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银行

F博士完成长久以来魂牵梦萦的研究，经营妄想银行已经有几年时间了。

所谓妄想银行，就是依靠妄想成立的银行。不过银行本身并不是妄想，而是以妄想为经营对象。

现在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关于这个问题，某知名学者下了这样的定义：在名为“社会”的田地里，播撒名为“人类”的种子，施以名为“商业主义”和“大众媒体”的混合肥料，收获名为“妄想”的果实。

近来，肥料的浓度越来越高，效力也越发强劲，而且有过度使用的倾向。于是，果实增大了，重量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导致茎承受不住而折断的情况屡屡发生，令人目不忍睹。

丰收是肯定的，但如此热心地把果实培育出来，却没什么用处。想必也有很多人会埋头思考这样一个哲学问题：我们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呢？这些人都被“此类思考才是高级的”这一妄想俘虏了。

原本这种事就算思考了也得不出结论，就和“天王星为什么会存在”一样。由于海王星是太阳系八大行星之一，所以必须要有天王星。

F博士无法对这种状况坐视不理，便致力于研究解决方法。应该说他是一个非常现实，而且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人。

东京市中心附近、某国有铁路站的旁边有一栋大厦，妄想银行就在这栋大厦的三楼。银行由三个房间组成。第一间是三名员工的办公室，兼作等候室，第二间是F博士的房间，第三间则是保管妄想的金库。

这是一项顺应时代潮流的事业，本以为规模会更大一些。如此有意义的工作，应该更推而广之才对——也有人来访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想。但出于种种原因，F博士不做宣传，低调经营，只满足于现状。

偶尔也有电视台或周刊的人盯上F博士，前来采访，但都被接待处谢绝了。这种时候，十个人里总有几个会装成顾客再次登门，企图潜入内部。

他们会成功，但并不会有新闻传出。因为“报道才是现代的旗帜、吾辈崇高的使命”这种妄想，刚一冒头就会被去除。

就这样，妄想银行躲过了好奇心与热潮的践踏，安静平稳而切实有效地经营着这项业务。

F博士每天上午九点半到自己的房间上班，十点开始接待来客。不过，之前他必须浏览一遍资料，对装置做一番检查。此外，偷偷计算盈利总额也是一桩快事。

他叼着雪茄，喝着不加牛奶和糖的咖啡，稍微放松一下，十点就到了。敲门声响起，办事员进来报告说：“博士，顾客们已经等着了，可以开始了吗？”

“嗯，按顺序一个一个地让他们进来。”

一个男人与办事员错身而过，来到F博士的房间。此人四十岁上下，皮肤白晳。

F博士问：“您是哪位？”

“吾乃由井正雪，货真价实的由井正雪是也。”

他的语气和动作颇具威严。F博士把他请入房中。

“我明白了。请躺到这张睡椅上去。”

这个人用“货真价实”这个词形容自己，F博士立刻就能断定他有妄想症。即使曾意图反叛幕府的由井正雪出于某种原因在现代复活了，他也不会使用“货真价实”这种词。

这个男人为何会产生“我是由井正雪”的妄想呢？或许，同是对过于太平的盛世郁积的不满，使得他成为狂热的由井正雪迷。

不过，F博士对追究原因毫无兴趣，因为他是实干家，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去处理顾客的事务，多处理一件是一件。越是没行动力的人，越是喜欢用“我仔细调查后再说”之类的托词。

这次十分钟就处理结束了。当男人从柔软的大型睡椅上起来时，妄想已被去除。博士打量着他的脸，问：“您感觉如何，由井正雪阁下？”

“我现在感觉很好，神清气爽。但是，你不要欺负人啊！搞什么呀，当面叫人家由井正雪。这种奇怪的地方我不会再来了！”

男人怒气冲冲地说着，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房间。然而，F博士根本没有追赶的意思。治疗费已经预先收取，所以不会有损失。

刚才男人躺过的睡椅上，位于头部的地方内藏着一件装置。吸取妄想的就是这个装置。

男人离开后，F博士弯下腰，把手伸进椅子的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胶囊，由井正雪的妄想就被封存在里面。F博士把胶囊收入玻璃容器中，贴上标签，放进金库。

