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罗达·罗达,”我告诉卡洛琳,“出生于一八七二年,在摩拉维亚的一个读不出名字的镇里,现在是捷克共和国的一部分,但当时属于奥匈帝国的领地。而他的家人搬到了奥西耶克——”
“又是读不出名字的镇子。”
“似乎在现在的克罗地亚,但曾经属于斯拉沃尼亚。不要问我后来斯拉沃尼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想知道。”
“他的名字原本是桑德尔·弗里德里希·罗森费尔德,但他改成了亚历山大·罗达·罗达。你可能想知道为什么。”
“我相信肯定有他的理由,伯尼。”
“罗达是克罗地亚语里鹳的意思。”
“你看吧?我就知道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鹳在他奥西耶克的房子烟囱里筑巢。他大概是想记住它们。”
“肯定有两只,所以他想确保自己记得它们两个。”
“他成了一名作家,”我说,“二十岁时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他写戏剧、短篇和长篇小说,不过是用德语写的,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英文发表过任何作品。一九三八年,他移民到美国。”
“他可能想到改变名字也无法糊弄纳粹。”
“他本可以试着用新居住地的语言来写作,”我说,“亚瑟·科斯特 辗转到伦敦后就是那么做的。但是,没有证据表明罗达·罗达做出过这种转变,也有可能那时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写作。当时他已经写了快五十年,一九四五年在纽约去世。”
“一个叫罗达·罗达的男人,”她说,“最后归属于一个名叫纽约·纽约的城市。我可以明白他到这里的时候为什么会厌倦写作,但是我猜这也意味着我可能没有看过他写的任何东西。”
“哦,他写了一本名为《勃姆勒,舒姆勒和罗斯图姆勒》 的书,”我说,“我很喜欢它的发音,虽然我意识到这可能在翻译后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但这不是他成为我们谈话的话题的原因。”
“哦?”
“四十九岁时,罗达·罗达发表了一篇名叫《帕多瓦凡得林安东尼斯》的短篇小说。”
“那么这就解释了一切,伯尼。”
“实际上,这确实解释了很多。这个故事与菲茨杰拉德的故事非常雷同,讲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生下来是老头的小宝宝越长越小,而罗达·罗达的这篇小说在《本杰明·巴顿奇事》发表在《科里尔》杂志的前一年就发表了。”
“你认为菲茨杰拉德偷了这个故事的创意?”
“我确定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听说过罗达·罗达。我认为这两个人或多或少在同一时间有了相同的想法,然后各自写下了他们自己的故事并将其发表了。”
“你知道人们怎么说吧,伯尼。英雄所见略同。”
“普通人也一样。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每个人都认为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是第一个真正的侦探故事。”
“我敢打赌你会告诉我不是。”
“早在一八二七年,有个男人比坡早了好几年就写了一部这样的小说。他叫毛利茨·克里斯托弗·汉森,不幸的是他用挪威语写了那个故事,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后来写了一本短篇小说《工程师罗尔夫森谋杀案》,也一样没有被人注意到。”
“至少在挪威之外没有。”
“你看看在挪威之外的世界有多大啊。几乎是整个世界。但是回到罗达——”
“罗达·罗达,伯尼,但是我想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他为罗达。”
“史密斯先生设法得到了一本他写的故事,还付钱找了个人为他翻译。”
史密斯先生确实是这么做的。“你比我有优势,”我听他说话的时候提到,“你明显知道我的名字,因为你已经用了四次,但我却不认识你。”他点点头,好像承认了我的观察属实,然后他想了一会儿说:“史密斯,你可以叫我史密斯。”
“那么安东尼斯在小说里是和本杰明·巴顿一模一样的人物吗?”
