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拉·麦金替尔语其兄洛勃忒曰:“我思彼人或不来也。”语时至怏怏。
兄曰:“妹氏胡由知其不来?”
罗拉曰:“阿兄试观天色,宁不生人畏葸。”语时,雪阵扑窗,如洒风絮,而墙外老榆树,方迎风而战。
洛勃忒方作画,起而持灯,掀帘观雪,但见万树尽秃,槎枒戴白,迎风而舞;而雪花如掌,一白无际。
罗拉方据炉,置针黹于襟上,回面视其兄曰:“如此风雪,讵肯冒冻而前?”
兄曰:“罗拉乃过虑。彼生长于水军之中,胡患风雪?”
此时,微闻有足音踏雪而前,罗拉引首言曰:“至矣。”更听之,则改容曰:“翁归也。”时甬道中有行步踽旅声。
少须,老人麦金替尔进矣,颜色惨淡如病,须亦斑白,偻行垂首,精力甚惫。正以多病之身,又交蹇涩之运故,一一呈之脸际。
翁于十年前,固在伯明罕巨富之炮厂中为主人,以逐年生计摧落,尽耗其财,至于破产。而破产之年,又为悼亡之岁,遂以精健之人,变为衰翁。
自始年始,翁伛偻迟钝,脑中受病已酷,而此两兄妹者,得其舅氏每年二百镑之赒恤,不尔无立锥之地矣。今兹乃专恃四百镑为生,遂迁居于汤姆菲而,赁小宅居。虽非小封,衣食亦粗足,不复时匮。
洛勃忒者,精于绘画,性情与溪山风月为近,本随遇写怀而已。今穷居小屋,以画售人,弥瞻其不足状,亦跼蹐不自聊赖。即其妹在伯明罕,以富商之女,交友绝广,一自移居,生趣都泯。
老人尤长日太息,无晷刻之欢。闲中但阅《圣经》,佐之以酒。家有世交曰约翰·司柏林,在汤姆菲而为牧师,以交谊故,招老人迁居其村。约翰长子海克讨与罗拉订婚约久方图成礼,而翁适破产,于是大礼废阁。
海克讨为海军少尉,方在告,无一夕不省罗拉。今晨曾下一笺,言军帅有檄命其归伍。时舰队方驻于泡齿墨斯,命以午后归船,贱言得片晷之隙,亦将偷闲来此话别,故罗拉久伫其来。
翁既入门,即曰:“海克讨胡以不至?”
罗拉曰:“大雪漫漫,地上深可二尺,胡能拔身自雪中来也,彼不至矣。”言已,遂坐。
曰:“世情本恶凉薄,彼父子轻予矣!”
罗拉曰:“阿翁何有是言?彼家父子至昵我,其坚如刚。果此冷暖之言,为彼所闻,讵成为通家雅谊者?”
翁如不之闻,即语其子曰:“洛勃忒,我甚思酒,家有白兰地乎?得小杯已足。余犯雪归,似为寒中。”
洛勃忒方注意于画中,初未及答。
罗拉起曰:“吾家似无是物。”
翁不悦曰:“罗拉,女非孺稚,成人矣,在义能司家矣!乃所储者,竟无涓滴之酒,何也?果家人有急病及晕仆,无酒何以自救?尔母果生者,不审如何诘责汝矣!须知司家政为任甚重,胡能草草!汝即不为吾地,亦当为若兄地。”
洛勃忒曰:“儿乃不思饮。”
翁曰:“此酒必储,亦以备患。今既无酒,当自至三斑鸠肆中,小饮即归。”
洛勃忒起曰:“如是风雪,翁胡自行?果思酒者,儿以撒拉往沽,否则儿当自行。”语至此,忽有小纸团陡落画中,启之,则罗拉作小字曰:“勿沮翁行。”
洛勃忒即改口曰:“翁即欲行,当加裘裳,幸为路非远,虽沮雪或不迷路。”
翁遂起加外衣,以领巾厚裹其颈,且行且微詈其女,不能司家,开门踏雪而去。
洛勃忒曰:“吾父近益沉湎,实则今夕不当令出。苟见故交,又将告贷,宁非自轻?”
罗拉曰:“所以劝兄勿泥翁行者,以海克讨今夕别我,果为翁见,必啧啧道苦况,令彼人见之,又不特意。”
语未已,洛勃忒曰:“外间有款扉声,必海克讨来也。”
时海克讨已在玻璃之外微叩曰:“我来矣。”
洛勃忒陡起启关令入。
时海克讨襟袖琳琅,雪花堆积,海克讨以蛮靴自蹴,令雪尽落,始入。
海克讨须髯绝整,须角上翘如燕翦,唇则严翕,凡海军中人类皆如是。语罗拉曰:“吾书得乎?适告归,又出矣。令人懊憹。主将曰:‘员弁乏人,敦促吾归。’”语矣,近罗拉而坐,出其日晒风侵之手,引罗拉皓腕言曰:“此出固不多时,但以战舰游习,初赴马得拉岛,及支布罗陀海峡;更绕立司本而归,三月中即可相见。”
罗拉曰:“汝归期匆促,吾思之,似在昨日。”
海克讨曰:“勿悲,相见在尔耳。洛勃忒听之,我行者,汝当照料其人。此次归来,决成礼矣。吾辈资固非多,即贫亦何梗吾事?婚后何必独居,但觅一同舍,一礼拜,得两三镑,足了家事矣!吾舟中收发之人,亦新娶妇,一礼拜可十三先零,已足自给,为数约也。惟此等光阴,不审汝能忍受否?”
