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他说。
我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找到经典小说区,然后把注意力转回了杰夫里·迪弗,他最近的林肯·莱姆小说系列被我从装满惊悚小说的纸箱里翻了出来。那位在轮椅上的英雄刚刚解决了一切疑点,并拯救了所有人,但还有四十多页才到结局。所以我正在全心等待作者的标志性剧情大逆转,比如最后才发现书中的一个大好人是最坏的人。一个迷人的人物可能会遇到一个可怕的结局,就当我认为书里的人物阿米莉娅·萨克斯真的死了的时候,却发现原来莱姆一直领先杀手一步,而一切也都会如他所料地变好,让人在回味无穷中等待系列中的下一本书。
我明白到底应该期待什么,而且我也知道迪弗会让我感到惊讶。所以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来打断我的阅读,但同时我也欢迎这个打扰,因为这可以使书读起来更长些。
哦,没关系。
“菲茨杰拉德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我说,“《爵士时代的故事》,斯克里布纳父子出版社于一九二二年出版。状态非常不错,这本书的前任主人只在书的扉页上签了个名。”
他看着,读出了名字:“韦尔玛·福克。”
“如果是威廉·福克纳 ,”我说,“这本书就值钱了,可以要个高价。再理智的人都会忍不住想买。不过我应该指明,这是第一版,但并非首次印刷。我本打算用铅笔在价钱旁边做注解的。”
“你已经这样做了,就在福克小姐蜘蛛网似的签名下面。而且你说得很对。我刚刚检查了二百三十二页第六行,有个问题单词是‘and’。它在首版印刷时被错打成了‘an’。”
“您是位收藏家。”
“不足一提。”
“那么你应该知道如今真正的首版是多么难得。我看到有的首版印刷本要价将近一千美元,前提是你能找得到。”
“其实,”他说,“我倒是有一本。”
“一本一版一印的?”
“不过我倒是没有付出那么昂贵的价格。”
我指着他手里拿的这本书:“如果引起你注意的是书的防尘书衣,”我说,“这不是原版的。原版的防尘书衣真的很难找到。这一张是由马克·特里仿古防尘书衣印刷店 在旧金山做的仿品。书的前任主人,在本书离开了福克小姐颤巍巍的手多年后得到了它,并为它买了特里防尘书衣,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买不起原件。他说,这书配上这个封皮在他的书架上看起来好像也很不错。”
“我肯定它看上去很不错,”他说,然后清了清喉咙,“我倒是有一件原装防尘书衣。”
“你有?”
“是的。”
嗯,你干得不错,我想道,这么有钱你没事儿来我的店里晃什么?
“我有一本《人间天堂》的首印,”我说,“菲茨杰拉德的第一部小说,不容易找到。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它放在后面的保险箱里。如果你想看看——”
他摇摇头:“我对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并不感兴趣。”
“你对菲茨杰拉德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真的。没有什么比因酗酒而早亡更能提高作家的声誉。加以漂亮的长相和早期的成功,还有一个在疯人院的美丽妻子,结果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朱诺洛克。”我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好像不认为《了不起的盖茨比》是——”
“美国小说中的杰作?不,远远不是。我对于盖茨比真正的困惑,是为什么如此多本来观察入微、判断有力的人士都对其表示欣赏。你知道为什么杰伊·盖茨比是这样一个谜题吗?那是因为菲茨杰拉德本人从来就没有清楚地说过这位老兄到底是谁。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一个暴发户似的男人,如果愿意你也可以称他为创业者,在赚钱发家的过程中他把手弄得有点儿脏。这在那个时代并不罕见,波士顿有一个有类似故事的人,最终让自己的儿子入主白宫。菲茨杰拉德不知道该怎样看待盖茨比,而文学殿堂里的各位权威决定为他的无知搭堂建塔,让其万世不朽。所以我不怎么看得上盖茨比,也看不上你的菲茨杰拉德先生。”
我选择用沉默代替支吾回答。
“除了首印的版本及其原装的防尘外套,我也拥有一本廉价的精装再版。它有一个不同的书名,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把它添加到我的收藏。你知道书名吗?”
我不知道。
“《本杰明·巴顿奇事及其他故事》。也许你看到过一本。”
“就算我看到过,那也是几年前。”
“但你读过标题故事?”