“我也只是猜测,”我说,“但是我会说,标题暗指的是帕多瓦的圣安东尼 ,那是当你不记得你把阅读眼镜落在哪儿的时候,会去转身求助祷告的老兄。”
“圣安东尼,圣安东尼,请你快来,我丢了东西,必须找到。”
“想象一下这在德语中应该是多么顺口。而我还有一个猜测,但是我太懒了,没有去网上查,不过我敢打赌, 凡得林 在德语里是弃儿 的意思,而罗达的故事里,那个年老的婴儿就出现在地方教会台阶上的一个篮子里。”
“就像在猫尾草篮子里的摩西 那样,”她说,“除非法老的女儿编出了那一块儿,嘿,等一下,伯尼!本杰明·巴顿不就是个弃儿吗?”
“那是在电影里,”我说,“但不是在小说里。菲茨杰拉德原本的设想中老婴儿是一位批发零件商,罗杰·巴顿的儿子。”
“哦。也许那个电影制作人读了罗达·罗达的故事,即使菲茨杰拉德没有读过。你说史密斯读了它吗?他说那本书怎么样?”
“他说德文写得也没多么惊艳,但比菲茨杰拉德写得好。”
“换句话说,虽然书仍旧平庸,但足以让他收藏起来。如果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故事,为什么还要收集呢?”
“他有他的理由,”我说,“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再说罗达,史密斯无法追溯原本发表该故事的杂志,但次年这篇故事被选进一本名为《七种心绪》的德语书中,于是他便弄到了这样一本书,以及维也纳出版商档案中所存的该书原稿,上面还有编辑的标注以及罗达·罗达自己的修正批注。”
“这一定是很稀罕的东西。”
“哦,它肯定是非常特别的。如果有人很在意亚历山大·罗达·罗达的话,甚至可能是很昂贵的。”
“不管怎样,也是一份手稿。那么本杰明·巴顿呢,伯尼?我敢打赌他想要菲茨杰拉德的原稿。”
我没有说什么,但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她说:“故事有点儿长,我们得在这里再待会儿,不是吗,伯尼?”然后她举起手来,在空中画了个圈,这个手势引起了玛克辛的注意。我们在饶舌酒鬼酒吧,这里是我们下班后经常见面的地方,而玛克辛多年来一直为我们端送酒水,所以她已然娴熟地掌握了卡洛琳所有的手势信号。她抬起眉毛当作回应,于是卡洛琳伸出两根手指。玛克辛点了点头,然后就送过来新一轮酒。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卡洛琳那杯加冰,我的加苏打水。
我给卡洛琳讲起史密斯告诉我的故事。菲茨杰拉德的母校普林斯顿是聚集那位作家所有手稿的地方,在那里它们帮助无穷无尽的学者没完没了地写下关于他的论文。想要去看他的手稿需要有学历背景不错的人士给出推荐信才行,史密斯便找到了一位这样的人给他写信,然后乘坐火车前往普林斯顿站,又在那里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校园。他预先给学校打了电话过去,一个戴着鼻环,态度有些傲慢的研究生把他带到桌子前,让他开始对手稿的查阅。
这个故事他们有两个版本,一个来自科里尔的档案,另一个来自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他们还藏有编辑审阅稿和最终的校样,以及关于这个故事的大量信件。菲茨杰拉德在好莱坞的代理人,一个名叫斯旺森的人,手中就有六打类似的简记。
而且他们允许史密斯把手稿和几封信复印了一下。
“不要开玩笑,”卡洛琳说,“我还以为他们不让这样做。”
我也对史密斯说了同样的话,但是他的回答是:“如果你想让一个研究生按规定行事,那么你真的应该付她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资。”
“他贿赂了她,是吗?”
“我觉得更正确的说法是他大大方方地补偿了她,因为她履行了一项不在自己工作描述范围之内的职责。”
“所以他现在有了复印件,”她说,“但原件还是在普林斯顿。”
“而且会一直留在那里。”
“哦?”
“他说得很明确。他说自己确实想将两本中的任何一本或两本一块儿据为己有,但他意识到它们应该待在大学里。大学对手稿的监护任务态度严谨,如果他像真正的收藏家那样渴望这份手稿,他就会同样非常尊重那些研究手稿的学者们,所以他觉得应该让他们的收藏保持原样。而他关于本杰明·巴顿的收藏品,包括罗达·罗达的那些材料,在他去世以后将会被送去普林斯顿。为此他已经在遗嘱里添上了一笔。”
“你说他几岁呢,伯尼?”