罗拉曰:“愿之。”
海克讨曰:“老父谨小慎微,终持重不发;然我以语谏老父放手为之,即尔亦当向老翁开陈,勿亦奁资为虑,想若兄必能助尔。我有一笺在此,为时为地,皆以列眉。汝以书与我,按笺付邮,我则必得。”言次,即出一小楮,观时,大骇,曰:“洛勃忒,汝观之是何物者?”
洛勃忒曰:“此为英伦银行五十镑之钞票,无甚异也。”
海克讨曰:“我乃弗明其故。”
罗拉曰:“汝勿谓奇。我今日所遇,乃奇于尔,今且言之,互相比较,谁则奇也?果尔负者,此五十镑当属我。”
言曰:“洛勃忒,我言之,汝品第之,彼我谁奇者。”
洛勃忒以手自托其颐,按画弗作,言曰:“罗拉汝先言之。”
罗拉曰:“海克讨,此为晨来事,汝闻之,幸勿生其媢嫉之心。我观彼人似狂易,汝幸勿怏怏。”
海克讨倾首向罗拉曰:“奇哉,是事!”
罗拉曰:“事果奇也。我晨出散步而遇雪,吾入诸新屋门外工人所张之芦篷避之。既入,则坐诸木箱之上,即有一人亦避雪于此。其人长瘦,年可三十,衣服非都,尔容止颇肖上流之人。彼先叩我以村间风物及故事,吾一一语之。后此倾谈甚久。其人匪语不问,吾亦匪事不告,皆村间事也。
“吾语酣,几忘其时。后此其人仰视言曰:‘雪止矣!吾亦斗忆当归。’遂行。是时彼忽立吾前,平视不已,言曰:‘吾果为贫士者,不审女郎能否垂青于我?’吾闻言大骇立奔而出。”语时,海克讨似怒。
女曰:“海克讨勿怒,我度其人,非属调我,似心有所思,故口不择言。以我观之,其人殆狂易也。”
洛勃忒曰:“如彼所言,彬彬有序,又似非风。”
海克讨曰:“苟为我所见,当蹴之以脚;且吾从未见有狂谬至是者也。”
罗拉以手抚海克讨曰:“我不言汝勿媢嫉耶?汝勿忧,我安能与彼复面!其人似道行,非土著,此亦胡伤。且吾事已悉言,兹当言尔事矣。”
海克讨以手执钞,复以手搔发言曰:“此事或误,必其人失检而然,今欲还之,又不审其姓名。吾昨日归家,天已昏黄,有人御两轮轻车,一轮陷入沟中,以雪深不辨沟洫。我见其人将跌,乃助起之。天既昏黑,彼人殆以我为村人,登车时,遂以此纳吾手中。吾亦无觉,以为贸易中人分货色之单耳,无心纳之衣囊。今日摸索吾道里之表,乃得此物。”
此时,兄妹同观是钞。
洛勃忒曰:“汝所遇得毋为克里什司乎?罗拉,汝负矣。”
罗拉曰:“我亦甘负,即负亦一双手套耳。若海克讨所遇,乃得五十镑,果遇其人,能与订交,不其幸乎!”
海克讨曰:“此财我终不屑,果血战功成,得一金牌之赐,为幸滋多。虽然,此钞亦殆误授,其人亦懑瞑,初必酬人以钱,乃误出其钞。钞之与钱独无别耶?决误,决误!我将登报还之。”
洛勃忒曰:“此何必还?”
罗拉曰:“还之愚也。人既厚酬汝矣,汝又非得诸非义,安知其人非患坠车而伤,则所损滋大,故以此戋戋为酬恩地?姑藏之,亦不为贪。”
海克讨曰:“此物得诸蒙昧,吾终不悦。”
洛勃忒曰:“汝欲行矣,即欲得消息,亦安从觅?”
海克讨思久,即以钞投诸针线筐中曰:“罗拉,钞存若处,果失主得吾,吾即令其到尔家取是物。若终不相见,则此金付善举。噫!吾行矣。吾允主将以下午至,今于十二点前必践诺责,汝且勿悲。须臾,即归。洛勃忒容再相见,愿尔平安。”
洛勃忒亦投以吉语,罗拉则远送出门;然二人之语,洛勃忒尚微闻之,曰:“下次更以假归,则大礼成矣。”
罗拉曰:“专候尔归。”
海克讨曰:“世间无论何物,均不能间吾情愫矣!”
女曰:“然。”
洛勃忒不欲更闻,则力闭其窗,已闻双扉磞然,知海克讨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