这个装置正是F博士呕心沥血的结晶。F博士在出门时会把它收进金库，所以其构造到现在仍是个秘密。当然，公开所有的技术肯定更好，但如今世道艰难。正如每个人所了解的那样，一旦公开，瞬间就会涌现出大批同行，引发恶性竞争，从而无法获得合理的报酬。因此需要有一定程度的不公平，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F博士不用助手，独自一人小本经营可谓明智之举。

F博士拿起桌上的电话，拨打了某个号码。

“喂，是剧团的事务所吗？”

“是的，没错。请问您是——”

“妄想银行。上次你们预约的东西终于到手了，我是来通知你们的。”

“哦，是F博士啊。终于得到由井正雪的了？真是太感谢了。现在的演员哪，开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还不好好练习，我正在为这事发愁呢。我这就去取。”

听起来对方很开心。只要演员服下刚才的胶囊，就能立刻彻底化身为由井正雪。剧团的人一定会马上带钱来取货。本来也应该给刚才的男人分点钱，但既然他怒气冲冲地回去了，那就算是他主动放弃权利吧。

“好了，下一位。”

F博士通过内部对讲机向隔壁房间发出指示后，门外进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据F博士观察，男人的表情和举止毫无异状。他有什么难以处理的妄想呢？

F博士问道：“是什么妄想让您烦恼了？”

“不，我没有妄想，但是有烦恼。”

“那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我是为我孩子的事来找您的，希望您能替我想个办法。”

“事关妄想的话，只要把本人带来，我就能为您解决。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我非常担心我的孩子，他再这样下去会无法得到幸福的婚姻。这孩子似乎深信自己是个贤淑端庄、感情细腻的女子。”

“您在说什么呀！这不是妄想。这就算是妄想，也是珍贵的妄想。现如今，冷漠、粗暴、好讲道理的女性太多了，貌似已成为一种时尚，但也没必要向她们看齐。统计数据也表明，这样更会导致婚姻的不幸。”

F博士试图打消顾客的念头，但对方好像不感兴趣。

“是吗？”

“当然了！申请这种妄想的人很多，所以它能卖出特别高的价钱。但我个人不太推荐您这么做。”

“但我还是想脱手。”

“这里一切都以顾客为本，那我就尊重您的意愿吧。但是，您为什么要做这么令人惋惜的事呢？”

“其实，我那孩子是个男孩。”

说到男孩，金库里就数为男学生保管的妄想最多。不过，寄存者都能以优异的成绩升学、毕业，因为这些人不会再受妄想干扰，能有效利用一切时间求学。

然后，他们会在一流的政府机关或企业就职，来赎回自己的妄想。所以，收不到保管费的情况极少。此外，万一有人赖账，这些妄想也有用武之地，比如可以高价卖给有钱的老头，所以无须担心。这玩意儿广受欢迎，大家都说它比电视有趣多了。

“有请下一位。”

应声而入的是一位端庄的知性女子，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从没有戴戒指来看，应该是独身。F博士内心窃喜，这样的顾客正是妄想的宝库。这次能得到什么特殊而绝妙的妄想呢？F博士满怀期待，假装毫不在意地开口道：“好了，不必拘谨，请尽情说出您的烦恼吧。”

话音刚落，F博士就见女人眉头一挑。

“你很失礼啊！我没什么烦恼。我是来买东西的。”

“哎呀，我又搞错了吗？那么，您需要什么妄想呢？贤淑端庄、感情细腻的那种怎么样？虽然价格有点儿高。”

“那种我不需要。我想要的妄想是这样的，明明没干什么，却充满犯罪感。你有吗？”

“有！这一类的都卖得非常便宜，寄存的人很多，但使用者极少。不过，您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呢？就我看来，您——”

F博士纳闷地看着她。女人像要甩开他这种视线似的，不满地说：“你很失礼啊。我是名律师，想把这个用在委托我辩护的被告人身上。他们明明犯了罪，还满不在乎，这样下去肯定会给法官留下不良印象，加重量刑。为了让他们表现出悔改之心，无论如何都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嘛，请给我来个狠的。”

“好，好，那我给您拿个上好的。”

F博士点着头进了金库。原来如此，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用途啊！过几天就发动相关领域的人努力扩大销路！

F博士从架子上找出一粒胶囊，把它交给女律师。胶囊内含有最高等级的妄想。当时，那人明明什么也没做，却饱受深重罪恶感的谴责，走到了自杀的边缘。想必这胶囊能在法庭上取得成效。由于功效太强，这个被告真心打算自杀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对坏人本就无须同情。这总比没犯罪的好人自杀强多了。