“我不知道。四十五?五十?差不多吧。”
“所以普林斯顿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嗯,不过这事儿永远也说不好。但希望如此。”
她拿起酒喝了一口,当她把玻璃杯放下的时候,里面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只有正在融化的冰块。她又看了看我半空或者是半满的杯子,怎么说要看你当时的心情,然后又给了玛克辛一个手势,举起一根手指,接着把手指向她自己。
“我们来听听剩下的故事。”她说。
当她的第三杯已经快喝完的时候,她说:“我一直很想去高顿堂,伯尼。”
“你从来没提到过。”
“嗯,它不在我待办事项列表的最上边,大概在列表第三页的某个地方,和 我要减五磅体重 以及 读普鲁斯特在 一起。但我确实想过这事儿。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史密斯?”
她翻了翻眼睛:“我是说高顿。”
“马丁·格里尔·高顿。”
“他就只是跑来跑去到处买东西吗?”
“他没有威廉·伦道夫·赫斯特 那么有钱,”我说,“他也没有雇用代理人去欧洲各地帮他买下他们看到的一切值得收藏的东西,但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小型收集,而且最终把在华盛顿高地区的一栋豪宅变成了东海岸版的圣西蒙。他买下了整栋宅子,连同那些他收集来的艺术品和文物。他也收藏了不少纸张和手稿,如果不是满卡车那么多也至少是整箱整箱的,那里面肯定有不少没什么价值的垃圾,但也有一些足够体面的东西,至少足以组成一个博物馆。”
“而且其中的手稿之一……”
“就是菲茨杰拉德本人所写的《本杰明·巴顿奇事》。”“我想,史密斯会很想要它。”
“确实如此。”
“他不能去贿赂在博物馆里的某个人给他复印一下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说,“恐怕他只会要原版的。”
“他见过原版的稿子了吗?”
我摇摇头:“他们把它存放在地下室的档案里,而且只限员工进出。他可以辗转找人让他进去,但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他去过那里,他其实也不想读这玩意儿。他只是想拥有。”
“这就是为什么他去了你的书店找你。”
“恐怕是的,没错。”
“他不只是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副业。”
“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有时很难说哪个是副业,哪个是主业。但是,没错,他知道我不太为人所知的一些活动——溜门和撬锁。”
“但是你从来没有偷过博物馆。”
“没有。”
“而且如果你怀疑某本书是从图书馆偷来的,你甚至不会买进。”
“的确。”
“那这有什么不同吗?”
“手稿在那间博物馆里唯一的作用,”我说,“就是被丢在地下室里。我几乎想说‘收集灰尘’,但也必须得是被放在外边才能落上灰,可它是被放在一个没有人理睬的箱子里。它被博物馆列出并编入目录了,否则史密斯也不会知道它的存在,但那上边写的是菲茨杰拉德原来的标题,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那里没有谁会在乎这些。你知道手稿应该在哪里吗?应该在普林斯顿,与那个作者其余的材料一起,而唯一可以让它去那里的方法,就是让我的朋友史密斯拿到它,再把它留在自己的遗嘱里。”我皱着眉头,“什么事,卡洛琳?你坐在那里看起来像只聪明的老猫头鹰。”
“我喝太多威士忌了,”她说,“酒精释放了我内心的猫头鹰。但是我坐在这儿听你说呢,伯尼,如果你还没有说服自己去接下这个活儿,我会说你已经快了。”
“我想我会接下这个活儿的,不然我还要把这五千美元还给那个人。”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会接下,不然就——”
“我知道你说的话,伯尼。你是说他付了五千美元吗?”
“这只是预付款,”我说,“交货时我会得到剩下的。”
“剩下的是多少?”
“另外两万五。”
“加一块儿就是三万美元。”
“你数学还真是不错,”我说,“甚至在喝下三杯以后。我必须得承认这点。”
“伯尼,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三万。”
“因为这是他自己出的价?那在公开市场上卖呢?”
