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书让我能够进入大楼。
这当然也是最初史密斯先生要我把它偷出来的原因。如果能进入瓦特诺公寓拿到它——而且那所公寓本身并不难进——它便能让我潜入这座更为严丝合缝的堡垒里面。
如果没有它,我进来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许多曼哈顿最富有的居民基本上都不怎么做防盗措施,因为他们居住的楼本身几乎是坚不可摧的。爱德温·利尔波德便住在这样的一栋楼里,如果不是他前些时候将我的拜访通知了楼下的保安,我现在恐怕已经被轰出去了。
保安身着制服,站在外边,一脸严肃。我告诉他我的名字,还有我要拜访的利尔波德先生的名字,他便把我领到了楼里一位体型稍小,身着相似制服的前台面前,前台的风衣夹克并没有完全挡住他肩上吊带的凸起。
也许这位前台很高兴见到我。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西装,我低调的领带,还有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点了点头,对照着来访客人名单又确认了一下,然后打电话给楼上的利尔波德先生,问他是否还愿意接见我,也许他现在已经不再欢迎我的到来。
“莱德勒先生,”他对着话筒宣布,然后听了一会儿,“非常好,先生。”他说,给了我一个微笑,虽然没让我觉得有多温暖。他说:“前面的那部电梯。”
我注意到大楼入口处的门上安了一个摄像头,还另有两架在前台桌子的上方和后面。从那位前台先生所在的位置,可以在桌子上同时监控几十个屏幕,这表明整栋楼里至少有这么多架闭路摄像机,无时无刻不在记录楼里所有公共空间角落的一举一动。
我在电梯里又发现了一个,而且还看到了它的操作人,是个下巴带着赘肉的老头儿,身上穿着相似的栗色制服,配有金色饰扣,与保安和前台一样。他启动电梯,我们距离天堂又靠近了两百英尺,然后把我丢在一个约十平方英尺大的走廊上。走廊的两面墙上都有挂画,画框都匹配成套。画的主题是乡村景色,而电梯的对面则是利尔波德豪宅的大门。
在我的身后,电梯操作员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不会在我被主人接进去之前离开,我把我的公文包转移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敲了敲门。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了我的名字。
“菲利普·莱德勒。”我说,然后看到了门锁的转动。
而且不止一把。两根钢管暴露在门的外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滑动螺栓,一把狐狸牌锁,至少和我在第十街见到的那把一样坚固。
这些锁让我吃了一惊。一般来讲,一栋居民楼越容易进,里面的公寓就越难进。由雷布森锁、普拉德锁以及狐狸牌锁三把大锁组成的瓦特诺公寓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任何有把黄油刀的人都可以走进大楼登堂入室,所以红墙楼的居民在自己的门上安了高强度的锁。
但是在这里,纽约的第五大道上,楼下有持枪保安,还有一名像直布罗陀的巨石般一丝不苟的前台,你会以为里面的居民对锁的态度可能比较随便。如果根本没有什么人能进入这栋楼,为什么要费力气搞这些转来转去的锁和开它们的钥匙呢?
我的心本来会在看到这些锁的时候咯噔地沉下去,尤其是他让我进去以后又把那些锁逐个锁了回去。人再怎么谨慎也不算过分,赫施太太曾建议我,但她还没有见识过爱德温·利尔波德。这些锁本会打击我的士气,只不过我的士气早就已经在海平面之下了,我现在只是庆幸我带了那本书来,而且书价我们已经提前说好了。因为这一千美元是我所有努力唯一能得到的补偿。
他其实不需要这些锁。他甚至一把都不需要。他可以用一条线来锁他的门,或者干脆就把门开着。完全没有关系。
这里也许不是诺克斯堡,但也差不了多少。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从这栋楼里偷走任何东西的。
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之后握了手,爱德温·利尔波德的握手礼结实有力,这令我有些惊讶。但是这个人外表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令人吃惊。迄今为止我对他的所有了解也不外乎他对古旧银器很有热情,对外界极度厌恶以致不愿离开自己的公寓,所以我脑海里想象的也是一个相应的苍白的小男人,他可能是肥胖的,可能是坐在轮椅上的,而且看上去好像刚从查尔斯·亚当斯 的动画中爬出来。
他和我的个子应该差不多,但是看上去比我高些,也许是因为他的身板比我好,事实上是比任何人都好。他的肩膀更宽阔,腰部更有型。他身上的定制西服很低调,但是袖口上的功能纽扣是那种史密斯先生会欣赏的扣子。
而且他的皮肤紧致,没有任何皱纹,显出深深的古铜色。我猜他或许可以站在露台上晒成这个颜色,但那露台必须得是迈阿密的露台。现在只是六月份,要晒成他现在的颜色,只能把纽约夏天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到他这里。
“我希望你能体谅这些愚蠢的大锁小锁。”他回身将所有的锁扣好并启动了克滕伯的防盗安全系统,然后扶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一张两人的小桌子边,又拿了一壶热咖啡和一碟饼干,“但是如果我不把最后一把锁锁定,并且启动安全系统,即使我坐得离门这么近,我向你保证,我也无法集中精神去想其他任何事情。你有什么恐惧症吗,莱德勒先生?”