或许是因为明天休息，这天顾客络绎不绝。为了接待来客，F博士缩减了午餐时间。

来了一个以为自己是马的男人，似乎是因为热衷于赛马，殚精竭虑想要和马对话，结果变成了现在这样。也有人以为自己是狐狸、蛇，甚至宇宙怪物，但这种妄想的利用者寥寥无几。

有位顾客总觉得妻子在监视自己，F博士把他的妄想转让给了不满妻子漠视自己的人。

顾客中也有一位老年人，存了笔巨款，但没有可托付的亲属。他倾诉衷肠，说打算一狠心散尽千金，却因深入骨髓的吝啬而作罢。他真是可怜。但这个问题很简单，他只需和浪费狂交换脾性即可。

也有人明明没喝醉，却还敢说“我是天才”。F博士把这个妄想赠送给了失去自信、无心工作的真正的天才。当然，事先F博士调查过这位天才的专业，确定他无意独立开发妄想银行专用的装置。F博士可不是老好人。

一个两眼充血的青年在五个朋友的押解下被送进房间。

青年不停地吼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即使问他“你想杀谁”，也不得要领。据说无论杀谁都行，反正他就是想杀人。倘若让这种人在街上游荡，那可就太危险了。F博士当机立断，免费去除了他的妄想。

免费不是为了向社会献爱心，而是因为这种妄想能卖出高价。当然，这种妄想并不是在国内销售，内战不休、政变不止的外国已发来大量求购单。

下午四点到了，接待时间结束。

“哎呀，真是繁忙的一天。”

F博士喃喃自语。他正要点燃雪茄，突然一个女人闯了进来，连办事员也没能拦住。

“嘿，博士！”

女人娇声娇气地凑过来。F博士看着她，不由得拉长了脸。当然，这既不是因为她是债主，也不是因为她是能干的商业间谍。

女人对F博士爱慕至极，狂热程度抵得上歌迷群体对流行歌手崇拜的总和。无论F博士怎么东奔西逃，她都会追上来。现在她终于追进了这个房间。如果她是个大美人，那倒也罢了，可她偏偏长着一张让人无法直视的脸，实在是棘手。

F博士下定决心，一边拉上窗帘，一边指着旁边的睡椅。

“你可来啦。好吧，你就在这张椅子上躺下吧。”

女人嫣然一笑，以妖冶的姿态躺下，看来是想引F博士坠入温柔陷阱。

然而，坠入陷阱的是女人自己。对F博士这份异乎寻常的爱情被收入胶囊后，女人好似被驱除了妖邪一般，回家去了。

“没想到最后冲进来这么一位。好了，明天是休息日，我该怎么过呢？”

F博士想了想，决定明天去郊外。远离工作，在空气清爽的高原过一天也不错。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目的。F博士有个暗中倾心的女人。不用说，她当然很美，即使不吃胶囊，也是个贤淑端庄、感情丰富的人，唯一的缺点是对F博士不够关心。换句话说，那就是感情进展得不顺利。所以，F博士想以“到附近来玩”为借口，拜访她居住的别墅。

这次应该会顺利吧。因为刚才得到了那粒宝贵的胶囊，只要想办法让她服下就行。

休息日的第二天，F博士照例上班。想起昨天的事，F博士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神情。他成功地让女人服下了胶囊，做得不着痕迹，接下来就只等胶囊见效了。胶囊被人体吸收后，大约过十二个小时就能显现效果。

电话铃响了，来自昨天拜访过的别墅。F博士的心怦怦直跳，耳边却传来了女仆慌乱的声音：

“博士，您能不能马上过来一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姐咴咴地叫个不停，开始到处乱窜。请您想个法子吧。”

F博士侧头不解。这是怎么回事？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多半是一不小心让她服下了一起带去的“马胶囊”。像这种以为自己是马的妄想，就算保存下来也无处可用；随便一扔吧，万一被人捡来吃掉，那可就麻烦了。所以F博士本打算在去郊外时，顺便拿它喂马。

“总之，你赶快把小姐带到我这里来。解决问题需要用装置。”

说完，F博士挂断了电话。

很快，隔壁的办公室喧闹起来，甚至传出了惊叫声，随后，F博士房间的门上响起了敲击声。

这敲击声里充斥着亲密感，却又异常响亮。人敲门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用蹄子叩门倒有可能产生这样的振响。