“什么公开市场?这书是一个非营利机构的合法财产。我想我可以去找出近几年来菲茨杰拉德的信件和手稿的交易状况,尽管我怀疑那些能有多少可比性。而且这种交易也不会很多。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找到太多信息。”
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大部分是融化冰水的酒。
“三万美元,”她说,“那是很多钱啊。”
“不久前,”我指出,“某一家大银行与政府刚刚和解了一桩据说是在债券交易中的违规行为。”
“我也读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也可能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
“他们一方面拒绝承认有任何不法行为,一方面支付了不止五亿美元。”
“如果他们没有做错事——”
“为什么还要交这些钱呢?你一定会这么想。要我说,这才是很大一笔钱,但也只是那家银行当年利润的百分之十还不到。”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对于一个在东十一街开二手书店的男人来说……”
“那是很多钱。”
“但是要冒险,”她说,“从博物馆里偷走一份手稿并不像,呃……”
“从婴儿手里抢糖果那么简单?”
“或者从糖果店里抢。他们没有监控摄像头吗?”
“现如今,”我说,“糖果店也是有的,婴儿的棒棒糖还有保姆摄像头监控呢。我没有孩子是件好事儿。”
“是吗?”
“我有两种谋生方式,”我说,“我不能昧着良心去鼓励我的任何一个孩子进入其中任何一个职业。我们已经谈过卖书这行,而盗窃这行更糟。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而那只是开始。而且盗窃里的一些分支已经完全消失了。以前一个贼可以靠偷酒店来过上体面的生活。那虽然是一种高度焦虑的行当,但它是令人兴奋的,因为过程中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而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门的另一边找到什么。”
“还有很多酒店,不是吗?”
“现在只要是每晚十五美元以上的房间,都会有那种在插槽中刷一下就可以开门的房卡。你要怎么去撬一个电子锁呢?”
“哦。”
“我不是说做不了。你租一个房间,然后等到不同的大堂职员值班时回去,告诉他你的钥匙没法用。这些卡很容易消磁,他会问你的姓名和房间号码,然后为你重新编程。‘我的名字是维克多·克托维兹,住在四一七室。’前台听了在电脑上点上几下以后,你就能以克托维兹先生的名义过去开门了。”
“这办法不错,伯尼。”
“而且也不费劲儿,除非那位大堂的前台记得你想要冒充的家伙有一把大胡子,至少重三百磅。”
“哎呀。”
“高顿堂也有真正的锁,”我说,“和最先进的防盗系统,连接到那里的各个角落。我想我明天会去那里。但只是从远处看看,在附近走走。然后几天之后,我再准备进去。”
“你怎么进去呢?”
“我付五美元买门票进去,”我说,“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会让监控摄像头把我拍下来,但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只是又一个来看艺术展的普通公民。”
“一个无人陪伴的公民。”
“如果你陪我去,我就不是无人陪伴了。”
她的眼睛亮起来:“我以前也当过你的帮手,伯尼。你记得吗?”
“就好像昨天的事儿一样。不过这次有所不同。我们不会做任何违法的事。”
“我们当然会,”她说,“我参与了犯罪的一环。我们是有目的性地去,即使只是看看画而已。”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去踩了几次点儿来考察博物馆附近的地形。然后星期四和卡洛琳一起,终于走进了这个地方。
我弄清了哪扇门通向地下室,并注意到它靠近洗手间。我去了洗手间,检查了窗户。当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活儿是我可以做的。
“他们的安保措施还可以,”我在回市中心的路上告诉卡洛琳,“但并不完美。”
“你发现了一个漏洞。”
“我想是的。一个小漏洞,但我可以把它扩大。”
“那不是两个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估计也不是。我只能参与一小部分,那也算可以了。我确实很想去那个博物馆。”
“这倒是提醒我了。”我说。
“这是什么,伯尼?”
“一个礼物,”我说,“现代图书馆出版的《在斯万家那边》 。既然现在去高顿堂已经不在你的列表上了,你可以开始读一读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