“我想我没有什么恐惧症,”我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无所畏惧。这世上总有一些让我不舒服的事情。”
“不舒服和完全不能控制很不一样。如果你有恐惧症,就会明白这两者的不同。你知道安多拉这个词吗?”
“在填字游戏里见过。我记得这个词的意思是市场。”
“来源于古希腊的露天市场,商人可以将他们的商品摆在外边。所以安多拉恐惧症的意思是对开放空间的恐惧。来尝一块这里的饼干,莱德勒先生。它们来自第二大道上的匈牙利面包店。”
“真好吃。”
从我的座位可以清楚地看到右手边的那座玻璃的三扇柜。柜子很高,距十英尺的天花板只有几英寸远,灯光照在架子上的银器上,反射出光来。我快速扫了一眼柜子,并没有看到什么勺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在里面。
“我打电话给他们,”他正说起匈牙利面包店,“他们甚至愿意给我送到家里来。纽约对有开放空间恐惧症的人真是非常体贴的。人们几乎可以买任何东西,让他送货上门。”
“您有多久——”
“有多久像现在这样吗?我今年六十二岁,莱德勒先生。”
“您看上去很年轻。”
“是吗?我尽量保持身材。我今天早上跑了五英里。一个正常的人会穿过街道,在公园里跑步。我用跑步机跑。我用这个方法欺骗我的心血管系统,让它感觉不出室内室外的区别。”
他将其中一个房间装修成了健身房,除了跑步机还有各种其他器械,甚至整套自由力量练习机。他还装了一间桑拿房,而它没有占用太多的空间,也不费什么电。另外还有一张紫外线日光浴床,这便解释了他身上的古铜色。
“所有这些,”他说,“都是用来迎合一个令人遗憾的神经质缺陷。你问我这个样子有多久了。那年我三十岁,环游全世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探险家。我曾在中国西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露营。你去过那里吗?”
令人惊奇的是,我没有。
“一个悲惨的地方。一望无际的辽阔,看起来好像有人决定开始铺路,但干到一半就放弃了。而我在那里,在繁星点点下睡觉,茫茫荒野中独自一人。而且我觉得非常自在,如果你能相信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只能说有什么起了变化。我原本计划去意大利,除却这个国家,那里几乎是我的第二个家。可那天早晨我醒来,便意识到我不想去。我取消了那次旅行,之后再也没离开过纽约。”
“原来如此。”
“你真的明白吗?因为我不明白。这是我长大的公寓,公寓是我父母的,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还健在。我便搬回来和她一起住,她去世后我就住了下来。起初我在纽约城里的任何地方都很自在,但是我的世界逐渐变小。渐渐地,我只想在邻近的区域活动。直到有一天,我穿过大街,打算在公园里坐几分钟,可很快就转过身来回到了公寓。自那天以后,我再未穿过第五大道。”
他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我那时曾去看过一位心理医生,”他说,“但是我再也无法走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而他认为如果他来这里看我,只会让我的恐惧症加剧,所以那段医患关系便结束了。反正他也一直没做出什么有用的治疗。不过那时我还在琢磨这种恐惧症是否就到这个程度了。当时我有一段时间,比如一个月不能离开大楼,但偶尔还是能下楼去取我的邮件。”
“但后来就不行了?”
“楼下的人非常好,愿意把邮件帮我送上来。不过现在当然是米勒小姐去做这件事。我不离开公寓,甚至不出走廊,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哦,你已经看到我用多快的速度又重新锁好了一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位专家认为,空间恐惧症是人们放任自流导致的,就是说我可以强迫自己去面对我的恐惧,而不是接受它。听起来有点道理,不是吗?我可以说,这话的用处就好像告诉抑郁症患者你应该开心一点儿。我现在只觉得很庆幸我的病情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我有整栋公寓可以走动。”
“那也算可以。”
“是的,我读到过患上这个病的人最终会变得无法离开卧室,甚至无法离开床。如果那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笑了起来,“我每天都要走一遍过场,在公寓的每个房间里走一遍。好像一只动物,到处宣布自己的领地。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觉得需要用尿标记领地。”
“那估计也可以。”
“是的,我也会这样说的。”他原本一直倾身向前,现在挺直了身板,“现在,”他说,“你肯定想改变主题。我相信你给我带了一本书。你是否可以让我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