒小姐。”
“没有。”
“她住在这里,”他说,“她在亨特学院上课,所以来这里对她来说很方便,她的工作时间很灵活。但是,当她不在学校,或者不在外边帮我跑腿的时候,她很愿意待在这里。你可以明白我的问题吧。你能猜出解决方案吗?”
我应该可以,但是我宁愿他不告诉我。
“米勒小姐,”他说,“现在正在学习美国历史和文学,但那并不是她追求的唯一课题。有一天,我抱怨肌肉酸痛,接下来我便被放倒在沙发上伸展开来,而她正在给我做按摩。原来她是个熟练的按摩师。”
“你多幸运啊。”
“第二天,我给了她一些现金,让她去买了一个可折叠的按摩床。现在每当我完成跑步机上的运动和重量练习后,米勒小姐就会给我做按摩。”他笑了起来,“你对‘美满结局’这个词熟悉吗?”
“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我说。
“每一次按摩也都应该有一个。那也不是真正肉体上的交易,你知道。只是用手工劳动来缓解身体上的冲动。而且我知道,如果米勒小姐不是一位有魅力的年轻女子,我是不会对按摩如此喜欢的。”
“嗯。”我说。
“按摩开始于我在俯卧位。然后她会让我翻个身,面朝上背躺着。”
“呃。”
“而这只是按摩,你知道。直到她把衣服脱到腰部。仍然只是按摩,但她的手法,以前是那么的坚定有力,现在却变得如此明显的柔和。我看着她的乳房,相当美丽,还有她的文身,我相信你可以想象其余的。”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