我点了点头:“不过是很久以前。布拉德·皮特的电影出来时我倒是去看了。”
薄薄的嘴唇给了我一个微笑。“菲茨杰拉德的代理人将影片制作权出售给了一个名叫雷·斯塔克的制片人,”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去拍摄这个故事。他于二〇〇四年去世,制片权也随着遗产卖给其他人,四年后电影发行了,只保留了故事的标题和开头,剩下的全改了。这是对原稿的改进,但又几乎不得不是。你知道开头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
“是从马克·吐温的一句感慨得来的,他说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总在开端,最糟糕的部分总在结尾。因此,菲茨杰拉德认为他的主角应该是位老人,然后每年都会年轻一岁。菲茨杰拉德出生于一八九七年,当时他写这个故事时不过二十多岁。所以故事只反映出了一个毛头小子的洞察力和成熟程度也就毫不奇怪了。”
“你听起来——”
“蔑视这个故事?你是收藏家吗,罗登巴尔先生?”
“收藏家?”
“什么都算。书籍、硬币、邮票?芭比娃娃?”
“不,我哪种也不收藏。在我买这家书店前,我小打小闹地收集点儿书,但是你不能同时收集又买卖某样东西,所以我从前的收藏便成了我的书店存货的一部分。我在家里还有一堵书墙,但里面的书也只是为了阅读和参考。那些书本身倒是收集了不少灰尘,但这还不足以让它们成为收藏家的藏品。芭比娃娃又是从哪里来?”
“我记得是马特尔公司。我刚刚提到只是因为有些人会收藏,但是你我都不。”
“咱们意气相投。”
“确实。我收藏《本杰明·巴顿奇事》,罗登巴尔先生,但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位奢侈的崇拜者,无论是对这个故事还是其作者。只说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可以吗?”
“当然。”
“我拥有我告诉过你的书,还有很多其他的书。这几年来,这个故事已经被编辑们广泛地选择收录了,当然我并没有试图把这些全都收藏起来,我只是选择了十几个我喜欢的来收集。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买下《爵士时代的故事》的几个月前,《科里尔》杂志发表了它。我敢说,《科里尔》这一期要比书的数量少多了,当然想要争取得到它的收藏家也少了很多。”
“我猜你就有这么一本。”
“我有两本,”他说,“我买了一本品相还好的杂志,只是封面有一些损坏。但里面的书页都还在,而詹姆斯·蒙哥马利·弗兰格画的本杰明作为一个老年婴儿的插图也在,那幅画真是既可怕又美好。顺便说一句,这两个词原本是同义的 。”
“我知道。”
“然后,我又找到一本品相特别好的,几乎可以算是完美无缺,而价格并不比我不得不付给封面上有咖啡污渍的那本贵多少。所以我买下了它,我不需要这么多本,所以我可以卖掉一本。但那也赚不了多少钱,而且我也不需要钱。”
“那为什么不留着呢?”
“那正是我的想法,蒸汽机车的收藏家可能会有所不同。他们可能没有足够大的空间保留重复的东西。但是一本旧杂志不会占用太多的空间。”
“的确是这样。”
“对我这样只收特定藏品的人,罗登巴尔先生,空间并不是一个问题。但你能猜到问题是什么吗?”
我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想便回答道:“找到你想要收藏的东西。”
“你也许的确不是一位收藏家,先生,但你对收藏家的难处有透彻的洞察力。当然,你是非常正确的。我听说,鲨鱼必须一直保持游动。如果停下来,它就会淹死。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我对鲨鱼不太了解。”
“你以前没听说过吗?关于它们需要保持向前游?没听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比以前又多知道了一件关于鲨鱼的事情。不过这个新的知识可能不准确。”
“但是可以作为谈资。”
“是的,咱们现在的谈话不是恰好佐证了这一点吗?而且,收藏家与鲨鱼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法想象的贪婪。如果一个人无法再收藏新作,他又如何才能保持对收藏的兴趣呢?而当收集的兴趣集中于一个简单的故事时,他又如何得以继续寻找新的材料来收集呢?”
确实是。他要怎么做呢?
他说:“于是他开始去寻找其他相关物品。你知道罗达·罗达吗?”
“这是我好几年来都没有再听到的名字。”
“你真的知道?”
“如果它们还在的话。我会告诉你,那要追溯到我在俄亥俄州的童年。我们家旁边的院子里有一棵特别大的老垂柳,它的根部会一直长到下水道里面。所以每到那时我妈妈会打电话给罗特·罗特的人,他们的卡车会来,然后开始干活儿。他们应该是在切开树根,好打通下水道,这样的话我们的下水道就不会堵塞,至少是直到柳树的根再次长出来对其进行新一轮的攻击之前。”
我对着记忆摇了摇头。我还记得在他们卡车上的标志,它开动时发出的音乐铃声也强行进入了我的大脑。“铃声唱着‘ 麻烦走了,冲进下水道 ’,”我说,“要是真那样就好了。我不记得上次看到罗特·罗特卡车是什么时候了。我不认为你在纽约能有机会看到这样的车。”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从回忆中醒来。
“但是你说的不是罗特·罗特的工人。”我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